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那种文艺电影里,女主角穿着白裙子,在漫天大雪里优雅倒下的死。
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不是那种文艺电影里,女主角穿着白裙子,在漫天大雪里优雅倒下的死。
是特别狼狈,特别没尊严,像条被扔在路边的野狗那样,喘不上气,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就地趴下,管他妈的全世界。
这就是高反。
比失恋和破产加起来还猛。
我叫林俏,三十二岁,前半生的高光时刻,大概就是把一家小设计工作室做到了年入百万。
然后,用一年时间,把它亲手做到了负债百万。
合伙人,也是谈了八年的男朋友沈辉,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卷走了我们最后一个客户,以及他自己。
他走得倒是体面,给我留了条微信。
“俏俏,我们不合适。你太要强了,我累了。”
我看着那行字,第一反应是想笑。
累了?
他拿着我通宵做的方案去跟客户邀功的时候怎么不说累?
他刷我的卡给他新“认识”的富家千金买包的时候怎么不说累?
我把手机摔了。
然后,我揣着身上仅剩的三千块钱,买了一张去拉萨的单程票。
没为什么,就是想找个离天空近点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让这口憋在胸口的恶气,散得快一点。
结果,恶气没散,差点把命散了。
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路边蹲着,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集体闹罢工。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
一个穿着暗红色僧袍的影子在我面前停下。
我费力地抬起头,阳光刺眼,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了句什么,藏语,我听不懂。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摆了摆手,然后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点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酥油、藏香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
我没死。
这个认知让我有点失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之前那个模糊的影子走了进来。
这次我看见他了。
一个喇嘛。
年纪看起来有五十上下,皮肤是高原上常见的那种紫铜色,很黑,但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他把碗递给我,言简意赅。
“喝。”
是热水。
我挣扎着坐起来,身体像散了架。接过碗,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总算有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不说话。
一碗水喝完,我感觉喉咙里那股烧灼感总算压下去了一点。
“谢谢。”我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这是在哪儿?”
“寺里。”
“我昏倒了?”
“嗯。”
真是惜字如金。
我打量着这个房间,除了我身下的床,就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一把椅子。墙壁是土黄色的,斑驳脱落。
简陋得像个电影道具。
“我……我没钱付医药费,也没钱付房费。”我决定先把最现实的问题摆出来。我不想刚脱离一个坑,又掉进另一个。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什么波澜。
“不要钱。”
我愣住了。
这年头还有不要钱的午餐?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终于多说了几个字,语气依然是平的。
“出家人,不图财。”
我心里那点小人之心,瞬间被衬托得无比猥琐。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冲锋衣和满是泥点的登山鞋,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口袋。
“那我……能在这里待多久?”我小声问,像个讨饭的。
“随你。”
他说完,拿起空碗,转身出去了。
门又“吱呀”一声关上,屋里重归寂静。
我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一块水渍。
那形状,有点像沈辉离开我时,那个决绝的背影。
我闭上眼。
去他妈的沈辉。
我,林俏,现在是个在寺庙里白吃白喝的无业游民了。
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糟。
收留我的喇嘛法号叫桑杰。
寺庙不大,就他和一个叫丹增的年轻喇嘛,还有几个负责杂活的本地阿姨。
我的高反在喝了无数碗热水和一种味道古怪的藏药后,奇迹般地好了。
身体不难受了,精神上的空虚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反扑。
我无事可做。
每天就是醒来,吃饭,发呆,睡觉。
桑杰和丹增有他们的功课,念经,打坐。我听不懂,也坐不住。
我像个多余的零件,被随意地安放在这个精密运转的机器里,格格不入。
有一天,我实在闲得发慌,就拿起一根烧剩的木炭,在院子里的一块石板上画画。
画我那间已经抵押出去的工作室。
画我们曾经加班到深夜,一起分食一碗泡面的场景。
画着画着,眼睛就酸了。
桑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画得不错。”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去擦。
“别擦。”他按住我的手,“留着吧。”
我没好气地说:“留着干嘛?一个失败的纪念品?”
他没接我的话,而是指着石板上的画。
“这是你的‘缘’?”
我愣了一下,“什么缘?”
“让你放不下的东西。”
我嗤笑一声,把木炭扔在地上。
“早就放下了。不就是一个公司,一个男人吗?多大点事。”
我说得轻描淡写,自己都觉得假。
桑...杰看着我,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像是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
“你的尘缘,未了。”
我当时觉得,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装神弄鬼的一句话。
什么尘缘?什么未了?
说得好像他得道高僧,能看穿我的前世今生一样。
我一个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女性,会信这个?
“大师,”我故意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丝嘲讽,“您是不是电影看多了?我这就是单纯的倒霉,跟什么缘不缘的,没关系。”
桑杰没生气,他只是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木炭,递还给我。
“心不静,看什么都是乱的。”
说完,他就转身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了,留我一个人对着那幅画,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尘缘未了。
这四个字像个魔咒,开始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失眠。
在城市里,我失眠是因为焦虑,因为赶不完的方案和还不清的账单。
在这里,我失眠是因为……安静。
太安静了。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沉重又空洞。
静得能让所有被我刻意压抑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想起沈辉第一次跟我表白,是在大学的图书馆。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画了一个很丑的猪头,写着:“林俏,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不愿意的话,我就把这个猪头吃下去。”
我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想起我们刚创业的时候,租不起办公室,就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两台电脑,一箱泡面,那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那时候,我们都相信,未来什么都会有的。
我还想起,我们吵得最凶的一次。为了一个设计理念,我坚持我的,他坚持他的。最后我妥协了,结果那个方案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
他回来后,喝得醉醺醺地对我说:“林俏,都怪你!要不是你一开始瞎指挥,我怎么会输?”
我当时就愣住了。
明明是我为他妥协,最后却成了我的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只剩下推卸责任和互相指责了?
这些画面,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地凌迟着我。
我终于明白桑杰说的“心不静”是什么意思了。
我人是来了西藏,可我的心,还被拴在几千公里外的那座城市,那个男人,那段失败的过去上。
我开始尝试跟着他们一起打坐。
桑杰没教我什么法门,就让我坐着,什么都别想。
这比让我连续画三天三夜的图还难。
我盘着腿,闭上眼。
一分钟不到,脑子里就开始开运动会了。
“今天中午的糌粑好像有点硬。”
“丹增那个手机壳挺好看的,哪儿买的?”
“沈辉现在在干嘛?是不是跟那个富家女在一起?”
“他有没有后悔过?”
“我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公司是不是就不会倒?”
“我是个废物。”
……
半个小时下来,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打坐,是在开批斗大会。自我批斗。
丹增看我一脸痛苦的样子,偷偷凑过来。
丹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汉语说得磕磕巴巴,但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
“姐姐,你……你想什么呢?”
“想怎么才能不想。”我生无可恋地说。
他挠了挠光头,好像也觉得这是个难题。
“师父说,念头……就像天上的云。你看着它,它就飘过去了。你非要抓住它,它就……就下雨了。”
他说得很努力,我听得很费劲,但大概意思懂了。
不要对抗,要接受。
说起来容易。
我试着去看那些念头,看沈辉的脸,看负债的账单,看客户的白眼……
它们没有飘过去。
它们在我脑子里,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我从蒲团上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大殿。
我需要做点什么。
任何事,只要能让我不去想。
我开始抢着干活。扫地,擦窗,洗碗,甚至去帮厨房的阿姨择菜。
我把自己弄得很累,累到沾床就睡,就没力气胡思乱想了。
桑杰看着我忙得像个陀螺,什么也没说。
只是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
“慢点。”他说,“柴不会跑。”
我停下来,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
“我就是……想找点事做。”
“我知道。”他看着我因为用力而通红的双手,“你是在跟自己较劲。”
我没说话。
因为他说对了。
我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抛弃的自己,恨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我以为逃到这里,就可以把那个自己扔掉。
结果发现,她像个鬼魂,如影随形。
“你越是想摆脱什么,它就越是缠着你。”桑杰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那我该怎么办?”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出来的。
“面对它。”
他说,“结,是怎么系的,就要怎么解。”
怎么解?
我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过去,一片狼藉。
我连绳头都找不到,要怎么解?
寺庙里的生活,有一种让人麻痹的规律性。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KPI,没有deadline,没有没完没了的饭局和虚情假意的客套。
我渐渐地习惯了酥油茶的味道,甚至能吃下半碗糌粑了。
我不再失眠,因为每天的体力活足够让我累趴下。
我甚至开始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了。
脑子里的运动会还在开,但好像没那么喧嚣了。那些念头来了,我看着,它们好像真的,偶尔会自己飘走。
我以为,我正在慢慢变好。
我以为,时间真的是解药。
直到那天,我帮桑杰整理他房间里的一堆旧经书。
他的房间比我的更简单,除了一床一桌,就是满屋子的书。
很多书的封皮都破了,纸张泛黄。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类,擦去上面的灰尘。
在一个木箱子的最底下,我看到一个东西。
一部很旧的智能手机。
就是那种,屏幕碎得像蜘蛛网,后盖都用胶带粘着的那种。
我有点好奇。
桑杰平时用的也是个老人机,只会打电话发短信。他要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干嘛?
我鬼使神差地按了一下开机键。
屏幕居然亮了。
然后,我看到了屏保。
那是一张合影。
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男人,和一个穿着鲜艳藏族服装的年轻姑娘。
他们靠得很近,笑得特别灿烂。
那个男人,眉眼之间,和现在的桑杰有七分相似。
那个姑娘,很美,眼睛像星星。
我的心,猛地一跳。
桑杰……也曾有过“尘缘”?
这个念头让我震惊。
在我心里,他就像一块石头,古老,坚硬,无欲无求。
我无法想象他曾经也像个普通人一样,有过那样热烈的笑容,有过一个让他笑得那么开心的姑娘。
我赶紧把手机放回原处,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但我的心,乱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了桑杰。
他正在灯下看经书。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
“桑杰师父。”我小声叫他。
他抬起头,“嗯?”
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我今天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您的手机了。”
他的手顿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
“那个……照片上的……”
“是我的过去。”他打断了我,语气很平静。
“她……”
“她嫁人了,在山下的镇子里,孩子都上中学了。”
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却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您……为什么出家?”我还是问出了这个最冒犯的问题。
他放下经书,看着我。
那双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深邃。
“因为放不下。”
我愣住了。
“因为放不下,所以才要放下。”他慢慢地说,“放下不是忘记,也不是扔掉。是接受它,承认它,然后,把它放在一个不那么碍事的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地方就这么大。你装了太多的过去,就装不下现在和未来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以前对他的所有揣测都太肤浅了。
我以为他是天生的高僧,无悲无喜。
原来,他也曾有过翻江倒海的爱恨,也曾有过彻骨的痛。
他不是没有伤疤。
他只是学会了如何带着伤疤,继续前行。
“林俏,”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你不是来这里逃避的。你是来这里,找回你自己的。”
“你得先承认,你被伤害了,你很痛,你很恨。然后,你才能问自己,除了这些,你还剩下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次没有急着睡觉。
我坐在桌前,拿出那根木炭,在一张捡来的包装纸背面,开始画画。
我没有画沈辉,没有画工作室。
我画了一座山。
很高很高的山,被云雾缭绕。
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我,背着一个大大的包,正在往上爬。
路很陡,很长,看不到尽头。
但我没有画出我的表情。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我,应该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么平静下去。
我画画,劈柴,念我听不懂的经。
偶尔和丹增斗斗嘴,听他讲一些寺庙里的趣事。
我甚至开始用寺庙里那慢得像蜗牛的Wi-Fi,查一些关于藏传佛教的资料。
我开始不再把桑杰的话当成故弄玄虚的鸡汤,而是试着去理解其中的深意。
我的手机,那个连接着我过去所有不堪的潘多拉魔盒,已经被我关机一个多月了。
我以为,我正在慢慢地“解结”。
然而,生活最擅长的,就是给你一记意想不到的回旋踢。
那天,寺庙里来了几个游客。
其中一个,看到我在院子里画的那些涂鸦,很感兴趣。
他是个做文创产品的商人,说我的画很有灵气,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合作,设计一批有西藏元素的T恤和帆布包。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我已经不想再碰设计了。
那个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技能,如今只会让我想起失败和背叛。
但那个商人很有诚意,留下了名片,说我可以随时联系他。
我把名片随手塞进口袋,没当回事。
可丹增比我还激动。
“姐姐!这是好事啊!你可以……可以赚钱了!”
我苦笑,“赚钱干什么?在这里又用不着。”
“你可以买新手机啊!”他指了指我那个屏幕裂成渣的旧手机,“还可以……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了我一下。
我还有家可以回吗?
父母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就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我那个所谓的“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而我和沈辉一起打造的那个“家”,也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我不回。”我说,“这里就挺好。”
丹增看着我,眼神里有些不解,也有些同情。
“姐姐,你……不想你的朋友,你的家人吗?”
我沉默了。
我有什么朋友?
生意好的时候,身边围满了“朋友”。
破产之后,那些“朋友”比谁都跑得快。
至于家人……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各自安稳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把手机充上了电。
开机。
无数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手机疯狂震动,像是在对我这两个月的“失联”表达抗议。
有催债公司的威胁短信。
有几个塑料姐妹花不痛不痒的问候。
还有……几十个来自沈辉的未接来电,和一长串的微信消息。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点开微信。
最新的消息是三天前的。
“俏俏,你在哪?接电话,求你了。”
“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俏俏,我出事了,你帮帮我。”
“林俏!你就算恨我,也回个信行不行?!”
……
一条比一条卑微,一条比一条急切。
我冷笑。
早干嘛去了?
现在知道出事了,想起我了?
我往上翻,翻到我们分手后他发的那些。
一开始,是炫耀。
他和那个富家女周游世界的照片,新公司的开业典礼,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字里行间,都在向我示威:看,离开你,我过得更好。
我面无表情地滑着屏幕,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闹剧。
然后,画风突变。
大概是一个月前,他发的那些炫耀的朋友圈都删了。
开始是一些意有所指的丧气话。
“人心难测。”
“终究是错付了。”
再然后,就是他开始疯狂联系我的记录。
用我那点可怜的商业头脑想一想,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他被那个富家女当成梯子用完了,一脚踹了。或者,他们的新公司出了什么问题,他搞不定了。
活该。
我心里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但快感过后,是更深的虚无。
我关掉微信,把手机扔到一边。
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
可我错了。
我的手在抖。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林俏,这不关你的事。他死活都跟你没关系。你已经不是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傻子了。
可沈辉那张焦急又无助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
不是现在这张,而是很多年前,我们刚在一起,他发高烧,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哼哼唧唧地说:“俏俏,你别走,我怕。”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
为什么?
为什么我都躲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他还是能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桑杰说的没错。
我的尘缘,真的未了。
而且这缘,还他妈是根烂绳子,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桑杰。
他正在擦拭一盏巨大的酥油灯。
“师父。”
“嗯。”
“我……我昨天开机了。”
他擦拭的动作没停。
“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不想看,但又忍不住去看的东西。”
我把沈辉的事,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
我说的时候,语气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像在说一个八卦。
“你说好笑不好笑?他当初那么对我,现在有脸回来求我。”
“他以为我是什么?垃圾回收站吗?”
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桑杰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你想帮他吗?”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了。
“我帮他?我凭什么帮他?我脑子有病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他一针见血。
我愣住了。
是啊,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应该高兴才对。
恶有恶报,不是吗?
可我高兴不起来。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仇人的落魄,而是一个我曾经爱了八年的人,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坠入深渊。
尽管是他亲手推开了我。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俏,”桑杰的声音很柔和,“恨,也是一种‘放不下’。”
“你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你还爱他,而是因为你还在用他的错误,惩罚你自己。”
“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以为是解脱。其实,你只是给自己建了一座更坚固的牢笼。”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真相。
我不是在修行。
我是在服刑。
我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罪名是“爱错了人”和“一败涂地”。
我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两个多月来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和压抑,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桑杰没有安慰我,没有说“别哭了”。
他就静静地站在我身边,像一座山。
等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他才递给我一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
“哭出来,就好了。”
他说,“心里的垃圾,要倒掉,才能装新的东西。”
我接过手帕,上面有淡淡的阳光和皂角的气味。
我抬起头,看着他。
“师父,我该怎么办?”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悲悯的温柔。
“去见他。”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什么?”
“去见他。”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为了帮他,也不是为了原谅他。是为了给你自己,一个了断。”
“你不见他,这个结,就永远在你心里。你会用一辈子去猜,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后悔,你当初如果……会怎么样。”
“去见他,把你想说的话都说了,把你想问的都问了。然后,告诉他,也告诉你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了断?”我喃喃自语。
“对,了断。”桑杰说,“你不是要解结吗?解结的第一步,是你要敢于去摸那个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那个文创商人的名片,给他打了电话。
我告诉他,我接这个合作。
但我有个条件。
他需要先预付我一部分设计费。
不多,五千块。
够我买一张回城的机票,和在那个城市,站稳脚跟几天的开销。
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钱到账的那一刻,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赴死般的平静。
我要回去了。
回到那个让我体无完肤的城市。
去见那个我最不想见的人。
去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我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天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
丹增帮我把简单的行李拿到寺庙门口,眼睛红红的。
“姐姐,你……还回来吗?”
我摸了摸他的光头,笑了笑。
“我不知道。也许吧。”
桑杰也来送我。
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我走到他面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师父。”
这两个月,谢谢您的收留。
也谢谢您,点醒了我。
他扶起我。
“路在你脚下,怎么走,自己选。”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红绳串起来的小小的转经筒。
“这个,送你。”
“这不是……”我认得,这是他一直挂在自己房间里的。
“带着吧。”他说,“心乱的时候,转一转。”
我握紧那个小小的转经筒,指尖能感受到上面冰凉的金属质感和深刻的纹路。
“师父,我……”我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是那么苍白。
他朝我摆了摆手。
“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来接我的车。
车子开动,寺庙越来越远,桑杰和丹增的身影,慢慢变成两个小点。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告别。
这是新的开始。
飞机落地,熟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涌入鼻腔。
我回来了。
这座我曾经爱过,也恨过的城市。
我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沈辉。
我先找了个最便宜的青年旅社住下,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画完了那个商人要的设计初稿。
画图的时候,我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些曾经让我痛苦的线条和色彩,此刻在我的指尖,变成了纯粹的工具。
我不再赋予它们任何关于梦想、关于爱情的沉重意义。
它们就是它们。
而我,也只是我。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设计师。
仅此而已。
交完稿,我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尾款,第一次感觉到了踏实。
不是因为钱。
而是因为,我证明了,离开沈辉,离开那段过去,我依然能靠自己,活下去。
然后,我给沈辉发了条微信。
“你在哪,见一面吧。”
他秒回。
像是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我。
我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
他闻声回头。
那一刻,我差点没认出他。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疲惫的空壳。
他看到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然后是浓浓的愧疚和难堪。
“俏俏……你……”
他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开门见山。
他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俏俏,对不起。”
“我……我跟她,分了。公司也……也黄了。”
“我被骗了。她爸根本没想过要投资,他只是利用我的方案,去给他自己的公司铺路。等我把所有资源和人脉都投进去之后,他们就把我踢了。”
他说的,和我猜的差不多。
一个老套又狗血的商战故事。
只是,这次的主角,是他。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看着我,带着一丝哀求,“俏俏,我知道我混蛋,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们以前那个工作室,不是还有一个给‘星辰文旅’做的备用方案吗?那个方案当时你做的,文件都在你云盘里。你能不能……把它给我?我现在急需一个项目来翻身。”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
原来,这就是他找我的目的。
不是为了道歉,不是为了复合。
是为了那个方案。
在他眼里,我最后的价值,就是那个存在云盘里的文件。
这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点残存的,关于过去的温情,也彻底凉了。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
就是觉得,很可笑。
我爱了八年的男人,到头来,就是这么个东西。
“沈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方案可以给你。”
他眼睛一亮。
“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们把账,算清楚。”
我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
“工作室倒闭,总负债一百二十万。按照股份,我七你三。你应该承担三十六万。你走的时候,带走了我们最后一个客户,那个单子利润大概是二十万。这笔钱,算是你挪用公司资产。”
“还有,我们在一起八年,你住我的,吃我的,花的钱我就不算了。就说你最后刷我的信用卡,给你那位‘新欢’买的那个包,五万八。”
“加起来,一共是六十一万八千。”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上面的数字,清晰又刺眼。
他的脸,瞬间白了。
“俏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收回手机,“你不是要方案吗?可以。六十一万八千,买这个方案。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什么时候把文件发你。”
“我……我现在哪里有那么多钱!”他激动地站起来。
“那是你的事。”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沈辉,你不是说我太要强吗?对,我就是这么要强。我强到,可以一个人扛下所有债务,可以一个人从头再来。那你呢?你除了会躲在女人背后,吃软饭,你还会干什么?”
“你以为你离开我,是找到了高枝。其实,你就是一根离了土地就活不了的藤。以前你缠着我,现在你缠着别人。你从来,都没有靠自己站起来过。”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张着嘴,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案,我是不会给你的。”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是因为我恨你,也不是因为我要报复你。”
“是因为,那是我的东西。是我通宵熬夜,一个像素一个像素磨出来的。它属于过去那个虽然傻,但有才华,有拼劲的林俏。你不配。”
“你好自为之吧,沈辉。”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胸口那股憋了几个月的恶气,好像,终于散了。
我没有回青旅。
我去了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
房子已经卖了,抵了债。
我站在楼下,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
灯是暗的。
不知道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天黑。
我是在告别。
跟那个在这里哭了又笑,爱了又恨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
“喂?”
“林俏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高傲和不耐烦,“我是周佩佩。”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那个富家女。
“有事?”
“我警告你,离沈辉远一点!别以为他现在落魄了,你就有机会了。他是我的人!”
我听着她色厉内荏的宣告,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哦,”我淡淡地回了一个字,“那你看好他,别让他再出来乱咬人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场闹剧,真的,彻底结束了。
我没有留在那个城市。
我去了另一个陌生的沿海城市。
我租了个小小的单间,买了台二手电脑,开始接一些散活。
生活很辛苦,每天都要为了下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发愁。
但我心里,却很踏实。
我不再失眠,不再做噩梦。
我开始重新拿起画笔,不是为了工作,只是为了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画海边的日出,画小巷里的猫,画菜市场里鲜活的人间烟火。
我把这些画,发在我的社交账号上。
没想到,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
有人喜欢我的画,说我的画里有“生命力”。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私信。
是那个文创商人。
他说,我设计的T恤卖得很好。问我有没有兴趣,成为他们的签约设计师。
我看着那份待遇优厚的合同,犹豫了很久。
然后,我回复他。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更喜欢,现在自由的状态。”
我拒绝了。
我不想再被任何一份工作,任何一个人捆绑。
我只想做我自己。
一个自由的,画画的,林俏。
又过了一年。
我用攒下的钱,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室,教小孩子画画。
画室不大,但很温馨。墙上挂满了我自己的画,和孩子们的涂鸦。
我不再追求什么成功,什么事业。
每天和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待在一起,听他们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的心,也变得柔软又明亮。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西藏,想起那座小小的寺庙。
想起桑杰师父。
我的桌上,一直放着他送我的那个小小的转经筒。
心烦的时候,我还是会拿起来,轻轻地转动它。
它不会给我答案。
但它会让我,平静下来。
有一天,我收到了丹增的微信。
他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用智能手机了。
他给我发了一张照片。
是桑杰师父。
他站在寺庙的院子里,背后是蓝得不像话的天。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
又好像,更老了一些。
丹增说:“姐姐,师父让我问你,你现在,心静了吗?”
我看着照片上桑杰师父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笑了。
我回复丹增。
“你告诉师父,风停了,但云还在飘。”
“不过,我已经不害怕下雨了。”
发完这条微信,我放下手机,走到画室的窗边。
外面,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楼下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嬉笑声,和街边小贩的叫卖声。
这就是我的“尘缘”。
琐碎,平凡,充满了烟火气。
我曾经拼了命地想逃离它。
现在,我只想,好好地,活在其中。
我没有成佛,也没有得道。
我只是,终于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和自己,和平相处的方式。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