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尤其是这种,不大不小,黏糊糊的,能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得发霉的雨。
我讨厌下雨天。
尤其是这种,不大不小,黏糊糊的,能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得发霉的雨。
陈屿就喜欢。
他说雨声像宇宙深处的白噪音,能让他睡个好觉。
现在他要去宇宙深处了,不知道那里的白噪音,跟我们这颗破星球上的雨声,是不是一个味道。
“资格审查通过了。”他把那张泛着淡蓝色微光的通知单推到我面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营养膏是草莓味的”。
我盯着那几个立体浮雕的宋体字,“新世界启航计划·最终资格确认”。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攥得我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哦。”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你不为我高兴吗,濛濛?”陈屿的眉头微微蹙起,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
高兴?
我该高兴什么?
高兴你中了这张几亿分之一概率的彩票,可以抛下我,抛下这个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七年的、潮湿又破败的世界,去那个只存在于宣传片里的“新世界”?
高兴我们的爱情,终于要输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打了过量的肉毒。
“高兴啊,怎么不高兴。”我说,“你可是天选之子。我们小区都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远航者’了。”
我的语气一定很怪,像生了锈的铁皮在互相摩擦。
陈屿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知道我在讽刺。
我们都知道。
这张所谓的“船票”,不是靠努力,不是靠才华,是靠他妈的纯运气。
就像一场覆盖全球的、决定命运的轮盘赌。
而陈屿,就是那个被指针选中的幸运儿。
或者说,我是那个被指针抛弃的倒霉蛋。
“林濛,”他叫我的全名,这是我们吵架的预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机会。”
“我们两个人?”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几个字荒谬得可笑,“陈屿,你看清楚,这张通知单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不是我们的。”
“直系亲属可以申请随行!我们可以结婚!”他提高了音量,有些急切。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无力的疲惫感,从我们知道他中签的那天起,就一直像水蛭一样吸附在我身上。
“申请?”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刻薄,“你忘了上个月我们去‘启航局’咨询的结果了?忘了那个办事员看我们像看两只垃圾桶里翻食的野狗的眼神了?”
“资产证明,健康评级,社会贡献值……陈屿,我哪一样达标了?”
“我就是个给‘深蓝算法’做数据标注的合同工,我爸妈是死在‘酸雨并发症’里的普通工人,我唯一的资产就是这间四十平米、还差八年才还完贷款的鸽子笼。”
“我拿什么去‘随行’?拿我这一腔爱你的孤勇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先捅向他,再狠狠扎回我自己心里。
鲜血淋漓。
陈屿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起来有点委屈。
我知道我话说重了。
可我控制不住。
那种即将被抛弃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怕再不说点什么,我就会窒息。
沉默在小小的客厅里发酵,和窗外的雨水味混在一起,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墙上的电子钟单调地报时:“北京时间,十九点整。”
“我去做饭。”我站起身,逃进了只有三平米的厨房。
晚饭是两份合成蛋白面,加了一勺我偷偷攒下来的、昂贵的天然辣酱。
曾经这是我们庆祝时才会有的奢侈。
现在吃起来,只觉得满嘴苦涩。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清脆声响,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体检是下周三。”他先开了口。
“嗯。”
“之后是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集训。”
“嗯。”
“然后……”他顿了顿,“然后就是出发日。”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出发日。
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钉子,钉进了我的天灵盖。
“这么快。”我说。
“嗯,第一批次,优先启航。”他的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懂。
换做是我,我可能比他更兴奋。
逃离这个灰色的、没有希望的世界,去往一个蓝天白云、鸟语花香的新家园。
谁不向往?
可我不是他。
我没有那张船票。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问,声音有点抖。
“差不多了。”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那边什么都有,全新的。”
全新的。
是啊。
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很快,也会有全新的……人。
我的心又开始抽痛。
“我妈今天又打电话来了。”我换了个话题,不想再继续这个让我窒息的讨论。
“她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问你什么时候走,说你走了我就可以把这房子卖了,搬回她那里住。她还说,让我别犯傻,别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陈屿的筷子放下了。
“阿姨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是怕我拖你后腿,让你那个‘天选之子’的女婿飞不起来!”
“林濛!”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自从你中签,我在她眼里就从‘还算争气的女儿’变成了‘拖油瓶’。她恨不得亲自打包把我从你身边扔出去!”
“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那个意思!”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们都一样!你们都觉得我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你,为你牺牲,为你喝彩!凭什么?!”
“就凭我爱你吗?!”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陈屿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丝……被我说中了的狼狈。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困兽。
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对不起。”
“我只是……我只是想带你一起走。”
“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alar的脆弱。
我心里的那堵墙,瞬间就塌了。
是啊。
他也会怕。
他也会孤独。
他只是一个和我一样,被命运的巨浪推着走的普通人。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但还是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对不起。”我也说,“我不该那么说。”
“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他把我的手攥得很紧,像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没有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
所谓的“随行申请”,不过是“启航局”为了安抚我们这些被留下的人,画的一张大饼。
一张永远也吃不到嘴里的大饼。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陈屿去体检,各项指标完美得像教科书。
我陪他去采购集训用品,看着他把那些统一制式的、灰白色的压缩衣物放进购物车,感觉像在为一场盛大的葬礼准备祭品。
我们开始疯狂地做爱。
在客厅的沙发上,在浴室氤氲的水汽里,在能看到楼下穿梭不息的悬浮车的窗边。
我们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抵抗着即将到来的分离。
每一次,他都把我弄得很疼。
我知道,他是想在我身上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记,深刻到足以对抗未来漫长岁月里的遗忘。
我也配合他,用指甲在他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我想让他疼。
我想让他记住我。
哪怕是以这种最不堪的方式。
集训开始了。
他搬进了位于城市边缘的全封闭式“启航营”。
我们每天只能在固定的时间,进行十分钟的全息通话。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睛亮得惊人。
他跟我讲集训的内容,从体能训练到新世界语言,从飞船驾驶基础到星际生存法则。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新奇和兴奋,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假装自己也很投入。
其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说的那些东西,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就像两个不同维度的世界。
有一次,他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在模拟舱里看到了“新世界”的实时影像。
“濛濛,你不知道那里有多美!天空是那种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蓝色,空气闻起来……教官说是甜的!还有很多我们这里已经灭绝了的植物和动物!”
“我们真的像是在去往天堂。”
天堂。
我看着我们这边,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永远飘浮着酸性尘埃的空气。
是啊,他要去天堂了。
而我,要继续留在地狱。
“真好。”我说。
通话时间到了。
他的影像在我面前闪烁了一下,消失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启航营”方向那冲天的光柱。
那是为了给“远航者”们模拟“新世界”日照环境的人造太阳。
真刺眼啊。
我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我妈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阳光透过浑浊的大气层,勉强洒下一点稀薄的温暖。
她提着一篮子据说是“高营养”的合成水果,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小陈集训还顺利吧?”她一进门就问。
我没接话,给她倒了杯水。
“我听你王阿姨说,他们单位领导的儿子,去年走的第二批,现在在新世界那边分到了一百多平的房子,带花园的!”
“小陈这么优秀,以后肯定分得更好。”
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睛却在屋里四处打量。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在评估这间屋子还能卖多少钱。
“妈。”我打断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
“濛濛啊,妈是过来人,有些话不能不跟你说。”
“小陈是人中龙凤,他要去的地方,跟你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了。”
“你不能这么拖着他。感情这东西,不能当饭吃。你得为自己的以后着想。”
“把房子卖了,钱拿在手里,以后不管怎么样,都有个保障。”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在她眼里,我和陈屿二十年的感情,就只是一笔可以被估价、被出售的资产?
“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冷冷地说,“卖不卖,我说了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她急了,“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年轻,不觉得。再过几年,你一个人,没钱没依靠,你怎么活?”
“我怎么活,不用你操心。”
“你……”她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大!你就是个死脑筋!陈屿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他都要走了!他不会回来的!你懂不懂?!”
“我懂。”我平静地看着她,“我比你懂。”
“你懂个屁!”她口不择言地骂道。
“我懂他走了,这间屋子就是我们唯一的联系。”
“这里有他的牙刷,他的拖鞋,他没看完的书,他喝了一半的咖啡豆。”
“这里有我们一起刷过的墙,一起挑的窗帘,一起吵过的架,一起流过的泪。”
“这里是我们的家。”
“只要我还在这里,他就不是无根的浮萍。他就有个地方可以想念。”
“你懂吗?”
我妈被我问住了。
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她把那篮子水果重重地放在桌上,骂了一句“不可理喻”,摔门走了。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很久。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飞舞。
我想起陈屿说过,每一颗尘埃,都可能是一颗死去的星星。
那我们,是不是也只是两颗即将分离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出发日越来越近。
空气里的告别气息也越来越浓。
电视里,网络上,全是关于“第一批次启航”的报道。
专家们分析着“新世界”的宜居指数,主持人们用激昂的语调展望着人类文明的新篇章。
街上的巨幅全息广告牌,滚动播放着“远航者”们穿着统一制服、英姿飒爽的宣传片。
陈屿也在里面。
他有一个特写镜头,眼神坚毅,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
真帅。
帅得像个陌生人。
我把那个镜头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能默写出他脸上每一条细微的纹路。
我想把他现在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出发前一天,他有半天的假,可以和家人告别。
我们约在“启航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那地方很贵,一杯最普通的合成咖啡,要花掉我两天的工资。
但他坚持。
他说,想在走之前,带我体验一下“上等人的生活”。
他穿着那身挺括的银灰色制服,肩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羡慕,嫉妒,敬畏。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穿过人群向我走来,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们好像已经活在两个世界了。
“等很久了?”他在我对面坐下。
“没有,刚到。”我撒了谎。
其实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个小时,把一杯水喝到了底。
我们相对无言。
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嗯。”他点头,“你也是。”
“别老吃外卖的营养膏,对胃不好。我给你留的那些菜谱,记得学着做。”
“嗯。”
“天气不好的时候,记得关窗,我们这边的酸雨腐蚀性越来越强了。”
“嗯。”
“还有,别再熬夜做数据标注了,对眼睛不好。钱是赚不完的。”
“嗯。”
我说一句,他应一句。
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陈屿。”我叫他。
“嗯?”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痛苦,不舍,挣扎,还有一丝……解脱。
“濛濛,”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忘了我吧。”
我的心,像被瞬间抽成了真空。
“你说什么?”
“到了新世界,我会开始全新的生活。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光年,是两个文明。我们不可能再有交集了。”
“忘了我,对你,对我,都好。”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忽然很想笑。
我也真的笑出来了。
“陈屿,你真行。”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说,显得特别伟大,特别深情?”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是在为我着想,是在快刀斩乱麻?”
“你他妈就是个懦夫!”
我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他脸色煞白。
“我告诉你,陈屿。”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忘了你。”
“我会一直记着你。记着你是怎么中了一张彩票,就抛弃了我们二十年的感情。”
“记着你是怎么穿着这身人模狗样的皮,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混账话。”
“我会记着,直到我死。”
“我要让你,就算到了那个所谓的天堂,也永远背负着这份愧疚。”
“我要让你,每一次呼吸着那所谓香甜的空气时,都会想起我这个被你遗弃在地狱里的旧情人。”
“我要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说完,我站起身,把那杯没动过的、昂贵的咖啡,从他头顶淋了下去。
褐色的液体顺着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流下来,划过他震惊而错愕的脸,浸湿了他那闪闪发光的肩章。
周围一片哗然。
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在城市上空。
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发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只记得,我一路走,一路流泪。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的电话也不接。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想把自己憋死在这个充满了他的气息的空间里。
可是我没有。
求生的本能,比爱情更顽固。
第二天,是出发日。
全球直播。
我没有打开电视。
我怕看到他的脸。
我怕自己会失控。
我妈打了无数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
中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她找上门来了,烦躁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一个穿着“启航局”制服的工作人员。
他递给我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
“林濛女士吗?这是陈屿先生委托我们转交给您的物品。”
我木然地接过。
盒子很重。
关上门,我把它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很久。
我没有勇气打开。
我怕里面是他写给我的诀别信,或者是什么充满回忆的旧物。
我怕自己会崩溃。
下午三点。
整座城市忽然响起了悠长的汽笛声。
我知道,那是“启航号”飞船即将升空的信号。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冲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东方的天际,那个巨大的、如同神迹般的发射架,正在喷吐着白色的浓烟。
一个银色的、子弹头一样的庞然大物,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那就是启航号。
陈屿就在里面。
在那个离我一百多公里远,却即将去往亿万光年外的铁壳子里。
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三点十五分。
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强光,骤然亮起,瞬间盖过了天空中那轮惨淡的太阳。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整个城市都在颤抖。
我住的这栋老旧公寓,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窗户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看见那个银色的巨物,在烈焰和浓烟的托举下,缓慢而坚定地,离开了地面。
它越升越高,越飞越快。
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一个银点,再变成一颗比星星还要微弱的光。
最后,它消失在了那片灰色的、浑浊的天幕尽头。
一切都结束了。
世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我的耳边,还回响着那巨大的轰鸣。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愤怒,不是不甘。
是纯粹的,绝望的悲伤。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带着我的爱,我的恨,我全部的青春,去了另一个世界。
而我,被留下了。
永远地,留在了这个被遗弃的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地上爬起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金属盒子上。
现在,我好像有勇气打开它了。
盒子没有锁,只有一个卡扣。
我轻轻一按,盒盖弹开了。
里面没有信,也没有旧物。
只有一沓厚厚的、打印出来的纸质文件。
最上面的一张,标题是——
《“新世界”永久居住权转让协议》。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份协议。
转让人:陈屿。
受让人:林濛。
协议的内容很复杂,充满了各种法律和技术术语。
但我看懂了。
陈屿,把他那个亿万分之一概率得来的、可以去往天堂的资格,转让给了我。
协议的最后,是他的签名。
龙飞凤舞,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羁的意气。
签名的日期,是昨天。
就是在我用咖啡泼了他一身之后。
协议下面,还有一张手写的纸条。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濛濛:
对不起。
原谅我的懦弱。
我不敢当面对你说。
我怕你拒绝,也怕自己动摇。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带你去一个未知的未来里冒险。
新世界的资料,我看过最机密的那部分。那里没有宣传片里那么美好,它是一个全新的、严酷的、需要我们这些‘先行者’去开垦的荒原。
那里有未知的病毒,有狂暴的气候,有远超地球的重力。
第一批去的人,死亡率预估超过百分之三十。
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而我,必须去。
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我把我的‘资格’转给了你,但不是现在。
这份协议的生效时间,是‘启航号’抵达新世界,并确认建成第一个永久性基地之后。
那时候,第二批次的移民才会开始。
那时的‘新世界’,才是一个真正安全、美好的新家园。
那大概需要……十年,或者二十年?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如果我活下来了,我会去基地最高的那座山上,种一棵我们家乡的银杏树。
如果你来了,就去找那棵树。
如果我不在了……
就忘了我,开始你的新生活。
咖啡馆里说的那些混账话,别当真。
我只是,想让你恨我。
因为恨,比爱更容易让人活下去。
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
永远。
陈屿”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张纸上。
把他的字迹,晕染开来。
我好像能看到他写下这封信时的样子。
在那个戒备森严的启航营里,在出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诀别的话。
他这个傻子。
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他以为他是谁?
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吗?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凭什么剥夺我和他一起面对风雨的权利?
我冲出家门,疯狂地按着电梯。
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启ah航局!
我要告诉他们,这个协议无效!
我要把他从那个该死的铁壳子里换回来!
电梯门开了,里面挤满了邻居。
他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刚才那场壮观的发射。
“看到了吗?太震撼了!简直是神迹!”
“是啊是啊,我们这栋楼都能感觉到震动!”
“听说这次去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真羡慕啊,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
我挤出人群,冲进了楼道。
我忘了,我们这栋楼的电梯,慢得像乌龟。
我一口气从二十八楼跑到一楼,肺都快炸了。
我冲出单元门,拦下了一辆经过的悬浮出租车。
“去启航局!最快的速度!”我对司机吼道。
司机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小姐,现在全城交通管制,去不了。”
“我给你十倍的价钱!”我从口袋里掏出我所有的信用点卡。
司机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启航局周边五十公里,现在是最高级别的军事禁区。”
军事禁区。
我瘫坐在路边,看着车流在我面前川流不息。
每一辆车,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是啊。
我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走了。
在几分钟前,就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飞离了这颗星球。
我们之间,已经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
我连对他说一句“你这个混蛋”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拿着那份协议,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又开始下雨了。
不大不小,黏糊糊的。
陈屿喜欢的雨。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手里的那份协议。
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我看着那张他写给我的纸条,一遍又一遍。
恨,比爱更容易让人活下去。
这个混蛋。
他连我最后恨他的权利,都剥夺了。
他只留给我一份沉甸甸的、无法拒绝的爱。
和一份,通往未来的、遥遥无期的等待。
陈屿离开后的第一年。
我辞掉了数据标注的工作。
我用我们所有的积蓄,加上我妈硬塞给我的钱,盘下了楼下那家快要倒闭的小饭馆。
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吃的那家。
我把它重新装修,墙壁刷成了陈屿最喜欢的米白色。
菜单没换,还是那些家常菜。
只是每一道菜,我都用上了最好的、最天然的食材。
我按照他留下的菜谱,一道一道地学。
一开始,做得很难吃。
盐放多了,火候没掌握好,味道和他做的天差地别。
但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关了店门,就在厨房里练习到深夜。
我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回来,我要让他尝到最地道的、家的味道。
我妈来看过我一次。
她看着我系着油腻的围裙,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忙碌,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没理她。
她大概觉得我疯了。
放着好好的、体面的白领不当,跑来当一个油腻的厨子。
她不懂。
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我才不会去想他。
只有闻着这人间烟火的气息,我才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小饭馆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来吃饭的,大多是附近的街坊。
他们都知道我的故事。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他们叫我“等星星的女人”。
我不在乎。
我每天开店,关店,算账,买菜。
生活规律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我不再看任何关于“新世界”的新闻。
我怕看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我宁愿活在自己构建的、虚假的希望里。
我开始养花。
在小小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
都是些最好养活的品种。
绿萝,吊兰,仙人掌。
陈屿以前总笑我,说我是植物杀手,养什么死什么。
现在,它们却都长得很好。
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学会了耐心。
就像我,正在耐心地,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的未来。
陈屿离开后的第五年。
“启航局”发布了公告。
“启航号”飞船,在经历了长达五年的星际航行后,成功抵达“新世界”预定轨道。
但由于降落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电磁风暴,飞船与地球总部失去了联系。
目前,生死未卜。
消息一出,全球哗然。
那些把亲人送上飞船的家庭,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慌。
我也一样。
我看到新闻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关了店门,把自己锁在家里,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我一遍一遍地看那份转让协议。
看着他那飞扬的签名。
我想,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这五年的等待,是不是就成了一个笑话?
第四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我妈。
她拿着一把备用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她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濛濛,你不能这样!”她抱着我,哭了,“你得活下去啊!”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抱着。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妈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
她每天给我做饭,陪我说话,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照顾我。
她再也没提过让我卖房子,或者忘了陈屿的话。
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一个星期后,我重新打开了店门。
客人们看到我,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提任何关于飞船的事。
我像往常一样,给他们炒菜,上菜,收钱。
只是脸上的笑容,再也没有了。
我成了一个真正没有灵魂的躯壳。
每天支撑我活下去的,只剩下机械的惯性。
直到有一天。
一个穿着“启航局”制服的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店里。
他点了一份最普通的蛋炒饭。
我给他端上去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我。
“您是林濛女士吗?”
我点了点头。
“我是陈屿先生的……同事。”他说,“我们是一个集训小组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他还好吗?”我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
“在降落的时候,为了保护休眠舱里的非战斗人员,陈屿和另外几位驾驶员,手动操控飞船,冲进了电磁风暴最强的区域,引开了大部分能量。”
“他们……成功了。”
“飞船主体安全降落,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活了下来。”
“那他呢?”我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们所在的驾驶舱,与主船体分离,坠毁了。”
轰——
我的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坠毁了。
他说,坠毁了。
“没有……没有生还者。”年轻人艰难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我手里的托盘,掉在了地上。
盘子和碗,摔得粉碎。
就像我的心一样。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到那个年轻人的嘴在一张一合。
周围的客人围了上来,对我指指点点。
世界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片旋转的、模糊的色块。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里。
我妈守在我的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醒了,她握住我的手。
“濛濛,都过去了。”
我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我的等待,我的希望,我的人生。
都随着那艘坠毁的驾驶舱,一起,化为了宇宙的尘埃。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家小饭馆卖了。
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守着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我拿着卖掉饭馆和房子的钱,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我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的雪山。
去了我们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沙漠。
我走遍了这个破败星球上,所有还残存着一丝美好的角落。
我用陈屿留给我的眼睛,去看他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我以为,这样就能慢慢地,把他忘记。
可我错了。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想起他。
看到雪山,我会想起他曾经说过,等我们老了,就去一个能看到雪山的地方,开一家小小的客栈。
看到沙漠里的星空,我会想起他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一颗是牛郎,哪一颗是织女。
他像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渗透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缝隙。
我逃不开,也躲不掉。
陈屿离开后的第十年。
“启航局”再次发布公告。
“新世界”的第一个永久性基地,建成了。
那里,被命名为“陈屿基地”。
为了纪念他和其他几位牺牲的英雄。
同时,第二批次的移民计划,正式启动。
所有第一批次“远航者”的直系亲属,都获得了优先移民的资格。
我收到了“启航局”寄来的正式通知。
那份十年前的转让协议,生效了。
我看着那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百感交集。
这是他用生命为我换来的礼物。
一份我既渴望,又害怕收下的礼物。
我妈比我还激动。
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去吧,濛濛,去看看他为你打下的江山。”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
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新世界”。
只是为了,去找那棵他可能为我种下的银杏树。
出发前的准备,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我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背包。
里面装着那张他写给我的纸条,和一小袋银杏树的种子。
我想,如果我找不到他种的那棵。
我就为他,种下一片森林。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
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最晴朗的一天。
天空是那种浅浅的,洗过的蓝色。
我站在和十年前一样的地方,看着那艘全新的、更加巨大的“启航号”。
我的心情,很平静。
没有激动,也没有悲伤。
就像一个要去赴一场迟到了很久的约会。
飞船升空的时候,我没有看窗外。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陈屿的脸。
他对我笑着,眼睛里像有星星。
他说:“濛濛,我等你。”
我知道,我不是去往未来。
我是去往,有他的那个世界。
哪怕那个世界,只剩下回忆。
可我忘了。
我忘了陈屿是个骗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了我一辈子的大骗子。
当飞船平稳地降落在“陈屿基地”的停机坪上时,我还有些恍惚。
走出舱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的天空,是那种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深蓝色。
空气里,真的有种淡淡的甜香。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覆盖着奇异植被的山脉。
一切都像宣传片里一样,美好得不真实。
一个穿着基地制服的工作人员,引导着我们这些新移民,前往登记处。
我跟在人群的末尾,目光却在四处搜寻。
我在找一座最高的山。
我在找一棵银杏树。
登记处的流程很长,我排了很久的队。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我的身份卡和那份转让协议递了过去。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
她看到协议上“陈屿”的名字时,愣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您是……林濛女士?”
“是的。”
她没有立刻为我办理手续,而是通过手腕上的通讯器,低声说了些什么。
很快,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
他接过我的文件,反复看了好几遍。
他的表情,比那个女孩还要奇怪。
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激动。
“林濛女士,”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您跟我来一下。”
我的心,莫名地开始狂跳。
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他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
“林濛女士,有件事,我必须跟您确认一下。”
“您和陈屿先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爱人。”我说。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表情愈发凝重。
“关于十年前那场降落事故,您知道多少?”
“我知道他牺牲了。”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中年男人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忍。
“林女士,”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告诉您,陈屿先生……他还活着呢?”
嗡——
我的大脑,第三次,炸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您说什么?”
“陈屿先生,他还活着。”他重复了一遍,无比清晰,“那场事故,驾驶舱虽然坠毁,但他和另外一名驾驶员,在坠毁前被弹射了出去。”
“他们掉进了一片原始丛林,与基地失去了联系。”
“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搜救。就在半年前,一支勘探队,在一个土著部落里,找到了他们。”
“他……他还好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很好。只是……”中年男人顿了顿,“只是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伤到了头部,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他……不记得我了?”
“是的。”中年男人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他只记得,他要在一座最高的山上,种一棵树。”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个傻子。
他什么都忘了。
却唯独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
“他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他就在基地里,在医疗中心接受康复治疗。”
“我要见他!”我站了起来。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我带您去。”
去医疗中心的路上,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我还活着。
他还活着。
我们都还活着。
这是我这十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医疗中心是一栋白色的建筑,很安静。
我跟着中年男人,走到一间病房门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他瘦了很多,皮肤是那种长期在户外暴晒后的古铜色。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伤疤。
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当年的清秀,多了几分沧桑和冷硬。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我的陈屿。
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我怕。
我怕他看到我,是全然陌生的眼神。
我怕我们之间,真的只剩下了过去。
中年男人看出了我的犹豫。
“他每天下午,都会在这里坐两个小时。”他轻声说,“他在看那座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窗外,远处最高的山峰上,真的有一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灿烂的金色。
那是一棵银杏树。
在“新世界”湛蓝的天空下,美得像一幅不真实的油画。
“去吧。”中年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等了你十年。”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
他看到我,眼神里,是意料之中的,茫然。
“你好。”他说,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我熟悉的音色,“请问,你找谁?”
我看着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走到他面前,把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个小布袋,放在他面前。
“我叫林濛。”
“我来找一个叫陈屿的傻子。”
“我来告诉他,他种的树,我看到了。”
“我还想问问他,我们之间,除了过去,还能不能有未来?”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那袋银杏种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他的指尖,带着我熟悉的温度。
我知道。
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把爱人送上了去往未来的飞船。
而我,在过去里,等了他十年。
现在,我跨越了时空,来到了他的未来。
而他,将会在我的陪伴下,找回属于我们的过去。
这一次,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来源:暮归念未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