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告别厅里循环播放着那首《送别》,哀伤的调子被调到最小,像蚊子哼哼。
妈的葬礼很安静。
安静得有点过分。
告别厅里循环播放着那首《送别》,哀伤的调子被调到最小,像蚊子哼哼。
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衣服,胸口别着一朵蔫了吧唧的白花,站在那儿,像个罚站的木头人。
空气里混着菊花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有点想吐。
亲戚们三三两两地站着,表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麻木。
我那个大姨,也就是我妈的亲姐姐,正拉着我舅妈小声嘀咕。
“你说这人一辈子图个啥?累死累活,到头来就这么个小盒子。”
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见。
我眼皮都没抬。
我妈,林秀英,一个干了二十年保洁的女人。图啥?图我。
这答案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也比谁都清楚,她们的感慨里,没有半分真心。
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审视我妈这失败又辛劳的一生。
我爸?
别提了。
我十岁那年他就跟一个卖服装的女人跑了,从此人间蒸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乔乔,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大姨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在捶背。
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我脚上那双打折买来的皮鞋上。
我猜她又在计算我的贫穷。
我扯了扯嘴角,没发出声音。
我没什么可难过的,真的。
妈被查出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她撑了五个月。
最后这五个月,我辞了工作,每天在医院和出租屋之间两点一线。
看着她从一个还能骂我懒的女人,变成一具插满管子的骷髅。
该流的泪,早就流干了。
现在我只觉得累,像一节被抽干了电的电池。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鞠躬,绕行,瞻仰遗容。
我看着躺在冰冷水晶棺里的妈,她化了妆,脸颊上打了厚厚的腮红,看起来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我突然觉得很滑稽。
活着的时候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死了倒要装点成这副富贵安详的样子给谁看?
就在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几点油渍。
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沉静。
他跟这个场合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大姨皱着眉,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这谁啊?你妈还有这种朋友?”
我摇头。
不认识。
男人没理会任何人的注视,径直走到我妈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动作标准,缓慢,带着一种老派的郑重。
然后,他转向我。
他走到我面前,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但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一块很旧的手帕包着。
他把那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你妈让我交给你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低头,手里的东西硬邦邦的,隔着手帕,我能摸出一个存折的轮廓。
我愣住了。
“什么东西?”
“你回去自己看吧。”男人说,“你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说完,他没再多看我一眼,也没理会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背影有点佝偻,但很稳。
像一棵在风里站了很久的老树。
我捏着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彻底懵了。
大姨一个箭步冲过来,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得像要抢劫。
“什么东西?他给你什么了?存折?”
我下意识地把手攥得更紧。
“没什么。”
“没什么?我都看见了!快给我看看,是不是你妈生前欠了人家的钱?”她说着就要来扒我的手。
我猛地后退一步,眼神冷得像冰。
“大姨,这是我妈的葬礼。”
她被我盯得一愣,讪讪地收回手,嘴里还在嘟囔:“我不是关心你吗……一个陌生男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没再理她。
我把那个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死死地塞进了外套的内兜里。
那个地方紧贴着我的心脏,我能感觉到它硌得我生疼。
葬礼终于结束了。
我抱着我妈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走出来。
天阴沉沉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亲戚们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节哀”,就作鸟兽散了。
大姨一家坐上了我舅舅的车,车窗摇下来,她探出头。
“乔乔,你妈那房子,你看什么时候我们商量一下?总不能一直空着。”
我妈那套四十平米的老破小,是她这辈子唯一的资产。
我抱着骨灰盒,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家。”
大姨的脸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车开走了,留下一股尾气。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盒子,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
我打了个车,回到我和我妈的出租屋。
一个三十平米的开间,月租两千八。
我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挨着她那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还很年轻,扎着两个辫子,笑得没心没肺。
屋子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混着膏药的气息。
我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外套内兜里的那个东西,像一块烧红的铁,一直在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我挣扎着坐起来,把它掏了出来。
手帕已经很旧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四个角都起了毛边。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确实是一个存折。
中国工商银行,户主名字是我的名字,林乔。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名字?
什么时候办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颤抖着手打开存折。
当我看清上面那一长串数字的时候,我的呼吸停滞了。
个,十,百,千,万,十万……
八十七万。
八十七万三千六百四十二块五毛。
我把眼睛揉了又揉,凑近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重新数。
没错。
八十七万。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妈是个保洁。
她在写字楼里做夜班保洁,一个月三千五。
后来为了多挣点钱,又去医院兼职了一份,打扫病房,一个月两千。
加起来,一个月五千五。
要付房租,要给我交学费,要应付日常开销。
我上大学那几年,她一个月只给自己留三百块钱生活费。
她怎么可能攒下八十七万?
就算她不吃不喝,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攒,也攒不到这个数。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假的。
是那个男人搞的恶作oken。
一种极其恶劣的、在别人葬礼上开的玩笑。
我的手脚冰凉,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我肋骨疼。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仿佛想把它看穿。
存折的交易记录很密集。
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笔钱存进来。
有时候几百,有时候一两千。
数额不大,但频率高得吓人。
第一笔存款记录,是在十五年前。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
我疯了一样地冲进我妈的卧室。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
我拉开衣柜,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出来。
的确良的衬衫,起了球的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最贵的一件,是有一年过年我用第一笔实习工资给她买的羽绒服,七百块。
她当时骂了我半天,说我败家,但后来每个冬天都穿着。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除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什么都没有。
我又去翻床垫,掀开那张睡了十几年的旧床垫。
下面是光秃秃的床板。
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能和“八十七万”这个数字联系起来的东西。
我瘫坐在地上,被她那些廉价的旧衣服包围着。
每一件衣服上,都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谬和恐慌。
我妈,我那个一辈子节俭到近乎吝啬的妈。
我那个连买把青菜都要跟小贩磨半天价钱的妈。
我那个因为我打翻一碗酱油就心疼得掉眼le的妈。
她哪来的这笔钱?
她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
非法的,灰色的,见不得光的。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拿起那个存折,冲出了门。
最近的工行网点离这里有两站地。
我甚至等不及公交车,一路跑了过去。
傍晚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里火辣辣的疼。
银行里人不多。
我冲到ATM机前,把那张陌生的、写着我名字的存折塞了进去。
屏幕亮起。
请输入密码。
密码?
我哪里知道密码?
我试着输入我的生日。
错误。
我妈的生日。
错误。
我爸的生日。
错误。
我家的旧电话号码。
错误。
一连串的错误提示音,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卡被吞了。
我站在ATM机前,像个傻子。
大堂经理走了过来,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中年女人。
“女士,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的……我的存折被吞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您别急,请问是您本人的吗?”
“是,是我的。”我指着上面的名字,“林乔。”
“好的,那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我们核对后明天可以帮您取出来。”
我机械地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林女士,您这张存折……是我们的VIP客户。”
“什么?”
“您的账户余额比较大,所以系统自动升级为贵宾客户了。”她脸上的职业微笑变得真诚了许多,“您明天来取卡的时候,可以直接去二楼的贵宾室,我们会帮您重置密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真的。
那笔钱,是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银行的。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刺得我眼睛疼。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手机响了,是大姨。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
“乔乔啊,你到家没?吃饭了没?”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热情。
“有事吗?”
“哎呀,你这孩子,大姨关心你嘛。”她顿了顿,终于切入正题,“那个……今天葬礼上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啊?他给你的是什么啊?你妈是不是在外面借了人家的钱啊?要是借了,你可得赶紧还,咱们家不能欠人家的。”
我冷笑一声。
“大姨,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妈欠没欠钱了?”
“我……”她被我噎了一下,语气瞬间变了,“林乔!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可是你亲大姨!你妈刚走,你就这么六亲不认了?”
“我妈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关心她?她住院那五个月,你来看过她几次?你给过一分钱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告诉你,”我继续说,“我妈没欠任何人的钱。那个人,是我妈的老朋友,他给我的,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跟你们没关系。”
“你……”
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但我心里更乱了。
我妈的老朋友?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妈这辈子,除了菜市场的摊主和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还有什么朋友?
那个男人的脸,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那双沉静的眼睛,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
我必须找到他。
只有他知道真相。
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回了家。
推开门,我妈的黑白照片正对着我。
照片里的她,笑得那么灿烂。
我走过去,拿起相框,用手指摩挲着她年轻的脸。
“妈,”我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银行。
贵宾室里铺着地毯,有柔软的沙发和免费的咖啡。
我局促地坐在那儿,像个走错了片场的群众演员。
帮我办业务的客户经理姓王,笑容可掬。
“林女士,密码已经帮您重置好了,初始密码是六个八,建议您尽快修改。”
他把存折和我的身份证一起递给我。
我接过来,指尖冰凉。
“王经理,我想问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这张存折,最早是在哪里办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这个涉及到客户隐私,我们不太方便透露。不过……”
他看了看我,压低了声音:“您这张卡,是我们城西那家支行办的,很老的户头了。”
城西支行。
我心里记下了这个地名。
“那……平时存钱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问。
王经理面露难色:“林女士,这个我们真的不能说。监控记录有保存期限,而且我们也不能随便调取。”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谢谢你。”
我拿着存折,走出了银行。
城西。
我妈以前工作的地方,好像就在城西。
她在一个叫“环球中心”的写字楼里做保洁。
我立刻打车去了那里。
环球中心是一栋很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在城西那一片老旧的建筑里鹤立鸡群。
我妈就是在这里,每天深夜,用抹布和拖把,擦亮别人一天的光鲜。
我走到大厦的物业办公室。
一个年轻的保安拦住了我。
“你好,找谁?”
“我找你们物业经理,我……我妈以前在这里工作,叫林秀英。”
保安打量了我一下,“林秀英?哦,林阿姨啊,她不是……”
“她去世了。”我替他说了下去。
保安的表情有点尴尬,“啊……节哀。你找我们经理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我妈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或者,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五十多岁,穿蓝色工装的维修工?”
我努力描述着那个男人的样子。
保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维修工倒是有,但没你说的这个人啊。林阿姨平时话不多,干完活就走了,好像也没跟谁特别熟。”
线索断了。
我有点泄气。
从环球中心出来,我站在路口,看着车水马龙,一片茫然。
城西这么大,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着通讯录。
除了几个大学同学,剩下的就是各种外卖和快递的电话。
我妈的人际关系,比我的还简单。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妈除了在写字楼做保洁,还在附近的市人民医院做兼职。
也许那里会有线索。
我立刻赶往市人民医院。
医院里永远是那副样子,拥挤,嘈杂,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我找到后勤保洁部。
办公室里,一个大妈正在嗑瓜子。
我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大妈吐掉瓜子皮,斜着眼睛看我。
“林秀英?哦,那个闷葫芦啊。死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攥紧了拳头,忍着没发作。
“是。我想问问,您认识一个五十多岁,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吗?可能是我妈的朋友。”
“穿工装的男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大妈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在这儿耽误我事儿,去去去。”
我被她推搡着出了办公室。
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我到底在干什么?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笔莫名其妙的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也许我应该接受这个事实。
我妈给我留了一大笔钱。
我不用再为了房租发愁,不用再挤地铁上班,不用再看老板的脸色。
我可以拿着这笔钱,去买个小房子,或者干脆辞职去旅游。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一辈子那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吗?
我为什么非要追究钱的来路?
万一……万一那来路真的不干净呢?
我害怕了。
我怕知道那个答案。
我怕那个答案会彻底摧毁我妈在我心里那个辛苦、善良、坚韧的形象。
我失魂落魄地往医院外面走。
经过住院部大楼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妈最后那段日子,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抬头看,三楼,靠窗的那个病房。
我好像还能看见她躺在床上,冲我虚弱地笑。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我身边走过。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穿着蓝色的工装,手里拎着一个热水瓶。
那个背影……
我心头一震。
是他!
就是那个男人!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叔叔!请等一下!”
男人回过头,看到我,愣住了。
还是那张布满褶子的脸,还是那双沉静的眼睛。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惊讶和……了然。
“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问。
“我……”我喘着气,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你啊,小林。”旁边那个拄拐杖的大爷开口了,“这是你朋友?”
“爸,这是我一个老同事的女儿。”男人扶住大爷,轻声说。
“哦……哦……”大爷点了点头,目光浑浊地看了我一眼。
男人对我说:“我先扶我爸回病房,你在楼下等我一下。”
我点头,看着他们走进电梯。
我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坐下,心跳得像打鼓。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十几分钟后,他下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
“找我有什么事?”他问,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那笔钱。”我开门见山,“那八十七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吸了一口烟,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那是你妈应得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应得的?怎么应得的?她一个保洁,怎么可能挣到这么多钱?”我站了起来,情绪有点激动,“你告诉我,这些钱到底干不干净?我妈她……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锐利的光。
“不好的事?”他冷笑一声,“在你眼里,你妈就是那种人?”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你坐下。”他说。
我依言坐下。
“我叫方建国。”他掐灭了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跟你妈,是一个厂的。”
“厂?”
“是啊,二十年前,咱们这儿还有个红星仪表厂。你妈,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我呢,是电工。”
红星仪表厂。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我小时候,我妈好像总穿着一件印着“红星”两个字的蓝色工作服。
“后来呢?”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倒闭了。我们都下岗了。”方建国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那一年,你才十岁。你爸,也是那一年走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
我只知道我爸是跟人跑了,我妈是下岗了。
“下岗之后,日子难啊。”方建国又点上了一根烟,“我们这些从厂里出来的,年纪大了,又没什么别的本事,想找个正经工作,难于上青天。”
“你妈为了供你读书,什么活都干。去饭店洗过盘子,去工地搬过砖,后来才去做的保洁,因为那个稳定一点。”
我听着这些,鼻子阵阵发酸。
这些苦,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她总是在电话里跟我说:“乔乔,妈挺好的,你别担心,好好学习就行。”
“那……那笔钱呢?”我追问。
“你以为,光靠做保洁,能攒下那么多钱?”方建国看了我一眼,“你太小看你妈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下岗的第二年,我偶然发现一个门道。”
“什么门道?”
“收废品。”
“收废品?”我愣住了,“收废品能挣这么多钱?”
“不是收普通的废纸壳子、塑料瓶子。”方建国说,“是收那些……电子垃圾。”
“电子垃圾?”
“对。那时候,电脑、手机开始普及,更新换代特别快。很多公司、单位淘汰下来的旧电脑、旧主板,都当垃圾扔了。但你妈,她是搞技术的,她知道,那些东西里面,有金,有银,有铜。”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她把那些东西拆了,把里面的贵金属提炼出来?”
“对。”方建国点头,“这活儿,一般人干不了。得懂电路,还得懂化学。你妈……她就是个天才。”
“她自己琢磨出了最省成本的提炼方法。一开始,就她和我,还有另外两个下岗的工友一起干。我们白天各自打零工,晚上就去那些写字楼、科技市场收别人不要的电子垃圾,拉到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连夜拆解,提炼。”
我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我的母亲,那个在我印象里只会用拖把和抹布的女人。
在深夜的废弃仓库里,用化学药剂,从一堆冰冷的电子垃圾里,提炼出黄澄澄的金子。
“那是个苦差事,也是个脏差事。”方建ed的声音变得低沉,“拆解主板的粉尘,吸到肺里,跟刀子割一样。提炼用的那些化学药剂,王水,氰化物,都有剧毒,味道熏得人几天吃不下饭。”
“你妈一个女人,干起活来比我们男人还狠。她总说,她得给我攒大学学费,攒嫁妆,攒买房的首付。她不想我以后跟她一样,一辈子租房子,看房东脸色。”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闻到的,她身上那股偶尔会有的、淡淡的化学品味道,不是来自保洁用的消毒水。
原来她那双常年粗糙、布满小口子的手,不只是因为洗洗涮涮。
原来她那些总是莫名其妙的疲惫和咳嗽,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我们干了十几年。”方建国说,“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到后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产业链。挣来的钱,我们几个人平分。你妈那一份,她一分钱都没动过,全都用你的名字存了起来。”
“存折的密码,是她第一次带你去公园的日期。”
我的脑子轰然炸开。
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考了双百分。
她特别高兴,破天荒地带我去了市里的公园,给我买了棉花糖,还让我坐了旋转木马。
那一天,她笑得特别开心。
我一直以为,她早就忘了。
“她总说,这钱,是留给你的底气。”方建国说,“有了这笔钱,你就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不用为了钱去嫁人,不用为了钱去忍气吞声。”
“她自己呢?她为什么不花?她为什么还要去做保洁?她为什么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我哭着问。
“她说,她怕。”
“怕什么?”
“怕这钱来路,说不清道不明。虽然我们没偷没抢,但这毕竟是个灰色行当。她怕万一有一天被人查了,会连累到你。所以她必须有一份正当的工作,有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她想把所有的风险,都自己一个人扛了。把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留给你。”
方建国说完,又沉默了。
我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窝囊的女人。
她逆来顺受,省吃俭用,一辈子都在为生活奔波。
我甚至,曾经在心里,悄悄地埋怨过她的无能。
埋怨她不能像别的同学的妈妈一样,给我提供优渥的生活,让我可以抬头挺胸。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我的母亲,林秀英。
她是一个战士。
她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的秘密。
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最原始、最艰苦的方式,为我搏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而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生病之后,就把存折交给了我。”方建国说,“她说,万一她挺不过去,就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她说,你这孩子,心软,耳根子也软,怕你被那些亲戚骗了。”
“她还说,让我告诉你,别为她难过。她这辈子,吃了够多的苦,也值了。因为她有一个让她骄傲的女儿。”
我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找到了大姨的电话。
我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大姨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
“又干嘛?”
“大姨,”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妈那套老房子,你不是想要吗?”
大姨愣了一下,语气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哟,乔乔啊,你看你说的,什么叫我想要。那不是你妈留下的吗,大姨也是想帮你处理处理……”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房子我不卖。但是,我妈住院的时候,你不是垫付了五千块钱医药费吗?”
“对对对,你还记得啊,你看我都没好意思跟你提……”
“我现在就转给你。”我说,“还有,我上大学那年,你不是借给我妈两千块钱给我买电脑吗?”
“是啊是啊,都多少年了……”
“也一起还给你。”
“还有我舅舅,我小姨,这些年,凡是他们跟我妈有过一分一厘的账,我都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还给他们。”
我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从今天起,我林乔,不欠你们任何人。我妈林秀英,也不欠你们任何人。”
“以后,你们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两清了。”
电话那头,大姨彻底傻了。
“乔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财了?”
我没回答她,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我打开手机银行,找到她的账号,转了一万块钱过去。
转账附言我写了四个字:
到此为止。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方建国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等我发泄完。
“叔叔,”我站起来,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谢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母亲。
他摆了摆手,“不用谢我。这都是你妈的安排。”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想了很久。
“我想……先给我妈,换一个好一点的墓地。”
她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再让她挤在那个小小的、廉价的格子里。
“然后呢?”
“然后,我想用这笔钱,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我看向方建国,“叔叔,你们那个仓库,还在吗?”
他愣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
方建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载着我,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一个偏僻的工业区。
仓库在一片废墟的尽头,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
门一打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金属和化学药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仓库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废旧电脑主板、显示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电子零件。
角落里,放着几个大塑料桶,还有一些简陋的加热和过滤装置。
这就是我母亲的战场。
方建国指着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木桌。
“那就是你妈以前待的地方。”
桌子上,还放着一个搪瓷杯,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
杯子旁边,压着一张纸。
我走过去,拿起来。
那是一张孩子的画。
画上,一个妈妈牵着一个小女孩,在公园里放风筝。
画的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妈妈,我爱你。
那是我画的。
我七岁那年画的。
我以为早就丢了。
原来她一直留着。
她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看着这张画,想着她的女儿,然后把一块块冰冷的电子垃圾,变成我未来的希望。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把那张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
“叔叔,”我转过身,看着方建国,“我想把这个生意,继续做下去。”
方建国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你疯了?你妈辛辛苦苦挣钱,就是为了让你摆脱这种生活!”
“我知道。”我说,“但我不想让她的心血白费。而且,我想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做。”
“什么更好的方式?”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正规的公司,专门做电子垃圾回收和环保处理。我们可以引进更先进、更环保的技术,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用健康去换钱。”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这不仅是个生意,也是一件对社会有益的事。我妈用她的智慧和汗水开了个头,我想把它走成一条光明正大的路。”
方建国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看了很久很久,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丝光亮。
“你……跟你妈真像。”他沙哑着说,“骨子里,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没有立刻去买房买车。
我用那笔钱,作为启动资金,注册了一家名为“启星环保科技”的公司。
“启”是启程的启,“星”是红星仪表厂的星。
也是我母亲林秀英,她像一颗星星,照亮了我的人生。
方建国成了我的第一个合伙人。
在他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当年和他们一起干的另外两位叔叔。
他们听到我的想法,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也都投了进来。
创业的路,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我们缺技术,缺设备,缺渠道。
我白天跑环保部门,跑科研院所,跑各种投资人。
晚上就和方叔他们一起,在仓库里研究各种技术资料。
我把大学学的专业知识捡了起来,又报了环境工程的在职研究生。
我像我妈一样,成了一个连轴转的陀螺。
累到想哭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张画,和那个写着我名字的存折。
它们像两道护身符,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大姨他们,后来又找过我几次。
看我开着一家“收破烂”的公司,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解,比以前更盛。
“乔乔,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有那么多钱,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
“你妈要知道你这么折腾,得从坟里气活过来。”
我只是笑笑,不跟他们争辩。
他们不懂。
他们永远不会懂。
这笔钱,对我来说,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它是我母亲的爱,是她的血汗,是她的生命。
我不能,也舍不得,就这么轻易地把它花掉。
我要让它,以一种更有价值的方式,延续下去。
一年后,公司的第一条无害化处理生产线,正式投产。
那天,我请来了方叔他们,还有当年红星仪表厂的一些老工人。
看着那些废旧的电子垃圾,经过一道道工序,被分解成铜、铝、塑料,还有金灿灿的黄金粉末。
所有人都哭了。
我也哭了。
我仿佛看到我妈,就站在我身边,笑得一脸欣慰。
公司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们拿到了政府的环保补贴,和好几家大型企业签订了长期回收合同。
我又从那笔钱里,拿出了一部分,设立了一个“林秀英”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像我妈一样的,因为各种原因陷入困境的单亲母亲。
我给她们提供免费的技能培训,为她们的孩子提供助学金。
我希望,她们也能像我妈一样,靠自己的双手,活出尊严,看到希望。
又是一个清明节。
我开车来到郊外的陵园。
我给我妈换了一个很大的墓地,背山面水,种满了她最喜欢的栀子花。
我把一束白色的栀子花,轻轻地放在她的墓碑前。
墓碑上,是她那张扎着两个辫子的黑白照片。
我蹲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
“妈,”我轻声说,“我来看你了。”
“公司现在很好,我们上个月还拿了一个环保创新奖。”
“基金也帮助了很多人,有个阿姨,跟你一样,也是技术员出身,现在是我们生产线上的技术总监了。”
“哦,对了,我给自己按揭了一套小房子,就在公司附近。虽然不大,但阳台很大,我种了很多花。”
“我没有乱花你留给我的钱,一分都没有。”
“你给我的,是底气。我现在,想把这份底气,变成更多人的希望。”
我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她无数次在深夜里,看着我的睡脸一样。
一阵风吹过,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我仿佛听到,她在风中对我说:
“我的乔乔,你做得很好。”
来源:雪色染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