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油腻的火锅热气,混着酒精和香水味,像一张黏糊糊的网,把整个包厢的人都罩在里面。
油腻的火锅热气,混着酒精和香水味,像一张黏糊糊的网,把整个包厢的人都罩在里面。
我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假装睡着了。
桌子是那种廉价的仿红木,上面有一层擦不干净的油,脸颊贴着胳膊,能闻到自己毛衣上沾染的、属于“海底捞”的独特气味。
耳边是领导高八度的祝酒词,同事们夸张的附和,还有酒杯碰撞时发出的那种清脆又虚假的声响。
我讨厌这种场合。
每根神经都像被拉到最紧的琴弦,被迫跟着周围的节奏嗡嗡作响。
假装喝醉,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的自我保护。
这样,就没人再来灌我酒,也没人会拉着我聊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我可以暂时从“职场新人小林”这个角色里逃出来,缩回自己的壳里,安安静静地当一个摆设。
黑暗中,感官反而变得更敏锐。
我能听到邻座的王姐,用她那尖细的嗓音,小声跟人事主管八卦新来的实习生。
能闻到斜对面的张总,点燃了一根烟,那股劣质烟草的味道,蛮横地钻进火锅的香气里,呛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就在这种混杂的噪音里,我听到了周寻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好认,不疾不徐,像冬日里温吞的河水,没什么波澜,但很有质感。
“周寻,不给小林倒上?年轻人,得多练练。”是项目总监,他的嗓门总是那么大,带着不容置喙的油滑。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能想象出周寻此刻的表情,大概又是那种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他平时在公司就是这样,像一个精准的仪器,处理工作,应对人事,从不出错,也从不多言。
我甚至有点紧张,怕他真的会过来推我,戳穿我拙劣的演技。
我的酒量其实很好,但我的酒品不好。
喝多了话就多,而且说的都是真话,那种不经大脑、能把天聊死、把人得罪光的真话。
所以,我从不喝多。
“她喝多了,让她歇会儿吧。”周寻的声音不大,但刚好能盖过周围的喧嚣,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
“哟,还知道怜香惜玉了?”总监的笑声带着调侃。
“她太单纯,这种场合,喝多了不好。”
就是这句话。
“她太单纯。”
这五个字,像五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愣住了。
趴在桌子上的身体,瞬间僵硬。
单纯。
这是一个我从小听到大的词。
邻居阿姨说我单纯,老师说我单纯,连大学室友都这么说。
以前,我以为这是个褒义词。
直到我踏入社会,才明白这个词背后,藏着多少层复杂的含义。
它可以是“没心机”,也可以是“蠢”。
可以是“好拿捏”,也可以是“没见过世面”。
在职场这个环境里,它几乎等同于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此人无害,但亦无用。
而这句话,从周寻嘴里说出来,尤其让我难受。
周寻是公司里的一个特殊存在。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已经结婚,戴着一枚素净的铂金戒指。
工作能力强得没话说,再棘手的项目到他手里,都能被梳理得清清楚楚。
但他不争不抢,永远游离在办公室的权力中心之外,像个冷静的旁观者。
我承认,我对他,是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甚至,是一点点仰慕。
我以为,他会是那个能看透我伪装的人。
能看到我藏在“单纯”表象下的,那些敏感、固执,和一点点不服输的倔强。
可他没有。
他和所有人一样,轻飘飘地,就给我下了定义。
那一刻,火锅的热气仿佛都冷了下去。
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但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一圈一圈地荡开冰冷的涟漪。
聚餐在更闹腾的气氛中结束了。
我被一个相熟的女同事搀扶着,一路演戏演到底,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餐厅。
外面下起了小雨,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算是“清醒”了过来。
同事帮我叫了车,叮嘱我路上小心。
我道了谢,坐进车里。
车窗外的城市,被雨水和霓虹灯搅成一滩模糊的光影,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我在想周寻。
想他那枚戒指,想他总是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想他看数据报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也想他那句“她太单纯”。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在跟总监解释,为什么不给我倒酒?
还是,他真的就是这么看我的?
一个刚毕业,对什么都懵懵懂懂,需要被“保护”起来的职场菜鸟?
我有些不甘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聚餐的疲惫气息。
不少人顶着黑眼圈,哈欠连天。
我经过周寻的工位。
他已经在了,正对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他身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斑。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毛衣,衬衫领子翻出来,很干净。
那枚戒指在键盘的映衬下,偶尔会闪过一道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心跳得有点快。
坐下来之后,我打开电脑,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昨晚那句话。
我开始刻意地观察周寻。
或者说,是刻意地留意他。
我发现,他真的很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
工作时间,除了必要的沟通,几乎不说话。
他泡茶的杯子,是一个很旧的陶瓷杯,上面有细小的裂纹,但洗得很干净。
他中午不和我们一起订外卖,而是自己带饭。
饭盒是那种很简单的双层不锈钢饭盒,打开来,永远是搭配得很健康的菜色,少油少盐。
有一次,我路过茶水间,正好看到他在洗饭盒。
水流哗哗地响,他挽着袖子,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他洗得很认真,每一个角落都用洗碗布仔细擦过,然后用纸巾一点点擦干。
那份细致和耐心,不像是在洗一个饭盒,倒像是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我站在门口,看呆了。
他擦干饭盒,一抬头,看见了我。
我有些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
“早。”他冲我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早……周哥。”我结结巴巴地回应。
他没再说什么,拿着饭盒,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他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味道。
不是古龙水,也不是烟味,是一种……很干净,又有点像消毒水的味道。
很特别。
这种观察,让我对他更加好奇,也让我心里那根刺,更深了。
他这样一个生活规律、严谨自持的人,大概真的会觉得,我这种会用“假装喝醉”来逃避社交的人,很“单纯”,甚至很“幼稚”吧。
我开始跟他较劲。
一种无声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较劲。
他不是觉得我单纯吗?
那我就要证明给他看,我不是。
我开始在工作上拼命。
以前需要请教别人的地方,我宁愿自己熬夜查资料,也要独立解决。
部门开会,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当个背景板。
我会提前做好功课,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PPT,哪怕只有几分钟的发言机会,我也会努力争取。
有一次,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总监让大家提方案。
我熬了三个通宵,做了一份自认为很完美的方案。
会议上,我逻辑清晰地阐述了我的思路。
讲完之后,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我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总监清了清嗓子,不置可否。
其他几个老同事,则开始从各种角度挑我方案里的毛病。
“这个预算,太理想化了。”
“执行周期太短,根本不可能完成。”
“考虑过风险控制吗?小林,你还是太年轻。”
一句句质疑,像冷水一样泼在我头上。
我准备好的反驳,在他们老道的经验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的脸涨得通红,窘迫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周寻开口了。
“我觉得,这个方案的大方向是好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坐在会议室的角落,手里转着一支笔,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
“预算和周期,确实需要再细化。但核心创意很有价值,特别是对年轻用户群体的洞察,比我们之前的几个方案都精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工作场合,被他这样正视。
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平静。
“小林,你把用户调研的原始数据,再补充进来,会更有说服力。”
他的话,像一艘救生艇。
虽然没有完全肯定我,却给了我一个台阶,也给了我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
总监听完,点了点头,“周寻说的有道理。小林,你把方案再完善一下,下周我们再议。”
会议结束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会议室。
周寻从我身边走过,脚步停了一下。
“别在意他们说的。”他低声说,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方案做得不错。”
说完,他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他是在……鼓励我吗?
那个说我“单纯”的周寻,竟然会肯定我的工作?
我有点看不懂他了。
从那以后,我和周寻在工作上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项目组。
他依然话不多,但每次都能在我遇到瓶颈的时候,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他不会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会抛给我一个问题,或者一个思路,引导我自己去思考。
跟他一起工作,很累,因为要时刻保持大脑高速运转。
但也很过瘾,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地成长。
我们开始偶尔一起加班。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和电脑主机的嗡鸣。
有时候,我们会同时停下来,去茶水间接水。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会聊几句工作之外的话。
“你很喜欢喝咖啡?”有一次,他看我端着一杯美式,问道。
“提神。”我说,“不然熬不住。”
他看了看我,说:“喝多了伤胃。”
然后,他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几包红枣姜茶。
“暖胃的。”他说,“女孩子,少喝点冰的凉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明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说话的口气,却像个长辈。
“谢谢。”我小声说。
“不客气。”
他接完水,就走了。
我捏着那几包姜茶,手心暖暖的。
我发现,他身上的那股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
有时候,我甚至能在他的工位附近闻到。
我猜,他大概是有洁癖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在慢慢靠近。
但又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始终存在。
那层隔膜,就是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它时刻提醒着我,他是一个已婚男人。
我们之间,只能是同事。
我把那份不该有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全部投入到工作中。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团队的合作也越来越默契。
庆功宴上,大家都很高兴,又喝了很多酒。
这一次,我没有再假装喝醉。
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再灌我酒了。
我用自己的能力,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总监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小林,这次项目你做得很好,刮目相看啊。”他笑着说,“我收回之前说你年轻的话,这杯我敬你。”
我笑着,坦然地跟他碰了杯,一饮而尽。
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寻正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笑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当初说我“单纯”,或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深的恶意。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句,出于善意的,想要保护我的话。
项目结束后,我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件一直舍不得买的大衣。
然后,我去了一家很好的餐厅,点了一桌子菜,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
我好像,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了那么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在我以为,我和周寻会一直保持着这种,有点微妙,但很安全的同事关系时,一件事的发生,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在做一个报表,电脑突然蓝屏了。
我试了好几次重启,都没用。
技术部的同事都下班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这份报表明天一早就要交。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还在加班的周寻。
我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他的工位前。
“周哥,不好意思,我的电脑……好像坏了,你能帮我看看吗?”
他正在看一份文件,闻言,抬起头。
“什么情况?”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跟着我走到我的座位。
他坐在我的椅子上,捣鼓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
“可能是硬盘的问题。”他说,“数据……可能拿不出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那份报表,我做了一整天。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
“你别急,我再试试。”
他开始拆机箱,检查硬件。
他的手指很长,很干净,动作却很熟练。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乱糟糟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拆卸零件发出的细微声响。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铃声很普通,就是手机自带的那种。
但他听到铃声的瞬间,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
那种一直维持着的冷静和从容,瞬间消失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立刻站起身,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里面,无法掩饰的紧张。
“怎么了?……别怕,我马上回来……你等着我,哪儿也别去。”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安抚和哄劝的语气。
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又焦急的语气。
挂了电话,他立刻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外套。
“抱歉,我有点急事,要先走。”他对我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电脑我明天一早过来帮你弄。”
“没关系,你快去吧。”我连忙说。
他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我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
是什么样的电话,能让他这么失态?
是他的妻子吗?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周寻没有来上班。
我给他发消息,问他电脑的事情,他没有回。
我的电脑,最后是技术部的同事修好的。
数据,最终还是没能找回来。
我只好重新做了一份。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周寻的工位空着,那盆他养的绿萝,叶子都有些蔫了。
我忍不住,过去帮他浇了点水。
他一直没来。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来。
公司里开始有了一些传言。
有人说,他家里出了事。
有人说,他要辞职了。
我每天看着他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别的什么。
直到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消息。
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绿萝的事。
我连忙回复:不客气,你还好吗?
过了很久,他才回:我没事。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下周一,我去公司办离职。
看到“离职”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真的要走了。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打了很多字,又一个个删掉。
我有什么资格问呢?
我们只是同事。
最后,我只回了一个字:好。
那个周末,我过得浑浑噩噩。
周一早上,我特意去得很早。
我想,在他离开之前,再见他一面。
把他借给我的那本书,还给他。
也想,当面跟他说一声,再见。
我到公司的时候,天还没大亮。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我把那本《百年孤独》放在他的桌上,又把那盆绿萝的叶子,用湿巾擦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
他来了。
比我预想的要早。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那件常穿的灰色毛衣,也显得有些空荡。
他看到桌上的书,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我。
“你来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来……还书。”
“谢谢。”他拿起书,翻了翻。
“你要走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么突然?”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能听到窗外,早高峰传来的隐约的车流声。
“我太太,她生病了。”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需要人照顾。”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
原来,是这样。
我想起了那天那个焦急的电话。
想起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严重吗?”我问,声音干涩。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只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会照顾好她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无名指上那枚素净的戒指,变得无比沉重。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婚姻。
是责任,是承诺,是两个生命,从此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沉甸甸的重量。
他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水杯,一个饭盒,几本书,一个相框。
我看到那个相框。
他把它从桌上拿起来,用袖子,很轻很轻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相框里,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
短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
阳光很好,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
“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说。
周寻看着照片,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是啊。”他轻声说,“她以前,最喜欢笑了。”
“以前?”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她生病之后,就不怎么笑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他把东西装进一个纸箱里。
那个陶瓷杯,他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个杯子,是她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他像是对我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大学。”
我静静地听着。
“她那时候,也跟你一样。”他忽然抬头看我。
“什么?”
“单纯。”他说,“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充满热情。觉得世界非黑即白,觉得努力就一定有回报。”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但这一次,不疼。
“她会把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会因为一点小事,感动得一塌糊涂。也会因为一点委屈,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淡之下,压抑着多深沉的爱意和怀念。
“我那时候,就想啊,这么单纯的一个姑娘,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不能让她被这个复杂的世界,伤害到。”
他笑了笑,笑容里,是化不开的苦涩。
“可是,我没做到。”
“我没能保护好她。”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
办公室的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光,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他当初在饭局上,说的那句“她太单纯”。
那不是对我的评判,也不是对我的轻视。
那句话里,藏着的,是他对自己妻子的,全部的爱和愧疚。
他看着我,就像看到了曾经的她。
他想保护我,就像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她一样。
可是,命运的残酷,让他无能为力。
他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所以,他只能用那样一句,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羡慕的话,来隔开我和这个世界的复杂。
“周哥……”我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都过去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但很真诚。
“你很好,小林。”他说,“真的。你很努力,也很聪明。不要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怀疑自己。”
“你不是单纯,你是干净。”
“在这个环境里,很难得。”
他抱着纸箱,站了起来。
“我走了。”
“我送你。”
我跟着他,走到公司楼下。
清晨的街道,人来人往,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站在路边,等着车。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先陪着她,把病治好。”他说,“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要强大得多。
他的肩膀,并不宽阔。
但他撑起的,是另一个人的,整个世界。
车来了。
他拉开车门,把纸箱放进去。
“再见。”他回头,对我挥了挥手。
“再见。”我也挥了挥手。
车子开走了,很快就汇入了车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直到朝阳的光,晒得我脸颊发烫。
我回到公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周寻的工位,已经彻底空了。
阳光照在那里,亮得有些刺眼。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不再纠结于“单纯”这个标签。
也不再刻意地,想去向谁证明什么。
我开始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
有的人,在职场上,冲锋陷阵。
有的人,在生活里,负重前行。
我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和礁石,我们无从得知。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航船,然后,对所有迎面而来的船只,报以善意和尊重。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艘看似平稳的船上,载着怎样疲惫的灵魂。
周寻离开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努力工作,依然会加班到深夜。
只是,茶水间里,少了一个会提醒我少喝咖啡的人。
办公室里,少了一个能在我遇到难题时,给我指点迷津的人。
我偶尔,会想起他。
想起他专注的侧脸,想起他洗饭盒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也想起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不是单纯,你是干净。”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我心里,慢慢地,发了芽。
我开始学着,去接纳自己的“干净”。
我不再害怕,自己的想法,会显得幼稚。
我不再担心,自己的善意,会被人利用。
我就是我。
有棱有角,有哭有笑。
会犯错,会迷茫,但永远,心怀赤诚。
一年后,我升职了。
成了项目组的组长。
手下,也带了几个刚毕业的实习生。
他们就像一年前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也充满畏惧。
开会的时候,他们会紧张得手心出汗。
被领导批评了,会偷偷躲在楼梯间里哭。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没有像别的领导那样,对他们说“职场不相信眼泪”这种话。
我会给他们递上一包纸巾,告诉他们:“没关系,哭出来就好了。擦干眼泪,我们再来一次。”
我会耐心地,帮他们分析方案里的问题。
也会在他们做出一点点成绩的时候,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有一次,带他们去参加一个饭局。
一个实习生小姑娘,被客户灌了好几杯酒,脸颊通红,眼神都开始涣散。
客户还要再给她倒。
我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酒杯,挡在了她前面。
“王总,我们小姑娘不胜酒力,这杯,我替她喝了。”
我笑着,一饮而尽。
客户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
“林组长,爽快!”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是真真实实地,喝多了。
回去的路上,那个实习生小姑娘,一直扶着我。
“林姐,谢谢你。”她小声说。
“谢什么。”我靠在她肩膀上,头晕乎乎的,“刚来公司,都不容易。”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林姐,你真好。他们都说,你跟别的领导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只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希望遇到的那种人。
又过了一年。
公司组织去郊区团建。
我们住在一个山脚下的度假村。
晚上,大家在院子里烧烤,唱歌。
很热闹。
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就一个人,溜达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
月光很好,洒在河面上,像碎银子。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吹着晚风,发呆。
忽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在河边慢慢地散步。
是周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瘦了些,但精神看起来很好。
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她也穿着很舒服的运动装,留着利落的短发。
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我能看到,她走路的姿态,很轻盈。
她一边走,一边在跟周寻说着什么,手舞足蹈的,像个孩子。
周寻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侧着头,眼神里,满是宠溺。
他们走得很慢。
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忽然踮起脚,在周寻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清脆,很好听。
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周寻也笑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看着他们,眼眶,忽然就湿了。
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也不知道,为了等到今天这个月夜下的笑容,他们付出了多少的眼泪和煎熬。
我只知道,他做到了。
他真的,保护好了他的姑娘。
让她,可以重新,像向日葵一样,在阳光下,灿烂地笑。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悄悄地,站起身,从另一条路,走回了度假村。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们准备返程。
在大堂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们。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妻子的脸。
很干净,很秀气。
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平静和温柔。
她看到我,冲我友好地笑了笑。
我也对她笑了笑。
周寻也看到了我。
他有些意外,但随即,也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我说。
我们没有多余的寒暄。
只是,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彼此点了点头。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点头里,烟消云散。
他带着他的妻子,走出了酒店。
阳光下,他们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们,忽然就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那句话。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可是,我也相信。
所有寂寞的等待,终将迎来,生命里的第二次,灿烂。
回到城市,生活依然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努力打拼的林组长。
我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会因为工作,焦头烂额。
但我的心,却比以前,平静了许多。
我不再害怕孤独,也不再畏惧复杂。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人正在用他全部的生命,去守护一份最纯粹的感情。
这份守护,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它告诉我,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相信,去坚持的。
比如,爱。
比如,责任。
比如,我们心底里,那份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干净和赤诚。
又是一个年会。
依然是那个包厢,依然是那股熟悉的火锅味。
领导依然在说着慷慨激昂的祝酒词。
同事们依然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我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着我喜欢的虾滑。
邻座新来的实习生,被总监点名喝酒。
她端着酒杯,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饮料,站了起来。
“李总,小姑娘刚来,还不太会喝酒,我用饮料,替她敬您一杯吧。”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坦然地,迎着他们的目光,把杯子里的橙汁,一饮而尽。
然后,我坐下来,对那个实习生说:“多吃点菜,这里的毛肚还不错。”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城市的夜,灯火辉煌,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星海。
我知道,在这片星海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尘埃。
但我也知道。
这颗尘埃,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发着光。
这就,足够了。
来源:鹏涛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