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十九岁,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人的世界,另一只脚还赖在青春的尾巴上,死活不肯走。
那年我十九岁,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人的世界,另一只脚还赖在青春的尾巴上,死活不肯走。
我爹的病,就是踹我屁股的那只脚,一脚把我从老家踹到了南下的绿皮火车上。
车厢里是泡面、汗臭和廉价香烟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味道。
我娘在站台上抹眼泪,那双给我缝过无数次裤子的手,此刻攥着我的衣角,像攥着她全部的希望。
“到了地方,给家里来个电话。”
我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钱……省着点花。”
我又点头。
我口袋里揣着三千块钱,是跟三叔四舅五姨六婆借来的,每一张都带着亲戚们或同情或审视的目光,沉甸甸地坠在我的心口。
这是我爹的救命钱,也是我的卖身钱。
同乡的二叔说,深圳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弯腰,就能捡起来。
我信了。
我捏着口袋里的钱,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捡黄金,捡很多很多的黄金。
火车哐当了三天两夜,我终于闻到了深圳的空气。
又热又潮,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要把我浑身上下每一滴水分都给蒸出来。
高楼大厦像一根根巨大的玉米棒子,直挺挺地插向天空,看得我脖子发酸。
我按照二叔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人才市场”。
人山人海。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和我一样的迷茫和渴望。
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兄弟,找工作?”他笑得特别和气,露出一口白牙。
我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
“想去什么厂?电子厂?玩具厂?我们这儿都有,包吃包住,底薪三千,加班另算。”
我眼睛都亮了。
底薪三⚫千!
这比我们县城里最好的工作挣得都多!
“大哥,我……我什么都能干,不怕吃苦!”
“好!有志气!”他赞许地看着我,拿出一张表格,“来,填一下,我姓张,叫我张哥就行。你这算是我们公司内部推荐,能省不少事。”
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碰上贵人了。
我把表格填得工工整整,恨不得把我会写的所有好词都用上。
张哥看完,满意地点点头:“小伙子,字不错。这样,我们这边进厂前要统一办理入职手续,需要交五百块钱的押金和三百块的体检费,这个钱等你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会全额退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
八百块,不是小数目。
张哥看出了我的迟疑,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小兄弟,这都是正规流程。你想想,那么大的厂,几千上万人,没个规矩怎么行?我们帮你办好这些,你直接拎包入住进宿舍,第二天就能上班挣钱,多省心?”
他指了指不远处排着长队交钱的人,“你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机会不等人啊,这个岗位很抢手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交钱,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憧憬。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啊,机会不等人。我爹还在医院等着钱呢셔。
我咬咬牙,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皱巴巴的钱,数了八张出来,递给了他。
心疼得像在滴血。
张哥接过钱,笑容又变得灿烂起来:“这就对了嘛!有舍才有得。来,这是收据,你拿着。明天早上九点,到这个地址集合,我带你们统一去厂里。”
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记住了啊,明天早上九点,别迟到。”
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又去招呼下一个“小兄弟”了。
我捏着那张收⚫据和地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虽然花了八百,但工作总算是定下来了。
晚上,我在一家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三十块钱一晚的床位,房间里挤了八个人,空气比火车上还难闻。
我翻来覆覆去睡不着,把剩下的钱一遍遍地数。
还剩两千二。
我计划好了,等发了第一个月工资,马上把这八百块的窟窿补上,然后把剩下的钱全部寄回家。
我甚至开始幻想,年底的时候,我能带着一大笔钱回家过年,我爹的病好了,我娘脸上也该有笑容了。
想着想着,我竟然笑出了声。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舍不得吃,揣着两个馒头就去找那个地址。
我把那张纸条上的地名问了十几个人,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小时后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片破旧的待拆迁的区域,连个像样的门牌号都没有。
我站在那个所谓的“集合点”——一个垃圾桶旁边,从八点半一直等到十点。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
没有张哥,没有其他人,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和我一样傻站着,满脸焦急的年轻人。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安。
他走过来问我:“兄弟,你也是等张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你交了多少钱?”
“八百。”我说。
他的脸瞬间就白了:“我也是……我操,我们不会是遇到骗子了吧?”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有一万只蜜蜂在我脑袋里嗡嗡乱叫。
骗子?
怎么可能?
那个张哥看起来那么斯文,那么真诚。
那张收据,还盖着红色的章呢!
我不信。
我拿出张哥给我的收据,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
我冲到旁边的公共电话亭,哆哆嗦嗦地投进硬币,按下了那串数字。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听筒里传来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女声。
一遍。
又一遍。
我手里的听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天塌了。
那八百块钱,像八百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爹的救命钱。
我跟亲戚们借来的钱。
我怎么那么蠢?
我怎么就那么蠢!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火辣辣的疼。
可这点疼,跟心里的疼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我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像个孤魂野鬼。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个城市的繁华和热闹,都变成了对我这个最尖刻的嘲讽。
我饿得胃里绞痛,却什么也吃不下。
我不敢住招待所了,剩下的钱,我一个子儿都不敢再乱花。
晚上,我找了个公园的长椅,蜷缩在上面。
蚊子像战斗机一样在我耳边轰炸,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想家,想我娘做的热汤面。
我不敢给我娘打电话。
我怎么说?
说我刚到深圳,就被骗了八百块?
说你们的儿子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不能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成了一个流浪汉。
白天,我假装是游客,在各大商场里蹭空调,在书店里蹭书看,一看就是一天。
晚上,我就回到公园的长椅。
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多。
我开始在垃圾桶里翻找别人丢掉的瓶子。
一个塑料瓶,一毛钱。
一个易拉罐,一毛五。
我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我只想要活下去。
我记得那天下午,太阳特别毒,我正为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跟一条野狗对峙。
一个跛着脚的大爷,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停在了我旁边。
他比我还瘦,背驼得很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另一个垃圾桶里,捡出两个完好的瓶子,扔进了我的蛇皮袋里。
我愣住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平静,然后推着他的车,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后来,我经常在这一片遇到他。
我们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
但他从来不跟我抢。
有时候,他会把他捡到的、离我比较近的瓶子,用脚勾到我这边来。
我们很少说话,最多就是点点头。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低血糖,眼前一黑,栽倒在路边。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头顶是一盏昏黄的灯泡,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和废纸板的味道。
那个跛脚大爷正坐在床边,递给我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醒了?喝点吧。”他的声音很沙哑。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谢谢……大爷。”
“我姓林。”他说。
我捧着那碗粥,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进粥里,咸咸的。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一口热食了。
我狼吞虎咽地把粥喝完,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大爷,我……”我想说谢谢,想说我会还你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拿什么还?
“你叫什么?”他问。
“陈东。”
“家里哪的?”
“北方的。”
“来深圳多久了?”
“……半个多月。”
“没找到活儿?”
我沉默了。
他也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先在我这儿住下吧,总比睡大马路强。”
我就这样,在林大爷的“家”里住了下来。
他的家,其实就是城中村里,用铁皮和石棉瓦搭起来的一个棚子。
棚子不大,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品,纸板、塑料、旧家电,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我们俩的床,就是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
虽然简陋,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堂了。
至少,它能遮风挡雨。
我跟林大爷说,我不能白吃白住,我要帮他干活。
他看了我一眼,没同意也没反对,算是默许了。
从此,我成了他的帮手。
每天天不亮,我们就推着三轮车出门。
他教会我怎么分辨不同种类的塑料,哪种最值钱。
教会我怎么把纸箱踩扁,才能在车上装得最多。
教会我跟废品站的老板讨价还价的技巧。
他话很少,但说的每一句,都很有用。
我们每天早出晚归,一天下来,运气好的时候能挣个百十来块,运气不好,也就三四十。
晚上回到棚子,我们会去附近的小菜市场买点最便宜的菜。
林大爷做饭很好吃,一把青菜,一块豆腐,他总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是我们俩话最多的时候。
“小陈,你这个年纪,不该干这个。”有一次,他一边吃饭一边说。
我扒饭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我没学历,也没技术,找不到别的活儿。”我低着头说。
“没学历可以学,没技术可以练。”他说,“捡垃圾,能捡一辈子吗?”
我没说话。
我当然知道不能捡一辈子。
可我现在,连明天在哪都不知道,还敢想一辈子那么远的事吗?
“你家里人呢?”他又问。
“我爹病了,等着钱做手术。”我终于把实话说了出来。
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好像轻了一点。
林大爷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
他忽然从自己床头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有零有整。
他数出五百块钱,递给我。
“先给你家里寄回去,别让老人担心。”
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林大爷,我不能要……”
这钱,是他一个瓶子一个纸箱攒出来的,是他用弯曲的脊背和跛了的脚换来的。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挣了大钱,再还我。”
我攥着那五百块钱,手抖得厉害。
我跪了下来,对着他磕了个头。
“林大爷,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他把我扶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下跪。人啊,摔倒了,得自己爬起来。”
那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
我骗我娘,说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大公司,老板对我很好。
我娘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
挂了电话,我蹲在棚子外面,哭得像个傻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我和林大爷之间,越来越像亲人。
他会把他省下来的肉菜夹到我碗里,说我正在长身体。
我会趁他睡着,偷偷给他那条伤腿做热敷。
他的腿是老伤了,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我发现他有个很奇怪的习惯。
他每天都会看报纸,特别是财经版,看得极其认真。
有时候,他会指着报纸上某个公司的名字,或者某个企业家的照片,出神很久。
我问他看什么呢。
他说:“看看这世道,是怎么变的。”
有一次,他指着报纸上一栋宏伟的大厦照片,问我:“小陈,你知道这是哪吗?”
我凑过去看,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远风集团总部大楼。
“远风集团?好像听过,是个很厉害的大公司。”我说。
“是啊,很厉害。”林大爷的眼神很复杂,有怀念,有感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落寞。
“大爷,您以前是在这种大公司里上过班吗?”我好奇地问。
他笑了笑,没回答我,只是说:“好好干,小陈。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能走进这样的地方。”
我当时只当他是句玩笑话。
我一个捡破烂的,怎么可能走进那种地方?
那地方的保安,穿得都比我体面。
转眼,就快过年了。
深圳的冬天不像北方那么冷,但湿冷的风钻进骨头里,也够人受的。
我攒了小两千块钱,除了还林大爷的五百,剩下的,我都寄回了家。
我娘在电话里说,我爹的手术很成功,正在恢复。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跟林大爷说,等过完年,我想去找个正经的活儿干,去学个技术。
不能真捡一辈子破烂。
林大爷很欣慰:“这就对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他说,等过完年,他有个老乡在一家汽修厂,可以介绍我去当学徒。
我充满了希望。
我觉得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没想到,意外比好日子来得更快。
那天,我们收完废品回来,林大爷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他捂着胸口,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老毛病。
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死活不去,说浪费那个钱干嘛,躺躺就好了。
我拗不过他。
到了半夜,我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惊醒。
我打开灯,看到林大爷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嘴唇都紫了。
“林大爷!林大爷!”
我吓坏了,拼命地摇他。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送医院!
我背起他,他瘦得像一把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冲出棚子,在巷子里疯狂地奔跑,大喊着:“救命啊!来人啊!”
深夜的城中村,寂静得可怕。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口气把他背到了大路上。
我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看我们这副模样,一开始还不肯载。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全部的家当,三百多块钱,全都塞给他:“师傅,求求你了,救人要紧!”
司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让我们上了车。
到了医院,挂急诊,做检查。
医生拿着检查单,把我叫到一边,脸色很严肃。
“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侄子。”我撒了个谎。
“病人情况很严重,急性心肌梗死,必须马上手术。你们家属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准备手术费。”
“手术费……要多少钱?”我颤抖着问。sofasfasdfasdf
“先交五万押金。”
五万。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我上哪儿去弄五万块钱?
我把我和林大爷所有的积蓄都掏了出来,加起来还不到一千。
“医生,我们……我们没那么多钱,能不能先手术,钱我们后面再想办法……”我哀求道。
医生一脸为难:“小兄弟,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医院有规定,没有押金,没法安排手术。”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大爷就这么……
我冲回病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林大爷,急得团团转。
钱,钱,钱!
我忽然想起林大爷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他那么节省,会不会藏了私房钱?
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疯了一样跑回棚子,在他的枕头底下翻找。
没有那个手帕包。
我把他的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个破木箱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个旧得掉了皮的黑色钱包。
我打开钱包,里面没有钱。
只有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和一张名片。
我的心凉了半截。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摸到了钱包里还有一个夹层。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掉出来一把小小的、样式很古老的铜钥匙。
还有一张名片。
这张名片很新,质感很好,上面只印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
“张谦。”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这个张谦是谁,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用身上仅剩的几个硬币,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一个很沉稳的男声传来。
“你好,我……我找张谦。”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我这里有位叫林正德的老人,他病得很重,在医院里……我是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你的号码的。”
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林……林董?他在哪个医院?!”
“市……市人民医院,急诊室。”
“你别动!千万别离开!我马上到!”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我拿着听筒,愣在原地。
林董?
什么林董?
林大爷的名字,不是叫林……等等,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他的全名。
我只知道他姓林。
林正德?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我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
报纸!
财经版!
远风集团!
我猛地想起来,林大爷指给我看的那张报纸上,那个企业家的名字,就叫林正德!
但我记得,报纸上的照片,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跟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跛脚大爷,完全对不上号啊!
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奥迪A6,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冲了下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穿着西装的人。
他冲进急诊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大爷。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那个看起来身价不菲、气度不凡的男人,噗通一声,跪在了林大爷的病床前。
“董事长!您……您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围的医生护士,全都看傻了。
我也傻了。
那个男人,就是电话里的张谦。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他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和探寻。
“是你……是你打的电话?”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医生!医生!快!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马上安排手术!所有费用,我们远风集团全包了!”张谦站起来,对着医生大吼。
远风集团。
真的是远风集团。
所以,林大爷……不,林董事长,他真的是……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一个撿破爛的跛脚大爷,是身家百亿的集团董事长?
这他妈的是在拍电视剧吗?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按了快进键。
林大爷被迅速转移到了VIP病房,全深圳最好的心脏病专家都被请了过来会诊。
手术安排得很快。
我被张谦请到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里,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
“小兄弟,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他握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叫陈东。”我 still in a daze.
“陈东,好名字。”张谦在我对面坐下,“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你是怎么认识董事长的?”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我如何被骗,如何流浪,如何遇到林大爷,如何一起捡破烂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我讲得很平淡,但张谦听得眼圈都红了。
“捡破烂……董事长他……他竟然去捡破烂……”他喃喃自语,脸上是心疼、自责和难以置信。
“董事长他五年前,跟家里人……跟董事会闹了些矛盾,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张谦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
“他说,他辛苦一辈子,建立起这么大的商业帝国,却感觉自己像个悬在半空的傀儡,身边没有一个说真话的人,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他想回去过过最普通的生活,找回自己。我们找了他五年,登了无数寻人启事,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张谦看着我:“没想到,他一直就在深圳,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小陈,是你救了董事长,也是你救了我们整个远风集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救了他?
是他救了我才对。
如果不是他那一碗粥,我可能早就饿死街头了。
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可能还在公园的长椅上喂蚊子。
手术很成功。
林大爷,不,现在我应该叫他林董事长了。
他从麻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小陈。”他叫我。
“林大爷,您醒了!”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虚弱:“还是叫我林大爷吧,听着亲切。”
张谦和其他人都被他赶到了病房外。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吓着了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这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没想到最后,差点栽在一个小小的感冒上。”他自嘲地笑了笑。
“都怪我,没早点逼您来医院。”我内疚地说。
“不怪你。”他看着我,“小陈,这几个月,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是个好孩子。”他看着窗外,眼神悠远,“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一穷二白,从村里跑到城里来。被人骗过,被人打过,睡过桥洞,吃过别人剩下的东西。”
“我这条腿,就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被掉下来的钢筋砸断的。那时候没人管,自己瘸着腿,一步步熬过来的。”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不服输的林正德。
“后来我开了自己的小作坊,慢慢做大,就成了现在的远风。钱越挣越多,人却越来越不快乐。身边的人,要么怕我,要么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揣摩半天。我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套子里,喘不过气。”
“所以五年前,我走了。我把公司交给了张谦他们,我相信他们。我只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
“我换上最破的衣服,开始捡垃圾。我发现,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世界反而真实了。没人认识我,没人奉承我。一个瓶子就是一毛钱,一斤纸板就是五毛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看到了很多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像我自己当年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挣扎、奋斗。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小陈,遇到你,是我的运气。你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你虽然穷,但你不偷不抢,你善良,你讲义气。你身上有股劲儿,这股劲儿,比什么都珍贵。”
我的眼眶湿了。
“林大爷……”
“出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想……我想继续去学修车。”我说。
他点点头:“好。学技术,总是没错的。”
“林大爷,您之前借我的五百块钱,还有这次的医药费……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我认真地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胸口的伤口都有些疼。
“好!好小子!有志气!”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看着我说:“小陈,我给你一个机会。来我公司上班吧。我让你从部门经理做起,给你高薪,给你股份。不出三年,你就能在这个城市里买房买车。”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部门经理?高薪?股份?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只要点点头,我的人生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用再捡垃圾,不用再住宿舍,我可以直接把我爹娘接到深圳来。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摇了摇头。
“林大爷,谢谢您。但是,我不能接受。”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自己挣来的。”我说,“您教过我,人摔倒了,要自己爬起来。我现在虽然还趴在地上,但我想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您给我的,太多了。您收留我,给我饭吃,借钱给我爹治病,现在又救了我一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如果我再接受您的馈赠,那我陈东,就真的一辈子都直不起腰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
林大爷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成了深深的赞许和欣慰。
“好……好!说得好!”他激动地拍着床沿,“我林正德,果然没有看错人!”
“张谦!”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张谦立刻推门进来:“董事长。”
“你听到了吗?这小子,拒绝了我。”林正德指着我,像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张谦看着我,眼神里也充满了敬佩。
“小陈,你是个爷们儿。”林正德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朋友之间,互相帮衬一下,总可以吧?”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想给你鱼,但我想借给你一张渔网。”他说,“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借给你一笔启动资金。不多,二十万。你去开一个你自己的废品回收站。”
“你懂行情,也肯吃苦。这行虽然不起眼,但做好了,也是一门大学问。这二十万,算是我借给你的,要写借条,要算利息。你敢不敢接?”
我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
开一个自己的废品回收站!
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不用一步登天,但我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起点。
我看着林大爷充满鼓励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敢!”
我写下了人生中第一张金额高达二十万的借条。
按了手印。
林大爷出院后,回到了他的商业帝国。
而我,拿着那笔“贷款”,开始了自己的创业。
我租了个小院子,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摩托车。
我不再是那个在垃圾桶里翻找瓶子的小流浪汉了。
我成了陈老板。
一开始很难。
我要跟那些地头蛇抢地盘,要跟狡猾的供货商斗智斗勇。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人骗光了本钱。
但每次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林大爷的话。
“人啊,摔倒了,得自己爬起来。”
我爬了起来,一次又一次。
我用林大爷教我的方法,把废品分得更细,找到了利润更高的下游厂家。
我的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半年后,我還清了家裡所有的債務,還給我爹娘寄去了一筆可觀的生活費。
一年后,我還清了林大爷二十萬的本金和利息。
我去远风集团总部大楼还钱的那天,是张谦亲自接待的我。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栋我曾经只能仰望的大厦。
林大爷的办公室在顶楼,可以俯瞰整个深圳。
他看起来比以前胖了点,气色很好,但还是习惯性地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
我把一个信封放在他的桌上。
“林大爷,钱我还清了。”
他打开信封,看了看里面的银行本票,笑了。
“不错嘛,小陈。比我预想的要快。”
“这还得多亏您教我的那些门道。”我说。
“那是你自己聪明。”他站起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小陈,你看外面。”
我走到他身边。
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是川流不息的街道。
“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人进来,也有无数人离开。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输得精光。”
他指着远方一片正在兴建的工地:“机会,就像那些吊车,它能把你吊得很高,也能让你摔得很惨。关键不在于吊车,而在于你自己,有没有系好安全带,有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
“你,就有这个本事。”
他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我让张谦准备的。我们集团准备投资环保产业,成立一个新的子公司,专门做再生资源回收和处理。我想请你来当这个子公司的总经理。”
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这一次,和上一次在病房里,感觉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惶恐和不安。
这一次,是激动和自信。
“林大爷,我……我怕我干不好,我没读过多少书。”
“我他妈的也没读过多少书!”他难得地爆了句粗口,“我只要你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经验可以学,知识可以补,但这股劲儿,是钱买不来的!”
他把那份文件塞到我手里:“别婆婆妈妈的。就一句话,干不干?”
我看着手里的文件,又看了看他。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把两个瓶子扔进我的蛇皮袋。
回到了那个深夜,他递给我一碗热粥。
回到了那个病房,他问我敢不敢接那张渔网。
我的人生,因为这个跛脚的大爷,一次又一次地转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干!”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我成了远风集团旗下,最年轻的子公司总经理。
后来,我把父母都接到了深圳。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偶尔还会和林大爷一起,去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城中村。
棚子早就拆了,建起了新的高楼。
我们会找一家路边的小店,一人要一碗热粥,或者两个馒头。
他会像以前一样,跟我聊着天。
聊公司的发展,聊行业的未来,也聊我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
阳光洒在他 ormai 不再佝偻的背上,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推着破旧三轮车,一瘸一拐,却把脊梁挺得笔直的跛脚大爷。
我知道,那个夏天,我被骗走的八百块钱,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它让我输掉了一个虚假的希望,却赢得了整个真实的人生。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