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泥土的气息混着初夏傍晚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带着一点栀子花的甜香。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新买的龟背竹换盆。
泥土的气息混着初夏傍晚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溜进来,带着一点栀子花的甜香。
我的手指陷在微凉湿润的土壤里,感觉很踏实。
手机在旁边的小茶几上,像一只被惹怒的蝉,不管不顾地嘶鸣起来。
我没理它。
来电显示上跳动着的名字,是陈默的大哥,陈昂。
一个我恨不得从通讯录里删掉,却因为陈默的面子,一直留着的名字。
他很少给我打电话,上一次,还是通知我们去老宅开会,商量怎么分那笔拆迁款。
那天的场景,现在想起来,胃里还会泛起一阵凉意。
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大有我不接就响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我慢悠悠地把最后一捧土填好,拍了拍花盆的边缘,又用小喷壶给叶子喷了点水。
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像一滴透明的眼泪。
终于,我擦干净手,划开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一个陌生人,今天天气怎么样。
电话那头,陈昂的声音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又急又燥。
“弟妹!你赶紧来市一院!妈不行了!要做手术!”
我愣了一下。
妈?
我的妈妈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每天还在跟小姐妹们跳广场舞,身体好得很。
哦,他说的是他的妈,我的婆婆。
那个在分拆迁款的家庭会议上,全程低着头,假装摆弄衣角,一句话都没替我们说过的婆婆。
“怎么回事?”我问,语气里没有他预期的焦急。
“脑溢血!突然就倒了!医生说要马上开颅!不然人就没了!”陈昂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背景音里乱糟糟的,有女人的哭声,还有仪器的滴滴声。
“陈默呢?”我问。
陈默是我的丈夫,他才是婆婆的亲儿子。
“陈默出差了啊!你不知道吗?去的新疆,信号时断时续的,根本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了,他飞回来也来不及了!”
“那不是还有你吗?你是长子。”我提醒他。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像被拉长了一百年。
然后,陈-昂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哀求的语气。
“医生说……说我们都不能签字。”
“为什么?”
“妈她……她有高血压、糖尿病,手术风险特别大,我们是直系亲属,医院说……说有规定,为了避免纠纷,我们签字……效力不够。”
我听着这个蹩脚的理由,差点笑出声。
什么规定?我从没听说过。
“所以呢?”我明知故问。
“所以……所以只有你能签!你是儿媳,不是直系血亲,你签字,医院才认!”陈昂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狼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真有意思。
分钱的时候,我是外人,连名字都没资格上那份家庭协议。
现在,人命关天了,需要承担风险了,我就成了那个唯一能做主的人了。
“我凭什么?”我轻轻地问,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掷进了电话那头的死水里。
“弟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计较那些事?那可是你妈啊!”陈昂又激动起来。
我妈。
他又说了一遍。
我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那盆龟背竹的叶子绿得发亮,在傍晚的光线里,舒展着一种安静的生命力。
我给它旁边的小多肉也喷了点水。
手机很快又响了,这次是陈默的大姐,陈珊。
她的声音比陈昂要“柔和”一些,但那份高高在上的命令感,却是同出一辙。
“小雅,你哥跟你说了吧?赶紧过来,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分不清轻重吗?”
我没说话。
“我知道上次分钱的事你心里不舒服,但那不是爸的意思吗?妈她也做不了主。你跟陈默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拖家带口的,压力大。”
她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说的好像我们俩是孤儿,没有家庭,没有压力一样。
“你现在过来了,把字签了,妈好了,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都帮你。”
她开始画饼。
一个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的饼。
我还是没说话。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她。
“林雅!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别忘了,你嫁的是我们陈家的人,你就是我们陈家的一份子!现在家里出事了,你难道想见死不救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像一把钝刀子,在我耳朵里刮来刮去。
我再次挂了电话。
并且,开启了勿扰模式。
我坐到沙发上,抱起一个柔软的靠垫,把脸埋了进去。
靠垫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洋洋的。
可我的心,却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分钱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
陈家的老宅,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坐满了人。
陈昂一家三口,陈珊一家三口,还有公公婆婆,以及我和陈默。
公公坐在主位上,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早就打印好的协议。
“老宅拆了,一共分了三百二十万。我跟你妈商量好了,我们俩留二十万养老,剩下的三百万,你们兄妹三个,一家一百万。”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
陈昂和陈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陈默的脸却一下子涨红了。
“爸,那小雅呢?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们一分钱没出,房子是我们俩自己贷款买的,现在分家产,怎么还是没有小雅的份?”
公公的脸沉了下来,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敲。
“胡闹!她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分我们陈家的钱?你是我们陈家的儿子,钱分给你,不就是分给你们家了吗?怎么?你还想单独给她一份?”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默急着解释,“我的意思是,协议上,应该写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写她名字干什么?以后万一你们俩……呸呸呸,总之,这是我们陈家的钱,只能写陈家人的名字!”公公说得斩钉截铁。
我当时就坐在陈默旁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愤怒。
我看到大嫂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
我看到大姐夫,事不关己地低头喝茶。
我看到婆婆,那个我一直以为还算温和的老人,把头埋得低低的,手指紧张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世珍宝。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透明的、不被承认的闯入者。
整个饭桌上,只有我面前的碗筷,提醒着我,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
可那份协议,却像一纸判决书,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不配。
最后,陈默跟公公大吵了一架。
他拍着桌子说:“那这一百万我不要了!你们自己分吧!”
然后拉着我就走。
我记得出门的时候,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发涩。
陈默一路都在骂,骂他爸顽固不化,骂他哥嫂自私自利。
我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骂也没用。
在那个家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从那天起,我和陈家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除了逢年过节,跟着陈默回去吃一顿尴尬的饭,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今天。
直到他们发现,我这个“外人”,还有利用价值。
手机的震动,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是微信消息。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群聊。
群名是:“陈家一家亲”。
我被陈昂拉了进去。
群里,陈昂、陈珊,还有他们的配偶,甚至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亲戚,都在疯狂地@我。
“弟妹,求你了,快来医院吧!”
“小雅,算大伯求你了,你妈真的快不行了!”
“是啊,小雅,别置气了,救人要紧啊!”
“你跟陈默的感情那么好,你忍心看他回来没有妈吗?”
一条条信息,像一颗颗糖衣炮弹,密集地向我砸来。
他们把姿态放得很低,低到了尘埃里。
他们把亲情、道德、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拿来当做绑架我的绳索。
我看着那些虚伪的文字,感觉一阵反胃。
我退出了群聊。
然后,把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起身,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西红柿和鸡蛋。
我把西红柿切成小块,在油锅里炒出红亮的汤汁,再卧上一个荷包蛋。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很快就熟了。
我把面捞进碗里,浇上汤汁,撒上葱花。
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
胃里暖和起来,心里的冰,却好像凝结得更厚了。
我到底该不该去?
理智告诉我,不该去。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在我被排挤、被无视之后,还能理直气壮地要求我?
我不是圣母,我做不到以德报怨。
可是……
我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婆婆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讨好和畏缩的脸。
我想起,我刚嫁给陈默的时候,她其实对我还不错。
她会偷偷给我塞钱,让我去买新衣服,嘴里念叨着:“别让陈默知道,他那个人,花钱大手大脚的。”
她会记得我的生日,煮一碗长寿面,卧上两个荷包蛋,亲手端到我面前。
她会在我跟陈默吵架,跑回娘家的时候,第一个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小雅啊,是不是陈默又惹你生气了?你别理他,妈帮你骂他。”
那些温暖的瞬间,像散落在记忆角落里的珍珠,被现实的尘埃覆盖了。
如今,这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把尘埃吹开,让它们重新闪烁起微弱的光芒。
她为什么会在分家产的时候,选择沉默?
是因为懦弱吗?
是因为她一辈子都在公公的强势下生活,已经习惯了顺从吗?
还是说,在她心里,我终究,也只是一个外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现在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而我,是那个唯一能拉她一把的人。
一碗面吃完,我还是没有答案。
手机的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亮了。
这次,不是电话,也不是微信。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小姐,我是市一院神经外科的王医生。关于您婆婆周慧兰女士的病情,我需要跟您沟通一下。情况非常紧急,如果您方便,请尽快来医院。或者,给我回个电话。”
这条短信,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他们可以虚伪,可以绑架。
但医生不会。
生命不会。
我拿起车钥匙,换了鞋,走出了家门。
夜色已经很浓了。
城市的灯火,像一片打翻了的星河,璀璨又冰冷。
我开着车,汇入拥挤的车流。
广播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如果当初勇敢地在一起,会不会不同结局……”
我关掉了广播。
我不想听如果。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医院的停车场,几乎没有空位。
我绕了三圈,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狭窄的车位。
走进住院部大楼,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这种味道,总是让我联想到分离和死亡。
我讨厌这种味道。
ICU的门口,围满了人。
陈家的人,都到齐了。
他们看到我,像看到了救世主,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
“弟妹!你可算来了!”
“小雅,快,医生在等你!”
他们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焦急和……谄媚。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了护士站。
“你好,我找王医生,我叫林雅。”
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办公室。
“王医生在里面等你。”
我推开门。
办公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他就是王医生。
他的表情很严肃。
“林小姐,你来了,请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
陈昂和陈珊也想跟进来,被王医生拦住了。
“病人的情况,我需要单独和林小姐谈。”
门被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嘈杂。
“王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
王医生把一张CT片子,插在了灯箱上。
“病人是突发性大面积脑干出血,出血量非常大,已经压迫到了生命中枢。现在,她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随时都可能……呼吸心跳停止。”
我的心,沉了下去。
“手术的成功率,有多大?”
王医生沉默了一下,扶了扶眼镜。
“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就算手术成功,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植物人状态。当然,也有可能,她再也下不了手术台。”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把残酷的现实,剖开给我看。
“那为什么……要我来签字?”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她的儿子,女儿,都在外面。”
王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那是一份预立医疗指示。
上面,有婆婆的名字,周慧兰。
还有她的签名和手印。
在“医疗委托代理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林雅。
委托日期,是五年前。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五年前?
那是我和陈默结婚的第二年。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意思就是,五年,周慧-兰女士就已经以法律文件的形式,授权您,在她本人无法表达意愿的情况下,代她做出所有的医疗决定。包括,是否接受治疗,接受何种治疗,以及……是否放弃治疗。”
王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从法律上来说,现在,只有您,能决定她的生死。她的子女,没有任何决定权。”
我拿着那份文件,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的手指,在我的名字上,轻轻抚过。
林雅。
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记忆,像一盘被打乱的录像带,疯狂地倒带,旋转,试图找到那个被遗忘的片段。
我想起来了。
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婆婆因为血压高,住了几天院。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陈默和公公都有事,走不开。
办完出院手续,我扶着她,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坐了一会儿。
那天的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婆婆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她自己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走的时候很痛苦,身上插满了管子,全身浮肿,不成人形。
她说,人活着,要有尊严。死,也要有尊言。
她说,她信不过她那两个孩子(陈昂和陈珊),他们一个比一个自私。也信不过我公公,他那个人,太要面子,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救”她,哪怕让她活得毫无尊严。
她唯一信得过的,只有陈默。
可是,她又说:“陈默那孩子,心太软。到时候,他肯定舍不得。我怕他……会做让他自己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就是我手里的这份。
她让我签字。
她说:“小雅,你是个好孩子,你懂事,也理智。妈把这条命,交给你了。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妈希望,你能帮妈做个决定。别让我,像你外婆那样,走得那么难看。”
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大病初愈,有些胡思乱想。
我没当回事。
为了安慰她,我就签了字。
然后,这件事,就被我彻底抛在了脑后。
我没想到,五年后,这个被我遗忘的“决定”,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摆在我的面前。
原来,她不是不信任我。
恰恰相反。
她是太信任我了。
信任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都交到我这个“外人”手里。
那……分家产的时候,她的沉默,又算什么呢?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王医生见我久久不语,轻声催促道:“林小姐,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是做,还是不做?”
我抬起头,看着他。
“如果做,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ICU监护、康复治疗,至少需要五十万。而且,这只是前期的费用。”
五十万。
陈昂和陈珊,刚刚各自拿到了一百万。
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应该不难。
我拿着那份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我。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陈昂急切地问。
我把那份预立医疗指示,递到了他面前。
“看清楚了。现在,能做决定的,是我。”
陈昂和陈珊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妈妈,会留了这么一手。
“现在,医生说了,手术风险很大,费用很高。你们的意见呢?是做,还是不做?”我看着他们,冷冷地问。
“做!当然要做!钱不是问题!”陈昂立刻表态。
“对对对,必须做!我们马上就去交钱!”陈珊也附和道。
他们表现得,比谁都孝顺。
我笑了。
“好啊。手术费五十万,你们两家,一家二十五万。现在就去交。交完钱,把缴费单拿给我,我就签字。”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们头上。
陈昂的表情,僵住了。
陈珊的丈夫,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忍不住开口了。
“弟妹,这……这钱,不应该我们三家平摊吗?陈默也有一份吧?”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陈默的那份,你们分给他了吗?分家产的时候,你们可没想过要平摊。怎么现在,要花钱了,就想起我们了?”
“你……”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趁火打劫吗?妈还在里面躺着,你就跟我们算计钱?”
“我算计钱?”我反问,“到底是谁在算计?如果今天需要签字的不是我,如果妈没有立下这份东西,你们会这么痛快地拿钱出来吗?”
“你们会不会商量着,用最便宜的药,做最保守的治疗,然后跟陈默说,你们已经尽力了?”
“你们会不会在花光了那二十万养老钱之后,就开始互相推诿,扯皮,抱怨?”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子,插在他们心虚的脸上。
他们沉默了。
因为,我说的,就是他们最真实的想法。
“我告诉你们,钱,一分都不能少。你们现在就去交。否则,我不会签这个字。”
我的态度,强硬得不留一丝余地。
我知道,我很残忍。
但这是他们欠婆婆的。
也是他们欠我的。
陈昂和陈珊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但他们,别无选择。
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
他们去凑钱了。
ICU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我这样做,对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很累。
心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小雅吗?我是陈默的同事,我们一起在新疆出差。他手机没信号,让我用卫星电话,给你报个平安。”
是陈默。
他终于有消息了。
“他……他还好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挺好的,就是那边条件比较艰苦。他说他很想你,让你别担心。等项目一结束,他马上就回来。”
“你……你能不能告诉他,家里出事了。让他,尽快回来。”
“出什么事了?”
“他妈妈,住院了。很严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同事才说:“好,我一定转告他。但是,他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出来。那边的信号,实在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陈默,你快回来。
我一个人,快撑不住了。
半个小时后,陈昂和陈珊回来了。
他们把一张五十万的缴费单,拍在了我面前。
“钱,我们交了。现在,你可以签字了吧?”陈昂的语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拿起笔,在那张薄薄的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雅。
这两个字,我写了无数遍。
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沉重。
婆婆被推进了手术室。
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亮了起来。
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而煎熬的。
陈昂和陈珊一家人,坐立不安,唉声叹气。
我却出奇地平静。
我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看着窗外。
天,已经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可是,婆婆的“新的一天”,还能来吗?
手术,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
上午十点,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王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他的脸上,满是疲惫。
“手术,很成功。”
他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接下来,还要在ICU观察七十二小时。”
陈昂和陈珊,围着医生,问东问西。
我没有过去。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着婆婆,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她安静地躺着,像一个沉睡的婴儿。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好像都消失了。
我只希望,她能醒过来。
好好地,醒过来。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是另一场煎熬。
我们轮流守在ICU外面。
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着里面的婆婆。
她的各项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但她,一直没有醒。
陈昂和陈珊,大概是觉得婆婆已经脱离了危险,又开始恢复了他们原来的样子。
他们开始在我面前,抱怨那五十万。
“这钱花得,真是心疼。也不知道妈醒了以后,能不能报销。”
“就是啊,万一醒不过来,这钱不就打水漂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没有反驳。
只是觉得,可笑。
又可悲。
第三天下午,陈默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一看到我,就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
“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看到了ICU里的婆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隔着玻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向我,问我:“签字的时候,你害怕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签?”
我想了想,说:“因为,她是你的妈妈。也因为……她把命,交给了我。”
我把那份预立医疗指示,拿给了他看。
他看着上面的字,沉默了。
他比我,更了解他的妈妈。
他一定能明白,婆婆为什么会这么做。
七十二小时,终于过去了。
婆婆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了下来。
她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但是,她依然没有醒。
医生说,这很正常。
脑部手术后的病人,恢复意识需要一个过程。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个月,甚至,一年。
陈默请了长假,专心在医院照顾婆婆。
我每天下班后,也会来医院。
我们一起,给她擦身,按摩,跟她说话。
陈昂和陈珊,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们总是以工作忙、孩子要照顾为借口。
偶尔来一次,也是待几分钟就走。
他们大概觉得,婆-婆醒过来的希望,不大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回去,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
半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给婆婆念报纸。
念到一半,我感觉,她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停下来,握住她的手。
“妈,是你吗?你要是能听见,就再动一下。”
我等了很久。
没有反应。
我有些失望。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很清晰。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
我赶紧去叫医生。
医生检查过后,说:“病人有恢复意识的迹象,这是个好兆头。你们要多跟她说话,刺激她的大脑。”
从那天起,我和陈默,几乎二十四小时轮流陪在她身边。
我们给她讲过去的事,讲我们俩的生活,讲我养的花,讲他工作上的趣闻。
我们把手机里,孙子孙女的照片,一张张翻给她看。
又过了一个星期。
她的眼皮,开始颤动。
然后,有一天,她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没有焦点。
但她,真的醒了。
我跟陈默,喜极而泣。
婆婆的恢复,是缓慢的。
她一开始,不能说话,不能动。
但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清明。
她能认出我们了。
她看到我,会努力地,想要牵动嘴角。
我知道,她想对我笑。
又过了一个月,她能开口,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了。
“水……”
“饿……”
“默……”
她叫了陈默的名字。
陈默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她还没有叫我的名字。
但我知道,她记得我。
因为,每次我给她喂饭的时候,她都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感激。
陈昂和陈珊,知道婆婆醒了,又开始殷勤地往医院跑。
他们买了各种各样的补品,堆满了病房。
他们在我面前,也开始变得客气起来。
“弟妹,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是啊,小雅,多亏了你。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不说话。
恩人?
我不想当什么恩人。
我只是,做了一个,我认为正确的选择。
婆婆能开口说整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那天,病房里只有我跟她。
我正在给她削苹果。
她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小雅。”
她的声音,还有些含糊不清,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
“妈,你醒了。”
“我……都知道。”她说得很慢,很吃力,“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都知道?
知道我逼着陈昂他们交钱?
知道我当初,差点就不来医院了?
“分钱……那次……我对不起你。”她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我没用……我怕你爸……我怕……吵架……”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给她一块。
“妈,都过去了。”
她没有接苹果,只是看着我。
“那份……东西……我给你的……你……没怪我吧?”
我摇了摇头。
“没有。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相信我。”
她笑了。
那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笑。
虽然,那笑容,还很虚弱,很僵硬。
但,很真诚。
“你是个……好孩子。”她说,“比他们……都好。”
她说的“他们”,我知道,指的是陈昂和陈珊。
从那天起,婆婆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能自己坐起来,能自己吃饭。
在陈默的搀扶下,她能下地,走几步了。
医生说,她恢复得,是个奇迹。
出院那天,陈昂和陈珊,开着车,来接我们。
他们抢着,要接婆婆回家,去他们那里住。
说要好好孝敬她。
婆婆谁家都没去。
她看着我,说:“小雅,我能……去你们家吗?”
我还没说话,陈默就抢着说:“当然能了!妈,我们家就是你家!”
陈昂和陈珊的脸上,露出了尴尬又失望的表情。
我看着婆婆,点了点头。
“好。”
就这样,婆婆住进了我们家。
我们给她收拾了一间朝南的房间,阳光很好。
我把那盆龟背竹,也搬到了她的房间里。
她很喜欢。
每天,她都会坐在窗边,看着那盆绿色的植物,发呆。
她的身体,在慢慢康复。
但她的记忆,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
她有时候,会把我和陈默,认错。
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医生说,这是手术的后遗症,很正常。
她还记得我,记得陈默。
但她,好像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她忘了陈昂,忘了陈珊。
每次他们来看她,她都像看陌生人一样,一脸茫然。
“你们是……谁啊?”
陈昂和陈珊,一开始还耐心地解释。
后来,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他们大概觉得,这个妈,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孝顺,也做给瞎子看了。
她也忘了,分家产那件事。
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银行卡。
“小雅,这个……给你。”
“妈,这是什么?”
“我的……养老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那张卡里,有二十万。
是当初,公公留给他们养老的钱。
“妈,我不能要。”
“你拿着。给你们……买个……大点的房子。”她固执地,把卡塞到我手里,“那个家……太小了。”
她说的,是老宅。
在她混乱的记忆里,我们,还住在那栋,已经变成了废墟的老房子里。
而那笔三百万的拆迁款,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拿着那张卡,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没有再推辞。
我收下了。
不是因为钱。
而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用她仅有的、清醒的意识,在补偿我。
补偿那份,被排除在外的委屈。
补偿那个,在家庭协议上,缺失的名字。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轮椅,带婆婆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公园里,有很多老人。
他们会好奇地问:“这是你妈妈啊?真有福气。”
婆婆会很开心地笑,像个孩子。
然后,她会拉着我的手,跟别人介绍。
“这是……我女儿。”
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女儿。
我不再是那个,被排挤在外的“外人”。
我成了她的女儿。
我用五十万,换来了一声“女儿”。
值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的生活,我很喜欢。
家里,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人,也多了一份温暖和牵挂。
陈默变得,比以前更恋家了。
他会抢着做饭,会给婆婆洗脚,会像个孩子一样,跟她撒娇。
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但又很和谐的家庭。
至于陈昂和陈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听说,他们因为那二十五万,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他们把那一百万,投到了一个不靠谱的项目里,赔得血本无归。
这些,都是我从别的亲戚那里,听来的。
我没有去求证。
因为,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的世界,我不想再踏足。
我的世界,他们,也再也进不来了。
那天,我整理婆婆的旧物时,在一个小木盒里,发现了一件东西。
是一枚小小的,玉质的平安扣。
成色很一般,上面,还有一点瑕疵。
我认得它。
是我刚怀孕的时候,婆婆送给我的。
她说,这是她妈妈传给她的,不值钱,但是,能保平安。
我一直以为,我早就弄丢了。
没想到,被她,好好地收着。
我把那枚平安扣,拿起来,放在手心里。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上面。
那一点瑕疵,在阳光下,仿佛,也变成了独一无二的纹路。
就像我和婆婆的关系。
曾经,有过裂痕,有过瑕疵。
但最终,还是被岁月和亲情,打磨得,温润,光滑。
我笑了。
原来,她早就把我,当成了一家人。
只是,她用的方式,太笨拙,太隐晦。
隐晦到,我们差点,就错过了。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把平安扣,重新放回盒子里。
然后,我走到婆婆的房间。
她正在午睡,呼吸均匀。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白发,像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妈,谢谢你。”
谢谢你,在那个冰冷的家里,给了我唯一的,选择我的权利。
谢谢你,让我明白,家,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是靠爱,和信任。
来源:白秋育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