摘要:林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老王扯着嗓子在楼下喊时,我才知道的。
林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老王扯着嗓子在楼下喊时,我才知道的。
“江荷!你家林默的!名牌大学!”
我正把一团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摔打,砰砰的响声里,老王的嗓门跟淬了油似的,刺啦一下就钻进了我的耳膜。
手上的面粉一僵。
我擦了擦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下,快步走到窗边。
老王骑着他那辆掉漆的二八大杠,正仰着一张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冲我挥舞着那个红色的特快专递信封。
像一张喜帖,也像一张催命符。
我应了一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林默今年十八岁了。
从我把他从那个男人身边偷走,整整十八年。
我把他养大了。
用一碗一碗的牛肉面,用无数个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日夜,用我所有说不出口的恨和后来滋生出的、连我自己都害怕的爱。
现在,他要去远方了。
要去一个我再也无法用视线圈住的地方。
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必须告诉他真相。
我不能让他带着一个巨大的谎言,去开始他崭新的人生。
这对我们俩,都不公平。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在我心里埋了十八年,今天,终于要破土而出了。
林默回来的时候,背着个篮球,额发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的,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那种被阳光亲吻过的勃勃生机。
他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扔,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妈,A大,金融系。”
我正低头下面,热气熏得我眼睛有点花。
我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哦。”
林-默显然对我的冷淡很不满,他凑过来,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像只大型犬。
“妈,你就不能表现得高兴点?你儿子考上名牌大学了!”
他身上的汗味和洗衣粉的味道混在一起,是我闻了十八年的味道。
我的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掉进滚开的面锅里。
我猛地吸了口气,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高兴,怎么不高兴。”
我把面捞进碗里,浇上早就炖好的牛腩和汤,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
“先吃面,吃了面再说。”
他接过碗,呼啦啦地吃起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和我记忆里那个男人的脸越来越像的轮廓,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阵阵地抽痛。
我叫江荷。
十九年前,我有个丈夫,叫陈志。我们一起开了家小小的装修公司,日子虽然辛苦,但有奔头。
那个男人,林默的亲生父亲,张伟,是我们的合伙人。
陈志拿他当亲兄弟。
结果,这个“亲兄弟”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还留下了一屁股烂账和高利贷。
陈志是个老实人,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他没撑住。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从我们租住的二十楼一跃而下。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只看到楼下一滩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淡的血。
我的天,塌了。
高利贷找上门,砸了我们那个已经空了的家。我像只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我恨。
我恨张伟。
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我发了疯一样找他,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可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直到半年后,我才从一个老乡那儿打听到,他躲回了老家,老婆因为他这事儿,跟他离了,给他留下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一个后厨洗碗,满手的油污和洗洁精泡沫。
一个恶毒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你毁了我的家,我也要毁了你的。
你不是最看重传宗接代吗?
那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我要偷走你的儿子,把他养大,然后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个什么样的。
我要让他恨你,让他永远不认你。
我要用你自己的骨肉,来报复你。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既恐惧,又兴奋。
我辞了工,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千块钱,去了张伟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镇。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他家附近徘徊了好几天。
我看到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笨拙地喂奶,换尿布。他整个人憔悴不堪,哪还有当年在我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快意。
终于,机会来了。
那天他好像发烧了,把孩子一个人放在摇篮里,自己出门去买药。
我心脏狂跳,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婴儿床里,那个孩子睡得很熟,小脸红扑扑的,像个小苹果。
他身上有股奶香味。
我伸出手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我不是没想过后果。
绑架,犯法的。
可是,陈志的死,我的一无所有,这些仇恨像火一样烧着我,把我的理智烧成了灰。
我迅速地用一块小被子把他裹起来,塞进我带来的大包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小镇。
我给他取名叫林默。
随我一个早已不用了的母姓。
“默”,沉默的默。
我希望他沉默,不要问,不要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长大。
刚开始的那几年,是地狱。
我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根本找不到正经工作。
我只能打零工,住最便宜的地下室。
他半夜会哭,会发烧,会拉肚子。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张伟的脸,心里的恨意就翻江倒海。
有好几次,我都想把他扔掉。
扔在火车站,或者哪个福利院门口。
可是,当他用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指时,我的心又会软下来。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无辜的。
可是陈志呢?陈志又有什么错?
我就在这种恨与不忍的反复拉扯中,一天天熬着。
我对他很坏。
我很少抱他,很少对他笑。
他饿了,我就给他喂最便宜的奶粉。
他哭了,我就把他关在房间里,任他哭到嗓子沙哑。
我像是在折磨他,又像是在折磨我自己。
我希望他长成一个歪瓜裂枣,一个废物,这样才能告慰陈志的在天之灵。
可是,他没有。
他像一棵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小草,那么顽强地,一点点长大。
他第一次会翻身,第一次会爬。
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对着我喊:“妈……妈……”
那一声“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他还在喊,一遍一遍地,带着小孩子特有的、那种执拗的天真。
“妈……妈……”
我背过身,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我还是恨张伟,但我看着林默的眼神,渐渐地,多了一些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开始给他买好一点的奶粉,开始在他睡着后,悄悄地摸他的脸。
他生病的时候,我会整夜不睡地守着他。
抱着他滚烫的小身体,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我怕他死掉。
如果他死了,我的报复,还有什么意义?
对,只是因为报复。
我这样告诉自己。
林默三岁那年,我用攒下的所有钱,盘下了这家小小的面馆。
总算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日子还是很苦。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炖肉,一直忙到深夜。
林默很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他会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面馆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画画,或者看书。
客人少的时候,他会帮我擦桌子,收碗。
他那么乖,乖得让我心疼。
也让我更恨。
如果不是张伟,我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他会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而不是在油腻腻的面馆里闻着油烟味长大。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我。
我对他,时好时坏。
忙得焦头烂额时,我会冲他发火,骂他是个拖油瓶。
夜深人静时,我又会因为白天的刻薄而自责,悄悄地爬起来,在他的书包里塞一个煮鸡蛋,或者几块钱零花钱。
他好像都懂。
他从不跟我顶嘴,也从不问为什么。
只是在我发完火后,默默地把地扫得更干净些。
或者在我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睡着时,拿一件旧衣服,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堵墙,就越是摇摇欲-坠。
我开始教他读书写字。
我没什么文化,只能教他最简单的。
但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他上学了。
第一次家长会,老师当着所有家长的面,表扬他,说他聪明,懂事。
我坐在下面,听着老师的夸奖,看着他站在讲台上,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叫“骄傲”的情绪。
那种感觉,很陌生,也很汹涌。
我突然意识到,我那个荒唐的报复计划,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我不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废物了。
我希望他好。
我希望他比所有人都好。
这种希望,甚至超过了我对张伟的恨。
从那天起,我拼了命地赚钱。
我把面馆的营业时间延长,开发了新的浇头,甚至开始接一些外卖的单子。
我只想多赚点钱,让他能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能买他喜欢的辅导书,能上他想上的补习班。
我把所有的恨,都转化成了让他变得更优秀的动力。
这或许是另一种更残忍的报-复。
我要让张伟的儿子,变得无比优秀,然后,再让他亲眼看着,这个优秀的孩子,是如何地鄙视他,憎恨他。
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林默的青春期,比我想象的要平顺。
他没有很叛逆。
只是偶尔,会跟我有一些小小的冲突。
比如,他嫌我给他买的衣服土,嫌我总是不让他跟同学出去玩。
有一次,他为了买一双名牌球鞋,跟我大吵了一架。
“班里的同学都有!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他红着眼眶冲我吼。
“我们什么家庭条件你不知道吗?一双鞋一千多!够我们娘俩吃多久了?”我也火了,声音比他还大。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除了给我做饭,你还关心过我什么?”
他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
是啊,我关心过他什么?
我关心他的成绩,关心他有没有吃饱穿暖。
但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的母亲那样,跟他聊聊学校的趣事,聊聊他喜欢的女生。
因为我不敢。
我怕靠得太近,我会彻底沉沦。
我怕我忘了,他是仇人的儿子。
那晚,我们冷战了。
半夜,我听到他房间里有动静。
我悄悄地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微弱的光,在小心翼翼地用胶水粘他那双已经开了胶的旧球鞋。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倔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跑遍了半个城,给他买回了那双他想要的球鞋。
当我把鞋盒递给他的时候,他愣了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闷闷地说了一句:“妈,对不起。”
我摇摇头,说:“是妈不好。”
我们和好了。
但那道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出现了。
他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
他会把日记本锁起来,接电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避开我。
我知道,他长大了。
也知道,我快要藏不住了。
我时常做噩梦。
梦见张伟找到了我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然后从我身边抢走林默。
林默头也不回地跟他走了,留给我一个冷漠的背影。
我每次都会从梦里哭着醒来。
醒来后,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
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可我又隐隐地,在期待着。
或许,等一切都说开了,我就解脱了。
“妈,你想什么呢?”
林默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已经吃完了面,正拿纸巾擦嘴。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林默,你坐下,妈有话跟你说。”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重新坐了下来,看着我。
“怎么了妈?出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只是走进里屋,从一个锁了很久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旧木盒子。
这是陈志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里面有我们的结婚照,有一些他写给我的信,还有一份当年的合作合同复印件。
我把盒子放在他面前,打开。
“你看看这些。”
林默疑惑地拿起那张已经泛黄的结婚照。
照片上,年轻的我笑靥如花,依偎在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身边。
“这是……叔叔?”他迟疑地问。
我一直告诉他,他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点了点头。
“他叫陈志,是我的丈夫。”
然后,我把那份合同推到他面前。
“你再看看这个。”
他拿起来,看到了上面的三个名字:陈志,江荷,张伟。
“张伟……”他念出了那个名字,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我的心脏,跳得像擂鼓。
我知道,最艰难的部分,要来了。
“林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张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林默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震惊,再到全然的不可置信。
他手里的那张合同,飘然落地。
“妈,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张伟,是你的亲生父亲。而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逼着自己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刀子割我的喉咙。
“他骗光了我和你陈志叔叔所有的钱,逼死了他。我为了报复他,所以……所以,我偷走了你。”
我说完了。
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一点油渍。
整个面馆,死一样的寂静。
我只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冷得像冰。
“所以,我不是你儿子?”
“所以,你养我,就是为了报复我爸?”
“所以,这十八年,全都是假的?”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我的胸口。
我无力地摇着头,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的……林默,一开始是……但后来不是了……”
我想解释,我想告诉他,我是真的爱他。
可是,我的解释,在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呵。”
他冷笑了一声。
那声笑,比骂我打我还让我难受。
“江荷,”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你真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面馆。
我瘫坐在椅子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我那罪无可恕的过去。
林默走了。
一个星期,杳无音信。
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去他学校找,同学说他请了假,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疯了一样地找他。
我去了他平时爱去的网吧,去了篮球场,去了我们曾经一起散步的江边。
都没有。
他就像十八年前的张伟一样,人间蒸发了。
面馆的生意,我也不做了。
每天就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守着电话,等着他可能会打来的电话。
我不敢关门,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
冰冷,憎恨,决绝。
他说,你是我见过最恶毒的女人。
是啊,我就是这么恶毒。
我毁了他的人生。
我偷走了他十八年。
他有权利恨我。
第十天的时候,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我躺在床上,连下地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昏沉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九年前。
陈志的血,混着雨水,在我眼前蔓延开来。
高利贷的人踹开门,把所有东西都砸得稀巴烂。
我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挣扎着睁开眼。
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林默。
他回来了。
他瘦了,也黑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他看到我躺在床上,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这么烫!”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的,但动作里,却带着一丝慌乱。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了。
手里拿着退烧药和一杯温水。
他把我扶起来,把药喂进我嘴里。
我贪婪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这十天的样子都刻进脑子里。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避开了我的视线。
“你先吃药,我去给你煮点粥。”
他把我安顿好,就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熟悉的,切菜和开火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听着那些声音,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没有走。
他还会回来给我做饭。
这是不是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不敢问他这十天去了哪里。
我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他端着一碗白粥进来,坐在我床边,一勺一勺地喂我。
就像我小时候喂他一样。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一碗粥见底,他拿纸巾给我擦了擦嘴。
然后,他开口了。
“我去找他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指的是张伟。
“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小镇。”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镇子变化很大,我找了很久,才打听到他。”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过得不是很好。”
林默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后来又做生意,又赔了。现在,一个人住在镇子边上一个很破的平房里,腿脚也不太好,靠给别人看仓库过日子。”
我愣住了。
这就是我恨了半辈子的男人的下场?
没有我想象中的家财万贯,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妻离子散后的幡然悔悟。
他只是变成了一个潦倒的,普通的老头。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人因为几块钱的工钱吵架,满嘴脏话。”
林-默说,“我没告诉他我是谁。我只是站在远处,看了他很久。”
“他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想象过很多次,我的亲生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他或许是个混蛋,但至少,应该是个体面的混蛋。又或者,他会因为失去了我,而痛苦一生。”
“但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庸俗的,可怜人。”
林默说完,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伟的现状,让我所有的恨,都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我恨了十九年,我用我的一生去构建的仇恨,到头来,却发现,我的仇人,早就被生活惩罚得体无完肤。
我的报复,显得那么可笑,又那么可悲。
“我还在镇上,打听到了你丈夫的事。”
林默忽然又说。
“镇上的人都说,陈志是个好人,老实,讲义气。都说是张伟害了他。”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他还打听到了你。”
“他们说,陈志的媳-妇,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丈夫死了,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事,后来就不知道去哪了。”
“我在想,”林默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如果当初,你没有带走我,你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或许,你会重新开始,找一个好人嫁了,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一个面馆,守着一个……仇人的儿子,过了半辈子。”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是啊,如果当初没有那个恶毒的念头,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的人生,从陈志跳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如果了。
“江荷,”他又喊我的名字,但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你恨他,我能理解。”
“但是,你不该拿我当工具。”
“这十八年,我过的每-一天,我感受到的每一点好,都像是偷来的。这让我觉得……很恶心。”
恶心。
他说恶心。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你走吧。”我闭上眼,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去跟你父亲相认吧。他现在那个样子,也需要人照顾。”
“你本来,就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次。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放手,让他回到他本该在的轨道上。
而我,就守着这家面馆,守着我和陈志的回忆,孤独终老。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林默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他站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走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的狼狈。
可是,我没有听到关门声。
我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一只有些粗糙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
就像小时候,我安抚他那样。
“说什么胡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沙哑。
“我只是去确认一件事。”
我从被子里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确认什么?”
“确认我的根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
“我见到了他,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然后我发现,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血缘上的父亲。”
“而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才是我的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才是他的家?
“这十天,我想了很多。”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发高烧,你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我想起我上初中,被高年级的人堵在巷子里要钱,是你拿着擀面杖冲过来,把那几个小子打得屁滚尿流。”
“我想起你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满手的面粉和烫伤的疤。”
“我想起你嘴上骂我,却总是在我碗里多放一个鸡蛋。”
“我想起,为了给我买那双一千多的球鞋,你把给自己看关节炎的药给停了。”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揪紧一分。
这些我以为他早就忘了的,或者根本没在意的细节,他竟然,全都记得。
“江-荷,你是个骗子,是个罪犯。从法律上讲,你绑架了我。从道德上讲,你毁了我认知里的一切。”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变得犀利。
我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
“但是……”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坚定。
“你也是养了我十八年的人。”
“这十八年的时间,是真的。你为我付出的辛苦,是真的。我们相依为命的感情,也是真的。”
“我恨你欺骗我,恨你把我当成报复的工具。”
“可我没办法……没办法把这十八年,从我的生命里抹去。”
“我也没办法,不爱你。”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的心湖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说,他没办法,不爱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我去找张伟,不是为了认祖归宗。”
他帮我擦掉眼泪,动作有些笨拙。
“我是想去看看,那个让我恨了你十天的人,到底值不值得。”
“结果,我看到了一个懦弱、潦倒、满身戾气的老头。我没办法把他和我生命里任何一个关于‘父亲’的形象联系起来。”
“然后我就在想,如果当初,你没有带走我。我跟着他长大,我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我会变成跟他一样的人。在那个小镇上,为了几块钱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是你,江荷。是你给了我另一种可能。”
“是你用一碗碗的面,把我喂大。是你逼着我读书,让我考上了大学。”
“是你给了我一个虽然贫穷,但却干净、完整的人生。”
“你偷走了我,但也成就了我。”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释然。
“所以,我没办法恨你。”
“我试过了,这十天,我拼命地想去恨你。但我想起的,全都是你的好。”
“这很可笑,对不对?”
“我竟然,爱上了绑架我的‘凶手’。”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自嘲。
我却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这十九年来,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悔,所有的爱,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他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僵硬地站着,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回抱住了我。
他的手臂,很有力。
像一个真正的,可以依靠的港湾。
“妈。”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喊了一声。
不是“江荷”。
是“妈”。
我哭得更凶了。
那场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林默回来后,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逼着我吃药,休息。
我的身体,很快就好了。
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张伟”,不再提“过去”。
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
他还是会跟我斗嘴,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
我还是会唠叨他,让他少打游戏多看书。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后,我们之间,反而多了一种坦诚。
他不再是那个被我蒙在鼓里的孩子。
我也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母亲。
我们变成了两个独立的,选择了彼此的个体。
他会跟我聊大学里的事,聊他对未来的规划。
他说,他想好好学金融,以后赚很多很多钱。
“然后呢?”我问他。
“然后,”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给你换个大房子,再也不用闻油烟味了。再请几个保姆伺候你,你想干嘛就干嘛。”
我笑着拍了他一下。
“臭小子,想得倒美。”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开学前,他去了一趟理发店,剪了个很精神的寸头。
整个人看起来,更成熟,也更硬朗了。
出发去A市那天,我给他收拾行李。
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塞了满满两大箱。
我还给他准备了一个小药包,里面有感冒药,肠胃药,创可贴……
他看着我忙前忙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面馆的地面拖得锃亮。
我把他送到火车站。
检票口,人来人往。
我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这里面是学费和生活费,省着点花。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没说话。
“去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熬夜。跟同学好好相处,别耍少爷脾气……”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觉有说不完的话。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
直到广播里开始催促检票。
“妈,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眼眶又红了。
“去吧。”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转过身,快步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妈,等我回来。”
他在我耳边说。
然后,松开我,转身,汇入了人潮。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再也看不见。
我抬起手,擦了擦眼泪,笑了。
我的报复,成功了吗?
或许吧。
我让张伟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他,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认他。
我的报-复,失败了吗?
也或许。
因为我并没有从这场持续了十九年的报复里,得到任何快感。
我得到的,是一个儿子。
一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愿意选择我,爱我的儿子。
我抬起头,看了看火车站上方,那片被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今天起,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没有仇恨,没有秘密。
只有等待,和期盼。
我转身,走出火车站。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想,我的面馆,也该重新开张了。
林默不在,生意可能会更忙一些。
但没关系。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一个家,有一个在等我的人,也有一个我等着的人。
这就够了。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