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再跑下去,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刀子一样的风刮在脸上。
疼。
肺里像塞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再跑下去,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陈默!你他妈再跑!”
豹子的声音像条疯狗,在身后死死咬着。
我没回头。
回头就是死。
脚下的路是那种城乡结合部特有的土路,坑坑洼洼,一脚下去,溅起的泥点子能飞到后脑勺。
我冲过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那股甜腻的焦香钻进鼻子,让我一阵眩晕。
多可笑,一个快死的人,还在想念一口吃的。
前面是桥。
一座老旧的水泥桥,桥下是黑黢黢的河水,缓缓流着,像一条通往地狱的沉默通道。
没路了。
桥那头,几个人影晃动,堵死了去路。
我被包夹了。
我停在桥中央,扶着冰冷的栏杆,大口喘气。
风更大了,吹得我那件不合身的西装外套猎猎作响。这身“行头”还是上个月去广州进货时,特意在一家外贸店淘的,花了我一百多块。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现在,我就是条丧家之犬。
豹子他们围了上来,不紧不慢,像是在欣赏笼子里的困兽。
他手里拎着一根钢管,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发出沉闷的“邦、邦”声。
“跑啊。”
豹子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陈默,你不是能耐吗?不是会算计吗?你再算算,今天怎么从老子手里活下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看他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
三个月前,我们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称兄道弟,一起做着“万元户”的美梦。
他说他有路子,能从北边搞到一批处理的军大衣。
我说我有销路,能把这批货散到下面的县城去。
钱,我出的。
人,我找的。
货到了,他妈的,里面塞的全是烂棉絮。
我去找他,他翻脸了,说我黑吃黑,吞了他的货款。
会颠倒黑白。
“钱呢?”豹子走到我面前,钢管指着我的鼻子。
“没钱。”我说。
“没钱?”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也更冷了,“那我只能卸你条腿,拿回去抵账了。”
我看着桥下的河水。
八十年代的河,还没被后来的工厂污染得那么厉害,但天一黑,也看不出个清浊。
跳下去,九死一生。
不跳,十死无生。
我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
这是我的职业病,也是我的生存法则。
我突然笑了。
“豹子,你真觉得你吃定我了?”
他愣了一下。
我趁着他发愣的瞬间,猛地撞向他。
他没料到我敢还手,被我撞得一个趔趄。
我没恋战,转身就翻上了桥栏杆。
动作快得我自己都惊讶。
大概是求生的本能吧。
“疯了!”
身后有人喊。
我没回头看,纵身一跃。
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我。
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我感觉自己的血都快被冻住了。
我不会水。
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没谱的一次买卖。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河水呛进鼻子和嘴里,火辣辣的疼。
意识开始模糊。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的脸,她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骂我不好好读书,净跟些二流子混。
也看到了我爸,他叹着气,把攒了半辈子的三百块钱塞给我,让我出去“闯荡”。
我还看到了那批烂棉絮军大衣。
操。
亏大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只手,一只粗糙但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
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往上拖。
我被人捞起来了。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了。
最后一点意识,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还夹杂着一点水草的清香。
像梦一样。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醒的。
我咳出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河水,胸口的憋闷感才稍微好了一点。
睁开眼,视线是模糊的。
头顶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我刚刚闻到的味道,鱼腥,水草,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潮湿但还算干净的被子。
被子很沉,像是自己弹的棉花,已经板结了。
我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特别是胸口,像是被大锤砸过。
“醒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清亮。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正拿着一块湿布,拧干了水,准备往我额头上敷。
她见我醒了,动作停了一下。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算不上漂亮。
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有点黑,甚至有些粗糙。
但眼睛很亮,像河里的星星。
她的头发很长,随便用一根布条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汗水浸湿了,贴在皮肤上。
年纪看起来不大,大概二十出头。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
那不是城里姑娘养尊av处优的白嫩,而是充满了力量感。
就是这双手,把我从河里捞上来的?
我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好奇,也没有惊慌,就像在看一尾刚捞上来的鱼。
“这是哪儿?”我开口,嗓子干得像砂纸。
“我家。”她回答,言简意赅。
“是你……救了我?”
她“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湿布搭在我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谢谢。”我说。
这是真心话。
她没接话,站起身,走到屋角的一个小泥炉子旁,从上面端下来一个豁了口的瓦罐。
她倒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喝了。”她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看着那碗颜色可疑的汤药,皱了皱眉。
混了这么久,我对陌生人给的东西,本能地保持警惕。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姜汤,驱寒的。”她淡淡地说,“你要是不想落下病根,就喝了它。”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碗还有点烫手。
我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火线,瞬间点燃了我的胃。
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身体里那股阴冷的寒气,好像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我把空碗递还给她。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跳河?”她问,一边收拾碗,一边头也不回。
问题很直接。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倒爷”?说我被人黑吃黑,正被仇家追杀?
对一个陌生的、刚刚救了我命的渔家女说这些?
她会把我当成坏人,直接扔回河里去吧。
见我不说话,她也没再追问。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泥炉里的火苗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我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很小,也很简陋。
说是一间屋子,其实更像一个船舱改造的窝棚。整个房子用粗大的木桩撑在水面上,脚下就是河水。
除了我躺的这张床,屋里就只有一张小桌子,两个小板凳,还有一个装着杂物的破木箱。
墙角堆着渔网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墙上挂着一串风干的鱼,还有一顶破旧的斗笠。
整个家当,一眼就能看完。
穷。
这是我对这个家的第一印象。
但很干净。
虽然简陋,但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地面是木板的,也被擦洗得很干净。
这不像一个单身汉的住处。
“你……一个人住?”我忍不住问。
她正在修补一张渔网,手指灵活地穿梭着,头也没抬。
“嗯。”
又是一个字的回答。
这个女人,话真少。
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只能看着她。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补网的动作很熟练,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被追杀,在死亡线上挣扎。
现在,我却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闻着鱼腥味,听着她补网的声音。
世界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豹子和他的钢管,是尔虞我诈,是刀口舔血。
另一半,是这间水上木屋,是昏黄的灯火,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暂时,安全了。
我闭上眼,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
这一觉睡得很沉,但并不安稳。
我梦到了豹子,他拿着钢管,狞笑着朝我走来。
我梦到了冰冷的河水,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法呼吸。
我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屋子里没有人。
那床沉重的棉被还搭在我身上。
我坐起来,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虽然胸口还是隐隐作痛。
我身上的西装不见了,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
衣服很大,显然是男人的。
我猜是她丈夫的。
桌子上放着一碗粥和一个黑乎乎的窝头。
粥是玉米碴子粥,已经冷了。
我饿坏了,也顾不上那么多,端起来就往嘴里灌。
粥很稀,但能尝到粮食的香味。
我三两口喝完粥,又拿起那个窝头。
很硬,硌牙。
但我还是小口小口地啃着,像一只兔子。
吃完东西,我感觉自己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我下了床,走到门口。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我推开门。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宽阔的水面,在晨光下波光粼粼。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
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哭。
这和我熟悉的那个充满煤烟味、喧嚣嘈杂的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的脚下,是一条窄窄的木制栈道,连接着岸边。
不远处,一条乌篷船静静地停在水边。
那个女人,正蹲在船头,清洗着渔网。
她听到了开门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能下地了?”
她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
“嗯。”我点点头,沿着晃晃悠悠的栈道,走到她身边。
“谢谢你的早饭。”
“不客气。”她把洗好的渔网搭在船篷上晾晒,“能吃东西,说明死不了。”
话说得真直接。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接什么。
“我叫水生。”她突然说。
“水生?”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配她。
“我叫……陈默。”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完我就有点后悔。
我不该告诉她真名。
但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谎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默。”她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像只是在记一个普通的名字。
“你那身衣服,湿了,我给你晾着呢。”她指了指远处岸边的一根竹竿。
我那身一百多块的西装,正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那衣服……是你的?”我指了指自己身上宽大的衣服。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男人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黯然。
“他……出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死了。”
两个字,像石头一样砸进水里,连个涟漪都没有。
我顿时噤声了。
我真不会聊天。
“淹死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这片水里。”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任何安慰,在这种平静的残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收拾着船上的东西。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我。
“我……”
我能怎么办?
我的钱、证件,都在那件西装的内兜里。我得先去看看。
如果钱还在,我就能离开这里,去一个豹子找不到的地方。
“我得走了。”我说。
“你现在这个样子,能走到哪儿去?”她瞥了我一眼,“镇上离这儿还有十几里路,你走得到?”
我没说话。
她说的没错。我现在虚弱得像只病猫。
“等你伤好了再说吧。”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你救了我,我……”我想说我会报答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俗气。
谈钱,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你欠我一条命。”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等你好了,帮我干活抵债。”
我愣住了。
抵债?
这个说法,比谈钱好多了。
它让我这个被施舍的人,有了一点点尊严。
“好。”我点头。
“你会划船吗?”
我摇头。
“会撒网吗?”
我继续摇头。
“会补网吗?”
我脸有点红了,还是摇头。
她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那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傻儿子。
“城里来的吧?”
“嗯。”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也不像干活的人。”她撇撇嘴,“算了,从头学吧。”
说完,她跳上岸,朝那件西装走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着她走到竹竿前,伸手去摸我的西装口袋。
我没动,也没说话。
这时候,任何举动都显得多余。
她从内兜里掏出了我的钱包。
那是一个黑色的牛皮钱包,里面有我全部的家当。
大概一千多块钱,还有几张侨汇券。
这是我准备东山再起的本钱。
她打开钱包,看了一眼。
然后,她把钱包合上,又塞回了我的口袋里。
整个过程,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就好像那不是一笔在八十年代足以让普通人家疯狂的巨款,而是一沓废纸。
她拿着湿漉漉的西装走回来,扔给我。
“自己拧干,找地方晾着去。”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我拿着那件还在滴水的西装,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我看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在水生的船屋里住了下来。
名义上,是养伤,顺便“打工还债”。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年轻,底子好。
没过几天,我就能帮她干些零活了。
比如,帮她把打上来的鱼分类。大的拿去镇上卖,小的留下自己吃,或者腌成咸鱼。
比如,帮她划船。
第一次划船,我把船桨舞得像个大风车,船在原地打转,差点没把她笑死。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像水波一样漾开。
很好看。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原来那双习惯了点钱、打算盘的手,现在每天都泡在鱼腥和河水里。
水泡破了,结了痂,又磨出新的水泡。
很疼。
但每次看到水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比我小不了几岁,手却像个老太太。
我们很少说话。
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清晨,天还没亮,她就起床了。
我也跟着起来。
我们一起摇着船,到河中央下网。
河上的雾很大,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和水。
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哗啦,哗啦”,很有节奏。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她站在船头撒网的姿势,很漂亮。
身体后仰,手臂用力一挥,那张巨大的渔网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噗”的一声落入水中。
整个动作,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劳动者的美。
到了下午,我们会一起去镇上卖鱼。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低矮的砖瓦房。
水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她在固定的摊位上铺开一块塑料布,把鱼倒在上面。
很快就有人围上来。
“水生,今天鱼新鲜不?”
“你这鲫鱼怎么卖?”
水生也不吆喝,就蹲在那里,熟练地给人称鱼、收钱。
她算账很快,不用算盘,心算。
我站在她身后,戴着她男人的那顶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
我怕被人认出来。
虽然这个小镇离我出事的城市有上百里地,但豹子那帮人,手眼通天。
我像个做贼的,时刻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有一次,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从我们摊位前走过,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心里一惊。
我立刻把头埋得更低了。
直到他走远,我才松了口气。
水生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紧张。
“怕什么?”她低声问。
“没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
收摊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说:“你得罪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有。”我嘴硬。
“你这样的人,不像会安安分分过日子的。”她说,“你身上的那股劲儿,跟我们这儿的人不一样。”
“什么劲儿?”
“野心。”她吐出两个字。
我沉默了。
她看人真准。
“有时候,安安分分,才能活得长久。”她悠悠地说,像是在说我,又像是在说她自己。
回到船屋,天已经黑了。
水生在炉子上炖了鱼汤。
奶白色的汤,撒上一点葱花,鲜得掉眉毛。
我们就着鱼汤,啃着窝头。
这是我们每天的晚餐。
很简单,但我吃得很香。
比我以前在饭店里吃过的任何一顿大餐都香。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终于还是问了。
我喝了一口鱼汤,暖意从胃里升起。
也许是这碗鱼汤给了我勇气。
也许是她这些天的照顾,让我放下了戒心。
“做点小生意。”我含糊地说。
“倒爷?”她一针见血。
我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八十年代,“倒爷”这个词,带着点传奇色彩,也带着点贬义。
在很多人眼里,我们就是一群不务正业、投机取巧的二流子。
“被人坑了?”她又问。
“嗯。”
“所以就跳河?”
“不跳,命就没了。”
她沉默了。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明明灭灭。
“我男人,也爱折腾。”她突然说。
“他以前不是打鱼的。他想去外面闯,去广州,去深圳。他说,时代不一样了,不能一辈子守着这片水。”
“后来呢?”
“他跟人合伙,贩了批布料,也是被人坑了。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喝多了酒,就从船上掉下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压抑着巨大的悲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我们不是。
我是被仇家追杀。
而她的男人,是被生活,被他自己的梦想,杀死了。
“你别学他。”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我开始真正地融入这里的生活。
我学会了划船,虽然还是不如她稳。
我学会了撒网,虽然撒出去的网总是不够圆。
我学会了补网,虽然手指还是笨拙。
我的手掌,结了厚厚的茧。
我的皮肤,也被晒得黝黑。
我身上的西装,早就被我扔了。我每天穿着她男人的旧衣服,赤着脚在船上走来走去。
我已经不像个城里人了。
有时候,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我都会觉得陌生。
那个叫陈默的倒爷,好像已经死在了那条河里。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叫阿默的渔夫。
我和水生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聊河里的鱼,聊镇上的新闻,聊今天的天气。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但很安心。
有一次,下起了大雨。
我们没法出船,就待在屋里。
雨点打在船篷上,噼里啪啦地响。
屋里很闷。
水生翻出了她男人留下的一瓶白酒,是那种最劣质的地瓜烧。
她给我倒了一碗,她自己也倒了一碗。
“陪我喝点。”她说。
我没拒绝。
酒很烈,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一碗一碗地喝着。
喝到后来,她的眼眶红了。
“他总说,等挣了大钱,就带我离开这里,去城里买大房子。”
“他说,再也不让我受这种风吹日晒的苦。”
“可是……他人没了。”
她没有哭,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难受。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
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有什么资格安慰她?
我的出现,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麻烦?
“对不起。”我说。
她摇摇头,擦了擦眼泪,突然笑了。
“跟你说这些干嘛。”
“其实,这样也挺好。”她看着窗外的雨幕,“没有念想了,反而踏实。”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没有被豹子追杀。
我梦见我跟水生,就是这河上一户普通的渔家夫妻。
我们一起打鱼,一起去镇上卖鱼。
我们攒钱,修补我们的船屋。
我们生一个孩子,孩子就在这船头船尾跑来跑去。
日子很穷,但很安稳。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
水生已经出船了。
桌上,照例放着一碗粥,一个窝头。
我看着那碗粥,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留下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是谁?
我是陈默。
一个不甘于平凡,一心想出人头地的陈默。
我怎么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当一个渔夫?
可是……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好呢?
尔虞我诈,刀光剑影。
今天你是老板,明天可能就是阶下囚。
哪有这里安稳?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中。
那几天,我变得沉默寡言。
水生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有心事?”她问。
我摇摇头。
“想走了?”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叹了口气。
“也对,你不是这里的人。”
“你救了我,我还没报答你。”我说。
“你帮我干了这么多活,早就不欠我什么了。”她说,“你想走,随时可以走。”
她把我的那个牛皮钱包拿了出来,递给我。
“你的东西,自己收好。”
我看着那个钱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没接。
“水生。”我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留下来,你……”
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别傻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你心里有火,那火不熄,你走不了回头路。”
“我这里,只是个避风的港湾,不是你的家。”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她说得对。
我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就算没有豹子,我迟早也会离开这里,去追逐我的“万元户”之梦。
水生,她看得比我还清楚。
平静的日子,终究要被打破。
那天,我去镇上买盐。
水生病了,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里歇着。
我戴着斗笠,尽量低着头,快步走在街上。
买完盐,我正准备回去,突然在一个巷子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猴子。
豹子的头号马仔。
他正跟一个地痞模样的家伙在说话,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什么。
我的血,瞬间就凉了。
他们找来了。
他们竟然真的找来了。
我立刻转身,混进人群,快步往回走。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能回船屋。
他们既然找到了镇上,找到水生那里,是迟早的事。
我不能连累她。
我必须走。
立刻,马上。
我一路狂奔,跑回了河边。
但我没有回船屋,而是躲在了一片芦苇荡里。
我远远地看着那座水上木屋。
那是我的避难所,是我这几个月来,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
现在,我要亲手舍弃它了。
我的钱包还在水生那里。
没有钱,我寸步难行。
我必须回去拿钱。
但是我又不敢。
我怕我一回去,就给水生带去灭顶之災。
怎么办?
我蹲在芦苇荡里,像一只无头苍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河面上起了雾。
我看到水生的船屋里,亮起了灯。
那豆大的灯光,在雾气中显得那么温暖,又那么遥远。
我看到水生走了出来,站在栈桥上,朝我平时回来的方向张望。
她在等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至少要告诉她,让她小心。
我咬了咬牙,从芦苇荡里出来,悄悄地朝船屋靠近。
我没有走栈桥,而是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里。
河水还是那么凉。
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像鱼一样,游到船屋底下。
房子的地板,离水面只有半米高。
我能清楚地听到屋里的动静。
水生在咳嗽。
她的病还没好。
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地板。
三下。
这是我们之前约定好的暗号。
如果遇到涨水或者其他紧急情况,就用这个暗号。
屋里的咳嗽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水生走到了屋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平时用来打水的小窗。
她打开了窗。
“阿默?”她压低了声音。
“是我。”我把头探出水面,“别开灯。”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追我的人,找来了。”我长话短说,“我在镇上看到他们了。”
她的呼吸一滞。
“那你……”
“我必须马上走。”我说,“你把我的钱包从窗户递给我。”
屋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听到她翻箱倒柜的声音。
很快,那个黑色的牛皮钱包,从窗口递了出来。
我伸手接住。
“水生,你多保重。”我说,“如果他们找到你,你就说不认识我,说我是自己淹死的。”
“你快走吧。”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嗯。”
我把钱包揣进怀里,准备离开。
“阿默!”她又叫住了我。
“怎么了?”
“这个也带上。”
她从窗口又递出来一个油纸包。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个窝头,还有几条咸鱼干。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想着我有没有吃的。
“谢谢。”我的声音哽咽了。
“快走!”她催促道。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窗,然后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里。
我不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游了很远,才敢上岸。
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穿上衣服。
夜风吹在湿漉漉的身上,冷得刺骨。
但我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我不能就这么像条狗一样逃走。
豹子,我跟你没完。
还有水生……我不能让她因为我而陷入危险。
我打开钱包。
里面的钱,一分不少。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水生娟秀的字迹。
只有两个字:
“活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躲在暗处,观察着船屋的动静。
我必须确认水生是安全的,我才能放心走。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看到两艘船,朝水生的船屋开了过去。
不是渔船。
是那种烧柴油的机动船。
船上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豹子。
我心头一紧。
他们还是找到了。
我躲在更深的芦苇荡里,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到豹子他们上了栈桥,一脚踹开了水生的门。
“人呢!”
豹子的吼声,隔着这么远,我都能听到。
过了一会儿,水生被他们从屋里推了出来。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有些凌乱。
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豹子。
“你们是什么人?闯进我家干什么?”
“少他妈废话!”猴子上去就想推她。
“住手!”豹子喝止了他。
豹子上下打量着水生。
“妹子,我们找人。”他说,语气竟然还算客气,“一个男的,三十岁上下,城里口音,穿着一身西装。前段时间从这桥上跳下去了。你见过吗?”
我屏住了呼吸。
水生的回答,将决定她的生死。
也决定了我的。
水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没见过。”
“真没见过?”豹子眯起了眼睛,“这方圆几十里,就你一个船家。他要是被人救了,肯定是你救的。”
“我说了,没见过。”水生的语气依然平静,“那天晚上雾大,我什么都没看见。也许是淹死了,喂了鱼了。”
豹子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水生太镇定了。
镇定得有些不正常。
“大哥,跟她废什么话!”猴子不耐烦了,“把她抓起来,好好‘问问’,她肯定就说了!”
豹子摆了摆手。
他绕着水生走了一圈,然后停在她面前。
“妹子,我豹子出来混,讲究个道理。我们只找陈默,跟不相干的人没仇。”
“你要是把他交出来,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百块。
在八十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一个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
水生打鱼,一年到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我看到水生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会出卖我吗?
我不敢想。
如果她出卖我,我一点也不怪她。
是我,把她拖进了这趟浑水。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渔家女,她没必要为了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去得罪豹子这样的亡命之徒。
水生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觉得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她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陈默是谁。”
“我这里,只有一个淹死的短命鬼。”
她指了指不远处水边一个新堆起来的小土坟。
“前几天从河里捞上来的,已经烂了,我就地埋了。”
豹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色阴晴不定。
猴子跑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个土坟。
“大哥,说不定是真的。这河邪门得很,淹死个把人很正常。”
豹子没说话,他还在看水生。
突然,他笑了。
“好,很好。”
“妹子,今天算我豹子认栽。”
“我们走!”
他一挥手,带着他的人,上了船。
机动船突突地开走了,在水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浪花。
直到船消失在远处的雾里,我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芦苇荡里。
水生赌赢了。
她用她的冷静和勇敢,骗过了豹子。
也救了我第二次。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船屋,看着那个站在栈桥上的瘦弱身影,心里百感交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定时炸弹。
豹子这次虽然走了,但他生性多疑,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我必须走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也让他,再也找不到这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转身,钻进了芦oli苇荡深处。
我没有跟水生告别。
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好的告别,就是永不相见。
我离开了那个小镇。
我用钱包里的一部分钱,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是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走走停停,要开三天三夜。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很难闻。
但我却觉得很安心。
因为这里人多,嘈杂。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个不起眼的旅客。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想起了水生。
我想象着她现在在干什么。
是不是又划着那条乌篷船,去河中央下网了?
是不是又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修补着渔网?
是不是……会偶尔想起一个叫阿默的男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她救了我的命。
她给了我一个家,虽然只是暂时的。
她教会了我,什么叫活着。
不是像我以前那样,为了钱,为了所谓的“成功”,不择手段,活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而是像她那样,平静,坚韧,像水边的芦苇,虽然渺小,却能抵挡风雨。
火车一路向南。
我经过了很多城市,见过了很多人。
八十年代的中国,像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都充满了机会和躁动。
我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倒爷”。
但这一次,我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功近利,什么钱都敢赚。
我变得谨慎,也变得有底线。
我不再相信所谓的“兄弟义气”,我只相信我自己。
我从倒卖电子表开始,到后来倒卖服装,再到后来,我在深圳开了一家小小的电子厂。
我挣到了钱。
很多钱。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买了车,买了房。
我穿上了比当年那件西装贵一百倍的名牌。
我出入高档酒店,身边也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
但我知道,我还是那个陈默。
那个从河里被捞起来,一无所有的陈默。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做梦。
梦里,没有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没有饭局上的推杯换盏。
只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一间水上的木屋,和一个沉默的女人。
她递给我一碗滚烫的鱼汤,对我说:
“喝了它。”
十年后,也就是1996年。
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全国。
我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企业家。
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
那个结,叫水生。
这十年来,我没有回过那个小镇。
我不敢回。
我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我也怕,回去之后,物是人非。
我派人去打听过。
豹子,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就因为另一桩案子,被枪毙了。
这个消息,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但关于水生,我却什么都打听不到。
那个小小的渔村,好像从地图上消失了一样。
我越来越不安。
终于,我忍不住了。
我决定回去看看。
我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助理。
我一个人,开着车,踏上了回乡的路。
十年,变化太大了。
以前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
路两边,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楼房。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小镇。
镇子也变了样。
主街拓宽了,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店。
当年水生卖鱼的那个摊位,已经变成了一家音像店,里面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
我把车停在镇口,徒步走向河边。
我的心,跳得很快。
既期待,又害怕。
河还是那条河。
但河岸,已经修起了整齐的石堤。
我记忆中的那片芦苇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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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滨河公园,有几个老人在那里锻炼身体。
我沿着河堤,一直走,一直走。
我寻找着那座熟悉的木桥。
桥还在。
只是也翻新了,刷上了白色的油漆。
我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河水。
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我的人生,也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
我向远处望去。
我记忆中的那个水上船屋,不见了。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腐朽的木桩,还插在水里。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她走了。
她去哪儿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河边站了很久。
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大婶注意到了我。
“后生,你找人啊?”她问。
“啊……是。”我回过神来,“大婶,我向您打听个人。”
“你说。”
“以前,住在这河边,有个叫水生的渔家女,您认识吗?”
大婶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哦,你说那个水里的‘活菩萨’啊!”
“活菩萨?”
“是啊,她水性好,心眼也好。这河里淹了人,十有八九都是她捞上来的。前些年,还救过一个落水的娃呢。”
我的眼眶,又湿了。
“那她……现在人呢?”我急切地问。
“搬走好多年咧!”大婶说,“大概是八、九年前吧。政府搞开发,说这河边的船屋有碍观瞻,都给拆了。给了她一笔补偿款,她就在镇上买了房,搬走了。”
“搬到镇上了?”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那您知道她搬到哪里了吗?”
“这我哪知道。”大婶摇摇头,“不过,她好像没在镇上住多久。听说,后来又嫁了人,跟着男人去南方了。”
去南方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
“嫁人了……”我喃喃自语。
也对。
十年了。
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那么好的女人,值得一个好男人去爱她,去照顾她。
“是啊,嫁了个外地来做生意的老板,对她可好了。”大婶一脸羡慕,“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欣慰。
她过得好,就好了。
“谢谢您,大婶。”
我跟大婶道了别,准备离开。
“哎,后生!”大婶又叫住了我。
“怎么了?”
“我看你眼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你找水生干嘛?”
我笑了笑,看着远方的河水。
“我欠她一条命。”
我说。
我没有在镇上多待。
我开车离开了那个地方。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平静。
虽然没有见到她,但知道了她过得很好,我心里的那个结,也就算解开了。
车开到一半,我路过一个水库。
水库边上,有一个很大的农家乐,门口停满了车,看起来生意很好。
农家乐的名字,很特别。
叫“水生渔港”。
我鬼使神差地,把车开了进去。
农家乐建在水边,一排排的包厢都是木质结构,有点像我记忆中的船屋。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服务员迎了上来。
“老板,几位?”
“我一个人。”我说,“随便给我找个靠窗的位置。”
我坐下来,点了几道菜。
其中有一道,是鱼汤。
服务员很快把鱼汤端了上来。
奶白色的汤,撒着翠绿的葱花。
我舀了一勺,喝了一口。
那个味道……
那个我记了十年的味道。
一模一样。
我的手,开始发抖。
“服务员!”我叫住那个服务员。
“老板,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的老板……是谁?”
“我们老板姓李,不过平时店里都是老板娘在管。”
“老板娘……”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老板娘,她叫什么名字?”
服务员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们老板娘,就叫水生啊。”
“这店名,就是用她的名字起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站了起来,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服务员想拦我,但没拦住。
我推开厨房的门。
里面热气腾腾,几个厨师正在忙碌。
在最里面的那个灶台前,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女人,正背对着我,熟练地颠着勺。
那个背影……
那个我看了无数次的背影。
虽然比记忆中丰腴了一些,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
是水生。
她好像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炒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们也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十年了。
她的脸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眼角有了更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像河里的星星。
“你……”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
“我路过。”我说,“看到店名,就进来了。”
“哦。”她点点头,低下头,不敢看我。
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水生的肩膀。
“水生,这位是?”
他应该就是那个李老板,水生的丈夫。
看起来很憨厚,很老实的一个人。
水生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丈夫。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那笑容,和十年前她嘲笑我不会划船时,一模一样。
她对她丈夫说:
“一个……来讨债的。”
来源:暮归念未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