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拉扯着灵儿,那日子过得,就像是漏了底的瓢,存不住一点水。
我叫陈金栓,生在红旗村,长在红旗村。
82年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八了。
在我们村,二十八还没娶上媳妇,那脊梁骨能被全村人戳断。
不是我不想娶,是真穷。
爹娘走得早,留下一间半塌的土坯房,还有一个半大的妹妹灵儿。
我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拉扯着灵儿,那日子过得,就像是漏了底的瓢,存不住一点水。
每年分的口粮,交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刚够我跟灵儿填饱肚子,有时候青黄不接,还得去挖野菜糊弄。
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裳,脚上一双露着脚趾头的解放鞋,兜里比脸还干净。
就我这条件,哪个姑娘愿意跟我?
媒人倒是来过几个,一进我家门,四处瞅瞅,再看看我那面黄肌瘦的妹妹,话都不多说一句,喝口水就走了。
走了之后,村里就又多了些闲话。
“陈金栓那样的,这辈子就是个光棍命。”
“可不是,谁家姑娘瞎了眼才会跟他。”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一根扎在我心上。
我白天在田里下死力气干活,把气都撒在地里,晚上回家看着灵儿,又觉得这日子得有个盼头。
我得给灵儿攒嫁妆,我得把这日子过起来。
我得娶个媳妇。
这天,村里最能说的王婶扭着腰进了我家院子。
她一来,我就知道没好事,但还是端了碗水过去。
“金栓啊,在忙呢?”王婶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晒干的菊花。
我“嗯”了一声,没搭腔。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婶子给你寻了门好亲事。”
我心里冷笑一声,好亲事?能轮到我?
“别不信啊。”王婶看出了我的心思,“姑娘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
我眼皮都没抬,“我这条件,王婶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这姑娘,就是有点……有点缺陷。”王婶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啥缺陷?”
“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我捏着锄头的手紧了紧。
哑巴。
在村里,残疾就意味着是废人,是累赘。
“金栓,你听我说完。”王婶拉住我,“这姑娘是邻省山里的,家里也穷,兄弟多,养不活了。她爹娘说了,彩礼不要多少,给二十块钱,扯几尺布就行。”
二十块钱。
几尺布。
这在当时,几乎就跟白送一样。
我动心了,像一潭死水里被扔进了一块石头。
“而且那姑娘我见过,手脚利索着呢,啥活都会干,就是命苦。”王婶还在旁边絮叨。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娶个哑巴媳妇,以后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了。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可要是不娶,我这辈子可能就真打光棍了。我死了不要紧,灵儿怎么办?
我看着旁边小凳子上坐着,正低头编草绳的灵儿,她瘦得像根豆芽菜。
我咬了咬牙。
“我去看看。”
王婶一听,立马乐了,“哎!这就对了!我这就去安排!”
三天后,我跟着王婶,走了几十里山路,去见了那个姑娘。
她家比我家还破,土墙裂着大缝,风一吹,呜呜地响。
姑娘就站在门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有些枯黄,但脸洗得很干净。
她看到我们,有些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像山里的泉水,清澈见底。
她不看我,也不看王pinned婶,就那么低着头,绞着衣角。
长得确实水灵,比村里最好看的赵寡妇年轻时还好看。
她爹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个劲地搓着手,说姑娘啥活都能干,就是不会说话。
我看着她,她也偷偷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一对上,又赶紧低下头,脸颊红了。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就软了。
她不是个物件,她也是个人。一个活生生,会害羞的姑娘。
就她那一眼,我做了决定。
“我娶。”我对她爹说。
她爹愣住了,好像没料到我这么爽快。
王婶在旁边喜笑颜开,立马就跟她爹娘商量起了日子。
我从怀里掏出那二十块钱,是我攒了两年,准备给灵儿扯新衣裳的钱。
钱递过去的时候,姑娘又看了我一眼。
这次,她没躲。
眼睛里,好像有水光。
我娶哑巴媳妇的事,像一阵风,一天之内就吹遍了整个红旗村。
我家门口,成了村里人最爱待的地方。
三五成群,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着我家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陈金栓要娶个哑巴。”
“啧啧,真是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啊。”
村里的二癞子,更是每天都在我门前晃悠,扯着嗓子喊:“金栓,以后跟你媳妇吵架,是不是你一个人说单口相声啊?哈哈哈!”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灵儿吓得躲在我身后,小声说:“哥,别理他们。”
我能怎么办?冲出去跟他们打一架?
我一个人,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一群人。
我只能忍。
把门关上,把那些嘲笑都关在门外。
结婚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去接亲,就一辆借来的破自行车,车头绑了朵大红花,看着特别滑稽。
没有吹唢呐的,没有迎亲的队伍。
就我一个人。
到了她家,她已经穿上了一身红衣裳。
那红衣裳是她自己缝的,布料很粗糙,但针脚细密。
她头上也戴了朵红花,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白净。
她爹娘抹着眼泪,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把她扶上自行车后座,她坐得很稳,手轻轻抓着我的衣角。
一路骑回来,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我没说话,她也不会说话。
全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和车轱辘压过土路的“吱呀”声。
到了村口,几乎全村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那阵仗,比过年还大。
他们不是来看新娘子,是来看我陈金栓的笑话。
“哟,哑巴新娘接回来啦!”
“快看快看,长得还挺俊,可惜是个哑巴。”
“陈金栓,你这算不算扶贫啊?”
二癞子又跳了出来,拦在我车前,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媳妇。
“新娘子,叫声哥听听?哦,忘了,你不会叫,那你‘啊’一声也行啊!”
我媳妇吓得浑身一颤,抓着我衣服的手更紧了。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把推开二癞子。
“滚!”
我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惹急了的狼。
二癞子被我推了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还想上来。
“陈金栓,你他娘的娶个哑巴还横起来了!”
“她是我媳妇!”我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谁再敢对她不敬,我跟他拼命!”
我这一下,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他们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
平时我都是闷着头,任他们说的。
二癞子也怂了,嘟囔了两句,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我回过头,扶着我媳妇。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没再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推着车,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家还是那个破家。
但我让人提前打扫过了,窗户上贴了红纸剪的喜字,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点喜气。
灵儿懂事地端来两碗水。
“嫂子,喝水。”
我媳妇看着灵儿,愣了一下,然后对着灵儿露出了一个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接过碗,摸了摸灵儿的头。
灵儿也笑了。
晚上,没有几桌酒席,我就请了村长和几个关系还算过得去的邻居,简单吃了顿饭。
席上,还是有人拿我媳妇不会说话的事开玩笑。
“金栓,以后你可省心了,家里没个吵吵闹闹的。”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接他们的话。
心里憋着一股劲。
你们都笑我,都看不起我。
等着。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闭嘴。
送走客人,屋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
灵儿困了,我让她先去睡。
屋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下,就只剩下我和她。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绕着衣角。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心里也紧张,手心都是汗。
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一个姑娘离得这么近。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床板“嘎吱”一声响。
她身子抖了一下。
“别怕。”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没反应,头埋得更低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沉默在空气里蔓延,比外面那些人的嘲笑声还让人难受。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
“你早点睡吧,我……我去外面凑合一晚。”
我刚转身,衣角就被拉住了。
我回头。
她仰着脸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然后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她不让我走。
我心里一热,又坐了回去。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一根烧火剩的木炭,蹲了下去。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只见她就在那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用木炭,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字。
歪歪扭扭,但很清晰。
我叫林月娥。
我凑过去,借着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林月娥。
原来她叫月娥。
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真好听。
还没等我从这三个字里回过神来,她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我能识字。
我能识字!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地上那行字,又猛地抬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识字!
在82年的农村,一个女人,尤其是被当成“残次品”的女人,她居然识字!
我们村,连村长都认不全几百个字。
我爹娘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
我也就是小时候跟村里先生念过几天书,勉强能看懂报纸标题。
可我这个哑巴媳妇,她竟然能写字!
这哪里是缺陷?
这哪里是累赘?
我捡到宝了!
我捡到天大的宝贝了!
那一瞬间,白天受的所有委屈,所有嘲笑,全都烟消云散。
我心里那股憋屈的火,一下子变成了燎原的喜悦。
我看着她,这个瘦弱的、不会说话的姑娘,在我眼里,她浑身都在发光。
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乐开了花。
我陈金栓,娶了个识字的媳妇!
月娥看我笑得跟个傻子一样,也跟着笑了。
她还是不出声,但那笑容,比任何声音都动听。
那一夜,我们没有像别的夫妻那样。
我们一个蹲在地上写,一个凑在旁边看。
她用一根小小的木炭,给我写下了她的故事。
她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
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烧坏了嗓子。
但她爹是镇上小学的老师,从小就教她读书写字。
后来她爹被打成右派,下放回了山里,日子一落千丈。
她爹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怕她因为不会说话被人欺负,被人看轻。
所以拼了命地教她读书写字,告诉她,脑子里的东西,比嘴上会说更重要。
我看着地上的字,心里又酸又胀。
我伸手,轻轻擦掉她脸颊上的一抹炭灰。
她身子一僵,但没有躲。
“月娥。”我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以后,有我呢。”
我不知道她听懂没有,但她对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踏实。
我没碰她。
我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媳-妇,我得郑重其事地对待。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一睁眼,就看到月娥已经起来了。
她把屋里屋外都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满了水,连灶台都擦得发亮。
灵儿也起来了,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月娥。
月娥拿了个红薯,在灶火里烤熟了,剥了皮,吹了吹,递给灵儿。
灵儿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一直没离开月娥。
“嫂子真好。”灵儿小声对我说。
我心里暖洋洋的。
吃早饭的时候,我拿出纸和笔。
那是我以前省吃俭用买来,想教灵儿认字用的,一直没舍得用。
我把纸笔推到月娥面前。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我。
“以后,你想说什么,就写下来。”我说。
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拿起笔,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谢谢。
那字迹,比昨晚在地上写的,清秀多了。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美滋滋的。
吃完饭,我扛着锄头要下地。
月娥也拿起了另一把旧锄头,跟在我身后。
我让她在家歇着,她摇头,固执地跟着。
到了地里,村里人又开始指指点点。
“哟,新媳妇第二天就下地了?金栓,你可真会疼人。”
我懒得理他们。
月娥也不理,她只是学着我的样子,开始锄地。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卖力。
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
我心里有些不落忍,走过去,想拿过她的锄头。
她却躲开了,对我摇摇头,指了指地,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用力的动作。
我明白,她想跟我一起干活。
我没再坚持,只是放慢了速度,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中午回家,月娥做了饭。
就是简单的玉米糊糊,配上咸菜。
但她把咸菜切得很细,还滴了几滴香油。
那味道,比我以前自己瞎对付的好吃多了。
灵儿吃得小脸都快埋进碗里。
下午,灵儿在院子里玩,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直流血。
孩子“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正手忙脚乱地找布条,月娥已经跑了过去。
她蹲下来,先是轻轻吹了吹灵儿的伤口,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种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小心地敷在灵儿的膝盖上。
说也奇怪,那血很快就止住了。
月娥又撕下自己衣裳的一角,给灵儿包扎好。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动作麻利又温柔。
灵儿靠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地,很快就不哭了。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村里人都说我娶了个累赘。
可这个“累赘”,却在用她的方式,照顾着我和我的家。
晚上,我们又像昨晚一样,用纸笔“说话”。
她问我地里的活累不累。
我写:不累,习惯了。
她又写:灵儿的腿,明天就好了。那种草药叫白茅根,能止血。
我看着这行字,心里一动。
我写:你还懂草药?
她点头,写:我爹教过我一些。山里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个女人,她带给我的惊喜,一件接着一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月娥的话虽然说不出口,但她的手,却好像会说话。
家里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的衣服破了洞,她能用针线绣上一朵小花,补得比新的还好看。
她会编各种各样的草编,小篮子,小草帽,编得又结实又精巧,灵儿喜欢得不得了。
她还会根据时令,去山里采些野果、蘑菇,给我们改善伙食。
我们家的饭桌,渐渐丰富了起来。
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还在继续。
但渐渐地,有些女人的话里,带上了一丝酸味。
“陈金栓那个哑巴媳妇,手还挺巧。”
“是啊,你看他家灵儿,天天换着花样戴草编的头绳。”
我听了,心里偷着乐。
你们就羡慕吧。
我媳妇的好,只有我知道。
我和月娥之间,也越来越默契。
有时候她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是要喝水,还是要拿东西。
我下地回来,她总会提前给我备好擦脸的热水。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总觉得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
可好景不长,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秋收分粮的时候,村会计张德才,就是二癞子的舅舅,故意少算了我家的工分。
按理说,我家今年多了一个壮劳力月娥,粮食应该比去年多才对。
结果分到手的,还不如去年。
我拿着粮本去找他对质。
张德才斜着眼,叼着烟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账上就是这么记的,你家的工分就是这么多。”
“不可能!”我急了,“我媳妇天天跟我下地,她的工分呢?”
“你媳妇?”张德才嗤笑一声,“一个哑巴,能干多少活?给她记工分就不错了,你还想咋样?”
“你这是欺负人!”我气得浑身发抖。
“欺负你怎么了?”二癞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挡在我面前,“陈金栓,别给脸不要脸。就你家那哑巴,白吃饭就不错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拳就挥了过去。
二癞子嗷地一声叫唤起来,捂着脸。
张德才把烟袋往桌上一拍,“反了你了陈金栓!敢在粮站动手!”
很快,几个民兵就围了上来,把我按住了。
我被关进了村里的柴房。
我心里又气又急。
气他们颠倒黑白,欺人太甚。
急我被关起来了,家里的月娥和灵儿怎么办。
这粮食本就少了,我再被关几天,这个冬天可怎么过?
我在柴房里坐立不安,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到了晚上,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以为是民兵来提审我,没想到,门口站着的,是月娥。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旁边还站着小脸煞白的灵儿。
“哥!”灵儿一见到我,眼泪就下来了。
月娥把篮子放在地上,快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
见我没什么伤,她才松了口气。
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窝头,塞到我手里。
然后,她又拿出纸和笔。
在昏暗的油灯下,她写道:别怕,有我。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淌遍了我的全身。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
她又写:我已经去找村长了。
我一惊,写道:你去找村长?你怎么说?
她指了指纸,写:我用写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村长那个人,精明得很,会为一个哑巴出头吗?
月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又写:你忘了?我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做什么的?
她爹是老师。
我还是不明白。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笃定和智慧。
她写:我爹以前教书的时候,整理过很多账本。他说,天底下的账,都有它的道理。
我看着这行字,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月娥没再多写,她只是拍了拍我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被放了出来。
是村长亲自来开的门。
他的脸色很复杂,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金栓,你娶了个好媳妇。”
我一头雾水地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二癞子和他舅舅张德才,耷拉着脑袋站在我家院子里。
看到我回来,张德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金栓……兄弟,昨天是误会,误会。”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家的工分,我……我算错了,这就给你补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让二癞子把一袋粮食扛进了我家。
那袋粮食,比我应得的,还多了不少。
他们走后,我问月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娥拉着我进屋,拿出几张纸。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和数字。
最上面一行,写着“红旗村1982年秋收工分核算表(草案)”。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把我们家从开春到秋收,每天下地的人数、干的活、对应的工分,全都清清楚楚地记了下来。
不仅是我们家,她甚至把几户邻居家的工分也估算了出来。
然后,她拿着这份“账本”,直接去找了村长。
她不会说话,但她写的字,比任何话语都有力。
她用最清晰的逻辑,最确凿的“证据”,向村长指出了张德才账目里的漏洞和不公。
村长也是个明白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张德才在里面做了手脚。
农村里,粮食就是命根子。
这事要是闹大了,他这个村长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连夜就把张德才和二癞子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我拿着那几张写满字的纸,手都在抖。
我看着月娥,这个我只花了二十块钱娶回来的哑巴媳-妇。
她不光识字,她还会算账,她有头脑,有胆量。
她用她的智慧,维护了我们家的尊严,拿回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紧紧地抱着。
“月娥,你真是我的好媳妇。”
她在我怀里,身子有些僵硬,但过了一会儿,也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腰。
这件事之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嘲笑和讥讽少了,换上的是一种敬畏和好奇。
再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叫月娥“哑巴”。
他们开始叫她“金栓家的”。
有些人家里要写信,或者要算什么复杂的账,甚至会提着鸡蛋来找我。
当然,他们找的是我背后的月娥。
月娥也不推辞,总是很耐心地帮他们。
她写的信,条理清晰,用词得当。
她算的账,分毫不差。
渐渐地,“金栓家的”在村里有了名气。
大家都知道,陈金栓那个不会说话的媳妇,是个“文化人”。
二癞子和张德才,算是彻底蔫了。
见到我,都绕着道走。
我们家的日子,也因为那袋粮食,好过了不少。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扯了新棉花,让月娥给我和灵儿都做了新棉袄。
看着灵儿穿着厚实的新棉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得像朵花。
我心里觉得,这日子,真有奔头。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地里的活又开始了。
我发现月娥最近总是干呕,吃不下东西。
人也憔悴了不少。
我急了,以为她生了什么病。
我写字问她。
她看着我的字,脸一红,然后拿起笔,写了两个字:有了。
我脑子又“嗡”地一下。
有了?
有了!
我要当爹了!
我看着那两个字,又看看月娥平坦的小腹,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一把抱起月娥,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我激动地大喊。
月娥被我转得头晕,捶着我的背,脸上却满是幸福的笑。
灵儿也跑过来,抱着我的腿,高兴地跳。
我们家,要添新丁了。
这个消息,让我干活的劲头更足了。
我恨不得把地里所有的活都包了,不让月娥再碰一下。
但月娥不肯,她还是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她开始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小鞋子。
那小小的衣裳,用最软的布料做的,上面还绣着可爱的花纹。
我看着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的样子,觉得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吧。
随着月娥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村里人对我们的态度,也彻底变了。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长舌妇,现在见了月娥,都会主动打招呼。
“金栓家的,有身子了就多歇歇。”
“看这肚子,尖尖的,肯定是个带把的。”
她们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因为月娥,我陈金栓在村里,终于挺直了腰杆。
我不再是那个娶不上媳妇的可怜虫。
我是一个即将当爹的男人,我有一个能干又智慧的媳妇。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月娥快要生产的时候,灵儿突然病了。
高烧不退,说胡话。
跟月娥小时候的病,一模一样。
我吓坏了,抱着灵儿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
几十里山路,我一口气都没歇。
到了卫生院,医生检查了半天,说是什么急性脑膜炎,得赶紧住院打针。
住院,打针,那得花多少钱?
医生说,先交一百块押金。
一百块!
我当时就懵了。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个遍,东拼西凑,也才十几块钱。
我求医生,求他先救人。
医生摇摇头,说这是规定。
我一个大男人,当场就给医生跪下了。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医生叹了口气,扶起我,“不是我不帮你,没钱,我们也没办法。”
我彻底绝望了。
我抱着滚烫的灵儿,坐在卫生院的走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恨自己没用。
我恨自己穷。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月娥。
她挺着大肚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
她是怎么来的?
这么远的路,她一个孕妇……
我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你怎么来了?!”我冲她喊,声音都在抖。
月娥没理我,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
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
有我给她的零花钱,有她帮人写信算账攒下的几块钱,还有……她出嫁时戴的那个银手镯。
她把所有的钱,都塞到我手里。
然后,她又拿出纸笔,写道:快去救灵儿。
我拿着那包钱,手抖得不成样子。
“这……这不够啊。”我声音沙哑。
月娥看着我,眼神异常镇定。
她又在纸上写:把这个也当了。
她指了指手上的银手镯。
那手镯,是她娘给她的唯一嫁妆。
“不行!”我脱口而出,“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
月娥却很坚决。
她把手镯褪下来,硬塞给我。
又写:人比东西重要。
我看着她,这个柔弱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却比我还要坚强。
我咬着牙,拿着钱和手镯,冲进了当铺。
一百块钱,凑够了。
灵儿住进了医院,打上了吊瓶。
烧,慢慢退了。
医生说,再晚来半天,就危险了。
我守在灵儿的病床边,看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月娥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靠着墙,累得睡着了。
我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看着她空荡荡的手腕,看着她憔-悴的睡颜。
我心里暗暗发誓。
月娥,这辈子,我陈金栓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要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灵儿的病,好了。
但我们家,也因此欠下了一屁股债。
为了还债,我除了种地,还开始跟着村里人去山里烧炭。
烧炭是个苦活,又脏又累,整天弄得灰头土脸,但能挣钱。
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月娥心疼我,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每天都把饭菜做得热乎乎的,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照顾灵儿,操持家务,还要挺着个大肚子。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她还在灯下缝补衣服,那瘦弱的背影,让我心疼得直抽抽。
我知道,这个家,是我们在用命撑着。
秋天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儿子。
胖乎乎的,哭声特别响亮。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正在山里烧炭,是邻居跑去告诉我的。
我扔下活就往家跑,一路跑,一路笑。
跑到家,看到月娥抱着孩子,躺在床上。
她脸色很白,但眼睛里,是满满的幸福和温柔。
我凑过去,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生命。
“我有儿子了。”我喃喃自语。
我伸手,想抱抱他。
月娥把孩子递给我。
我笨手笨脚地接过,感觉怀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的儿子。
是我和月娥的儿子。
我给他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月娥,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儿子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家里多了一张嘴,开销更大了。
我只能更拼命地干活。
月娥出了月子,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开始想办法贴补家用。
她编的草编,在镇上很受欢迎。
她就让我把她编的东西,带到镇上去卖。
一开始,我一个大男人,拉不下脸去摆摊。
月娥就给我写:为了念安。
看到这三个字,我什么犹豫都没了。
我用木板做了个小推车,每天去镇上,一边卖炭,一边卖月娥的草编。
“瞧一瞧看一看啊,手工的草编,篮子、草帽、小玩意儿,结实又好看!”
我学着别的生意人,扯着嗓子喊。
一开始,没人买。
后来,有个城里来的女知青,看中了月娥编的一个小花篮,直夸精巧。
她一买,就带动了其他人。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我每天都能带回几块钱。
虽然不多,但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日子,就在我的吆喝声和月娥的编织声中,一点点好转。
我们还清了为灵儿治病欠下的债。
家里开始能见到肉腥了。
念安也一天天长大,长得虎头虎脑,特别爱笑。
他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爹”,也不是“娘”。
他指着月娥,口齿不清地喊:“啊……啊……”
他在模仿月娥发声。
月娥听到,愣住了。
然后,她抱着念安,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那是她嫁给我之后,我第一次见她哭。
不是伤心,是喜悦。
我也红了眼眶。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越来越猛。
村里开始有人外出打工,有人做起了小买卖。
我也动了心思。
光靠种地和卖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想做点别的。
我跟月娥商量。
月娥在纸上写: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有了她这句话,我心里就有了底。
我想到了月娥的“手艺”。
她不光会编织,还会刺绣。
她的绣活,比镇上绣坊里的老师傅还好。
我寻思着,我们能不能开个小作坊?
我把这个想法写给月娥看。
她看了很久,然后写道:本钱呢?
这是个大问题。
开作坊,要买布料,买丝线,可能还要租个地方,这都需要钱。
我们家虽然日子好过了些,但积蓄并不多。
我犯了难。
没想到,第二天,月娥拿出个小木匣子。
里面,是她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私房钱。
有卖草编分的钱,有我平时给她的零花钱,她一分都没舍得花。
“都给你。”她写道。
我看着那匣子钱,心里沉甸甸的。
“不够。”我说。
她想了想,起身回屋,拿出了一个陈旧的本子。
本子已经泛黄了,但保存得很好。
她翻开本子,递给我。
我一看,又愣住了。
那上面,是各种各样精美的刺绣图样。
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栩栩如生。
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每种针法和配色的要点。
“这是……?”我惊讶地问。
月娥写:我娘留下的。我外婆,是以前苏绣的绣娘。
我倒吸一口凉气。
苏绣!
那可是国宝级的技艺!
我捧着那本绣谱,感觉像捧着一座金山。
“月娥,我们发了!”我激动地说。
月娥却很平静,她指了指绣谱,又指了指我,然后写道:我们一起。
“对,我们一起!”
我拿着绣谱,又揣着月娥给我的钱,去找了村长。
我把我的想法跟村长一说。
我想办一个刺绣合作社。
我出技术(其实是月娥出),村里出人,大家一起干,挣了钱一起分。
村长一开始也犹豫,觉得不靠谱。
我把月娥绣的一块手帕给他看。
那手帕上,绣着一只蝴蝶,翅中带彩,仿佛随时会飞走一样。
村长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你媳-妇绣的?”
“对。”我挺起胸膛,“我媳妇的手艺,是祖传的。”
村长动心了。
他帮我召集了村里手巧的媳妇姑娘们。
我把合作社的想法一说,大家都议论纷纷。
有人信,有人不信。
我当场宣布,月娥,就是我们的总教习。
她负责教大家刺绣。
一开始,大家看月娥是个哑巴,都有些不服气。
但当月娥拿出她的绣品,当场演示了几种高难度的针法后,所有人都闭嘴了。
那飞针走线的速度,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简直就是一种艺术。
合作社,就这么办起来了。
地点,就设在我家那个大院子里。
月娥不会说话,她就把每种针法的要领,画成图,写成文字,贴在墙上。
谁有不明白的,她就手把手地教。
她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渐渐地,村里的女人们,都对她充满了敬佩。
她们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同情的哑巴。
她们把她当成了老师。
我们的第一批绣品,是手帕、枕套这些小东西。
我带着样品,跑遍了县里所有的供销社和百货商店。
一开始,人家都看不上我们这“乡下货”。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从上海来的采购员。
他看到我们的绣品,眼睛都亮了。
“这是苏绣的针法!虽然不完全一样,但神韵很像!”
他当场就订了一大批货。
合作社的第一桶金,挣到了!
发钱的那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那些跟着我们干的女人,一个个拿着钱,笑得合不拢嘴。
她们从没想过,自己在家动动针线,就能挣到比男人下地还多的钱。
我和月娥,成了村里的英雄。
特别是月娥,她在村里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及。
连村长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叫一声“林老师”。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家盖了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
青砖红瓦,窗明几净。
灵儿也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因为家里条件好了,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我让灵儿自己挑。
她挑了镇上中学的物理老师,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
灵儿出嫁那天,我给她准备了村里最丰厚的嫁妆。
看着她穿着红嫁衣,被新郎接走,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舍。
月娥站在我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看她。
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还是那么清秀,眼神还是那么明亮。
只是眼角,多了几丝温柔的笑纹。
我们的刺绣合作社,越办越大。
后来注册了品牌,开到了城里。
我们的绣品,甚至还出口到了国外。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出门有小汽车,谈生意住大酒店。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回到村里,回到我们那个二层小楼。
吃着月娥做的家常菜,看着儿子念安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念安长得很像我,但那双眼睛,跟月娥一模一样,清澈又明亮。
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是学校第一。
他也很懂事,知道他妈妈不会说话,从小就学着帮妈妈“翻译”。
有时候月娥一个手势,他就知道妈妈是想喝水了。
月娥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妈妈是让他去写作业。
有一年,我过生日。
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生意上的伙伴。
大家觥筹交错,说着恭维的话。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让“陈夫人”也说两句。
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太太不会说话。
那人也是喝多了,说完就后悔了,脸涨得通红。
我正要开口解围。
月娥却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身边,拿起一个空酒杯,又拿起酒瓶。
她给我倒了一杯酒。
然后,她端起酒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她又对着所有的客人,鞠了一躬。
做完这一切,她仰起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没有一句话。
但所有人都看懂了。
那一躬,是对我的感谢和扶持。
那一躬,是对客人的欢迎和敬意。
那一杯酒,是她的千言万语。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月娥,这个陪我从泥泞中一路走来的女人。
她依然不会说话。
但她用她的行动,她的智慧,她的爱,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晚上,客人都走了。
我跟月娥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念安已经睡了。
夜很静。
“月娥,”我轻轻开口,“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如果不是嫁给我,以她的才华和智慧,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月娥摇摇头。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在上面写字。
灯光有些暗,我凑过去看。
她写: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月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抬头看我。
“当年,王婶说,你家只要二十块彩礼。可是……你爹是老师,你家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
月娥笑了。
她又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写了很久。
我耐心地等着。
她写完,把本子递给我。
“是我自己决定的。”
“我让王婶那么说的。”
“我见过你。”
“在你来我家相亲之前,我去镇上卖草药,见过你。”
“那天,你为了给灵儿买一根糖葫芦,跟小贩讲了半天价,最后还是没舍得买。你把身上仅有的几毛钱,给灵儿买了两个馒头。”
“你背着灵儿,走在街上。灵儿趴在你背上,小声说,哥,我不吃糖葫芦,馒头好吃。”
“你笑着说,等哥挣了钱,给你买一串最大的。”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穷,但是个好人。”
“是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我看着本子上的字,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我生活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天。
却被她,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里。
原来,我们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原来,不是我选择了她。
是她,选择了我。
我抬头,看着月娥。
月娥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笑意。
她忽然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然后,她张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极其沙哑的音节。
“……栓。”
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又难听。
但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是天籁。
是我的名字。
是金栓的“栓”。
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过她发出任何声音。
我以为,她这辈子都说不了话了。
“你……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又试着发声,脸都憋红了。
“……栓。”
这一次,比上一次清晰了一点。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眼泪,滚烫地落在她的肩上。
我娶了个哑巴媳妇。
村里人都笑我。
他们不知道,我娶回家的,是全世界最好的宝贝。
她用她的沉默,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
她用她的智慧,撑起了我们整个家。
她用她的爱,温暖了我荒芜的前半生。
如今,她为了我,正在努力地,想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
我知道,不管她会不会说话,她都是我陈金栓,一辈子的媳妇。
是我陈金栓,拿命去疼的女人。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
但我知道,我心里的那片天地,永远都在这个小院里。
有她,有孩子,有家。
这就够了。
来源:MY麦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