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被夹在书柜和墙壁的缝隙里,像一片干枯的落叶,安静地躺在那里。
车票是在大扫除时发现的。
它被夹在书柜和墙壁的缝隙里,像一片干枯的落叶,安静地躺在那里。
我本来是想把那个积了灰的角落彻底清理一下,挪开书柜时,它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我脚边。
一张蓝色的高铁票。
票面有些卷边,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
出发地:本市。
目的地:他老家。
日期,是腊月二十七。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空气里还飘浮着清洁剂好闻的柠檬香气,阳光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一切都那么明亮,那么洁净,可我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丈夫陈屿,他跟我说的是,他买的是腊月二十九早上的票。
我们结婚五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过年各回各家。
这不是什么新潮的决定,只是一个无奈的妥协。
我的父母在南方的海滨小城,他的父母在北方的内陆省份,两地相隔几千里。刚结婚那两年,我们也曾试过一起,一年去我家,一年去他家。
但那种感觉很奇怪。
在他家,我是个礼貌周全的客人,看着他们一家人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吃着我不太习惯的菜,那种热闹是他们的,我融不进去。
在我家,他也是个拘谨的女婿,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口味,饭桌上的话题也总是围绕着他,生怕他觉得被冷落。
那种刻意的周到,反而让所有人都累。
后来,我们索性决定,过年这几天,就放彼此一个假,各自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做回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这个决定,让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每年临近春节,我都会像个老妈子一样,提前给他收拾好行李箱。
厚实的毛衣,新买的围巾,给他爸带的茶叶,给他妈买的护肤品,还有给亲戚家小孩的红包,我都一一分门别类装好。
他总是笑着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地说:“有你真好。”
今年也是一样。
二十九号早上,我把他送到车站。
清晨的空气是冷的,带着一股子清冽的味道。我帮他理了理大衣的领子,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就给我发消息。
他点点头,捏了捏我的脸,说:“知道了,管家婆。你在家也要好好吃饭,别总点外卖。”
我看着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高大,挺拔,是我熟悉了五年的模样。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我才转身离开。
那时的我,心里是温暖的,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期待。期待着这几天的独处时光,也期待着他回来时,风尘仆仆地对我说“我回来了”。
可现在,这张腊月二十七号的车票,像一根尖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我所有温暖的想象。
二十七号。
二十九号。
中间,隔着整整两天。
四十八个小时。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捡起那张车票,指尖冰凉。
我试图为他找借口。
是不是买错了,后来改签了?
可他从来不是这么马虎的人。而且,如果改签,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不是……他记错了日子,跟我说错了?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被我否决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五年,他的记性比我好得多。家里的水电费,我的生理期,甚至我妈的生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会记错自己回家的日期?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站在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阳光依旧很好,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两天,他在哪里?
他去做了什么?
我不敢想下去。
我把票揣进口袋里,继续打扫卫生,可脑子里却像一团乱麻。
擦桌子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拖地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走到他的书房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慌、怀疑和委屈的情绪,像一张网,把我密密地包裹起来,让我喘不过气。
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旁边是他离开时留下的凹陷,枕头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我熟悉的味道。
以前,我闻着这个味道,会觉得很安心。
可现在,这个味道却让我感到窒息。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我们这几年的生活片段。
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加班晚了,他会开车来接我,手里永远提着一杯热乎乎的奶茶。
我生病了,他会整夜不睡地守着我,一遍遍地给我量体温,换毛巾。
我们几乎不吵架,他总是让着我。他说,跟老婆讲道理的男人,都是傻子。
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纪念日,并且提前准备好礼物和惊喜。
他那么好,那么完美,就像一本教科书式的丈夫。
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张二十七号的车票?
黑暗中,我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他的微信。
他的朋友圈很干净,除了偶尔转发一些行业新闻,就是我们俩的合照。
最近的一条,是我俩元旦去滑雪时拍的。照片上,我们穿着厚重的滑雪服,脸冻得红扑扑的,笑得像两个孩子。
配文是:新年快乐,我的女孩。
我的女孩……
看着这四个字,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如果我是你的女孩,你为什么要骗我?
那消失的两天,你究竟给了谁?
我往下翻,翻了很久很久,翻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沉稳,朋友圈里会发一些自己的生活感慨,一些喜欢的歌,一些拍的风景。
我看到一张照片,是他拍的一盆花。
那是一盆山茶花,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配文只有两个字:念安。
我当时问过他,念安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没什么,就是希望岁岁年年,都能平安顺遂的意思。
当时我觉得这个解释很美,很有意境。
可现在,在这样一个疑云密布的深夜里,这两个字却像两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们家的阳台上,也养着一盆山茶花。
是陈屿买回来的。
他说他喜欢山茶花,觉得它在冬天里也能开得那么热烈,很有生命力。
那盆花,他宝贝得不得了。
每天亲自浇水,施肥,修剪枝叶,比照顾我都上心。
有时候我开玩笑说,我都要嫉妒一盆花了。
他就会刮刮我的鼻子,说,傻瓜,花哪有你重要。
可现在想来,他看那盆山茶花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温柔和……悲伤。
是的,是悲伤。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阳台。
冬夜的月光冷清清地洒进来,给那盆山茶花镀上了一层银霜。
它还没有开花,只有墨绿色的叶子,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着一片叶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会不会……
这盆花,这个人,都和那消失的两天有关?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那个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照常吃饭,睡觉,甚至还去看了场贺岁电影。
电影院里,周围的人都在哈哈大笑,可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做着一切,灵魂却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个叫林晚的女人,是如何在自我欺骗和痛苦的深渊里挣扎。
我试图说服自己,是我想多了。
也许真的只是他记错了,或者车票出了什么问题。
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就清楚了。
对,问问他就清楚了。
我抱着这样一丝侥rou的希望,熬到了他回来的那天。
大年初六,他回来了。
我算着时间,提前炖了汤,做了他最爱吃的几道菜。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走过去打开门。
“我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看到我,眼睛里立刻就亮起了光。
他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体温。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怎么了?”他察觉到我的异样,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是不是想我了?”
我点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闷声说:“嗯。”
那一刻,我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多希望那张车票,只是我的幻觉。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讲着家里过年的趣事。
讲他爸喝多了,拉着他聊了一晚上的人生。
讲他妈又给他塞了多少好吃的,把他的行李箱撑得都快爆了。
讲亲戚家的小孩又长高了多少,追着他要红包。
他讲得眉飞色舞,跟以前每一次回来时一样。
我安静地听着,给他夹菜,给他盛汤,努力扮演着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
可我的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我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那张我爱了五年的脸,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他在说谎。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假的。
他脸上的每一个笑容,都可能是演出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饭后,他去洗澡。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车票,手心全是汗。
我该怎么问?
是直接把票摔在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骗我?
还是旁敲侧击,看他会不会自己露出马脚?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那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一声比一声重。
等他洗完澡出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擦着头发,走到我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想来抱我。
我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晚晚?”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声音干涩地问:“陈屿,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说:“二十九号啊,怎么了?”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如果不是我手里攥着那张车票,我真的会信。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腊月二十九号,早上九点十五分的高铁,对吗?”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捕捉到了。
那是慌乱。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我把手里的车票,轻轻地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
“陈屿,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蓝色的纸片上,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动。
客厅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
哪怕是一个蹩脚的谎言,也好。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车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漫长的沉默,像是一场凌迟。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直坐到天亮,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你……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关心的,不是我为什么会难过,而是我怎么会发现他的秘密。
“陈屿,”我哽咽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那两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闭上眼睛,脸上是痛苦的神色。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他的道歉,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我不需要他的对不起。
我只想知道真相。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睡。
我们就那么在客厅里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对我坦白了。
他说,那两天,他去了梧州。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城市。
“我去……看一个朋友。”他说。
“什么朋友?”我追问,“什么朋友需要你每年都偷偷摸摸地,瞒着我去看?”
他沉默了。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那个猜测,让我浑身冰冷。
“是‘念安’,对不对?”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知道这个名字。
那一刻,我知道,我猜对了。
“她是谁?”我问。
他低下头,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
“她叫苏念安,是我的……前女友。”
前女友。
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原来,我不是败给了某个突然出现的第三者。
我败给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前女友。
那天,陈屿跟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一个关于他,和苏念念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是彼此的初恋。
他们一起度过了四年最美好的青春时光。
他们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在操场上散步,一起规划着有彼此的未来。
他说,念安是个像山茶花一样的女孩,热烈,明媚,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喜欢画画,梦想着以后能开一个自己的画室。
她喜欢吃辣,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变态辣的米粉。
她有点路痴,即使在同一个地方走过很多遍,下一次还是会迷路。
陈屿说起她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爱恋、温柔和无尽怀念的光。
他说,他们本来已经准备毕业就结婚了。
可是,一场意外,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
毕业旅行的路上,他们乘坐的大巴车出了车祸。
为了保护他,她用身体护住了他。
他只是受了些轻伤,而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就葬在梧州,那是她的家乡。”陈-屿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我每年都会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怕……我怕你多想。”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晚晚,那都过去了。我爱的人是你,真的。”
过去了?
如果真的过去了,你为什么要去?
如果真的过去了,你为什么每年都要对我说谎?
如果真的过去了,我们家阳台上那盆被你视若珍宝的山-茶花,又是为了谁?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直以为,我拥有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可怜虫。
陈屿他爱我吗?
或许是爱的。
但他更爱的,是那个已经活在他记忆里的,苏念安。
他把他的心,分成了两半。
一半给了我,维持着我们这个看似美满的婚姻。
另一半,给了那个永远不会老去,永远完美的初恋。
每年,他都要进行一场盛大的祭奠。
去那个叫梧州的城市,把他积攒了一整年的思念和愧疚,通通都说给那个沉睡在地下的女孩听。
然后再回到我身边,继续扮演他那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
多可笑啊。
我,林晚,竟然和一个死人,争了五年的丈夫。
而我,竟然一无所知。
“陈屿,”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异常的平静。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闹。
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不,晚晚,不要,你听我解释!”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真的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念安她……她只是我的过去,你才是我的现在和未来!”
“过去?”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一个需要你每年都去祭奠的过去?一个让你对我撒了五年谎的过去?”
“陈屿,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放下她了吗?”
“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她的存在?”
“你不是怕我多想,你是怕我知道了,会戳破你那个深情不悔的幻象!”
“你一边享受着我对你的好,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一边又心安理得地,在心里为另一个人留着最重要的位置。”
“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无话可说。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爱我,或许不假。
但他对苏念安的怀念和愧疚,也是真的。
他贪心地想要两者兼得。
可他忘了,感情里,最容不下的,就是欺骗和隐瞒。
我提出了离婚。
陈屿不同意。
他开始用尽一切办法挽回我。
他把阳台那盆山茶花扔了。
他把书房里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打开,把里面所有关于苏念安的东西,都拿出来,当着我的面,烧得一干二净。
那里面有他们的合照,有她写给他的信,有她画的画。
火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睛,他对我说:“晚晚,你看,都烧了,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心里却一片冰冷。
烧掉了东西,就能烧掉记忆吗?
如果可以,为什么这五年,你都做不到?
他每天准时下班回家,给我做饭,洗衣服,包揽了所有家务。
他给我买我最喜欢的包,最喜欢的首饰。
他甚至跪下来求我,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会骗我了。
他说,他会用余生来弥补我。
看着他卑微的样子,我不是不心痛。
毕竟,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我爱他,也是真的。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信任,就是这样东西。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张腊月二十七号的车票。
我就会想到,当我在家里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回家团聚的时候,他却在另一个城市,陪着另一个女人。
哪怕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这种感觉,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
他晚回来一会儿,我就会想,他是不是又去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
他接个电话,语气稍微有点不对,我就会怀疑,电话那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已经生病了。
而且,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长痛不如短痛。
我找了律师,起草了离婚协议。
我把协议放在陈屿面前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晚晚,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问,声音嘶哑。
我摇摇头。
“陈屿,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你不用再活得那么累,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藏着你的秘密。”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怀念你的过去,不用再觉得对不起谁。”
“而我,也想找回那个,简单快乐的自己。”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下了他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我们五年婚姻的,休止符。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我们走出民政局,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时相对无言。
“我送你回去吧。”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自己打车就好。”
“晚晚,”他叫住我,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我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
“这是……我本来准备在结婚纪念日送给你的。”
我没有接。
“已经用不着了。”
“就当是……最后的礼物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
“那我走了。”
“嗯,再见。”
我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
但我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的车走远。
就像很多年前,我站在车站,看着他走进检票口的背影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了。
回到那个我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我的东西并不多。
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些护肤品。
收拾到一半,我看到了那个丝绒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是一条项链。
吊坠,是一朵精致的山茶花。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陈屿,陈屿。
你到最后,还是不懂。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要的,是一颗完完整整的,毫无保留的心。
而你,给不了。
我把项链放回盒子里,随手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然后,我拖着我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我们五年回忆的房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
我关上门。
把所有的过去,都关在了里面。
离开陈屿之后,我回了南方的老家。
我爸妈看到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晚上,我妈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她说:“晚晚,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那一刻,我积攒了多日的委屈和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抱着我妈,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每天陪我妈逛逛菜市场,陪我爸下下棋,散散步。
海边的风,带着咸湿的味道,吹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我开始慢慢地,找回了自己。
我换了工作,去了一家我一直很想去的公司。
我捡起了搁置多年的画笔,在周末的时候,去画室画画。
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我们一起去旅行,一起去探店,一起去做很多很多,以前我从没做过的事情。
我发现,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很精彩。
我很少再想起陈屿。
偶尔,会在某个深夜,或者看到某个熟悉的场景时,心里会泛起一丝涟漪。
但很快,就会平复。
我知道,那段感情,已经彻底翻篇了。
一年后的冬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她说,她是陈屿的母亲。
她说,陈屿……出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阿姨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陈-屿去梧州了,在给一个朋友扫墓的时候,遇到了山体滑坡。
为了救一个孩子,他被埋在了下面。
等救援队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我冲出家门,买了最近一班去梧州的机票。
等我赶到梧州的时候,看到的是陈屿冰冷的,没有一丝生气的脸。
他的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
陈屿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晚晚,他……他心里一直有你。他出事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个……”
她把一个东西,塞进我的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变形了的护身符。
是我和他去寺庙求来的。
当时我们一人一个。
我说,希望这个护身符,能保佑我们岁岁平安。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陈屿的后事,是我和他父母一起办的。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旧了,看得出,被翻阅了很多次。
我翻开日记。
里面记录的,全是他和苏念安的故事。
从他们相识,相恋,到她意外离世。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少年最真挚,最热烈的爱,和失去挚爱后,最深沉,最绝望的痛。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他写给我的一封信。
确切地说,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日期,是我们离婚后的第二天。
“晚晚,我的爱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们已经分开了很久很久。
请原谅我的懦弱和自私。
我骗了你,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过。
很多人都以为,我对念安,是深情。
其实,不是的。
是愧疚。
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深深的愧疚。
如果那天,我没有坚持要去那条近路。
如果那天,开车的时候我没有分心。
如果那天,我能反应再快一点……
那么,她就不会死。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啃噬了我很多年。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
我怕他们会觉得,是我害死了她。
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
每年去梧州看她,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赎罪。
我一遍遍地在她的墓前忏悔,希望她能原谅我。
我以为,只要我守着这个秘密,就能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遇见你。
晚晚,你像一束光,照进了我阴暗的人生。
你的开朗,你的善良,你的温暖,让我第一次觉得,或许,我也可以拥有幸福。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你。
可是,我越爱你,就越害怕。
我怕你知道我的过去,会看不起我,会离开我。
我怕我那段不堪的往事,会玷污了你的美好。
所以,我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欺骗。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我就可以,永远地拥有你。
可是,我错了。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
我在这场自欺欺人的骗局里,越陷越深,最终,还是失去了你。
晚晚,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已经说倦了,可我还是要说。
对不起,让你承受了这么多痛苦。
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坦诚的爱。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早一点遇见你。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那个我还没有被黑暗吞噬的时候。
那样,我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全心全意地,只爱你一个人。
再见了,我的女孩。
愿你余生,平安喜乐,再无忧愁。
爱你的,陈屿。”
我看着信纸上,那被泪水晕开的字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
不是不放下,而是放不下那份沉重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愧疚。
他不是不爱我,他是太爱我了。
爱到,不敢让我看到他身上的一点点污点。
爱到,宁愿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痛苦和秘密。
这个傻瓜。
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会陪着你,一起分担这份痛苦。
我不会离开你。
我真的不会。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已经是生与死的距离。
我把陈屿的骨灰,带回了我们的城市。
我没有把他葬在公墓。
我把他,葬在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片海边。
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有蓝天,有白云,有温柔的海风,还有他最喜欢的,灿烂的阳光。
我把那盆枯萎了很久的山茶花,重新种在了他的墓边。
我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活。
但我希望,它能。
我希望,它能代替我,陪着他。
告诉他,我已经不怪他了。
告诉他,我曾经,那么那么深地,爱过他。
我时常会去看他。
我会坐在他的墓碑前,跟他说说我最近的生活。
说我工作上又升职了。
说我又去了哪里旅行,看到了多美的风景。
说我又认识了哪些有趣的朋友。
我说的时候,会一直笑着。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希望看到我,是开心的。
那天,我去给他扫墓。
我惊讶地发现,那棵被我以为已经死掉的山茶-花,竟然发了新芽。
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勃勃生机。
而在枝头,一个小小的花苞,正含苞待放。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仿佛看到,陈屿在对我笑。
他在告诉我,他已经放下了。
他在告诉我,他希望我,也能放下。
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片新生的绿叶。
“陈屿,”我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来过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原谅,什么是放下。
我会的。
我会带着你的那份爱,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我会去看遍这世间所有的繁华。
我会去经历所有美好的事情。
然后,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去另一个世界,告诉你。
嘿,陈屿。
你看,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很好。
只是,偶尔,还是会,很想很想你。
来源:贝雷妮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