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装穿得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嘴里蹦出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
电视里的人,是我儿子。
西装穿得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嘴里蹦出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
什么“资本寒冬”,什么“赛道选择”,什么“底层逻辑”。
他叫陈阳。
阳光的阳。
我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活得像个小太阳,走哪儿都亮堂堂的。
现在,他确实亮了,亮得我快不认识了。
主持人一口一个“陈总”,笑得满脸褶子,仿佛我儿子是什么下凡的神仙。
我关了电视。
屋里一下子就静下来,只剩下老冰箱嗡嗡的抗议声。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碗排骨汤。
都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
还是那张他大学毕业时拍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傻气。
我点开对话框,上一次的聊天记录,停在三个月前。
我问他:“阳阳,天冷了,加衣服。”
他回我:“嗯。”
就一个字。
我往下翻,一整年,他回我的,大多都是“嗯”,“好”,“知道了”,“在忙”。
字越少,事越大。
我懂。
我拨了他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女声,一遍又一遍。
我没再打。
我知道,他不是在通话中,他只是不想接我的电话。
他把我拉黑了。
或者设置了什么拦截。
我一个退休老太太,搞不懂这些高科技,但我懂人心。
人心凉了,比铁还硬。
我把菜倒进垃圾桶。
排骨炖了两个小时,烂得用嘴一抿就脱骨。
可惜了。
五年前,他不是这样的。
五年前,他刚辞职,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星星。
“妈,我要创业,我要做全中国最好的教育软件!”
我问他:“啥是软件?”
他说:“就是装在手机里,能让小孩子随时随地学习的东西,这是未来!”
我听不懂。
我只听懂了“创业”两个字。
那意味着,要把我给他准备的婚房本,我自己的养老本,我老头子走之前留下的那点抚恤金,全都投进去。
一个无底洞。
我一辈子都在厂里拧螺丝,我懂的道理很简单,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钱,要一分一分地攒。
他说的那个“未来”,太虚了,我抓不住。
我犹豫了。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睡好。
我对着老头子的遗像,自言自语。
“老陈,你说我该不该信他?”
“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可这次的篓子,捅得太大了。”
“万一……万一要是赔了呢?”
照片上的老陈,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好像在说,孩子的事,你做主就行。
最后一天,陈阳回家了。
他在我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
“妈,你就信我一次,最后一次。”
“我保证,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成为全天下最骄傲的妈。”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是我儿子啊。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把他扶起来,跟他说:“别哭了,妈信你。”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
我把所有的定期都取了出来,活期也清空了。
一共六十八万。
那是我和老陈一辈子的积蓄。
柜员是个小姑娘,反复跟我确认:“阿姨,您确定要全部取出来吗?这么多现金不安全,给您儿子转账多方便?”
我摇摇头。
“他要得急,来不及。”
其实我是怕,转账的记录,会成为他还不清的人情债。
现金,给了就给了,像是风吹走了,没留痕迹。
我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交给他时,手都在抖。
那不是钱。
那是我的命。
陈阳抱着我,没说话,但我感觉到,有热乎乎的东西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说:“妈,等我。”
我等了。
第一年,他租了个小小的办公室,连我在内,一共三个人。
我不会电脑,就负责给他们做饭,打扫卫生。
看着他们为了一个什么“代码”吵得面红耳赤,又在解决问题后激动地击掌,我心里是踏实的。
那一年,我瘦了十斤,陈阳也瘦了二十斤。
但他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
过年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两千块的红包。
他说:“妈,这是公司挣的第一笔钱,不多,你拿着。”
我没要。
我把钱塞回去,又给他添了一千。
“好好干,别亏待了跟你一起干活的兄弟。”
第二年,公司搬到了大一点的写字楼。
员工变成了三十个人。
他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一个星期都回不了一次家。
我还是会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给他送排骨汤。
他会当着所有员工的面,大声说:“看,我妈炖的汤,全世界最好喝!”
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会跟着起哄,喊我“阿姨好”。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第三年,他拿到了第一笔“融资”。
一个我念着都拗口的名字,据说是国外的大公司。
他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小老板,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他给我买了一套新房子,三室两厅,带电梯,小区环境也好。
他说:“妈,你搬过去住吧,别住那个老破小了。”
我没搬。
我说:“我住惯了,这里有邻居,有你爸的念想。”
其实我是怕,搬走了,他就更没有理由回来了。
那个家,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新的房子,只有他成功的标志。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回家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变少了。
电话也少了。
以前是每天一个,后来是三天一个,再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才想起来敷衍我一句。
我安慰自己,他忙,他事业大了,身不由己。
第四年,他结婚了。
儿媳妇叫小雯,是个很漂亮的城市姑娘,在一家外企当总监。
他们是在一个什么“行业峰会”上认识的。
门当户对。
婚礼办得很气派,在五星级酒店,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穿着他给我买的昂贵套装,坐在主桌,像个摆设。
那些人过来敬酒,喊我“老夫人”,说我好福气,养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子。
我笑着,点头,说“谢谢”。
可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攥得紧紧的。
我看着台上的陈阳,他意气风发,挽着新娘,感谢着这个,感谢着那个。
感谢他的投资人,感谢他的团队,感谢他的妻子。
他唯独,没有感谢我。
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成功人士,跟那个在老破小里啃着馒头写代码的穷小子,没有半点关系。
我的心,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点一点地凉了。
婚后,他们住在离我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别墅区。
小雯倒是很客气,每个月会给我打一笔钱,说是生活费。
有时候也会打电话过来,问我身体好不好。
但那种客气,带着一种疏离。
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陈阳呢?
他更忙了。
忙着出差,忙着开会,忙着陪客户打高尔夫。
他的世界越来越大,大到装不下我这个老妈了。
第五年,就是今年。
公司上市了。
敲钟那天,他带着小雯,带着公司的所有高管,去了美国。
我在新闻上看到他。
他比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风光。
身边围满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他笑得那么开心。
我却哭了。
“阳阳,恭喜你。”
他没有回。
过了三天,小雯回了。
她说:“妈,陈阳这几天太累了,倒时差呢,等他醒了我跟他说。”
我懂了。
我的微信,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看了。
都是他老婆在代劳。
我成了一个需要被“代劳”的麻烦。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老冰箱还在嗡嗡地响。
窗外,邻居老王家又在吵架,他闺女嫌他给的零花钱少。
老张家的孙子在楼下拍皮球,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这才是生活。
而我儿子的生活,已经变成了新闻。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掏空了自己,把他托举到了天上。
他成功了,却剪断了那根连着我们的线。
他说要让我成为全天下最骄傲的妈。
我现在骄傲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空。
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风。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柜子前。
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红木盒子。
盒子里,是老陈的遗像,和一本银行存折。
那是小雯每个月给我打钱的卡。
我一次都没动过。
我看着存折上那一长串的数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为,这些钱,就能买断我所有的养育之恩吗?
就能填平我心里的那个窟窿吗?
我拿起手机,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了“陈阳 公司地址”。
一长串的地址跳了出来。
XX市,XX区,XX科技园,A栋,32层。
好高啊。
我得仰着头,才能看到天。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找出了一件很多年没穿过的,自认为还算体面的外套。
我对着镜子,仔细地梳了梳我花白的头发。
我看起来,像一个要去远行的老太太。
而不是一个要去讨债的母亲。
我没吃早饭,就出门了。
我不想坐公交车了。
太慢了。
我奢侈了一把,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我:“阿姨,去哪儿?”
我说出了那个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有点惊讶。
“哟,阿姨,去那么高档的地方啊,那可是咱们市的CBD,都是大公司。”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熟悉的菜市场,吵闹的小学,陈旧的居民楼……
一点一点,被崭新的高楼大厦,和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所取代。
我觉得,我像是坐上了一台时光机。
从我的世界,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到了。
司机把车停在一栋玻璃幕墙的大楼前。
“阿姨,到了,就是这儿。”
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不是天气冷,是这栋楼散发出来的气场,太冷了。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
脖子都酸了,也看不到顶。
阳光照在玻璃上,晃得我眼睛疼。
我有点想回去了。
这里不属于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可鉴人,能照出我苍老的脸,和我局促的表情。
前台坐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她们化着精致的妆,穿着统一的制服,看到我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或许是我的错觉。
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您好,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她的普通话,比新闻主持人还标准。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我……我找陈阳。”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
“陈总?”
小姑娘的笑容僵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走错地方的疯子。
“请问您有预约吗?”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加重了。
“我……我是他妈。”
我说出这四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以为,这四个字,会像一道圣旨。
结果,那两个小姑娘对视了一眼,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她们很快就收住了,但那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阿姨,您别开玩笑了。”
另一个小姑娘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我们陈总的妈妈,我们都见过的,上个月还跟董事长夫人一起来公司视察过呢。”
她说的,应该是小雯的妈妈,我的亲家母。
那个穿着打扮比我还像贵妇的女人。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上。
我感觉天旋地转。
原来,在他公司员工的眼里,我这个亲妈,早就被一个“董事长夫人”给取代了。
“我真的是他妈!”
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们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他!”
我的失态,引来了大厅里其他人的侧目。
前台小姑娘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阿姨,您再这样,我们就叫保安了。”
保安。
他们要叫保安,来对付一个找儿子的母亲。
何其荒唐。
何其可笑。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
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走了出来。
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正是陈阳。
他正在跟旁边一个外国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他看到我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恼怒和嫌弃的表情。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眼神。
就像是在看一坨不小心沾在亮皮鞋上的泥。
他快步向我走来。
我以为,他会像小时候一样,跑过来抱住我。
结果,他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的声音,比这大厅的空调还冷。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跟了过来。
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好奇地看着我们。
陈阳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用流利的英语跟他解释了几句。
我听不懂。
但我看到那个外国人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还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尊严,都被踩在了地上。
陈阳示意了一下他的助理。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立刻走了过来。
“李特助,带这位……阿姨,去旁边的咖啡厅坐一下,账记在公司。”
他甚至,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承认我是他妈。
他用的是“这位阿姨”。
李特助走到我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姨,这边请。”
他的态度很恭敬,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程序化的,没有温度的恭敬。
我没有动。
我的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我看着陈阳。
他就站在我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能闻到他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混合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不再是我熟悉的,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了。
“陈阳。”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很沙哑,很难听。
“我们谈谈。”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现在很忙,晚点我让小雯联系你。”
他看了一眼手表,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有什么事,你跟她说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我要找的,是你。
是那个跪在我面前,哭着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的儿子。
不是那个每个月给我打钱,程序化地问我身体好不好的儿媳妇。
“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倔强地说。
我看到他眼里的怒火,一闪而过。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随你。”
他扔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但无比的陌生和冷漠。
李特助还站在我旁边,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
“阿姨,您看……”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我。
我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站在那个金碧辉煌,却冷得像冰窖的大厅里。
前台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偷偷地看我,窃窃私语。
来来往往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
我不在乎了。
哀莫大于心死。
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的腿开始发麻,腰也开始疼。
我毕竟是老了。
我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下。
那个沙发很软,陷下去,就起不来。
就像我的人生。
我看着电梯的数字,一遍一遍地跳动。
32层,那个数字,像一个烙印,刻在我的脑子里。
他就在32层。
在那个我永远也上不去的高度。
终于,电梯门又开了。
小雯从里面冲了出来。
她跑得很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她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责备。
“妈,您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
她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
“您知不知道,今天对陈阳多重要?那个是美国总部的投资人,关系到公司下一轮的融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质问我。
“您这样突然跑过来,像什么样子?前台都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说有个老太太来闹事!”
闹事。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来闹事的老太太。
我看着她。
这张漂亮的脸蛋,此刻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想见我儿子,这也有错吗?”我问她。
“当然没错!”
她提高了声调,随即又立刻压了下去。
“但是妈,您得分场合啊!您有什么事,可以回家说,可以在电话里说,为什么要跑到公司来?”
“您这样,让陈阳在下属面前,怎么做人?”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还有脸吗?”
“他把我拉黑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我除了来这里,我还能去哪里找他?”
我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小雯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妈,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几乎是在哀求我。
“这里人多,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行吗?”
她把我往外拖。
我甩开了她的手。
“我不走。”
“今天,我必须见到他,必须听他亲口说一句话。”
我的固执,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愣住了。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陈阳,你下来一趟吧。”
“妈不肯走。”
“对,就在大厅。”
“你快点!”
她挂了电话,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无奈,有埋怨,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阳下来了。
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了件休闲的衬衫。
但脸上的表情,比穿着西装时还要冰冷。
他走到我们面前,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对小雯说:“你先上去。”
小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大厅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俩。
还有那些,假装在忙自己事情,实际上耳朵都竖起来的旁观者。
“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他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
“闹到公司来,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刚刚损失了一个多大的单子?”
他的语气,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我看着他。
这张我看了三十多年的脸。
此刻,却陌生得让我心慌。
“陈阳。”
我平静地叫他的名字。
“五年前,我给你那六十八万,你还记得吗?”
他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和鄙夷。
“我当是什么事。”
“钱?”
“你不就是为了钱吗?”
他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卡,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里面有两百万,够不够?”
“不够我再加。”
“密码是你生日。”
“拿着钱,以后,别再来这里了。也别再用这种方式,来打扰我的生活。”
那张金色的银行卡,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两百万。
好大的手笔。
我一辈子,拧几百万个螺丝,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他以为,他成功了,就可以用钱,来打发我。
用钱,来衡量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我没有去看那张卡。
我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他的脸上。
“陈阳,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就可以不认我这个妈了?”
“我没有不认你!”他烦躁地打断我,“我每个月没给你钱吗?小雯没去看你吗?你还想怎么样?”
“你还要我怎么样?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围着你转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的生活!”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自私。
他说我自私。
我掏心掏肺,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他。
他现在,反过来说我自私。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着。
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好。”
我点点头。
“我自私。”
“我今天来,就想问你一句话。”
“在你心里,我这个妈,到底算什么?”
“是一个可以炫耀你孝顺的工具,还是一个甩不掉的包袱?”
他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绝。
“妈,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你永远理解不了,我每天要面对多大的压力,要处理多复杂的事情。”
“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安度晚年了。你就在家里,养养花,跳跳广场舞,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来干涉我的生活?”
“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很累。”
很累。
他说我让他觉得很累。
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养大了他。
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败,也是养大了他。
我把他养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
却把他养成了一个失败的儿子。
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
腰背挺得很直。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也没有去看那张价值两百万的银行卡。
我转身,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
我的背影,一定很难看。
又老,又旧,又固执。
就像这个时代,甩在身后的垃圾。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对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门,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陈阳,我当初投的不是你的公司。”
“我投的,是我的儿子。”
“现在看来,我血本无归。”
说完,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眯着眼睛,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没有打车。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好像,没有家了。
那个老破小,回不去了。
那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会让我窒息。
那个新房子,我更不想去。
那是他用来“安置”我的牢笼。
我就这么走着,走着。
从白天,走到了黑夜。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很漂亮。
但我只觉得晃眼。
我的手机响了。
我看了一眼,是小雯。
我挂断了。
又响,又挂断。
后来,就再也没响过。
他们,应该是放弃了吧。
也好。
我走到一座桥上,停了下来。
桥下的江水,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风很大,吹得我衣衫猎猎作响。
我有点冷。
我忽然想起了老陈。
如果他还在,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冲进那栋大楼,揪着陈阳的领子,狠狠地给他一拳?
会的。
他一定会。
他脾气那么爆。
可是,他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江水,发了很久的呆。
我没有想跳下去。
我还没那么脆弱。
我只是在想,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了家。
回了那个老破小。
我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陈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突然觉得很安心。
这里,才是我的地方。
我脱了鞋,走进屋。
桌子上,还放着昨天我出门前,喝了一半的水杯。
一切,都没有变。
变的,只是我的心。
我走进卧室,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拿出那本存折,和老陈的遗像。
我把存折,放在了遗像前。
“老陈,你看,咱们儿子出息了。”
“他给了我两百万。”
“他说,够我安度晚年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不像我自己。
“可是,老陈,我不要他的钱。”
“我把他养大,不是为了让他给我养老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他能在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回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就像你以前一样。”
“可我把他弄丢了。”
我说不下去了。
我抱着老陈的遗像,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哭累了,我睡着了。
这是五年来,我睡得最沉的一次。
没有做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饿了。
我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放了很多辣椒。
我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不知道是辣的,还是伤心的。
吃完面,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套新房子,挂在了中介。
那是陈阳的名字。
我没权利卖。
但我有权利不住。
我给小雯发了条短信。
“房子我不住了,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里,你们随时来拿。”
然后,我把她和陈阳,都拉黑了。
干干净净。
接着,我去了银行。
我没有去动那张小雯给我的卡。
我把我自己的那点退休金,都取了出来。
还剩下几万块。
然后,我去了我年轻时,最想去,但一直没机会去的地方。
西藏。
我报了一个老年旅行团。
团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头老太太。
大家都很热情。
一路上,我们唱歌,聊天,讲着各自的陈年旧事。
我很少说话,只是听着。
到了拉萨,我有了高原反应。
头疼,恶心,喘不过气。
导游劝我休息。
我没听。
我坚持着,跟着大家,去了布达拉宫。
我看着那些虔诚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朝着他们心中的圣地,匍匐前进。
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坚定和安详。
我突然就释然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我的信仰,曾经是我的儿子。
现在,我的信仰,是我自己。
从西藏回来,我像是换了个人。
我不再整天闷在家里,对着电视发呆。
我报名了社区的老年大学。
学书法,学画画。
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画画的。
只是后来,为了生活,把这点爱好,给丢了。
现在,我把它捡回来了。
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我的画,画得一塌糊涂。
但老师总是鼓励我。
“张阿姨,有进步!这笔力道,比上次足多了!”
同学们也都很友善。
我们一起研究墨法,一起去公园写生。
日子,过得缓慢,但充实。
我还加入了社区的志愿者团队。
给小区的独居老人,送送饭,陪他们聊聊天。
我看着那些和我一样孤独的老人,心里百感交集。
有一个王奶奶,九十多岁了。
她的子女都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她跟我说:“小张啊,人老了,求的不是钱,是个人气儿。”
我深以为然。
有一天,我在小区楼下,碰到了邻居老王。
他拉着我,神神秘秘地说:“哎,你听说了吗?你儿子,上电视了!”
我笑了笑:“是吗?又有什么大新闻了?”
我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老王愣了一下。
“你……你不知道?”
“他公司好像出事了,什么数据造假,被查了。”
“电视上说,可能会坐牢。”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哦。”
我应了一声。
“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老王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那可是你儿子啊!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老王,他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从他把我当成一个麻烦,一个包袱的那天起,就不是了。”
说完,我没再理会他震惊的表情,转身就上了楼。
我没有去看新闻。
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
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里,没有他。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小雯。
她在我家楼下等我。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没有了往日的精致和高傲。
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妈。”
她叫我。
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站住了,看着她,没说话。
“公司出事了。”
“陈阳……他被带走了。”
“公司的账,全都被冻结了,别墅,车子,也都被查封了。”
“我……我没地方去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
一个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女人,突然从云端跌落,那种打击,可想而知。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就是他拼了命,不惜抛弃亲情,也要追求的成功吗?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妈,我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对。”
“我们对不起您。”
“可是,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们了。”
“陈阳他……他需要请律师,需要钱打点关系,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她拉住我的手,就像那天,她把我从公司大厅往外拖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的手,不再冰冷。
而是滚烫的,带着一种绝望的温度。
“妈,您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那个新房子,虽然在陈阳名下,但是购房款都是您出的,我们可以想办法证明……”
我打断了她。
“那套房子,我早就不要了。”
“那张两百万的卡,我也没动。”
“它应该,也被冻结了吧。”
小雯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为什么?妈,那可是两百万啊!”
“您为什么不要?”
我看着她,笑了。
“因为,那不是我儿子给我的。”
“那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给一个麻烦的老太太的遣散费。”
“我,不稀罕。”
小雯愣愣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
我说。
“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你和他,都还年轻,有手有脚,总能活下去的。”
“至于他能不能出来,那是他的命。”
“跟我,没关系了。”
我绕开她,准备上楼。
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妈,我求求您了!”
“我肚子里……已经有他的孩子了。”
我的身体,僵住了。
孩子。
他们有孩子了。
我……我要有孙子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我平静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我慢慢地转过身。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和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的心,乱了。
那是我陈家的后啊。
是我老陈的根。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看着小雯。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期盼。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终究,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我对陈阳,可以彻底死心。
但对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我做不到。
“先进来吧。”
我说。
“外面冷。”
我把她带回了家。
那个她从来没有踏足过的,陈旧的,拥挤的家。
她看着屋里的一切,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不适。
我没有管她。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坐吧。”
她局促地坐在了那张掉了漆的木椅子上。
我们相对无言。
许久,我才开口。
“孩子,是无辜的。”
“我可以让你住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
“我也可以,帮你照顾孩子。”
小雯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但是。”
我话锋一转。
“我有我的条件。”
“第一,从今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陈阳一个字。”
“第二,孩子出生后,跟我姓张。他是我的孙子,不是他陈家的。”
“第三,等孩子大一点,你就去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和孩子。我不会养你一辈子。”
小雯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尤其第二条。
让孩子跟我姓。
这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
“妈……”
“你不同意,现在就可以走。”
我打断了她。
我的态度,很坚决。
没有商量的余地。
小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她的手指,紧紧地绞着衣角。
我知道,她在挣扎。
一边,是那个还在牢里的丈夫。
另一边,是她和孩子未来的依靠。
最终,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好。”
“我答应您。”
她答应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这样,小雯在我家住了下来。
我们的关系,很微妙。
不像婆媳,也不像母女。
更像两个因为一个共同的牵绊,而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合租室友。
我每天,还是去上我的老年大学,去当我的志愿者。
她就待在家里,养胎。
我们很少交流。
吃饭的时候,也是各吃各的。
但有时候,我晚上起夜,会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会走过去,敲敲门。
“早点睡,对孩子好。”
她会闷闷地应一声:“知道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
她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
预产期那天,我陪她去了医院。
她很紧张,一直抓着我的手。
她的手,汗津津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怕,有我呢。”
这句话,我说得很自然。
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她进了产房。
我在外面等着。
那种焦急的心情,和当年我生陈阳的时候,一模一样。
几个小时后,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
“恭喜,是个男孩,七斤二两。”
我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
他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里,接过了他。
他好小,好软。
我抱着他,就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给他取名叫,张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能永远记住,他的根在哪里。
小雯出院后,我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二段“母亲”生涯。
我学着,怎么给孩子换尿布,怎么喂奶,怎么哄他睡觉。
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些事,做起来,依然得心应手。
身体里的本能,是不会忘记的。
小念很乖,不怎么哭闹。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像老陈。
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
小雯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总监了。
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做家务,学会了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她对我也越来越亲近。
有时候,她会主动跟我聊起她小时候的事。
我也会跟她讲,我年轻时在厂里的趣事。
我们之间的冰,在慢慢地融化。
小念一岁的时候,陈阳出狱了。
他比原定的刑期,提前了很久。
据说是,在里面表现良好。
他来找我们了。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教小念喊“奶奶”。
他突然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瘦了,黑了,头发也剃得很短。
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沧桑和颓唐。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小念。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小雯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他,也愣住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是小念,打破了这片沉寂。
他指着陈阳,口齿不清地问我:“奶……奶……那……是谁?”
我抱着他,转过身,背对着陈阳。
我看着小念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他呀,是个陌生人。”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