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堂经理琳达的内线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顶楼套房的落地窗前,看一场没有征兆的雨。
大堂经理琳达的内线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顶楼套房的落地窗前,看一场没有征兆的雨。
雨点子不大,但是密,像无数根极细的银针,要把这座城市扎得千疮百孔。
“老板,赵先生一家,已经在楼下了。”琳达的声音永远那么平稳,听不出情绪,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
我“嗯”了一声,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划了一下,水汽瞬间模糊了指尖下的城市轮廓。
赵先生。
赵鹏。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蒙了尘的玻璃弹珠,突然被人踢了一脚,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带着一股子陈年旧物的霉味。
他昨天给我打电话,声音大得能穿透听筒,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熟络和热情,让我觉得耳朵嗡嗡响。
他说,兄弟,我来你这儿了,带老婆孩子过来玩玩,你这五星级大酒店,得给我留个最好的房间啊,让我也跟着你沾沾光。
我当时正签着一沓采购单,笔尖顿了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像一只小小的,黑色的眼睛。
我说,好啊,来了提前说一声。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以为他只是客气客气,吹个牛。毕竟,我们已经快十年没见了。
十年,足够让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也足够让一段滚烫的友情,凉透成一块温吞的石头。
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我乘专属电梯下到大堂。
空气里是我亲自选定的白茶与雪松混合香氛,清冷又高级,能让每一个踏进这里的人,不自觉地挺直腰杆,放轻脚步。
可赵鹏一家子,像一滴热油溅进了冷水里,瞬间打破了这种精心维持的体面。
他还是老样子,没怎么胖,但眼角的褶子深了,像被岁月刻下的刀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夹克,领口有点发黄。
他老婆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孩子正好奇地用手去摸大堂中央那个巨大的水晶艺术品,被他妈小声呵斥了一下,悻悻地缩回了手。
他们脚边是两个巨大的、颜色鲜艳的行李箱,轮子还沾着泥点子,跟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格格不入。
赵鹏一看见我,眼睛就亮了,像两盏突然打开的,瓦数极高的灯泡。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狠狠给了我一拳,捶在我肩膀上。
“可以啊你,陈默!搞得这么气派!”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有点发黄的牙,“这地方,比咱们当年在宿舍里画的图,牛多了!”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他提到的那张图,我还留着。
一张A4纸,用铅笔画的,线条歪歪扭扭,是我们俩想象中的“未来客栈”,有树屋,有温泉,还有个能看见星星的玻璃顶。
那张纸现在就压在我书房最下面一层抽屉的相册里,纸页已经脆黄。
“来了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对琳达说,“给赵先生一家开总统套房,记我账上。”
琳达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但还是专业地点了点头:“好的,老板。”
赵鹏的老婆,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女人,听到“总统套房”四个字,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她想说什么,被赵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赵鹏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老婆的反应,他得意洋洋地搂住我的肩膀,声音更大了:“听见没,老婆!总统套房!我兄弟,够意思吧!”
周围有几个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不太喜欢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尤其是在我的地盘上。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臂,说:“先上去放行李吧,一路也累了。晚上我做东,给你们接风。”
“行!那必须的!”赵鹏笑得更开心了。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跟着行李员走向电梯,那个小男孩一蹦一跳的,兴奋得小脸通红,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就像看着一部很多年前看过的老电影,你知道所有的情节,所有的转折,甚至记得里面某句不起眼的台词,但你再也找不回当初看它时的心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赵鹏一家,成了酒店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他们几乎把酒店所有昂贵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
顶楼的旋转餐厅,8888一位的定制晚餐,赵鹏点菜的时候眼睛都不眨,还要了一瓶我珍藏的,不对外售卖的82年拉菲。
服务生来请示我的时候,我正在看财务报表。
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打翻的珠宝盒,璀璨又冰冷。
我说:“给他开。”
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做酒店最高端的SPA,那个项目叫“云端漫步”,用的是从瑞士空运过来的精油,一个疗程五位数。
琳达在晨会上汇报,说赵太太做护理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好像很紧张。
我说:“随他们去。”
他的儿子,那个叫小宝的孩子,迷上了酒店的游戏室,里面有最新款的VR设备,按小时收费,价格不菲。
小宝几乎天天泡在里面,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赵鹏见了,不但不制止,还豪气地对工作人员说:“让他玩!玩个够!钱,我这当爹的还付得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通常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周围,好像在寻找一个观众。
而我,大多数时候,就是那个唯一的观众。
我很少跟他们一起吃饭,总是以“忙”为借口。
但我会通过酒店的监控,或者员工的汇报,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看到赵鹏在恒温泳池里,笨拙地教儿子游泳,自己却呛了好几口水。
我看到他老婆,那个叫秀莲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用手机拍下餐厅里每一道精致的菜品,然后发朋友圈,定位是我酒店的名字,配文是:老公的朋友太客气了,日子。
我看到他们在酒店的私人影院里,包场看一部动画电影,小宝在前面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夫妻俩却在后面悄悄地抹眼泪。
我像一个冷漠的上帝,俯视着这一切。
心里那颗蒙尘的玻璃弹珠,被他们这几天的行为,擦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冰。
一个星期后,琳да拿着一份账单,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
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在处理一起重大的安全事故。
“老板,赵先生一家的消费,已经超过八万了。”她把账单放在我桌上,上面的数字,用红色的字体标注,格外刺眼。
“而且,他们没有任何要结账的意思。”琳达补充道,“客房部问过两次,赵先生都说,‘记我兄弟账上就行’。”
我看着那串数字,没说话。
八万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个数字,像一把尺子,量出了我和赵鹏之间,那段早已模糊不清的距离。
“老板,您看……”琳达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酒店有酒店的规矩,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更何况,我和赵鹏,算哪门子的兄弟?
我拿起那份账单,纸张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
“我知道了。”我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那天晚上,我让餐厅准备了几个简单的菜,在我的私人包厢里,请赵鹏吃饭。
他老婆孩子没来。
赵鹏似乎喝了点酒,脸颊泛红,情绪很高涨。
他给我讲他这些年的“光辉事迹”,说他开了个公司,做了多大的项目,认识了多少“大人物”。
他说的那些项目,我一个都没听过。他提到的那些“大人物”,在我看来,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给他倒一杯酒,不戳穿,也不附和。
他的谎言,像一个个彩色的肥皂泡,在包厢温暖的灯光下,显得绚丽又脆弱。
我甚至能看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深处藏着的一丝躲闪和心虚。
酒过三巡,我把那张账单,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阿鹏,”我叫他很多年前的名字,“你来也住了一个星期了,你看这个……”
赵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账单,然后又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陈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点抖。
“没什么意思。”我语气很平淡,“酒店的规矩,账单该结了。”
“规矩?”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拔高了音量,“你跟我讲规矩?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你忘了咱们当年穿一条裤子了?你忘了你没钱吃饭的时候,是谁把最后一个馒头分你一半了?”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包厢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粘稠又压抑。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以为会是一辈子兄弟的男人。
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陌生。
那些他口中的“恩情”,像一部黑白默片,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却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
我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
大学时,我家里穷,他确实帮过我不少。
我们一起在宿舍里喝酒,畅想未来,一起对着那张画着“未来客栈”的A4纸,发誓要一起干出一番事业。
可后来呢?
毕业后,我辛辛苦苦攒钱,准备创业。我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他,邀请他入伙。
他当时满口答应,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拿着我给他的启动资金,消失了。
我找了他很久,打电话不接,去他老家也找不到人。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被釜底抽薪,差点一蹶不振。
后来,我一个人,咬着牙,从一个小小的民宿做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他,赵鹏,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哪里?
这些年,他从未联系过我。
现在,他却坐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跟我谈“当年的情分”。
我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很清楚。
“赵鹏,我们不熟悉。”
我说完这句话,整个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赵鹏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从天而降的怪物。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不熟悉?”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好,好一个陈默,好一个不熟悉!”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盘都跟着跳了一下。
“你现在是大老板了,看不起我这个穷兄弟了,是吧?”
“我告诉你,陈默,做人不能忘本!没有我当年拉你一把,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搬砖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我没有跟他争辩。
因为我知道,跟一个活在自己臆想世界里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在他看来,他当年的那点帮助,就足以让他心安理得地消耗我一辈子。
而我后来的所有努力和挣扎,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账,你今天必须结。”我把那张单子又往前推了推,语气不容置疑。
“我要是不结呢?”他梗着脖子,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那我就只能报警了。”我平静地看着他。
“报警?”赵鹏像是听到了什么更好笑的笑话,他指着我的鼻子,手都在抖,“你为了这点钱,要报警抓你兄弟?”
“你不是我兄弟。”我纠正他,“我再说一遍,我们不熟悉。”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
他眼里的那点疯狂和嚣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灰败的,绝望的颓然。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包厢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反而觉得有些悲哀。
为他,也为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我们曾经是那么的好,好到可以分享同一个秘密,同一个梦想。
可时间,到底是怎么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一个斤斤计较,一个死皮赖脸。
“我……我没钱。”
很久之后,赵鹏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和几根刺眼的白发。
“我的公司,上个月就倒闭了。”
“我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都卖了,现在……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来找你,我……我就是想,想在我老婆孩子面前,再撑一次面子。”
“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不是个窝囊废,我也有个有本事的朋友。”
“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肩膀一耸一耸地,开始小声地哭了起来。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默默地递过去一包纸巾。
他没有接。
那些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里。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对他心硬如铁了。
可听到他这番话,看到他这个样子,那块坚硬的石头,还是裂开了一道缝。
当年的事情,我真的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毕业后,我一门心思地扑在创业上,像个疯子一样,拉着他跟我一起画大饼。
我有没有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家里的情况,比我好不了多少,父母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个妹妹要读书。
他是不是也有他的压力和无奈?
那笔启动资金,他拿走之后,到底用在了哪里?
我从来没有去深究过。
我只是简单地,把他归为了“背叛者”,然后把他从我的人生里,彻底删除了。
是不是,我太武断了?
“你当年……为什么要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鹏的哭声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他张了张嘴,却好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算了。”我打断了他,“过去的事,不提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账单的事,你不用管了。”
“明天,你带着嫂子和小宝,安心地走吧。”
我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包厢。
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怕看到他感激涕零的眼神,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施舍者。
而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关系。
回到办公室,我从抽屉最底层,翻出了那个旧相册。
相册里,夹着那张已经泛黄的A4纸。
纸上,是我们用铅笔画的“未来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归来”。
取自“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我起的。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有诗意。
现在看来,却像个莫大的讽刺。
故人归来,却早已面目全非。
我把那张纸拿出来,摩挲着上面已经模糊的字迹。
在客栈的右下角,有两个签名。
陈默。
赵鹏。
两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像是要永远不分开。
我的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第二天,赵鹏一家,悄无声息地走了。
没有跟我打招呼。
前台说,他们走的时候,赵太太把房间里所有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带走了,包括那些没用完的洗漱小样。
琳达跟我汇报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秀莲那个女人,只是想把这点“体面”,带走,留作纪念。
纪念他们也曾有过,住在总统套房里的,“好日子”。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它会剥夺你的一切,最后,连一点点可怜的自尊,都不给你留下。
赵鹏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酒店每天迎来送往,无数张面孔,来了又走。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一点涟漪后,就再无痕迹。
直到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来自偏远小县城的地址。
我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木头雕刻的小房子。
那房子的样式,跟我画在图纸上的“未来客栈”,一模一样。
有树屋,有温泉,甚至连那个能看星星的玻璃顶,都用一块透明的亚克力片代替了。
手工很粗糙,木头上还有毛刺,但能看得出,雕刻的人,很用心。
在木屋的底座,刻着两个字:
归来。
还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信是赵鹏写的。
他的字,还是跟大学时一样,张牙舞爪的,不好看。
信很长。
他跟我解释了当年的事。
他说,他当年拿着那笔钱,不是去挥霍了。
是他妹妹,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一大笔钱做骨髓移植。
他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够手术费。
他走投无路,才动了那笔创业基金的念头。
他知道,他这么做,对不起我。
所以,他没脸再见我。
这些年,他一直在那个小县城,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他妹妹。
他妹妹的病,反反复复,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也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开公司的钱,是找亲戚朋友借的,本想挣笔快钱,把欠我的钱还上,结果,又赔了个底朝天。
信的最后,他写道:
“陈默,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别看不起我。”
“这张卡里,有两万块钱。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我知道,离八万还差得远,但你放心,剩下的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砸锅卖铁,我也还。”
“这个小木屋,是我亲手给你刻的。我知道,我没本事,帮你实现我们的梦想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来,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的‘归来客栈’。”
“对不起,兄弟。”
信纸的最后,被一滴泪水,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印记。
我拿着那封信,和那个粗糙的木屋,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我忽然想起,大学时,有一次我生病,发高烧,在宿舍里躺了一天。
是赵鹏,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了校医院。
那天,也下着雨。
他的后背,很宽,很暖。
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和雨点打在他身上的声音,觉得特别安心。
我还想起,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顶,对着流星许愿。
我的愿望是,发大财。
他的愿望是,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意气风发。
我们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
我们以为,友情可以抵挡一切。
可我们都忘了,生活,才是最厉害的编剧。
它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安排一个急转弯,让你措手不及。
我拿起电话,让琳达帮我查一下那个快递的地址。
然后,我订了第二天,去那个小县城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他。
不是以一个债主的身份。
也不是以一个施舍者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
我想告诉他,当年的事,我也有错。
我想告诉他,那八万块钱,不用还了。
我还想告诉他,“归来客栈”的梦想,我一个人,实现不了。
图纸上,有两个人的名字。
那么,未来的路上,也应该是两个人,一起走。
飞机降落在那个小县城的机场时,天色已经擦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味道。
跟我的城市,那种精致的,混合着香氛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完全不同。
我按照地址,打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中年男人,他听说我要找的人叫赵鹏,立马就来了兴致。
“赵鹏啊,我认识!他妹妹前几年生了重病,就是他一手给拉扯过来的,不容易啊!”
“他前阵子好像是发了笔财,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旅游了,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听说是在做什么木雕,要还债呢。”
“小伙子,你是他朋友吧?他这人,讲义气,就是命不太好。”
我听着司机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车子在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小巷子里停下。
巷子两边,是低矮的,破旧的民房。
我找到了赵鹏家的门牌号。
那是一扇掉漆的,绿色的铁门。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滋啦滋啦”的,木头被切割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就在我迟疑的时候,门开了。
是秀莲。
她端着一盆水,正准备往外泼。
看到我,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水花溅了我一裤腿。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
院子里,那个切割木头的声音,也停了。
赵鹏从屋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沾满木屑的旧T恤,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一个护目镜。
他看到我,也愣住了。
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狭小,破败的院子里,面面相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后,还是赵鹏先反应过来。
他摘下护目镜,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陈……陈默,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比在酒店时,低了好几个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双手,看着他眼角更深的皱纹,看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我忽然觉得,我之前对他的那些怨恨,那些不满,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在他为了生活,为了亲人,苦苦挣扎的时候,我却在我的五星级酒店里,计较着那八万块钱的账单。
我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就像很多年前,我们在球场上,赢得比赛后,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他的身体,很僵硬。
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他的手臂,也慢慢地,环住了我的后背。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拍了拍他的背,“我来晚了。”
那天晚上,我在赵鹏家,吃了一顿饭。
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
但那是我这些年,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饭桌上,赵鹏的妹妹也在。
一个很文静,很瘦弱的女孩。
她的病,已经基本痊愈了,只是身体还需要慢慢调养。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她说:“陈默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哥他……”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赵鹏打断了。
“说什么呢!”赵鹏瞪了她一眼,“吃饭!”
女孩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
秀莲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家里没什么好菜,你别嫌弃。”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或许就是生活最本来的样子。
没有五星级酒店的奢华,没有精致的菜品,没有昂贵的红酒。
只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最简单的饭菜,说着最平常的话。
但,很温暖。
吃完饭,赵鹏带我去了他的“工作室”。
其实就是院子里搭的一个小棚子。
棚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头的清香。
我看到了很多半成品的木雕。
都是“归来客栈”的造型。
有的已经上了色,有的还只是个雏形。
“我手笨,刻一个要好几天。”赵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着,多刻一些,拿去集市上卖,一个卖个百八十块的,总能把欠你的钱,一点一点还上。”
我拿起一个已经成型的木屋。
在灯光下,我能看到,上面每一道刻痕,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阿鹏,”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别刻了。”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你……你是不是嫌我刻得不好?”
“不是。”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们要建一个真的。”
赵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真……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真的。”我把手里的木屋,递给他,“图纸,我们有。模型,你已经做出来了。现在,就差我们两个人,一起,把它变成现实了。”
赵鹏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出手,想接过那个木屋,手却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拿稳。
最后,他干脆一把丢开木屋,狠狠地抱住了我。
“谢谢……谢谢你,陈默……”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们那被岁月冲散的青春,那被误会隔绝的友情,在这一刻,仿佛都回来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原来,只要你愿意等,愿意回头,那个你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其实,一直都在原地。
后来,我把赵鹏一家,接到了我的城市。
我卖掉了市中心那家冰冷的,只有商业气息的五星级酒店。
在郊区,买下了一块靠山临水的地。
我们按照当年那张图纸,一砖一瓦地,开始建造我们的“归来客栈”。
赵鹏,成了这个项目总负责人。
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他每天都泡在工地上,皮肤晒得黝黑,但眼睛里,却闪着前所未有的光。
秀莲,成了我们的后勤总管,负责所有人的吃喝拉撒,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的脸上,也多了很多笑容,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紧张不安的女人了。
小宝,转到了城里最好的小学,性格也开朗了很多。
他常常跑到工地上,像个小监工一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而我,终于可以放下那些繁琐的财务报表,和虚伪的商业应酬。
我每天,就跟赵鹏一起,待在工地上,研究图纸,或者干脆就搬搬砖,和和水泥。
虽然累,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快乐。
我们的“归来客栈”,建了整整一年。
开业那天,我们没有请任何媒体,也没有搞什么盛大的仪式。
只是请了一些,这些年,帮助过我们的朋友,亲人。
大家聚在客栈的院子里,吃着烧烤,喝着啤酒,像一家人一样。
晚上,我们躺在那个用玻璃做的屋顶下,看着天上的星星。
星星很亮,很密,像是撒了一把碎钻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陈默,”赵鹏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你说,要是我们当年,没有走散,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可能会更早地,在这里看星星吧。”
他笑了。
我也笑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生活没有如果。
那些走过的弯路,那些流过的眼泪,那些错过的时间,都塑造了今天的我们。
或许,正是因为有过失去,我们才更懂得,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那张八万块的账单,我还留着。
我把它,和那张画着“未来客栈”的A4纸,一起,装裱了起来,挂在客栈最显眼的位置。
每一个来的客人,都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会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关于友情,关于迷失,也关于“归来”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不太美好。
但好在,结局,很温暖。
就像此刻,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
虽然也曾被乌云遮挡,但只要耐心等待,云总会散去,星星,也总会重新亮起。
来源:煜城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