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梧桐树的叶子,脆得像隔夜的薯片,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往下掉,铺了一地金黄。
那是一个秋天,一个特别干燥的秋天。
梧桐树的叶子,脆得像隔夜的薯片,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往下掉,铺了一地金黄。
我踩在上面,能听见它们在我脚下粉身碎骨的声音。
老爷子就躺在二楼朝南的那间卧室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滴滴答答地响,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电子节拍器,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昂贵中药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闻久了,让人头晕。
林家的五个儿子都到齐了。
他们站在床边,像五根形态各异的柱子,撑起了一片沉默又压抑的天。
老大林卫国,眉头拧得像个疙瘩,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笔直,活像一尊随时准备发表训话的雕像。
老二林卫民,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手腕上的金表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贼光。他不停地看表,那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赶赴一个价值千万的饭局。
老三林卫军,戴着金丝眼镜,一身书卷气。他离得最远,靠在窗边,眼神飘向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床上躺着的不是他亲爹,而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哲学命题。
老四林卫强,最沉不住气。他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挠挠头,嘴里念念有词,眼珠子在房间里乱转,就是不敢往床上看。
老五林卫安,最小的那个,也是老爷子最疼的。他趴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是唯一一个真正伤心的。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老爷子的病是假的,身上的管子是假的,连心电监护仪上那平稳的波浪线,都是提前录好的。
这是老爷子亲手导演的一出大戏,一出价值八个亿的戏。
他要看看,在他“不行”的时候,这五个他一手养大的儿子,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而我,陈伯,是这出戏唯一的,除了导演之外的知情观众。
我在林家待了四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跟到两鬓斑白。我看着这五个少爷一个个出生,长大,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老爷子常说,我是他的另一双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就要派上用场了。
“都别杵着了。”老大林卫国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爸需要休息。我们出去说。”
他第一个转身,皮鞋踩在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其他人鱼贯而出,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老五林卫安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老爷子,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老爷子微不可察地,睁开了一丝眼缝。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冷得刺骨。
客厅里,水晶吊灯的光亮得晃眼,却照不进每个人心里的阴暗角落。
五兄弟分坐在沙发上,隔着一张巨大的红木茶几,泾渭分明。
“医生怎么说?”林卫国问,目光扫过众人。
“还能怎么说,”老二林卫民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又想起这里是病房楼下,悻悻地放了回去,“就是那些话,年纪大了,器官衰竭,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在谈论天气。
“什么叫做好心理准备?”老四林卫强激动地站了起来,“爸还没死呢!”
“你吼什么?”林卫民斜了他一眼,“早晚的事,你我都清楚。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是该商量商量,爸走了以后,公司怎么办,家产怎么分。”
“老二!”林卫国呵斥道,“爸还躺在楼上,你就说这个?”
“大哥,你别跟我装清高。”林卫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爸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公司,我们现在把公司的事情理顺了,才是对他最大的孝顺。难道等他真走了,我们兄弟几个为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那双眼睛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一直沉默的老三林卫军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法律上怎么规定,就怎么分。没什么好商量的。”
“说得轻巧!”老四林卫强一屁股坐回沙发,发出一声闷响,“爸偏心老五,谁不知道?他名下的那几套房产,还有那些古董字画,遗嘱里肯定都是留给老五的。我们几个,就分点公司的干股,打发叫花子呢?”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角落里的林卫安。
林卫安抬起头,红着眼睛说:“四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爸能好起来。”
“呵,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二林卫民皮笑肉不笑,“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我站在楼梯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比楼上那把手术刀,要锋利得多。
晚上,我给老爷子端了碗特制的流食。
他已经坐了起来,拔掉了那些假的管子,脸色红润,一点也不像个垂危的病人。
“都听见了?”他问我,声音很平静。
我点了点头。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一群白眼狼。”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味什么山珍海味。
我知道,他品的不是粥,是这四十多年来,他用血汗和心血浇灌出的,苦涩的果实。
“陈伯,”他放下碗,看着我,“你说,他们几个,谁最盼着我死?”
我沉默了。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理由。
老大,渴望权力,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摆脱老爷子一辈子的阴影。
老二,嗜钱如命,公司的账目早就被他掏空了不少,急需一笔巨款来填补窟窿。
老三,看似淡泊,实则心高气傲,他觉得父亲一身铜臭,玷污了他的清高,或许他觉得父亲的死,是一种解脱。
老四,一事无成,赌债缠身,父亲的遗产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至于老五……
他看起来最无辜,可有时候,最无辜的,往往藏得最深。
“你不用说,我心里有数。”老爷子摆了摆手,“今晚,你就在隔壁房间守着。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我心里一惊:“老爷子,您这是……”
“我要看看,他们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光。
我喉咙发干,想劝他,可我知道,没用。
老爷子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只能点头,退出了房间。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墨。
我躺在隔壁的床上,睁着眼睛,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走廊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大概是凌晨两点多,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小心,很谨慎,像一只午夜的猫,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声音在老爷子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是门锁被轻轻转动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老爷子的嘱咐在耳边回响: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可是,我怎么能不出去?
万一……万一真的出事了呢?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我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微的、像是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紧接着,是心电监护仪那单调的“滴滴”声,突然变成了一阵急促的、刺耳的警报声。
“嘀嘀嘀嘀嘀——”
那声音,像一把尖刀,瞬间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走廊的灯亮着,老爷子的房门虚掩着,一道黑影从里面闪了出来,飞快地朝楼下跑去。
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仓皇的背影。
我冲进房间,一股浓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老爷子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张,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脖子上的氧气管,被人拔掉了。
那根救命的管子,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枕边,像一条死去的白蛇。
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是一条刺眼的直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出戏,演砸了。
演成了一场真正的谋杀。
我颤抖着手,扑过去,想把氧气管给他重新插上。
可我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好几次,都对不准那个小小的接口。
就在这时,一只手,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对上了老爷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没死。
他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出声。”
监护仪还在疯狂地尖叫,那条直线,是老爷子按下了暂停键。
他早就料到了。
他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算计在内。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人,太可怕了。
楼下传来了一阵骚乱的脚步声。
五个儿子,都被警报声惊醒了。
“怎么回事?”
“爸!”
“快叫医生!”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乱。
老爷子闭上眼睛,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垂危”的病人。
门被猛地推开,五个儿子冲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床上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老大林卫国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看着那根被拔掉的氧气管,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谁干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眼睛赤红,像要吃人。
他转过身,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他四个弟弟的脸上一一扫过。
“是谁?”
没有人回答。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老二林卫民的嘴唇在哆嗦,手里的雪茄掉在了地上。
老三林卫军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老四林卫强,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靠在门框上,面如死灰。
老五林卫安,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床边,抓着老爷子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爸!爸!你醒醒啊!”
这一刻,我分不清,谁的表演更逼真。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在表演。
当死亡真的以一种如此粗暴的方式降临时,再冷酷的心,也会被恐惧所占据。
我,作为唯一的“目击者”,成了所有人质问的对象。
“陈伯!你刚才在哪?”林卫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我在隔壁房间睡觉,听到警报声就过来了。”我按照老爷子事先教我的话说。
“你没看到谁进来过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老爷子……这样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悲痛。
林卫国松开我,一拳砸在墙上。
“报警!”他吼道,“家里出了内鬼!我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
“不能报警!”老二林卫民突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大哥,你疯了?”他脸色发白,“爸刚走,就让警察来家里查?传出去,我们林家的脸往哪搁?公司的股价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股价!”林卫国怒不可遏。
“这不是我的股价,是林家的股价!”林卫民毫不示弱地回敬,“爸一辈子心血都在公司上,难道你想让他走了,公司也跟着完蛋吗?”
“那爸就白死了吗?”老四林卫强也跟着喊。
“闭嘴!”林卫国和林卫民异口同声地呵斥他。
一场关于“要不要报警”的争论,就在老爷子的“尸体”旁,激烈地展开了。
我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老爷子啊老爷子,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的儿子们。
你的死,在他们眼里,甚至比不上公司的股价,比不上一张虚伪的脸面。
最终,还是老大林卫国拍了板。
“不报警。”他咬着牙说,“但是,这件事,必须查清楚。在我们查清楚之前,谁也不准离开这栋别墅!”
他的目光,再次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人。
“包括你,陈伯。”
我低下头,表示默认。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也成了嫌疑人。
或者说,在这栋房子里,每一个人,都是嫌疑人。
天亮了。
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道道灰蒙蒙的光柱。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的尘埃。
老爷子的“尸体”已经被连夜送走了。
当然,那只是一个障眼法。
真正的老爷子,正通过我房间里的监控,冷冷地注视着客厅里的一举一动。
别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五个兄弟,像五只困兽,各自占据着一个角落,互相猜忌,互相防备。
我成了他们之间传递信息的唯一纽带。
“陈伯,去给我倒杯咖啡。”老大林卫国坐在书房里,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把咖啡端给他。
他喝了一口,突然问我:“陈伯,你跟了爸一辈子,你觉得,他最不放心谁?”
我心里一凛,知道他这是在套我的话。
“大少爷,老爷子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我低着头说。
“是吗?”他冷笑一声,“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他放下咖啡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逼视着我。
“告诉我,爸的遗嘱,到底是怎么写的?”
我摇了摇头:“大少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遗嘱是刘律师办的,我从没过问过。”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后背的冷汗都快浸湿了衬衫。
最后,他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我如蒙大赦,退出了书房。
刚走到楼下,就碰到了老二林卫民。
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陈伯,这点钱,你拿着喝茶。”他笑得像只狐狸,“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跟我说句实话,昨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二少爷,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陈伯,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知道,你肯定看到了。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给你这个数的两倍!”
他伸出两根手指。
我还是摇头。
“好,好得很。”他收回信封,冷冷地看着我,“你可别后悔。”
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发冷。
这些人,为了钱,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下午的时候,我看到老三林卫军一个人在花园里发呆。
他面前的棋盘上,摆着一局残棋。
黑白两子,厮杀正酣。
我走过去,轻声问:“三少爷,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陈伯,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愣住了。
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么一个哲学问题。
“为了……好好活着吧。”我想了想,说。
“好好活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像我爸那样,赚了一辈子的钱,最后呢?躺在床上,连呼吸都要靠管子。像我大哥那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期望里,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还是像我二哥那样,眼里只有钱,活得像个数字的奴隶?”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哀。
“有时候,我觉得,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
傍晚,我在厨房准备晚餐,老四林卫强偷偷溜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
“陈伯,”他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问我,“我问你个事,我爸……他是不是真的……”
“四少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我叹了口气。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我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昨天晚上那个黑影,会不会是他?
他因为赌债,走投无路,所以……
我正想着,老五林卫安走了进来。
他看到地上的林卫强,愣了一下,随即跑过去扶他。
“四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林卫强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他,眼睛通红。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爸最疼你,什么都给你!现在他死了,你最高兴了,是不是?”
“四哥,你胡说什么!”林卫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胡说?”林卫强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盼着爸死了!你那个女朋友,不就是看上我们家的钱了吗?爸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现在他死了,没人管你了,你正好可以拿着遗产跟她双宿双飞!”
“你……你血口喷人!”林卫安气得浑身发抖。
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吵了起来。
我看着这一地鸡毛,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就是豪门。
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腐烂生蛆。
夜里,我把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爷子。
他坐在监控屏幕前,面无表情,像一尊石佛。
“你觉得,是谁?”他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四少爷,看起来嫌疑最大。他欠了赌债,急需用钱。而且,他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
“老四?”老爷子摇了摇头,“他没那个胆子。”
“那会是谁?”
老爷子没有回答,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人影,说:“你看老三。”
屏幕上,老三林卫军正坐在书房里,安静地看书。
他看起来,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
“他太镇定了。”老爷子说,“镇定得不正常。一个人,死了亲爹,就算再没感情,也不可能像他这样,一点波澜都没有。”
“而且,”老爷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还记得他下午在花园里说的话吗?”
“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我心里一寒。
“他恨我。”老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觉得我这个父亲,让他蒙羞。他想让我死,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他那点可笑的清高和自由。”
我沉默了。
我无法想象,一个儿子,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对自己的父亲下杀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
“等。”老爷子说,“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第二天,刘律师来了。
他是来宣布遗嘱的。
所有人都被召集到了客厅。
刘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了手里的文件。
“根据林老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他缓缓地念道,“他名下所有不动产,包括房产、古董、字画,全部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四林卫强紧张得手心冒汗。
老二林卫民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
刘律师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懵了。
“什么?”老二林卫民第一个跳了起来,“捐给慈善机构?他疯了吗?”
“不可能!”老四林卫强也跟着喊,“爸最疼老五,怎么可能不留给他?”
林卫安也一脸错愕。
只有老大林卫国和老三林卫军,还算镇定。
“刘律师,你确定没有念错?”林卫国沉声问。
刘律师点了点头:“千真万确。这是林老先生最后的决定。”
“那公司呢?”林卫民急切地问,“公司的股份呢?”
“公司的股份,”刘律师看了他一眼,继续念道,“将平均分配给五位少爷。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条件?”
“林老先生要求,在未来三年内,五位少爷不得出售自己手中的股份。公司的运营,将由我指定的职业经理人团队负责。三位少爷,只有分红权,没有决策权。”
这一下,连林卫国都坐不住了。
“这算什么?”他拍案而起,“把我们当什么了?提线木偶吗?”
老爷子这一招,太狠了。
他拿走了他们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不动产和公司的控制权。
他给了他们钱,却又不足以让他们挥霍。
他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了林家这条船上,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我不服!”林卫民大吼,“这份遗嘱肯定是假的!爸不可能这么对我们!”
“对,肯定是假的!”林卫强也跟着附和。
客厅里,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三林卫军,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刘律师面前,拿过那份遗嘱,仔細地看了看。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奇怪,带着一丝嘲讽,一丝了然,还有一丝……解脱。
“是真的。”他说,“这确实是他的风格。”
他转过身,看着他那几个暴跳如雷的兄弟,摇了摇头。
“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从来就没相信过我们。”
“在他眼里,我们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用来延续他商业帝国的工具。”
“他活着的时候,控制我们。死了,还要用一份遗嘱,继续控制我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以,”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帮他解脱了。”
“也帮我们,解脱了。”
所有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老三,你……你说什么?”林卫国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林卫军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是我拔掉了他的氧气管。”
“是我,杀了他。”
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我站在一旁,手脚冰凉。
我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承认一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不知道,承认了,就意味着一切都完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卫国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是你爸!”
“爸?”林卫军冷笑,“他有把我们当儿子吗?从小到大,他关心过我们什么?他只关心我们的成绩,关心我们能不能继承他的公司,关心我们有没有给他丢脸!”
“他是一个暴君,一个控制狂!我恨他!”
他用力推开林卫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恢复了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现在,他死了。我们都自由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他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兄弟。
“你们应该感谢我。”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站住!”林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林卫军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淡淡地说,“警察局。”
他竟然,要去自首。
我彻底愣住了。
这和他平时的性格,完全不符。
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爷子发来的短信。
只有两个字:
“拦住他。”
我来不及多想,冲了过去,挡在了林卫军面前。
“三少爷,您不能走。”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
“陈伯,连你也要拦我?”
“三少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让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能让!”
我张开双臂,死死地挡住门口。
“陈伯,你找死!”老二林卫民冲了过来,想把我推开。
“都住手!”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让他们永生难忘的画面。
老爷子,那个本该已经“死去”的老爷子,正穿着一身睡袍,精神矍铄地,一步一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像是见了鬼一样,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老二林卫民手里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四林卫强,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老大林卫国,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指着老爷子,“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老三林卫军,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老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轻声说,“你没那么容易死。”
老爷子走到他面前,站定。
父子俩,就这么对视着。
一个眼神复杂,一个面沉如水。
“你为什么要承认?”老爷子问,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因为,我想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林卫军说,“你费了这么大劲,演了这么一出戏,不就是想看我们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吗?”
“我承认了,他们就不会再互相猜忌。这个家,虽然已经烂了,但至少,不会散得那么难看。”
“而且,”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想赌一把。赌你,对我,对这个家,还有没有一丝感情。”
“如果我被警察带走了,你都没有出现,那说明,我赌输了。这个家,也就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现在看来,”他看着老爷子,“我好像……赌赢了。”
老爷子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我看到,他那双一向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动摇和……痛苦。
他赢了吗?
不,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用一场假的死亡,换来了一个儿子最决绝的试探。
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导演,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戏里的演员。
“你……你都知道了?”老爷子问,声音有些沙哑。
“从你让陈伯守在你隔壁那晚,我就开始怀疑了。”林卫军说,“你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的人。除非,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拔掉氧气管的人,不是我。”
他转过头,看向瘫在地上的老四林卫强。
“是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卫强身上。
林卫强悠悠转醒,听到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
“不……不是我!我没有!”他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拼命地摇头。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进了爸的房间。”林卫军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连拖鞋都跑掉了一只。”
“我……我是进去看爸,我没想干什么!”林卫强快要哭了。
“你欠了三百万的赌债,高利贷的人说,再不还钱,就要你一条腿。”林卫军说,“你走投无路,想求爸帮你。可是,你看到他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以为他真的要死了。”
“你绝望了,你想跟他说话,想摇醒他。慌乱之中,你的手,碰掉了他的氧气管。”
“警报器响了,你吓坏了,你以为你杀了他,所以你跑了。”
林卫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林卫强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他“哇”的一声,崩溃大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爸,你相信我!”他爬到老爷子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真相,就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被揭开了。
没有蓄意的谋杀,只有一个走投无路的儿子,在绝望之下,犯下的一个愚蠢的错误。
可是,这个真相,比谋杀,更让人心寒。
因为它揭示了,这个家庭,早已从根上,就烂掉了。
老爷子看着脚下痛哭流涕的儿子,又看了看面前神情复杂的另外几个儿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他这一辈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输掉了自己的家。
他想用一场考验,来检验亲情。
却发现,所谓的亲情,早已被他亲手扼杀,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那两个警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他们是老爷子请来的“演员”,专门为了配合今天这出戏。
现在,戏演完了。
他们默默地,向老爷子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林家的人。
还有我,一个外人。
没有人说话。
只有老四林卫强的哭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
显得那么刺耳,又那么悲凉。
良久,老爷子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都……散了吧。”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过身,一个人,佝偻着背,慢慢地,走上了楼。
那背影,萧瑟得,像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
那场闹剧之后,林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儿子们,都搬出了别墅。
偌大的房子,一下子空了。
只剩下我和老爷子,两个老人,守着这栋华丽的,却毫无生气的“宫殿”。
老爷子的话,变得很少。
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
有时候,他会拿出相册,一张一张地翻看。
那上面,有五个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
有他们穿着开裆裤,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有他们第一次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样子。
有他们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的样子。
看着看着,他的眼角,就会湿润。
我知道,他在后悔。
他在后悔,自己错过了太多。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建立一个商业帝国,却忘了,去建立一个真正的家。
他给了孩子们最富裕的物质生活,却忘了,给他们最需要的,是陪伴和爱。
那份“假”的遗嘱,最后,变成了真的。
老爷子把名下大部分的财产,都捐了出去。
只给每个儿子,留了一笔足够他们安稳度日的钱。
公司的股份,他也按照原来的计划,交给了职业经理人打理。
他用这种方式,斩断了他们对家产的念想,也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纷争。
他想让他们,去过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老大林卫国,辞去了公司的职务,带着妻儿,移民去了国外。
听说,他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馆,每天忙忙碌碌,却很开心。
老二林卫民,因为之前在公司做的那些手脚,被查了出来,吃了官司。
他卖掉了手里的股份,赔偿了公司的损失,才免了牢狱之灾。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只能靠着老爷子留给他的那笔钱,勉强度日。
老三林卫军,出国留学了。
他去追寻他所谓的“诗和远方”。
他偶尔会给老爷子寄来明信片,上面,是世界各地的风景。
但他从来没有提过,什么时候回来。
老四林卫强,在老爷子的帮助下,还清了赌债。
他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开始过日子。
他会定期来看老爷子,每次来,都会带一些老爷子爱吃的点心。
父子俩,话不多,但那份隔阂,似乎,在慢慢消融。
老五林卫安,和那个女孩分手了。
女孩嫌他,不再是豪门阔少。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他说,他想靠自己的双手,去挣一个未来。
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但好像,又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新生。
有时候,我会陪老爷子在花园里散步。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孤单。
“陈伯,”有一天,老爷子突然问我,“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做错了?”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
我想了想,说:“老爷子,人生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释然。
“是啊,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只可惜,有些选择,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年春天,老爷子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坐在花园的躺椅上,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的葬礼,五个儿子都回来了。
他们站在他的墓碑前,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那么静静地,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怀念。
或许,是在忏悔。
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只是单纯地,想再陪他,多待一会儿。
葬礼结束后,我向他们辞了行。
我在林家待了一辈子,也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他们都来送我。
临走前,老大林卫国,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陈伯,这是爸留给你的。”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没有推辞。
这是我应得的。
我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
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
我去了老三林卫军寄来的明信片上的那些地方。
我看到了,他看到过的,那些山,那些海。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所说的“自由”了。
有一次,我在一个海边的小镇,偶然,走进了一家中餐馆。
餐馆的老板,很面熟。
是老大林卫国。
他看到我,也很惊讶。
他请我吃饭,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生活。
他说,他很感谢他父亲,最后,为他们做的那个决定。
虽然,那个过程,很痛苦。
告别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
夕阳下,他的餐馆,亮着温暖的灯光。
他的妻子,在门口,笑着等他。
他的孩子,在沙滩上,追逐着海浪。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老爷子,或许,并没有输。
他用他最后的力量,把他那几个,走上歧途的孩子,重新,拉回了正轨。
虽然,代价,是整个家庭的破碎。
但,凤凰涅槃,不破,不立。
或许,对于这个早已腐朽的家庭来说,破碎,才是唯一的,救赎。
我继续我的旅行。
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会是哪里。
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中的某一个。
但我知道,那个关于林家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而我,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们告别青春,告别亲人,告别过去。
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中,学会成长,学会珍惜。
就像那棵老槐树。
每年秋天,它都会掉光所有的叶子。
但第二年春天,它又会,重新长出,满树的新绿。
生命,就是如此。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来源:财经大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