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和我那根用了三十年的锅铲一样,倔强地立在我的头顶,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我叫林秀兰,今年58岁。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第一根全白的头发时,我拔掉了它。
它和我那根用了三十年的锅铲一样,倔强地立在我的头顶,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儿子张伟推门进来,带着一股火锅味和毫不掩饰的急切。
“妈,我跟你说个事。”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灶上滚着汤的锅,排骨的香气正一点点被抽油烟机吸走。
“李静看上了一款新车,我们想换了。”
李静是我儿媳妇。
我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现在这车不是开得好好的?才三年。”
“哎呀,那车空间小,以后带小宝出去不方便。而且她同事都换了,她没面子。”
又是面子。
我关了火,把排骨汤盛出来,白瓷碗烫得我指尖发疼。
“换车要钱,你们钱够吗?”
张伟搓了搓手,这是他从小到大心虚或者有求于我时的标志性动作。
“这不是……还差了点嘛。”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一块冰砸中。
“差多少?”
“十五万。”
我没说话,只是解下围裙,慢慢地叠好,放在琉理台上。那块印着小黄鸭的围裙,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张伟看我沉默,有点急了:“妈,你那不是还有点存款吗?你跟爸两个人,平时也花不了什么钱。”
我终于转过身,看着我这个三十岁的儿子。
他长得像他爸,高高大大的,可此刻脸上的神情,却像个永远没断奶的孩子。
“那是我的养老钱,也是给你爸准备的救命钱。”我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哎呀,说什么救命钱,多不吉利!我跟李静都算过了,这钱我们先挪用一下,就当借的,以后我们肯定还。”
以后?
什么是以后?
从他上幼儿园的学费,到他结婚的彩礼,再到给他买这套房子的首付,哪一笔钱说过“以后”还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也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到底在为什么活?
年轻时在纺织厂三班倒,拿回家的工资,一分不留全交给我妈,她拿去给我哥盖房娶媳妇。
结婚后,伺候老公,拉扯儿子。老公是个甩手掌柜,除了上班,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儿子呢,被我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以为,等他成家立业了,我就能歇歇了。
结果呢?他们小两口上班忙,孙子小宝从出生就是我带。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拉扯到能上幼儿园了,我以为总算能喘口气了。
现在,他们又盯上了我最后这点“棺材本”。
我的心,像被扔进冰窖里的那块滚烫的排骨,瞬间就凉透了。
“不借。”
我说。
张伟愣住了,他大概从没想过我会拒绝他。在他的认知里,我的东西,不就是他的东西吗?
“妈?你说什么?”
“我说,不借。”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点,“那是我的钱。”
“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自私?”
自私?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我的胸口。
我笑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我为了这个家,从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熬成了现在这个腰间盘突出、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的老太婆。我这双手,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洗洗涮涮,关节都有些变形了。
到头来,我只是想守住自己最后一点活命钱,就成了“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我看着他的眼睛,“从今天起,我就学着自私一点。”
张伟被我脸上的笑容和话里的尖锐刺痛了,他涨红了脸:“你不可理喻!”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门走了。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厨房窗户嗡嗡作响,也震得我的心,一片死寂。
那碗排骨汤,还冒着热气。
我端起来,走到水槽边,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
滚烫的汤汁在不锈钢水槽里发出“刺啦”一声,像是我这五十多年来,所有委屈和不甘的呐喊。
那天晚上,老公老张回来,看见冷锅冷灶,愣了一下。
“今天没做饭?”
“没做。”我坐在沙发上,看一部早就播完的电视剧,也不知道演的什么。
“怎么了?跟儿子吵架了?”他倒是敏锐。
我没理他。
他叹了口气,自己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啃了起来。
吃完,碗筷就放在桌上。
跟过去三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以前,我会等他一放下碗,就立刻过去收拾干净。
今天,我没动。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那两只油腻的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只嘲弄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习惯性地想去厨房。
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
我凭什么要起那么早?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等我再睁眼,太阳已经晒屁股了。老张早就上班去了,桌上还是那两只昨晚的碗,旁边又多了一只他早上喝粥的碗。
我看着那一桌狼藉,心里一阵火起,但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林秀兰,你要自私一点。
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免费的旅馆和餐厅。
我没管那些碗,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我在外面随便吃了碗小馄饨,十五块钱。搁以前,我能心疼半天,这钱够买两斤肉了。
今天,我一口一口吃得特别香。
吃完,我没急着回家,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
路过一家服装店,橱窗里挂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深紫色,上面有暗色的提花,幽幽地泛着光。
我站住了。
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好,也爱俏。厂里的姐妹都说,我穿旗袍肯定好看。
可那时候哪有钱买这个。后来有了点钱,身材也走样了,更没心思穿了。
一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般的心里。
我走了进去。
服务员很热情:“阿姨,想看点什么?”
我指了指那件旗袍。
她眼睛一亮,立刻取下来:“您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款式,香云纱的,最显气质。”
我摸了摸那料子,滑、软,带着一种岁月的质感。
“我能试试吗?”
“当然可以!”
我拿着旗袍进了试衣间。
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旧裤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腰粗了,肚子上有了游泳圈,胳膊上的肉也松了。
这就是58岁的我。
我叹了口气,还是把旗袍套了上去。
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还是我。但又好像不是我。
旗袍的剪裁极好,恰到好处地收紧了腰身,又遮掩了小腹的赘肉。深紫色衬得我的皮肤没有那么暗沉了。虽然不再年轻,但那份被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却被这件衣服勾勒了出来。
我的腰,不自觉地挺直了。
服务员在外面问:“阿姨,合身吗?”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夸张地“哇”了一声:“阿姨,您穿这件也太好看了!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我知道这是恭维。
但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挺拔、端庄,甚至有几分陌生的自己,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
我看到了吊牌。
2888元。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这够我们家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脱下来。
“算了,太贵了。”
我转身想回试衣间。
可镜子里的那个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祈求和不甘。
林秀兰,你已经为别人省了一辈子了。
你给自己买过一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吗?
没有。
你连内衣都是在菜市场买的三十块钱两件的。
张伟的一双球鞋,一千多。李静的一个包,好几千。他们买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活得这么粗糙,这么委屈?
那个“自私”的念头,又冒了出来,这一次,它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
“包起来。”
我说。
服务员的笑容更真诚了:“好的!您真有品味。”
刷卡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
不是心疼,是激动。
提着那个精致的纸袋走出服装店,阳光正好,我眯了眯眼,觉得天都蓝了几分。
回到家,老张还没回来。
桌上的碗还在。
我把旗袍挂进衣柜,藏在最里面,然后,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鸡蛋。
吃完,我把自己的碗洗得干干净净。
桌上那三只,我还是没碰。
晚上,老张回来了。
他看到桌上的碗,皱起了眉:“这碗怎么还在这儿?”
“你吃的,你洗。”我头也不抬。
他愣了:“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吃了枪药了?”
“我就是不想洗了,我洗了三十年,累了。”
“你累了?我上班不累?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回来你连个碗都不愿意洗?”
我抬起头,冷笑了一声。
“你挣钱?你那点退休金,够你自己抽烟喝酒吗?这个家,从买房到装修,哪一笔大钱不是靠我当年厂里那点死工资攒下来的?张伟结婚的钱,是我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你呢?你除了把工资卡交给我,你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老张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你……你不可理喻!”
他又甩出了这句跟他儿子一模一样的话。
然后,他拿起那几只碗,气冲冲地走进厨房,“乒乒乓乓”地摔打起来。
我听着那声音,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凉。
原来,忍让和付出,并不会换来体谅和感恩。
只会换来理所当然和得寸进尺。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
我不做饭,也不收拾。
老张一开始还跟我犟,自己泡面吃,或者在外面吃。碗筷依然堆在水槽里。
没过两天,他就受不了了。家里开始弥漫出一股剩饭剩菜的馊味。
他终于开始自己动手洗碗,嘴里骂骂咧咧,动作粗暴得像是要跟碗有仇。
他还试着自己做饭,结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烧糊了。
张伟和李静一次都没回来过。
估计是在等我低头。
周五,李静给我打了电话,语气很不耐烦。
“妈,明天小宝幼儿园要开亲子运动会,你记得早点过来。”
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明天有事,去不了。”我说。
“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在家待着吗?小宝说了,想让奶奶去。”
又是小宝。
每次他们有求于我,都会把小宝搬出来。
“我约了朋友。”
“朋友?你有什么朋友?”李静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轻蔑。
这句话,又刺痛了我。
是啊,我有什么朋友?为了这个家,我跟以前厂里的姐妹们早就断了联系。我的世界里,除了老公、儿子、孙子,好像就没别人了。
“我有没有朋友,不用跟你汇报吧。”我冷冷地说。
“你……”李静气结,“行,林秀兰,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你不管你孙子了是吧?你别后悔!”
电话被她狠狠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心里空落落的。
说不难过是假的。小宝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怎么可能不想他。
可是,一想到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我的心就硬了起来。
我不能再心软了。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一个很多年没联系过的名字:王亚萍。
我们以前是厂里最好的姐妹。后来我结婚生子,她下海做生意,渐渐就断了来往。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一个爽朗又有些沙哑的女声传来。
“亚萍,是我,林秀兰。”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一声惊呼:“秀兰?我的天!真的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么多年都死哪儿去了?”
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嗔怪,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一直都在。”
“在什么在!电话不打,人也不见!我还以为你飞黄腾达,不认我们这些穷姐妹了呢!”王亚萍在那边咋咋呼呼地说着。
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生意做得比我好多了。
我们聊了很久,从以前厂里的趣事,聊到各自的家庭。
我没说家里的矛盾,只说现在退休了,闲得慌。
“闲得慌好啊!”王亚萍说,“闲着就出来玩!我跟你说,我现在在上市老年大学,学国画呢!我们班上还有学书法的,学跳舞的,可有意思了!你来不来?”
老年大学?
这四个字,对我来说,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我能行吗?我什么都不会。”
“要什么都会还去学什么?就是去玩的!我们这儿有个舞蹈班,老师特别好,正缺人呢!你以前腰那么细,跳舞肯定好看!来吧,就当陪陪我!”
我的心,被她说得活泛了起来。
跳舞?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跳舞吗?
“明天……明天你们有课吗?”我鬼使神差地问。
“有啊!明天上午九点,就在市文化宫三楼!你一定要来啊!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是彻底跟过去的生活告别。
不去,难道还要回到那个油腻的厨房,守着那几个把我当保姆的男人吗?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打开衣柜,拿出了那件紫色的旗袍。
犹豫再三,还是换上了。
然后,我坐在梳妆台前,那是结婚时的嫁妆,镜子都有些模糊了。
我找出了 давно不用的口红,很淡的粉色,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涂上。
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旗袍,略施粉黛的自己,我深吸了一口气。
林秀兰,为自己活一次吧。
我到文化宫的时候,还不到九点。
三楼的舞蹈教室里,已经传来了音乐声。
我站在门口,有些胆怯。里面都是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她们穿着练功服,说说笑笑,身姿舒展,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信。
王亚萍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
“秀兰!你可算来了!快进来!”她冲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进去。
“哇,你今天穿得也太好看了吧!”她上下打量着我,“这身段,哪像快六十的人!”
周围的人也都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惊艳,也有善意的打量。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我就是随便穿穿。”
“什么随便穿穿,这就是你的战袍!”王亚萍把我按在一张椅子上,“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练功服。”
很快,舞蹈老师来了。是一个很年轻,很有活力的女孩。
音乐响起,大家开始跟着老师做热身。
我穿着旗袍,站在最后一排,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笨拙得像一只木偶。
一个简单的伸展动作,我的腰就发出了“咔”的一声,疼得我龇牙咧嘴。
身边的阿姨们,虽然动作也并非个个标准,但她们都很投入,很享受。
一节课下来,我满头大汗,累得快散架了。
但奇怪的是,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下课后,王亚萍拉着我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
“怎么样?累傻了吧?”她给我倒了杯茶。
“是挺累的。”我揉着酸痛的腰,“我觉得我跟不上。”
“慢慢来嘛!谁一开始不是这样?你看我们班那个李姐,刚来的时候顺拐,现在跳得多好!”
我们边吃边聊,王亚萍给我讲了很多她这些年的经历。她离了婚,自己带大女儿,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女人啊,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她喝了口茶,感慨道,“指望男人?下辈子吧。”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充满了羡慕。
“对了,”王亚Ding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儿子结婚了,我还没给过红包呢。改天约出来,让你儿子儿媳请我这个干妈吃顿饭啊。”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了?”王亚萍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再也忍不住了。
从换车,到“自私”的指责,再到冷战,我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几十年的委屈,好像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王亚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递给我一张纸巾,重重地叹了口气。
“秀兰,你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也太糊涂了。”
我愣住了。
“你什么都为他们着想,想得太明白了。但你唯独忘了为自己想,这就是糊涂。”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力道很重。
“你没错。你那不叫自私,你那叫自醒。”
“他们习惯了你的付出,就把你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你稍微想为自己活一次,他们就觉得你背叛了他们。这是他们的自私,不是你的。”
“听我的,别心软。这次你要是退了,你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当个老妈子了。”
王亚萍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不能退。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从那天起,我真的“自私”了起来。
我报了那个舞蹈班,每周去上两次课。虽然还是跟不上,但我不再胆怯,就当是锻炼身体。
我开始学着自己找乐子。跟王亚萍和舞蹈班的姐妹们一起去逛公园,去喝早茶,甚至还去KTV吼了几嗓子。
我把我那点存款,拿了一部分出来,给自己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还办了张美容卡,学着保养我这张被油烟熏了半辈子的脸。
我不再围着厨房转,也不再盯着水槽里的脏碗生气。
饭,我想做就做,不想做,我就在外面吃,或者干脆让老张自己解决。
家里的卫生,我只管我自己的房间。客厅和厨房,谁弄脏了谁收拾。
老张一开始怨声载道,跟我大吵了几次。
我也不跟他吵,我只跟他说:“张师傅,咱们搭伙过日子,也得讲究个公平合理吧?我伺候了你三十年,现在我退休了,你也该干点活了。”
吵得没用,他只能自己学着拖地,学着把垃圾分类,学着使用那个他从没碰过的洗衣机。
家里常常是乱糟糟的,但我眼不见心不烦。
张伟和李静那边,彻底跟我断了联系。
连小宝的视频电话都没有了。
我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的。
好几次,我拿起手机,想给他们打过去,问问小宝怎么样了。
但一想到王亚萍的话,我又放下了。
我知道,我在等。
等他们明白,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保姆,而是一个有自己生活和尊严的人。
转折点,是小宝的五岁生日。
生日前一个星期,李静终于给我打了电话。
她的语气缓和了不少,但还是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
“妈,周六是小宝生日,你准备一下,在家里办吧。我把他喜欢吃的菜都发给你。”
我看着手机上她发来的一长串菜单,有可乐鸡翅、糖醋排骨、红烧大虾……全是我以前的拿手菜。
要是搁在两个月前,我肯定会立刻冲到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从早上就开始忙活。
但现在,我只觉得累。
我回了她一条信息。
“我不做了。我已经订了酒店,你们周六晚上直接过去就行。”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我知道,那边肯定又炸锅了。
但我不在乎。
我订的是市里一家还不错的酒店,一个能坐十几个人的包厢。花了我小两千。
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
我觉得值。
周六那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前去酒店张罗。
我睡了个懒觉,然后去舞蹈班上了课。
下午,我去美容院做了个脸。
然后,我回到家,从衣柜里拿出那件紫色的旗袍,郑重地穿上。
我还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看着镜子里那个容光焕发,眼神平静的自己,我笑了。
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酒店。
服务员把我领进包厢,我把给小宝买的乐高玩具放在桌上。
然后,我就坐在那里,静静地喝茶,等他们来。
六点半,包厢门被推开了。
张伟、李静,抱着小宝,还有李静的父母,一起走了进来。
他们看到我的那一刻,都愣住了。
尤其是张伟和李静。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妈,你……你穿的这是什么?”张伟结结巴巴地问。
“旗袍,好看吗?”我淡淡地回答。
李静的脸色很难看,她妈妈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亲家母,你今天可真隆重啊。”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宝五岁生日,是该隆重一点。”我没接她的话茬。
小宝看到了桌上的乐高,挣脱李静的怀抱,跑了过来。
“奶奶!”
他扑进我怀里。
我抱着他软软的小身子,心一下子就化了。
“奶奶,我好想你。”他奶声奶气地说。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奶奶也想你。”
气氛很尴尬。
大家落座后,谁也不说话。
还是李静的爸爸,一个看起来还算明事理的中年男人,出来打圆场。
“秀兰啊,听说你最近报班学跳舞了?挺好的,人老了是该找点自己的爱好。”
“是啊,”我笑了笑,“活了大半辈子,才想明白,人最终还是得为自己活。”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到了李静。
她冷笑一声:“可不是嘛,有的人现在只顾着自己快活,连孙子都不管了。”
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李静,我带小宝带到三岁,把他送进幼儿园,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有爸爸,有妈妈,你们才是他的第一责任人。我愿意帮忙,是情分,不是本分。你们不能把我的情分,当成理所当然的义务。”
“你……”李静被我噎住了。
张伟终于忍不住了,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妈!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不就是十五万块钱吗?你不借就不借,至于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吗?你现在这样,像个什么样子?自私自利!”
“自私自利?”我看着我这个被我宠坏了的儿子,心里一阵悲凉,“张伟,我问你,从小到大,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给你最好的?你上学,我风里雨里接送。你工作了,我怕你累着,每天给你做好饭等你回家。你结婚,我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给你付首付。小宝出生,我没日没夜地带,落下一身病。我自私在哪里?”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只是想留下一点钱,给我自己和你爸养老,以备不时之需,这就叫自私?”
“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免费的保姆,想在晚年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这就叫自私?”
“如果这就叫自私,那我告诉你,这个‘自私’的人,我当定了!”
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张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李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父母的脸上,也满是尴尬。
只有小宝,不懂大人们的剑拔弩张,还在专心致志地拆他的乐高玩具。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他们没吃几口,就找借口带着小宝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个巨大的圆桌前,看着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
服务员进来问:“女士,这些菜要打包吗?”
“不用了。”
我拿出手机,给王亚萍和舞蹈班的几个姐妹发了信息。
“有空吗?请你们吃饭,我生日。”
那天不是我生日。
但我觉得,那一天,是我新生的日子。
很快,她们就嘻嘻哈哈地赶来了。
看到一桌子菜,她们都惊呆了。
“秀兰,你发财啦?点这么多!”
“我今天高兴。”我说。
我们喝酒,聊天,唱歌。
我喝了点酒,脸红红的。王亚萍她们起哄,让我跳一段舞。
我就在包厢中间,随着手机里的音乐,跳起了新学的那支《又见江南雨》。
动作依然笨拙,节奏也踩不准。
但我就那么跳着,旗袍的下摆随着我的动作,划出优美的弧线。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在工厂的联欢会上,那个羞涩又充满憧憬的少女。
那晚,我玩到很晚才回家。
带着一身酒气和KTV的味道。
老张坐在客厅等我,脸色很难看。
“你去哪儿了?喝这么多酒!”
“跟朋友吃饭。”我换下鞋,懒得理他。
“林秀兰,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站起来,声音很高,“儿子生日,你把他气走!自己跑出去跟不三不四的人喝酒!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家?”我转过身,看着他,“这个家是什么?是你的茶杯,我的锅铲?还是你每天翘着的二郎腿,和我弯下去的腰?”
“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战场。现在,我不想打了,我想休战,我想给自己放个假,不行吗?”
老张被我的话震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
那晚之后,家里陷入了更彻底的沉默。
老张不再对我大吼大叫,只是沉默地做着他那份家务,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看电视。
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我知道,我们都在等。
等对方先妥协。
但我已经决定了,这一次,我绝不后退。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我养的花浇水。
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张伟。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的。
“妈。”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很低。
我没说话,让他进来了。
他把水果放在桌上,局促地站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你……吃饭了吗?”我问。
“还没。”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剩菜,热了热,又给他下了一碗面。
他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儿子。
“最近……工作很忙吗?”我忍不住问。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妈,我错了。”
我愣住了。
“那天在酒店,我不该那么说你。”他放下筷子,声音哽咽,“我回去想了很久。你说得对,这些年,我们都太习惯了。习惯了你的付出,习惯了你的好,把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李静她……她也没坏心,就是被惯坏了。我们……我们都错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不是为了他的道歉,而是为了这份迟来的理解。
“那天你走了之后,”张伟继续说,“李静的爸妈把我们说了一顿。他们说,没有你这样的妈,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们不能这么没良心。”
“前几天,李静公司组织体检,查出来有点低血糖,还有轻微的颈椎病。她才二十八岁。医生说她就是累的,压力大。她那天回来,自己哭了很久。她说,她突然就理解你了。她说,她不敢想,如果她到你这个年纪,小宝也这么对她,她会怎么样。”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人啊,果然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妈,”张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那十五万,我们不要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以后,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们……我们只希望你开心。”
我看着他,这个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好像在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
我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之后,家里的气氛,慢慢变了。
张伟和李静开始频繁地带着小宝回来看我。
他们不再理所当然地等着我做饭。李静会主动钻进厨房,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她会笑着问我:“妈,这个菜要放多少盐?”
张伟会抢着洗碗,还会笨手笨脚地帮老张一起拖地。
老张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会问我舞蹈班有没有趣事,会提醒我下雨天记得带伞。
有一次,我跳舞扭到了腰,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那天早上,我是被一阵饭香弄醒的。
我挣扎着走到客厅,看到老张在厨房里,围着我那件小黄鸭围裙,正在熬粥。
他的动作很笨拙,米汤溅得到处都是。
但他很专注。
看到我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你醒了?我熬了点粥,你快去躺着,我等会儿给你端过去。”
我看着他被热气熏得通红的脸,和他身上那件滑稽的围裙。
我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我没再回床上。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身子一僵。
我们结婚三十多年,除了年轻时,再没这么亲密过。
“老张,”我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背上,“谢谢你。”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沾着米汤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次“自醒”而变得翻天覆地。
我依然是林秀兰,一个58岁的退休女工。
我还是会为菜市场的菜价涨了一毛钱而心疼,还是会为小宝的一句“奶奶我爱你”而开心一整天。
但我又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不再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家人身上。
我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好。
我会在天气好的下午,穿着我那件紫色的旗袍,和姐妹们一起去公园里拍照。
我会在不想做饭的晚上,理直气壮地叫一份外卖,或者拉着老张去下馆子。
我学会了拒绝。
也学会了爱自己。
那天,我整理衣柜,又看到了那件旗袍。
我把它拿出来,穿在身上。
走到镜子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白头发好像更多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
但我看着,却觉得镜子里这个人,比我记忆中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看。
因为她的眼神里,有光。
那是一种叫做“自我”的光。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地笑了。
你好啊,林秀兰。
从今天起,请多关照。
来源:雪色染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