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破电驴上,噼里啪啦,像是对我和我这堆废铜烂铁的公开处刑。
那天下班,天漏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破电驴上,噼里啪啦,像是对我和我这堆废铜烂铁的公开处刑。
我叫李峰,三十岁,一个修家电的。
修的还不是时髦的智能家电,是那种快被时代淘汰的老古董。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街坊邻居谁家有个动静,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了。
挣得不多,饿不死。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因为我家就我一个人。
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在头盔面罩上划拉,眼前一片模糊,跟我的前途似的。
我拐进我们那栋老破小的后巷,准备从后门楼梯上去,能少淋点雨。
就在堆满垃圾桶和废弃家具的巷子拐角,我看到了她。
一小团,缩在别人扔掉的破沙发里,被一块巨大的塑料布遮着。
雨水顺着塑料布的褶皱往下淌,在她脚边汇成一滩浑浊的水洼。
我以为是哪家扔的旧娃娃。
走近了,才发现那“娃娃”动了一下。
塑料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脸。
脏兮兮的,头发黏在额头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直勾勾地瞪着我。
那眼神,不像个孩子,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警惕,凶狠,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倔强。
我停下脚步,和她隔着三米的雨帘对峙。
“喂。”我开口,声音被雨声冲得有点散。
她没说话,只是把塑料布又往下拉了拉,把自己藏得更深。
我叹了口气。
麻烦。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
我绕开她,准备上楼。脚下的皮鞋踩在水里,发出“咕叽”一声,像是对我的无情嘲讽。
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固执的雕塑。
我心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良心,被这鬼天气一泡,发了酵。
“饿不饿?”我又问。
我从车前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晚上没舍得吃的肉包子,已经凉了,被雨水打得有点蔫。
我走过去,把包子放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那地方勉强没被淋湿。
“不吃就扔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回到家,脱掉湿透的外套,我煮了一锅泡面,加了个蛋。
热气腾着,屋里总算有了点活人的气息。
我这房子,一室一厅,我爹妈留下的。墙皮是黄的,家具是旧的,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窗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我一边吸溜着面,一边忍不住往窗外看。
楼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吃了吗?
还是走了?
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李峰啊李峰,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
一个小时后,雨小了点。
我还是没忍住,披了件外套,又下了楼。
她还在那儿。
沙发扶手上的肉包子,不见了。
她看到我,眼神里的凶狠少了一点,警惕依旧。
“你家在哪儿?”我问。
她摇头。
“叫什么?”
她还是摇头。
“跟家里吵架了?”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一条拒绝开口的蚌。
我没辙了。
总不能真把她扔这儿过夜。后半夜还要降温,会出人命的。
“跟我上来吧。”我说,“家里有热水,能洗个澡。”
她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全是审视和怀疑。
我举起双手,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我不是坏人。你看我这样,也不像有钱的坏人。”
她可能觉得我这话说得挺有道理。
犹豫了很久,她终于从那堆破烂里站了起来。
她很瘦,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校服,裤腿上全是泥。
她跟着我,一步一步,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进了我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那只有一个莲蓬头的狭小卫生间里,第一次有了除我之外的人。
我给她找了件我的旧T恤,对她来说像条裙子。
她洗了很久。
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一张小脸被热气蒸得泛红。
干净了,才看出来,这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眉眼清秀,就是太瘦了,下巴尖得能戳人。
我把我的泡面碗推给她,里面是新煮的一碗,也加了蛋。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那吃相,像是饿了三天三夜。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叫什么事儿?
我一个三十岁的老光棍,捡回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传出去,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吃完早点睡。”我指了指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沙发,“你睡这儿。”
她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天我醒来,她已经起来了。
我的旧T恤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她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我那台落满灰尘的旧电视。
擦得很认真,一丝不苟。
我愣住了。
这台电视机,我自己都快忘了它原来的颜色了。
“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听到声音,转过头,有点紧张地看着我,手里的抹布攥得紧紧的。
“我……我看它太脏了。”
“不用你干活。”我说,“你是客人。”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
我给她下了碗面条,我们俩沉默地吃完。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不知道。”
“总不能一直待在我这儿。”我说的是实话,“我得上班,这也不是你家。”
她的眼神暗了下去,像两簇被风吹过的火苗。
“要不,我送你去派出所?”我试探着问。
她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抗拒和恐惧。
“不要!”
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我明白了。这孩子,是铁了心不回家。
我头疼。
送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她开口了。
“我会干活。”她说,“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我都会。我还可以帮你干活。”
她指了指我堆在墙角的那些待修的家电。
“我可以帮你递工具,帮你看着线圈。”
我看着她,那么小的一个人,说出的话却那么有条理。
“你上学吗?”我问。
她沉默了。
我从她的校服上,看到了学校的名字。一所离这儿不远的重点中学。
能上那里的孩子,家里条件应该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我换了个问题。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叫……小树。”
“小树?”
“嗯,树木的树。”
我猜这是个假名。
但她不想说,我也不想逼她。
“行吧,小树。”我叹了셔口气,“那你就……先住下吧。”
我不知道我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没法把一个叫“小树”的孩子,再扔回那个风雨交加的巷子里。
小树就这么在我家住了下来。
她话很少,但手脚很勤快。
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家,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
我每天下班回来,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虽然只是简单的家常菜,但比我那万年不变的泡面,强了一万倍。
我的白衬衫,被她洗得干干净净,领口发黄的皂渍都没了。
她甚至把我窗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都救活了。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会觉得很恍惚。
像是在做梦。
一个不属于我的,关于“家”的梦。
她对我的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我修东西的时候,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这个叫万用表。”我指给她看,“测电压,测电阻,都用它。”
“这个线圈烧了,要重新绕。”
“这个电容鼓包了,必须换掉。”
我说的这些枯燥的东西,她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我找不到合适的螺丝,她能从我那堆乱七八糟的零件盒里,准确地帮我翻出来。
她好像天生就对这些精细的、有逻辑的东西有感觉。
“你脑子真好使。”我忍不住夸她。
她会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和她刚来时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判若两人。
当然,平静的日子总有波澜。
最大的波澜,来自邻居。
我住的是老式筒子楼,隔音差,谁家晚上多炒个菜,整栋楼都能闻到味儿。
我一个单身汉,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姑娘,这事儿根本瞒不住。
对门住的是张大妈,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嗓门大,热心肠,也爱八卦。
“小李啊。”她堵在楼道里,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家那姑娘,谁家的啊?亲戚?”
“啊,对,远房亲戚。”我含糊地应付。
“多大了啊?上学没?我看着像个学生。”
“上呢上呢。”我额头开始冒汗。
“可我怎么天天看她在家里啊?”张大妈的眼神锐利得像X光。
我落荒而逃。
流言蜚语还是传开了。
说我拐卖未成年少女的。
说我金屋藏娇的。
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堪入耳。
我走在楼道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戳戳点点的目光。
我倒无所谓,我一个糙老爷们,脸皮厚。
但我怕小树听见。
她那么敏感。
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卫生间里小声地哭。
我敲了敲门。
“小树,没事吧?”
哭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门。眼睛红红的。
“李叔。”她看着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心里一酸。
“傻孩子。”我揉了揉她的头发,“跟你没关系。是那些人嘴碎。”
“要不……我还是走吧。”
“走?”我瞪起眼睛,“你能走到哪儿去?回到那个巷子里?”
她不说话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行了。”我把她按在沙发上,“别胡思乱想。有叔在呢,天塌不下来。”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小树,你跟叔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回家?”
她捧着水杯,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他们不让我画画。”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梦呓。
“画画?”
“嗯。”她点点头,“我喜欢画画。我想考美术学院。”
“但是他们说,画画没出息。他们让我学金融,学管理。以后好接管家里的生意。”
我大概明白了。
这是一个富裕家庭里,关于梦想和控制的故事。
“他们把我的画,我的画具,全都扔了。”
“他们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把我关起来。”
“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我看着她,这个瘦弱的女孩,身体里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
为了一个看似虚无缥ë‰的梦想,她敢于抛弃一切。
我做不到。
我这辈子,都在随波逐流。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想继续上学。”她说,“我想参加高考。”
我愣住了。
上学?
她一个离家出走的“黑户”,怎么上学?
“这……恐怕很难。”我说。
没有户口,没有学籍,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我知道。”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必须试试。”
从那天起,小树变了。
她不再只是做家务,看我修东西。
她开始自学。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高中的全套课本,应该是从旧书市场淘的。
每天我出门上班,她就在家里看书,做题。
我那个小小的客厅,一半是我的维修台,一半成了她的书桌。
晚上我回来,吃完饭,我们俩一人占着桌子的一头。
我对着那些烧坏的电路板唉声叹气。
她对着那些复杂的公式奋笔疾书。
有时候她遇到难题,会来问我。
文科的我还能指点一二。
理科的,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我一看就头大。
“叔,这个电磁感应的题,我不太明白。”
我凑过去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表,比我修过的最复杂的电视机主板还让我晕眩。
“这个……这个……”我支吾了半天,老脸一红,“叔也不会。”
她笑了。
“没事,我自己再想想。”
然后,她真的就自己想明白了。
我发现,她对物理,尤其是电学部分,有种惊人的天赋。
很多原理,我跟她一说,她就能举一反三。
甚至,她还能从理论上,给我解释一些我凭经验修好的故障。
“叔,你上次修那个洗衣机,电机不转,你换了个启动电容就好了。其实是因为电容容量衰减,导致移相角度不够,启动转矩达不到额定值。”
她说得头头是道。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靠。
我修了十年洗衣机,第一次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
我一直以为是那玩意儿“没劲儿”了。
这丫头,是个天才。
我越来越确定这一点。
我不能耽误她。
我开始想办法。
我托了各种关系,跑了无数个部门,想给她解决学籍的问题。
求爷爷告奶奶,看尽了白眼,磨破了嘴皮。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把这辈子没说过的软话都说尽了。
最后,还是张大妈帮了忙。
她有个亲戚在教育局工作。
我提着两瓶好酒,一堆水果,厚着脸皮上了门。
把小树的情况(当然是掐头去尾,改编过的版本)说了一遍。
我说她是我远房亲戚,父母出意外了,孩子可怜,想继续读书。
也许是我的演技太好,也许是对方动了恻隐之心。
事情,居然真的有了转机。
通过一系列复杂到我头疼的操作,小树拿到了一个旁听生的资格。
可以跟着高三的重点班一起上课,只要能在最后的模拟考里成绩达标,就能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
拿到通知的那天,小树哭了。
不是小声的啜泣,是嚎啕大哭。
她抱着我,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不安和压力,都哭了出来。
我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湿了。
“好了,好了,有学上了。”
“叔,谢谢你。”
“谢啥。”我说,“叔也没做什么。是你自己争气。”
小树重新回到了学校。
她比以前更拼命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深夜才睡。
整个人像一根上满了弦的箭。
我看着心疼,但也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我能做的,就是给她做好后勤。
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买核桃,买牛奶,把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大半都花在了她身上。
高考那天,我请了假,骑着我的破电驴送她去考场。
“别紧张。”我说,“正常发挥就行。”
她点点头,冲我笑了笑。
“叔,等我。”
我看着她走进考场的背影,瘦小,但笔直。
心里突然有种老父亲送女儿出嫁的感觉。
操。
我才三十出头。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俩比查分还紧张。
我点了根烟,手都在抖。
小树深吸一口气,在电脑上输入了她的考号。
页面跳转。
一个刺眼的数字,跳了出来。
688分。
我愣了三秒。
“这……这是多少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叔!”小树一把抱住我,又哭又笑,“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一把抢过鼠标,反复确认那个分数。
是真的。
比当年我们市的状元分还高。
我高兴得想在屋里翻个跟头。
“好!好样的!”我拍着她的背,说不出别的话。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去饭店,点了四个菜。
我们俩喝了点啤酒。
她跟我说,她报了清华。
不是美术学院。
是建筑系。
“为什么?”我问。
“建筑,是凝固的艺术。”她说,眼睛亮晶晶的,“而且,它很实用。能造出真正为人服务的房子。”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叔,我想给你造一所大房子。有大大的窗户,有温暖的阳光,还有一个专门给你修东西的大工作间。”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后来,录取通知书来了。
鲜红的,烫金的字。
清华大学。
我把它供在桌子上,看了好几天。
比我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我没有)还宝贝。
小树要去北京了。
我给她买了新衣服,新箱子。
把我的积蓄,塞了一大半给她。
她不要。
“叔,你挣钱不容易。”
“拿着!”我把眼一瞪,“穷家富路。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没钱怎么行?”
“以后你挣大钱了,再还我。”
她红着眼眶,收下了。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站台上人山人海。
汽笛声,广播声,嘈杂一片。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我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跟同学搞好关系,别跟人吵架。钱不够了就跟叔说,别委屈自己。”
“嗯。”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空……就给叔打个电话。”
“嗯。”
火车要开了。
她上了车,隔着车窗看着我。
火车缓缓开动。
她突然把窗户拉开,冲我大喊:
“叔!我叫林树!森林的林,树木的树!”
“我家的电话是XXXXXXX!我爸叫林卫国!”
“你记住了!”
我愣在原地。
火车已经加速,带着她的声音,带着她的名字,呼啸而去。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很久很久。
林树。
林卫国。
我回家后,查了一下这个名字。
我们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一个我只在财经新闻上见过的名字。
原来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
我捡回来的那只又瘦又小的小野猫,原来是只货真价实的小老虎。
我没有打那个电话。
人家是亿万富翁。
我算老几?
把女儿养大了,送回人家身边,还要去讨赏吗?
我做不出那种事。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不,不完全是。
屋子变得空空荡荡。
吃饭的时候,对面少了一个人。
晚上修东西的时候,旁边少了一个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的身影。
我戒了很久的泡面,又重新成了我的主食。
林树偶尔会打电话回来。
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跟我说大学里的生活,说那些新奇的课程,说她交到的朋友。
她一次都没提她的家人。
她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说,好,挺好的。
她问我钱够不够花。
我说,够,叔有手艺,饿不死。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叫林卫国的名字。
大一寒假,她回来了。
给我带了很多北京的特产。
她变了。
长高了,也长胖了点,不再是以前那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穿着打扮也洋气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看到我,还是会笑出两个梨涡。
“叔!”
她还是叫我叔。
那几天,是我那几年里最开心的日子。
屋子里又有了烟火气。
她还是会抢着做饭,抢着打扫卫生。
她还会坐在我旁边,看我修东西。
只不过,现在换成她给我讲那些我听不懂的理论了。
“叔,你这个电路设计可以优化一下,用一个集成模块,效率更高,也更稳定。”
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着电路图。
我看着那些比蜘蛛网还复杂的图,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心里,是满满的骄傲。
我的小树,长大了。
长成了我看不懂,但觉得无比厉害的样子。
她走后,生活再次归于平静。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
她本科毕业,又读了研究生,然后去了美国,读了博士。
我们的联系,从电话,变成了邮件,后来又变成了微信。
聊天的内容,也从学校生活,变成了她的项目,她的研究。
我看着她,在朋友圈里,发那些我看不懂的建筑模型,发她和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一起的照片。
我知道,她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飞得越来越高,飞进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而我,还守着我这个小小的修理铺,守着这栋越来越破的老楼。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
我从一个三十岁的“小李”,变成了一个五十岁的“老李”。
头发白了,背也开始有点驼了。
手艺没丢,但生意越来越差。
现在的人,家电坏了都直接换新的,谁还修啊。
我守着这个铺子,更像是在守着一段回忆。
我住的这片老城区,终于也要被拆迁了。
一个叫“创科集团”的庞然大物,要在这里盖一个新的城市地标。
邻居们都盼着拆迁,盼着拿一笔巨款,去买新房子。
只有我,不想走。
这房子,是我爹妈留下的。
这里有我三十岁之前浑浑噩噩的记忆。
更有那几年,我和小树相依为命的时光。
墙上,还留着她当年不小心划下的身高线。
桌子上,还有她练字时印下的墨迹。
这些东西,拿多少钱都换不来。
我成了钉子户。
是这片废墟上,最后一颗顽固的钉子。
开发商的人来了好几趟。
先是好言相劝,给我画大饼。
“李师傅,我们给你补两百万,再给你在市中心的新楼盘换一套一百二十平的精装房,拎包入住。您看怎么样?”
两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拒绝了。
他们又来,态度就没那么好了。
带头的,是个戴金链子的光头,一脸横肉。
“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滚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开始用下三滥的手段。
半夜砸我窗户。
往我门上泼红油漆。
断我水电。
我报了警,没用。
警察来了,和和稀泥,让他们“注意方式方法”,然后就走了。
我一个人,守着这座孤岛,像个笑话。
张大妈她们,早就搬走了。
搬走前,她来看我。
“老李啊,你这是何苦呢?”她叹着气,“胳膊拧不过大腿。跟他们斗,你斗不过的。”
“张大妈,这不是钱的事儿。”我说。
她不理解。
没人理解。
三天期限到了。
那天早上,楼下来了一群人,还有一台挖掘机。
光头男拿着个大喇叭,在楼下喊话。
“姓李的!最后给你十分钟!再不出来,我们就强拆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那张我和小树唯一的合影。
那是她上大学前,我们去公园照的。
照片上的我,笑得像个傻子。
她在我旁边,笑得像朵花。
够了。
这辈子,能有这么一段回忆,也够了。
我拿起一把锤子,准备跟他们拼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没接。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烦躁地划开接听键。
“谁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叔,是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是林树。
二十年了,她的声音变了,更沉稳,更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我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小树?”我不敢相信。
“叔,你别怕。”她说,“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剩下的,交给我。”
“你……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挂了。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楼下的喧嚣,突然停了。
光头男的大喇叭,也哑了。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
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停在了挖掘机前面。
车上下来一群穿黑西装的人,个个神情冷峻。
为首的一个人,走到了光头男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光头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跟我之前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然后,他一挥手,带着他那群乌合之众,连同那台耀武扬威的挖掘机,灰溜溜地跑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黑西装们没有走,他们像卫兵一样,守在了我的楼下。
我彻底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午,一辆更豪华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楼下。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套裙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戴着一副墨镜,长发盘在脑后,气场强大到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她摘下墨镜。
露出的,是那张我刻在心里的脸。
她成熟了,褪去了所有的青涩,眉眼间带着岁月的沉淀和久居上位的威严。
但那双眼睛,看我的时候,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她抬头,看着站在窗边的我。
然后,她笑了。
还是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这栋破败的筒子楼。
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
她就站在门口。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她身后的那些黑西装,都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叔。”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哽咽。
“……回来了。”我说。
“嗯,我回来了。”
她走进屋子。
环视着这个她生活了几年,却二十年未回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身高线上,落在了那张发黄的合影上。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叔,对不起。”她说,“我回来晚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创科集团……是你的?”我终于问出了那个让我难以置信的问题。
“是。”她点头,“我三年前收购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要把我碾碎的庞然大物,竟然是她的。
这世界,真是太他妈的讽刺了。
“那你为什么……”
“叔,这件事,很复杂。”她打断我,“我接手的时候,这个项目就已经在进行了。我不知道这里的住户里,有你。”
“我一直以为,你早就搬走了,过上了好日子。”
“我前天才知道,你还住在这里,而且……成了钉子户。”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痛苦。
“我马上就从美国飞回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是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她是身价千亿的集团总裁。
我还是那个修家电的老李。
“小树……”我艰难地开口,“你……不必这样的。”
“什么叫不必这样?”她激动起来,“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当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巷子里了!哪还有什么林树,什么创科集团!”
“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总裁,又变回了那个会对我哭,会对我撒娇的小树。
“叔,跟我走吧。”她拉着我的手,“我给你买了最好的房子,请了最好的保姆。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干了,我养你。”
我看着她。
看着她真诚的、急切的眼神。
我却摇了头。
“小树,我不能走。”
“为什么?”她不解,“你还留恋这个破地方吗?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比这好一万倍!”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说,“这里,是我的根。”
“也是我们的家。”
她愣住了。
“小树,你今天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因为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天赋。”
“我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了你一碗面,一张沙发。”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她说,“那也是我睡过的最安稳的一张床。”
“叔,你就当是为了我,行吗?”她几乎是在恳求,“我亏欠你太多了。我想补偿你。”
“你没有亏欠我。”我笑了笑,“我捡到你的时候,也没想过要什么补偿。”
“我只是……只是觉得,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个没能实现的,有梦想的自己。”
“你替我,把那个梦做完了。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叔,我不要听这些!”她打断我,“我只要你跟我走!我不能让你再住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谈话,陷入了僵局。
她不懂我为什么固执地守着这一堆破烂。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觉得,用钱,用物质,就能填平一切。
那天,她走了。
走的时候,很失望。
楼下的黑西装撤了。
拆迁队也没再来。
我的小楼,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矗立在废墟中央。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我跟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真正互相理解了。
一个星期后,她又来了。
这次,她没有带任何人。
就她自己,开着一辆普通的家用车。
她穿得也很普通,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像个邻家女孩。
她给我带来了一堆菜。
“叔,我给你做饭。”
她走进我那小小的厨房,熟练地洗菜,切菜。
仿佛二十年的时光,从未流走。
我们俩,坐在那张旧饭桌上,吃着饭。
跟二十年前一样。
“叔,我想了很久。”她先开了口。
“我想,我可能错了。”
“我以为,成功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住很大很大的房子,拥有别人没有的一切。”
“我以为,把这些给你,就是对你最好的报答。”
“但我忘了,当初你收留我,不是为了这些。”
“你给我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是尊重,是温暖,是一个家。”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项目,我重新做了规划。”
“什么规划?”我问。
“我不盖那个冷冰冰的城市地标了。”她说,“我要在这里,盖一个社区。一个有温度的社区。”
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图纸,在我面前铺开。
那是一份精美绝伦的建筑设计图。
上面有绿树,有公园,有供孩子们玩耍的广场。
建筑不再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而是一栋栋设计精巧、充满人情味的住宅。
而在整个社区的正中央,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那是一栋红砖小楼。
跟我们这栋筒子楼,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我指着那栋小楼,手有点抖。
“这是‘李叔的修理铺’。”她笑着说。
“这栋楼,我会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把它改造成一个社区博物馆。”
“里面会展出你用过的所有工具,展出我们这个老城区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物件。”
“我还会在这里,开设一个‘修理工坊’。”
“教现在的孩子们,一些基本的修理技能。让他们知道,东西坏了,不一定要扔掉。修一修,还能用。”
“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爱惜,什么是传承。”
她看着我,目光灼灼。
“叔,你来当这个工坊的馆长和首席技师,好不好?”
我看着那份图纸,看着她眼里的光。
我再也忍不住了。
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终于明白,她长大了。
她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也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用金钱报答我的女总裁。
她成了一个,懂得如何用自己的力量,去回馈这个世界,去守护那些真正珍贵的东西的,一个真正的建筑师。
她用她的方式,给了我最完美的报答。
不是一套房子,一笔巨款。
而是一个得以延续的梦想,一份得以传承的精神。
她把我的根,留下了。
并且让它,扎得更深,长得更茂盛。
后来的故事,很简单。
老城区改造项目,在林树的主导下,成了全国的样板工程。
那个叫“拾光里”的新社区,没有冰冷的钢筋水泥,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而社区中央那栋红砖小楼,“李叔的修理铺”,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
我这个糟老头子,成了孩子王。
每天都有孩子围着我,看我把一台报废的收音机,重新唱出歌来。
看我把一个不转的电风扇,再次送出凉风。
林树没有回美国。
她把创科集团的总部,搬回了我们这个城市。
她还是那么忙,满世界地飞。
但只要有空,她就会回到这里。
脱下她那身昂贵的套装,换上T恤和牛仔裤,陪我这个老头子,在工坊里,敲敲打打。
有时候,她会像小时候一样,托着下巴问我:
“叔,你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算不算是在修理这个世界?”
我看着她,笑了。
“算。”
“只要我们还在修,这个世界,就坏不到哪里去。”
阳光从工坊的大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照在我们身上,照在那些重新焕发生命光彩的老物件上。
我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关于修理、关于守护、关于爱的,漫长而温暖的开始。
来源:情浓暮为友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