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监护仪上的数字,绿色的,红色的,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跳动,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鬼火。
我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我的指尖一点点流走。
就像抓不住的沙。
监护仪上的数字,绿色的,红色的,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跳动,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鬼火。
旁边是氧气瓶,透明的管子连着我的鼻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机器特有的、嘶嘶的凉气。
这股凉气,一直钻到我的肺里,再钻到我的心里。
冷。
陈阳就坐在床边。
我的养子。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腕上那块我叫不出名字的瑞士表,在病房苍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昂贵的光。
他低着头,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
刀片擦过果皮,发出沙沙的、均匀的声响。
他削得很认真,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线,不断往下垂,像一条细细的、绿色的瀑布。
我记得,他小时候最喜欢看我这么削苹果。
那时候他总会瞪大眼睛,拍着小手喊:“爸爸好厉害!皮都不断!”
现在,他自己也削得这么好了。
可我看着,只觉得那刀片一下一下,都像刮在我的心上。
“爸,医生说你情况不太好。”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抬头,目光还黏在那只苹果上。
“公司那边,还有几个项目等着我签字拍板。银行的贷款……也快到期了。”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英俊的、却又无比陌ac陌生的侧脸。
这就是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
我倾尽所有,掏心掏肺,把他从一个襁褓里的弃婴,养成今天这个衣冠楚楚的“陈总”。
我把我名下所有的房产,公司所有的股份,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都在半年前,亲手转给了他。
那时候,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爸,您放心,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以后我给您养老送终,让您过最好的日子!”
言犹在耳。
现在,我躺在这里,离“送终”只有一步之遥。
他却在关心他的项目,他的贷款。
“爸,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手里的刀,也停了。
我费力地眨了眨眼,算是回应。
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旁边的玻璃碗里,用牙签扎起一块,递到我嘴边。
“吃点东西吧,医生说你得补充营养。”
他的动作很标准,很孝顺。
任何一个外人看了,都会赞一句,这是个好儿子。
我张开干裂的嘴,把那块苹果含了进去。
很甜。
但我尝不出味道。
我的味觉,好像和我的生命力一起,正在快速消失。
他看我吃了,似乎松了口气,把碗放到一边,终于进入了正题。
“爸,我知道现在跟您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您那张卡里,不是还有最后一百万吗?那是您留着养老的,我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病房外的护士听到。
“公司现在资金链真的紧张,就差这一百万。只要这笔钱到位,项目就能盘活,等回了款,我……我加倍还您。”
我看着他。
他终于肯看我了。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焦灼和恳切,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心,彻底凉了。
那是我的救命钱。
医生早就跟我交了底,后续的治疗,进口的药,ICU的费用,每一天都是个天文数字。这一百万,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路。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还是要。
我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脸上的恳切,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冒犯的愤怒。
“爸,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变得尖利而刻薄。
“你都快不行了,留着这钱干什么?带到棺材里去?!”
“我可是你儿子!公司也是你的心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它垮掉吗?”
“你那点钱,能让你多活几天?一天?两天?有意义吗?”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
有意义吗?
我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个笑话。
我叫张国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年轻时在一家国营工厂当工人,后来厂子倒闭,我拿着一点遣散费,在城郊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加工厂。
我没什么大本事,但肯吃苦,讲诚信。
从一个人的小作坊,慢慢做到了几十个工人的小工厂。
我和我老婆,结婚十年,都没能有个孩子。
去医院查了,是我的问题。
那几年,我老婆陪着我,到处求医问药,偏方土方吃了一堆,肚子还是没动静。
我看着她日益憔悴的脸,心里跟刀割一样。
我对不起她。
捡到陈阳,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
我送货回来,车子路过一个废弃的公交站台,听到一阵微弱的、像小猫一样的哭声。
我停下车,循着声音找过去。
就在那个冰冷的铁皮长椅上,一个裹在破旧棉被里的婴儿,脸蛋冻得发紫,哭声已经快要听不见了。
棉被里,塞着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生于腊月初八,无力抚养,求好心人收留。
我当时就懵了。
我一个大男人,抱着那个软绵绵、轻飘飘的小东西,站在漫天大雪里,手足无措。
我想过把他送到派出所。
可我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乌黑的、清澈的眼睛。
他不哭了。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他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我鬼使神差地,把他抱回了家。
我老婆看到孩子的时候,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她一把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开眼了,老天爷开眼了……”
我们给他取名,陈阳。
跟我老婆姓陈,希望他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
从那天起,我们家才算真正完整了。
我老婆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他。
我把所有的父爱都给了他。
我们两口子,像两棵大树,拼了命地为他遮风挡雨。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发烧感冒。
我老婆就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用温水给他擦身子,不敢合眼。
我呢,就骑着那辆破三轮车,满世界地给他找吃的。
听说鲫鱼汤补身子,我就天天凌晨三点去鱼市蹲点,只为买到最新鲜的野生鲫鱼。
听说鸽子肉有营养,我就托人从乡下收,一只一只养在阳台上。
我们住的那个老旧的筒子楼里,谁不知道,老张家的儿子,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邻居王婶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跟我说:“国栋啊,你这哪是养儿子,你这是供祖宗呢。”
我总是嘿嘿一笑。
我乐意。
我看着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一个满地乱跑的顽童,再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
他很聪明。
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每次拿着奖状回家,我老婆都会做一大桌子好菜,比过年还高兴。
我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好儿子,给爸争光!”
那时候的陈阳,也很懂事。
他会把学校发的鸡腿留给我和我老婆吃。
他会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买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
他会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把那张纸,夹在我最宝贝的相册里。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拥有了一个我本不该拥有的儿子。
他那么优秀,那么贴心。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转折发生在我老婆去世那年。
陈阳上高三。
我老婆积劳成疾,得了癌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从确诊到去世,不到半年。
那半年,我工厂家里两头跑,人瘦了一圈。
陈阳也很懂事,每天放学就来医院,给我老婆读报纸,讲笑话。
我老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也拉着陈阳的手。
她对我说:“国栋,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还好老天给了我们阳阳。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待他。”
然后她又对陈阳说:“阳阳,爸爸为了你,吃了一辈子苦。你以后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陈阳哭着点头,说:“妈,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我老婆走了。
家里就剩下我和陈阳。
我把对老婆所有的思念和愧疚,都加倍补偿到了陈阳身上。
他要什么,我给什么。
他考上大学,是全省最好的大学。
我高兴得三天没睡着觉,在厂里摆了十几桌,请所有的工人吃饭。
我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手机,最贵的笔记本电脑。
我每个月给他两千块钱的生活费。
在那个年代,这笔钱,足够一个学生过得非常滋润了。
我只对他说一句话:“儿子,你只管好好读书,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大学四年,确实没让。
每年都拿奖学金,还是学生会主席。
我每次去学校看他,都能看到宣传栏里他的照片,优秀学生代表。
我骄傲啊。
我跟所有人说,看,这是我儿子。
可我渐渐发现,他有些变了。
他开始嫌我去看他。
嫌我穿得土气,嫌我开的那辆破旧的桑塔纳丢他的人。
他开始很少回家。
放假了,也总是说要跟同学搞社会实践,要去旅游。
他打电话,开头总是那句:“爸,我没钱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觉得,男孩子嘛,在外面交朋友,应酬多,花销大,是正常的。
只要他开口,我立马就把钱打过去。
直到有一次。
我一个老客户的儿子,跟陈阳一个学校。
他来我厂里提货的时候,无意中说了一句:“张叔,你儿子可真厉害啊,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他那个女朋友,是校花吧?听说光是送一个包,就花了好几万。”
我当时就愣住了。
几万块的包?
我连几百块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开始偷偷地看他的社交动态。
我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是我厂里一个年轻的文员教我的。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和一个漂亮女孩的合影,背景是高档西餐厅。
我看到了他晒出的那块我根本不认识的名牌手表。
我看到了他朋友圈里的定位,一会儿在香港,一会儿在东京。
而他跟我说的是,他在图书馆看书,他在跟导师做项目。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疼。
但我还是给他找理由。
年轻人,爱面子,虚荣一点,可以理解。
只要他本质不坏就行。
他大学毕业,我说:“儿子,回家来吧,到爸的厂里来,爸以后把厂子都交给你。”
他一脸嫌弃。
“爸,你那个小破厂,能有什么前途?都是些老掉牙的设备,老掉牙的管理模式。我要去大城市,进世界五百强。”
他要去上海。
我没拦着。
我觉得,让他出去闯闯也好。
碰壁了,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确实是家大公司。
但他过得并不如意。
大城市,人才济济,他那点学校里的光环,根本不够看。
他开始频繁地跟我抱怨,抱怨上司打压他,抱怨同事排挤他,抱怨房价太高,抱怨生活压力太大。
每一次抱怨的结尾,都是:“爸,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我给他打钱。
一次又一次。
他要在上海买房。
首付要两百万。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又把厂子抵押给了银行,贷了一笔款,才凑齐了这两百万。
我把钱打给他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我厂里的老会计劝我:“张总,您可得想清楚啊。这笔钱出去,咱们厂要是周转不灵,可就完了。”
我说:“没事,给我儿子的,值。”
他用那笔钱,买了房。
房产证上,是他一个人的名字。
他跟我说:“爸,等我稳定下来,就把您接过来住。”
我等啊等。
等到他结了婚,我都没等到他那句话。
他结婚,我去了上海。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新家。
很大,很漂亮。
装修得像皇宫一样。
我的儿媳妇,就是他大学时的那个校花。
很漂亮,但看我的眼神,很冷淡。
婚礼上,他把我介绍给他的那些朋友、同事。
“这是我爸,从小地方来的。”
就这么一句。
没有说我怎么把他养大,没有说我为他付出了什么。
仿佛我只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无足轻重的亲戚。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我看着他穿着昂贵的礼服,意气风发地周旋在宾客之间。
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好远。
远得像另一个人。
婚礼结束后,我没在他家住。
我说厂里忙,当天就坐火车回来了。
火车上,我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去参加儿子婚礼的大叔。
他眉飞色舞地跟我炫耀,他儿子多孝顺,儿媳妇多懂事,亲家多客气。
我听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泪不知不覺就流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没事。
儿子成家了,有自己的生活了,我该为他高兴。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
可他,并没有过得很好。
他在那家大公司,始终没有得到重用。
他心高气傲,总觉得是别人埋没了他。
终于,他辞职了。
他说要创业。
他带着他老婆,回到了我这个小城市。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把你那个破厂子给我吧。我来帮你管理,保证三年内,让它脱胎换骨,成为上市公司!”
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上海混不下去的失败者,而是一个屈尊降贵的救世主。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的厂子,虽然不大,但经营得一直很稳健。
我有一批跟我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有一批合作了十几年的老客户。
我不求上市,不求发大财,我只求安安稳稳,让大家都有饭吃。
我犹豫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出的要求,感到犹豫。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当场就翻脸了。
“爸,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我可是你儿子!我辛辛苦round辛学了那么多先进的管理知识,难道还比不上你那套土办法?”
“你是不是觉得,我回来是图你的家产?我告诉你,我要是想图你家产,我就不回来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摔门而去。
我儿媳妇追出去之前,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顽固不化的老顽固。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想起了我老婆临终前的话。
“好好待他。”
第二天,我把厂里的法人,变更成了陈阳。
我把我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他。
我对他说:“儿子,爸老了,以后这厂子,就是你的了。你放手去干吧。”
他接过钥匙,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确实“没让我失望”。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地改革。
他辞退了一半跟我干了十几年的老工人。
理由是:思想僵化,效率低下。
那些老师傅,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
他们来找我,眼圈都红了。
“老张,我们跟你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阳阳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近人情?”
我去找陈阳。
他正在办公室里,跟几个我没见过的年轻人,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
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爸,这是现代企业管理,你不懂。优胜劣汰,这是必然规律。我要的是效率,不是人情。”
我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叫效率?什么叫人情?你忘了你小时候,你李叔为了给你送急支糖浆,大半夜骑车摔断了腿吗?你忘了你王伯,每次有好吃的都给你留着吗?”
他嗤笑一声。
“爸,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是他们自愿的,我又没逼他们。再说了,我按规定给了他们补偿金,我又不欠他们什么。”
我看着他那张冷漠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彻底退出了工厂的管理。
我每天就在家里,养养花,喂喂鸟。
眼不见,心不烦。
他很快就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他接了几个大单子。
他说服客户,用更便宜的材料替代原来的材料,利润翻了一倍。
他取消了所有的质量检测环节,理由是:浪费时间,增加成本。
他开始拖欠供应商的货款,把资金全部投入到所谓的“资本运作”里。
我提醒他:“阳阳,做生意,诚信是根本。你这样搞,是杀鸡取卵,会出事的。”
他嘲笑我。
“爸,你那套过时了。现在是资本时代,讲究的是空手套白狼。你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手创办的、以质量和信誉立足的工厂,变成了一个投机取巧、偷工减料的空壳子。
老客户一个个流失。
老供应商一个个上门催债。
工厂的口碑,一落千丈。
而他,却用那些赚来的“快钱”,给自己换了豪车,给他老婆买了名牌包。
他们搬出了我的老房子,住进了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
他们请我过去吃饭。
饭桌上,他高谈阔论,说他下一个目标,是把公司包装上市,到时候我们家就是亿万富翁了。
我儿媳妇在一旁附和:“爸,您就享福吧,这都多亏了我们家陈阳有本事。”
我看着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只觉得恶心。
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终于,出事了。
我们给一个大型建筑工地供应的一批钢材,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
导致脚手架坍塌,死了两个工人,伤了五六个。
人家把我们告上了法庭。
一查,偷工减料,证据确凿。
巨额的赔偿,加上停业整顿的罚款,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
陈阳懵了。
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他跑回来找我,跪在我面前。
“爸,你救救我!我不想坐牢!你救救我!”
他哭得涕泗横流,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我的心,又软了。
毕竟,他是我养大的。
我能眼睁睜看着他去坐牢吗?
我卖掉了我最后的老房子。
那是我和我老婆结婚的婚房,里面有我们半辈子的回忆。
我又厚着老脸,去求那些被他辞退的老工人和被他得罪的老客户。
我一家一家地登门道歉,一把年纪了,给人点头哈腰,说尽了好话。
我把我所有的老本,我所有的脸面,都搭了进去。
最后,东拼西凑,总算把赔偿款给凑齐了。
事情,总算是平息了。
但我的工厂,也彻底垮了。
我一夜之间,从一个还算殷实的小老板,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糟老头子。
我搬到了他家。
他给我收拾了一间最小的、最朝北的保姆房。
从那天起,我看尽了脸色。
我儿媳妇嫌我脏,嫌我吃饭吧唧嘴,嫌我看电视声音大。
她把我用惯了的搪瓷杯子扔了,说:“爸,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东西,丢人。”
她把我从老房子里搬来的旧藤椅扔了,说:“跟我们家这几万块的沙发一点都不搭。”
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陈阳呢?
他一开始还会说他老婆两句。
“你怎么能这么跟爸说话?”
后来,他也懒得说了。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或者,是附和他老婆。
“爸,你就少说两句吧。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我成了那个家里,最多余的人。
我每天吃完饭,就默默地回到我那间又冷又暗的小房間。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开始怀疑。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拼尽全力,养大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我错了吗?
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他抱回家吗?
有一天,我听到他们在卧室里吵架。
声音很大,我不想听也听得到。
我儿媳妇尖叫着:“陈阳!你到底什么时候让你爸走?我受够了!我一天都不想看见他那张丧气的脸!”
陈阳说:“你小点声!让他听见怎么办?”
“听见就听见!我就是要让他听见!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自己选!”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他是我爸!我把他赶出去,别人怎么看我?”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只知道,他住在这,我就觉得晦气!你看看你,自从他住进来,你干什么成过?你那个破公司,还有翻身的可能吗?还不是靠我娘家接济你!”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陈阳疲惫的声音。
“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办法。”
那天晚上,我心脏病犯了。
像被人用一把钝刀子,在心口来回地割。
我躺在床上,喘不上气。
我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没人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氣,爬到门口,打开门。
我看到,陈阳和他老婆,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传来热闹的笑声。
他们谁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我儿媳妇厌恶地瞥了我一眼,对陈阳说:“你看,又在装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
是邻居发现了我,叫的救护车。
陈阳和他老婆,在我昏迷了两天后,才姗姗来迟。
他站在我病床前,一脸的“愧疚”。
“爸,对不起。那天我们……我们睡着了,没听到。”
我看着他。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
医生找他谈话,说我的情况很严重,心脏衰竭,需要長期住院治疗。
费用很高。
从那天起,他来得越来越少了。
每次来,都行色匆匆,坐不到十分钟就走。
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钱。
“爸,医药费太贵了。”
“爸,我最近手头真的不宽裕。”
“爸,你看,能不能……用点便宜的药?”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灰。
直到半年前。
他突然对我变得特别好。
他每天都来医院,给我送饭,给我擦身。
他老婆也来了,脸上堆着笑,嘘寒问暖。
他们跟我说,他们知道错了,他们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我。
他们说,他们打听到一个国外的专家,能治我的病,但需要一大笔钱。
他们说,他们想把公司盘活,赚了钱给我治病。
他们说得天花乱坠。
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们表演。
我心里很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为了我名下,最后的那点东西。
我手里,还攥着几份我早年偷偷买下的商铺,还有一些零散的投资。
那是我的棺材本。
也是我最后的尊严。
我看着陈阳那张酷似年轻时的我的脸,突然觉得很累。
我斗了一辈子。
跟贫穷斗,跟命运斗。
到头来,我还要跟我的儿子斗。
我累了。
我答应了他。
我叫来了律师,当着他的面,签下了所有的财产转让协议。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
他拿到签字文件的那一刻,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贪婪的、得偿所愿的光。
他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
“好儿子。”
从那天起,他们就再也没来过医院。
电话也打不通了。
医药费,也停了。
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我靠着最基礎的药物,和自己那一点点求生的本能,硬生生地撑着。
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我在等。
我在等一个结果。
我在签那些文件的时候,留了一个后手。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我懂一个道理。
人心,是不能试探的。
我找的那个律师,不是陈阳找来的。
是我偷偷联系的,我一个老战友的儿子。
一个非常厉害的经济案件律师。
我转让给陈阳的所有资产,包括那些商铺,那家已经成为空壳的工厂。
在法律上,构成了一个“资产包”。
而我在转让协议里,加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条款。
这个条款,是我那个律师朋友设计的,复杂得像个迷宫。
简单来说就是:
陈阳获得了这个资产包的所有权,但同时也继承了与这个资产包相关的所有债务——包括当年工厂事故的隐形债务和后续的民事追偿。
最关键的是,我以这个资产包为抵押,向一个我早就设立好的、以我老婆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会,进行了一笔“象征性”的捐赠。
捐赠的触发条件,是我的死亡。
一旦我死亡,捐赠协议立刻生效。
而捐赠的金额,恰好是这个资产包估值的120%。
也就是说。
我死了,陈阳非但拿不到一分钱。
他还会瞬间背上这个资产包估值20%的巨额债务。
他以为他得到的是一座金山。
其实,他得到的是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
而引线,就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计算着日子。
律师告诉我,所有的法律程序都已经走完,万无一失。
我只需要,安静地死去。
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
他连我自然死亡都等不及了。
……
思绪回到现在。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阳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钱!钱!钱!你脑子里就只有钱!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但我还是努力把话说完。
“我……我不是你爸。”
陈阳愣住了。
他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我……捡来的。”
我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这是我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我从来没想过要告诉他。
我怕伤害他。
我怕他知道自己是个弃婴,会自卑,会难过。
我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我让他姓我的姓,我把他当成我生命的延续。
可现在,我不想再瞒了。
我要让他知道,他口中这个“只认钱”的父亲,为他这个“外人”,付出了什么。
陈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疯了!你为了不给我钱,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没疯。”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的生日,不是腊月初八。那是……我捡到你的日子。”
“你的亲生父母,给你留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我还留着。”
“就在……我老房子里,那个相册的夹层里。”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相ácth那个相册。
他小时候,最喜欢翻看的相册。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他眼里的愤怒,变成了惊慌,变成了恐惧,最后,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怨毒。
“所以……”
他喃喃自语。
“所以,你对我好,都是假的?都是……可怜我?”
“所以,你现在把财产都攥在手里,就是为了防着我?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
他的逻辑,如此清晰,又如此荒谬。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用利益来解释。
亲情,是假的。
养育之恩,是可以计算的。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胸口剧烈地起伏,带动着伤口,一阵阵地疼。
但我停不下来。
我笑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笑我掏心掏肺养大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东西。
一个……白眼狼。
“你笑什么?!”
我的笑声,彻底激怒了他。
他猛地扑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肩膀。
“你这个的!你算计我!你一直都在算计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目狰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我告诉你!你休想!那些钱是我的!你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你不给是吧?好!你不给,我就自己拿!”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鼻子上的氧气管。
然后,又落在了旁边那台维持着我心跳的监护仪上。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平静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眼中的疯狂和贪婪,已经完全吞噬了最后一点人性。
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上,还戴着我当年凑钱给他买的订婚戒指。
那只手,曾经那么小,那么软,我曾经用我的大手,温暖了它无数个寒冷的冬夜。
现在,这只手,要来结束我的生命。
“爸,你别怪我。”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又冷得像一块冰。
“是你逼我的。”
“你早该死了。”
他说完,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了我的氧气管。
然后,用力一拔。
“嘶——”
管子脱离我鼻子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短暂的刺痛。
紧接着,是排山倒hai海的窒息感。
空气,一下子被抽空了。
我的肺,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拼命地收缩,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我的眼前,开始发黑。
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线,开始疯狂地跳动,然后,变成一条直线。
发出尖锐的、刺耳的长鸣。
滴——
我透过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看着陈阳。
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快意的扭曲表情。
他成功了。
他终于,亲手杀死了我。
他以为,他赢了。
他不知道。
在他拔掉我氧气管的那一刻。
他也亲手,引爆了那颗我为他精心准备的炸弹。
我的律师,会收到我的死讯。
那个以我老婆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会立刻启动法律程序。
他名下所有的资产,都会被冻结,被清算。
他将一无所有。
并且,背上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他还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即将继承一座金山。
但他马上就会发现,那座金山下面,是万丈深渊。
我这一生,给了他两次生命。
第一次,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第二次,是在今天,我用我的死亡,给了他最后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教训。
关于人性,关于贪婪,关于因果。
值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窒息的痛苦,正在潮水般退去。
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老婆还在。
她抱着还是婴儿的陈阳,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哼着我听不懂的歌谣。
阳光很好,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陈阳在我老婆怀里,睡得很香甜。
我从工厂回来,满身油污。
我老婆笑着对我说:“国栋,你回来了。”
我笑了。
我这一辈子,好像也没有那么失败。
至少,我曾经拥有过那样温暖的时光。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我笑着,闭上了眼。
……
【尾声:律师的视角】
我叫李维。
一名律师。
当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得知张国栋先生去世的消息时,我并不意外。
我只是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三点十五分。
我打开电脑,调出了那个我准备了半年的案卷。
案卷的代号,叫“太阳”。
这是张叔特意要求的。
他说,他太太叫陈阳,他希望他做的事,能像太阳一样,把一些阴暗的东西,晒一晒。
我按照预定的程序,将一份加急律师函,分别发给了法院、银行、以及“晨光”慈善基金会。
“晨光”,是以张叔太太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
一切,都开始了。
三天后。
我的律所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陈阳。
他像一头疯了的狮子一样冲进来,双眼赤红,头发凌乱。
那身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沾满了污渍。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按在墙上。
“是你!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他嘶吼着,嘴里喷出的酒气让我皱起了眉头。
“你和那个的,合起伙来算计我!”
我平静地推开他。
“陈先生,请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律师事务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他似乎被“报警”两个字刺激到了,稍微冷静了一些。
但他依然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的恨意,仿佛要将我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他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哀嚎。
“我才是他儿子!他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他凭什么把钱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凭什么让我背上一屁股债?!”
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陈先生,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张叔留下的所有‘资产’,确实都给了你。从法律上讲,你现在是那些商铺和工厂的所有者。”
陈阳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但是,”我话锋ə话锋一转,“你也同时继承了与这些资产绑定的所有债务和法律责任。包括当年工厂安全事故案,受害者家属追加的民事赔偿,以及拖欠供应商的巨额货款。这些,你签转让协议的时候,应该看清楚了。”
他的脸,又白了。
“第二,关于‘晨光’基金会的捐赠协议。那是张叔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自愿签署的。协议规定,在他身故后,以他名下转让给你的资产包作为抵押物,进行一次性的捐赠。这个捐赠行为,受法律保护。”
“简单来说,陈先生,你现在拥有的,是一堆看得见摸不着、并且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麻烦的‘资产’。而你实际需要承担的,是几千万的债务。”
“不……不可能……”
他失魂落魄地摇头。
“那个老家伙……他怎么会懂这些……”
“他是不懂。”我淡淡地说,“但他懂得找一个懂的人。”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张叔留给你的一封信。”
陈阳的手,颤抖着,伸向那封信。
他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那是张叔熟悉的、有些潦草的字迹。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我只看到,陈阳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铁青,再到死灰。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最后,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将那封信撕得粉碎。
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的办公室里打砸。
我没有阻止他。
我只是按下了桌上的报警按钮。
警察很快就来了。
带走了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
他被带走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
咒骂张叔,咒骂我,咒骂这个世界。
我看着他被押上警车,消失在街角。
我知道,他这辈子,完了。
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巨額的债务,还有涉嫌故意杀人的刑事调查。
医院ICU的监控,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回到办公室,看着一地的狼藉,轻轻叹了口气。
我走到窗边,看到地上有一张被撕碎的信纸碎片。
我弯腰捡了起来。
上面只有半句话,是张叔的笔迹。
“……阳阳,这是爸爸,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窗外,阳光正好。
温暖,明亮。
就像那个名字一样。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