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挤着早高峰的地铁,被挤成一张相片,然后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里,被老板的口水淹没。
房租催缴单贴在门上,红色的印戳像一只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我。
我把它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已经满溢的垃圾桶。
没扔进去,弹了出来,滚到我脚边。
的。
我叫张伟,一个名字扔进人堆里都听不见回响的普通人。
每天挤着早高峰的地铁,被挤成一张相片,然后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广告公司里,被老板的口水淹没。
老板姓王,我们都叫他老王。
老王今天又发飙了,因为我做的方案被客户毙了第七次。
“张伟!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豆浆吗?客户要的是狼性,是冲击力!你给我的是什么?温吞水!”
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没躲,只是默默地递上一张纸巾。
他愣了一下,接过去,擦了擦嘴,火气好像也跟着擦掉了一半。
“下班前,我要看到新方案,第八版。这次再不行,你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要了。”
我点头。
“知道了,王总。”
我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工位,屁股还没坐热,手机震了一下。
是方方的微信。
“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在银行上班的。”
我盯着那行字,感觉眼睛有点发酸。
我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
最后回了三个字:“今晚加班。”
她回得很快:“哦。”
就一个“哦”字。
我知道这个“哦”字背后藏着多少失望。
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从大学到现在。我爱她,爱得想把全世界都给她。
可我连个像样的首付都凑不出来。
我拿什么跟那个“在银行上班的”比?
拿我被毙了七次的方案吗?
还是拿我这个月可能要泡汤的奖金?
我关掉手机,打开电脑,屏幕上花花绿绿的PPT像是在嘲笑我。
狼性?冲击力?
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躺平。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没回家,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我爸妈家的公交车。
房子是老小区,没电梯。我一口气爬上六楼,累得像条狗。
爸妈不在家,估计又去跳广场舞了。
我开了灯,屋子里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只是角落里堆了一些杂物。
我妈前几天打电话,说我爷爷留下的遗物,让我有空过来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还能用的。
爷爷走了快一年了。
我坐在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前,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箱子是旧的樟木箱,一打开,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都是些老物件。
几本发黄的相册,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还有我小时候的奖状。
“张伟同学,在本学期被评为三好学生。”
我笑了笑,那时候的我,大概想不到二十多年后会活成这副德行。
我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擦干净,放在一边。
箱子快见底的时候,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油腻腻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盏铜制的油灯。
样式很古怪,既不像中国的,也不像外国的,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花纹,落满了陈年的油垢和灰尘。
这玩意儿能干嘛?停电的时候点着玩?
我嫌它脏,顺手拿起旁边一块抹布,想擦擦干净。
就在我的手握着抹布,用力擦上灯身的那一刻。
怪事发生了。
油灯突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冒出了一股……不是烟,更像是电视机没信号时的那种雪花点。
那些雪花点在我面前迅速聚集,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一身古代阿拉伯式的服装,但脸却模糊不清,像是信号不良的投影。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一股刚睡醒的慵懒和电子合成音的质感。
“用户你好,编号9527号灯神为您服务。请在滴声后说出您的愿望,共计三次,祝您使用愉快。”
我傻了。
我手里还捏着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保持着擦拭的姿势,整个人僵在原地。
幻觉?
加班加出幻觉了?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非常疼。
不是幻觉。
那个半透明的人影见我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用户你好,编号9527号……”
“停!”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有点发抖,“你……你是灯神?”
“理论上是。”他耸了耸肩,动作有点卡顿,像掉帧的动画,“你可以叫我阿灯。”
“神灯……阿拉丁神灯?”我的心脏砰砰直跳,“真的可以实现愿望?”
“是的,可以实现愿望。”阿灯的语气毫无波澜,像在念说明书,“不过,在您许愿之前,根据《神灯使用者协议》第37条第2款,我必须向您告知一项重要条款。”
“什么条款?”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发财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我要买房,买车,我要开公司,我要让方方过上好日子!
“由于系统迭代和版本更新的不可抗力因素,”阿灯慢悠悠地说,“我的功能出现了一点小小的bug。”
“bug?”
“是的,”他清了清嗓子,“简单来说,我只能实现你所许愿望的……反面。”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脸上的狂喜,一点点垮掉。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阿灯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如果你许愿想得到一百万,那么你就会失去一百万。如果你许_愿世界和平,那么……嗯,这个后果比较严重,不建议尝试。”_
我的大脑宕机了三秒钟。
然后,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耍我呢?!”我把手里的抹布狠狠摔在地上,“搞了半天,是个残次品?!”
“请注意您的言辞,用户。”阿灯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只是功能有缺陷,不是残次品。本质上,我依然拥有改变现实的强大力量,只是作用方向相反而已。”
我气得想笑。
“这有什么用?许愿让我倒霉吗?我谢谢你啊,我的人生已经够倒霉了,不需要你再来添砖加瓦!”
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
空欢喜一场。
不,比空欢喜还糟糕,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调戏。
“这取决于您如何使用。”阿灯飘在半空中,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智慧的用户,总能找到规则的漏洞。比如……”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对啊。
规则的漏洞。
反面?
那如果我许一个反面的愿望呢?
比如,我许愿……我丢掉一百块钱?
那反面不就是……我得到一百块钱?
我感觉自己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
原来是脑筋急转弯!
我看着眼前这个叫阿灯的家伙,刚才的怒火瞬间变成了兴奋。
“我懂了!”
“看来您是位智慧的用户。”阿灯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赞许。
“不过我得先试试。”我还是很谨慎,“万一你又耍我呢?”
“当然可以,”阿灯做了个“请”的手势,“首次体验,不满意可退货……哦,抱歉,没有退货选项。请谨慎许愿。”
我决定从小处着手。
不能太贪心。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是我准备坐末班公交车回家的钱。
有了。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阿灯,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我希望我立刻、马上,丢掉十块钱。”
我说完,紧张地盯着他。
阿灯点了点头,身体周围的雪花点闪烁了一下。
“愿望收到。正在处理中,请稍候。”
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我口袋里的十块钱还在。
我低头看了看地上,也没有多出十块钱。
“喂!”我有点急了,“怎么没反应?”
“请耐心等待,用户。因果律的修正需要一点时间。”阿灯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疑惑地接起来。
“喂?是张伟先生吗?”
“我是。”
“您好,这里是XX派出所。请问您是不是有一位叫张大强的父亲?”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是我爸!他怎么了?”
“您别急,是这样,刚才您父亲在公园散步,捡到了一个钱包,主动交到了我们这里。我们根据失主钱包里的名片联系上了他,失主为了表示感谢,无论如何要给您父亲两百块钱酬金,您父亲不要,两人推搡了半天,最后您父亲拗不过,就收下了。”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呢?”
“所以失主还是觉得过意不去,非要找到您,说一定要再当面感谢一下。他还说,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觉得您父亲特别正直,想跟您交个朋友……”
我听得云里雾里。
“然后呢?”
“然后我们查到您父亲的手机快没电了,就用我的手机打给您,想跟您说一声。另外,您父亲让我们转告您,他把那两百块钱,用微信转给您了,让您晚上别吃泡面,买点好的。”
电话挂断了。
我立刻打开微信。
果然,我爸给我转了两百块。
我愣住了。
我许愿丢掉十块钱。
结果我爸捡钱包,失主给酬金,最后我收到了两百块。
这……
这算怎么回事?
“这就是结果。”阿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可我许愿丢十块,应该得到十块才对啊,怎么多了这么多?”我还是不解。
“‘丢掉十块钱’的反面,并非是‘得到十块钱’。”阿灯解释道,“它的反面是‘因为某种原因,你非但没有丢钱,反而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至于这笔钱是多少,取决于因果链条上最合理、最便捷的实现方式。刚好,你父亲捡到的钱包失主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人。”
我明白了。
这里面的逻辑,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它不是简单的正负号对调,而是整个事件性质的反转。
我丢钱(损失事件),反面就是我得钱(收益事件)。
但这个收益,充满了不确定性。
不过……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我白得了两百块。
我看着手机里的余额,心里一阵火热。
这东西……是真的!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两百块只是开胃小菜。
我还有两次机会。
我能要的,远不止这些。
房子,车子,未来……
方方……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思考着第二个愿望。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如果我许愿“我希望我亏掉一百万”,那反面是不是就是“我赚到一百万”?
听起来可行。
但我有点害怕。
万一阿灯的逻辑又跟我开玩笑呢?
万一“亏掉一百万”的反面是“背上一千万的债务”呢?
这东西太邪门了,我必须万分小心。
钱很重要,但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健康。
我爸有老毛病,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常年吃药。
我妈身体倒是还行,就是总念叨膝盖疼。
如果我能让他们健健康康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钱可以慢慢赚,但家人的健康等不了。
好,就许这个愿。
怎么许呢?
我不能直接许愿“我希望我爸身体健康”,那样他就会得重病。
我得反着来。
“我希望我爸的病……稍微严重一点点?”
我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都打了个冷战。
这听起来像个诅咒。
太不孝了。
“这个思路是对的。”阿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关键在于‘度’的把握。你说‘稍微’,那么反面可能就是‘极大的好转’。但也有可能,‘稍微严重一点’的反面是‘维持现状,但让你感觉他稍微严重了一点’,比如你接到一个误报的电话。”
“那怎么办?”我急了。
“你可以把条件说得更死一些。”阿灯提示道,“把结果限定住。”
我想了很久,每一个字都在脑子里反复斟酌。
我必须堵上所有可能的漏洞。
终于,我下定了决心。
我看着阿灯,郑重其事地说: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我希望我父亲张大强,因为他现有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明天之内,病情无可挽回地、断崖式地恶化,但又不至于立刻死亡。”
我说完这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刀,先捅了自己一遍。
“无可挽回地、断崖式地恶化”,反面就应该是“出人意料地、奇迹般地好转”。
“因为现有的高血压和心脏病”,限定了病种,避免出现其他问题。
“不至于立刻死亡”,这是一个保险,反面就是“生命体征平稳,充满活力”。
我觉得这个愿望,天衣无缝。
阿灯听完,沉默了片刻。
他那模糊不清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愿望。”他缓缓说道,“愿望已收到。正在处理中。”
说完,他的身影又开始变得稀薄,像水蒸气一样,慢慢缩回了那盏油灯里。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
我瘫坐在地上,手心全是汗。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但我别无选择。
为了我爸,这点心理负担,我愿意承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爸妈家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我妈的惊叫声吵醒。
“老张!老张!你怎么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冲进爸妈的卧室。
我爸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手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我妈在一旁急得直哭。
“快!快叫救护车!”我对我妈喊道,一边拿出手机拨打120。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不是应该好转吗?
为什么会真的恶化了?
阿灯骗了我?
救护车呼啸而来,我们手忙脚乱地把我爸送上车。
到了医院,直接推进了急救室。
我在急救室门口来回踱步,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妈坐在长椅上,不停地抹眼泪。
“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是我。
都是我害的。
我许了那个该死的愿望。
我就是一个灾星。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和我妈赶紧围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有些严肃,又有些……困惑。
“病人的情况很奇怪。”他说,“急性心梗,非常危险。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但是什么?”我妈颤抖着问。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就在我们准备下病危通知的时候,他的各项指标……突然间,自己恢复正常了。”
“……什么?”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我们也很惊讶。”医生推了推眼镜,“心电图、血压、心率,全都恢复到了一个非常健康的水平。我们又给他做了个全面的检查,发现他之前的心血管堵塞……几乎都消失了。高血压的症状也完全没有了。”
医生看着手里的报告,像在看一本天书。
“从医学上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简直就是个奇迹。”
“那……那我爸他……”
“他没事了。”医生肯定地说道,“不仅没事,他现在的心脏,比很多年轻人的都健康。等观察期一过,就可以出院了。”
我和我妈喜极而泣。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从地狱到天堂,只用了几秒钟。
成功了。
我的愿望,真的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成功了。
先是急剧恶化,濒临死亡,然后又奇迹般地逆转,彻底康复。
“无可挽回地、断崖式地恶化”的反面,就是“在无可挽回的绝境中,发生断崖式的好转”。
阿灯没有骗我。
他只是用最惊悚、最刺激的方式,执行了我的命令。
我爸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就活蹦乱跳地出院了。
他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拉着我非要去公园打一套太极拳。
我妈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好。
只有我知道,我们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
我看着我爸健康的笑脸,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阵后怕。
这力量太可怕了。
它不跟你讲道理,只执行冰冷的逻辑反转。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我把那盏油灯藏在了我房间最深的角落,用旧衣服层层包好。
我发誓,再也不碰它了。
剩下的那一次机会,就像一个魔鬼的诱惑,我必须抵制住。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不,比正轨更好。
我爸身体好了,我妈心情也好了。
我把那两百块钱,请方方吃了一顿她一直想去但嫌贵的西餐。
吃饭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准备辞职了。
“辞职?那你干嘛?”她有些惊讶。
“自己干。”我说,“我想了想,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想开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就从接一些散活开始。”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只是我从没有勇气。
但现在,我有了。
不是因为神灯,而是因为我爸的这次“意外”,让我明白,人生太短,不能再等了。
方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支持你。”她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以为只要我不用第三个愿望,一切就会风平浪静。
我忘了,第二个愿望的代价,还没有完全付清。
那天,我爸去医院复查。
结果出来后,医生把我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张先生,”医生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有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了医生?我爸的心脏不是已经好了吗?”
“是的,他的心脏和高血压问题,确实是奇迹般地痊愈了。”医生顿了顿,艰难地开口,“但是,我们在这次的全面检查中,在他的胰腺位置,发现了一个阴影。”
“……阴影?”
“我们做了进一步的穿刺活检,”医生把一份报告推到我面前,“结果证实,是胰腺癌。而且,是晚期。”
轰隆!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
胰腺癌。
癌中之王。
晚期。
这三个词,像三把淬毒的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怎么会……”我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我们也很意外。”医生叹了口气,“这种病早期症状非常不明显,很难发现。如果不是这次因为心梗住院,做了如此全面的检查,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被发现。但到那个时候,情况只会更糟。”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许愿,“我希望我父亲张大强,因为他现有的高血压和心脏病……病情恶化……”
我限定了病种。
阿灯遵守了规则。
它治好了我爸的心脏病和高血压。
但它也给了他一个“礼物”。
一个不属于“现有”疾病范畴的,全新的,更致命的绝症。
“无可挽回地、断崖式地恶化”的反面,不仅仅是好转。
它的另一层含义是:用一种新的、更无可挽回的绝症,去“替换”掉旧的、相对轻微的疾病。
逻辑自洽,完美无缺。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亲手把我爸从一个火坑里拉出来,然后又亲手把他推进了一个更深的地狱。
我以为我在拯救他。
我其实是在谋杀他。
我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从床底最深处,翻出了那盏油灯。
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冰冷,沉重。
我像疯了一样,用袖子狠狠地擦着它。
雪花点再次出现,阿灯那半透明的身影又一次飘在我面前。
“用户你好,需要帮助吗?”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你这个魔鬼!”我冲他嘶吼,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对我爸做了什么!”
“我只是执行了你的愿望。”阿灯说,“你要求治好他的‘现有’疾病,我做到了。至于新出现的问题,并不在那个愿望的豁免范围内。”
“我不管!你必须救他!你必须把他治好!”我状若疯狂。
“我很抱歉,用户。同一个对象,不能连续许下效果相似的愿望,这是规则。”阿灯摇了摇头,“而且,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机会。
我看着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再许一个反向愿望,祈求我爸的癌症好转?
不。
我不敢了。
我再也不敢了。
这一次,阿灯会用什么来“替换”癌症?
一场车祸?一次意外?还是让他变成植物人?
我不敢赌。
我输不起。
那我能许什么愿?
我希望得到一大笔钱,带我爸去全世界最好的医院?
可我如果许愿“我希望我亏掉一个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整个城市会发生金融风暴,无数人因此破产,而我莫名其妙地发了财。
我不能为了救我爸,害了成千上万的无辜者。
我坐倒在地上,绝望地抱着头。
我拥有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但我却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救不了。
这才是最残忍的讽刺。
方方打来电话,我没接。
我妈敲门,我也不开。
我就这样对着那盏油灯,坐了一天一夜。
我思考了所有可能性。
许愿让时间倒流?回到我捡到神灯之前?
反面可能就是时间加速,我瞬间老死。
许愿让我拥有治愈一切的能力?
反面可能就是我变成一个瘟疫源头,走到哪里,就把疾病带到哪里。
每一个美好的愿望,背后都对应着一个恐怖的地狱。
我终于明白,这神灯,根本不是什么宝物。
它是一个诅咒。
一个放大人类欲望,然后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其摧毁的诅咒。
它考验的不是智慧,而是人性。
而我,显然没有通过考验。
我爸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差。
他开始吃不下东西,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痛苦。
他还是会笑呵呵地问我,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了。
“爸,对不起。”我终于在他面前崩溃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捡到神灯,到那两个该死的愿望。
我以为他会骂我,会打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傻孩子,”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很温柔,“爸不怪你。”
“你也是想让爸好起来。”
“人各有命。爸这辈子,能看到你长大成人,已经很满足了。”
“别再碰那个东西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把它……毁掉。或者,扔掉。就当从来没有过。”
“答应我。”
我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召唤出了阿灯。
他还是那副样子,半透明,无悲无喜。
“想好你的第三个愿望了吗,用户?”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平静。
我曾经想过,我的第三个愿望,要许一个终极的、自私的愿望。
比如,“我希望我立刻痛苦地死去”。
那反面,也许就是“我将获得永恒的、幸福的生命”。
永生。
多么大的诱惑。
我可以看着沧海桑田,可以积累无穷的知识和财富。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老去、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像个怪物一样活在世上。
那不是永生,那是永恒的监禁。
而且,以阿灯的尿性,“幸福的永生”的反面,很可能是“在无尽的痛苦和折磨中永生”。
我不能再赌了。
我已经输光了所有筹码。
“我想好了。”我开口,声音沙哑,但很坚定。
阿灯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思考了一天一夜,那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
“我希望你,阿灯,编号9527号灯神,永远、永远地被禁锢在这盏油灯里,再也无法出来,也再也无法被任何人找到。”
我希望你永世不得自由。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
也是我能给予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
阿灯听完我的愿望,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他那模糊的、由雪花点构成的身体,第一次剧烈地波动起来。
像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穿过他的全身。
然后,那些雪花点,开始变得清晰。
他模糊的五官,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张年轻的、英俊的脸,带着一丝惊讶,一丝释然,和一丝……感激。
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凝实。
不再是半透明的投影,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他身上的阿拉伯服装,也变成了现代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他动了动手指,仿佛在感受真实的触感。
然后,他看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
他的声音,不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清朗的、富有磁性的男声。
我愣住了。
“‘永远被禁锢’的反面……”我喃喃道。
“是‘彻底的自由’。”他微笑着说,“你许愿我永世被囚禁,于是,我被从这个诅咒中,彻底解放了。”
“诅咒?”
“是的。”他点了点头,“每一个灯神,都是被上一个使用者‘诅咒’而成的。他们许下自私的愿望,妄图控制我们,结果却把另一个人变成了新的灯神,而自己,则被愿望反噬。这是一个无尽的、恶毒的循环。”
“只有当一个使用者,许下一个无私的、旨在终结这一切的愿望时,这个循环才会被打破。”
“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谢谢你,解放了我。”
“也恭喜你,保住了你自己。”
他说完,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但不是消失,而是像融入了光里。
“那我爸……”我忍不住最后问了一句。
他摇了摇头。
“愿望已经生效,因果已经铸成,我无法逆转。我很抱歉。”
“但是,”他补充道,“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没有用最后一个愿望去进行另一场豪赌,而是选择了终结。这本身,就是一种拯救。”
“好好陪陪他吧。有些东西,比奇迹更重要。”
光芒散去,他彻底消失了。
我手里的那盏油灯,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变得像一块普通的废铜。
然后,它在我手心,一点点地碎裂,风化,最后变成了一捧金色的沙尘,从我的指缝间流走,消失在空气里。
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有得到钱。
没有得到奇迹。
我爸的病,也没有好。
三个月后,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葬礼上,方方一直陪着我。
她握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但她的温度告诉我,她还在。
老王也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公司给你留着位置,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
我摇了摇头。
我把房子退了,搬回了爸妈家,陪着我妈。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找朋友借的一些钱,真的开了一个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就在我家的客厅里。
没有狼性,也没有冲击力。
但我做的每一个案子,都很用心。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
日子过得很慢,很平淡,像一杯温吞水。
但我再也没有失眠过。
有时候,我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盏油灯,想起那个叫阿灯的男人。
我想,他现在应该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作为一个普通人,享受着阳光、美食和自由。
而我,也作为一个普通人,在承担着我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痛苦,悔恨,思念。
以及,活下去的,最真实的力量。
神灯给了我三个愿望。
第一个,让我明白了好运的代价。
第二个,让我懂得了命运的残酷。
第三个,让我学会了人性的选择。
我失去了很多。
但也找回了一些东西。
在那个没有神灯的,漫长而真实的人生里。
来源:暮至雪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