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不耐烦的嘶鸣。
电话是婆婆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不耐烦的嘶鸣。
屏幕上跳动着“婆婆”两个字,我没接。
我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银质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长疯了的绿萝。
叶片肥厚,绿得发亮,像一块块上好的翡翠。
剪刀“咔嚓”一声,一片多余的叶子就打着旋儿,落在了脚边的报纸上。
手机终于安静了。
没过三十秒,它又响了,这次是丈夫陈舟。
我还是没接。
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无非就是那件事。
小姑子陈晓的孩子满月,要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六十桌酒席。
六十桌。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看着陈舟,问他:“多少?”
他有点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也虚着:“六十桌。”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就是觉得特别好笑,像听到了一个年度最佳笑话。
我说:“你家是发现金矿了,还是准备竞选村长啊?”
陈舟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妈说……晓晓是头一胎,又是儿子,得办得风光点,不能让人看扁了。”
风光。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最软的那块地方。
不疼,但是酸,密密麻麻的酸楚,顺着血管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手机银行,操作了十分钟。
我解绑了四张银行卡。
一张是我婆婆的养老金卡,一张是我公公的工资卡,还有两张是家里的活期储蓄卡。
这四张卡,结婚五年来,一直绑定在我的手机上。
因为婆婆总说她弄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操作,公公眼神不好,总怕按错。
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人情往来,水电煤气,都是我用手机支付。
他们觉得方便,我也觉得没什么。
一家人嘛。
直到今天。
陈舟看着我的操作,脸色从红变白,又从白变得铁青。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像在白墙上凿了个洞,就算后来用水泥补得再平,那道痕迹也永远都在了。
手机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终于放下了剪刀。
是陈舟的短信。
“晚晚,接下电话吧,妈快急疯了。”
我拿起手机,回了他两个字。
“等着。”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客厅,从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盒子是深棕色的,上面雕着简单的缠枝莲花纹,是我外婆传给我的。
钥匙就挂在我的脖子上,是一把小小的铜钥匙,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
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件东西。
一顶小小的、用奶白色毛线织成的婴儿帽子。
帽子很小,大概只有我巴掌那么大。
上面用浅黄色的线,绣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
这是我亲手织的。
一针,一线。
在那些充满希望的,又带着点忐忑不安的日子里。
我把那顶小帽子拿出来,放在手心。
毛线很软,带着一股淡淡的、尘封已久的樟脑丸的味道。
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脑袋,戴上这顶帽子的样子。
我的豆豆。
我的女儿。
如果她还在,今年也该三岁了。
会跑,会跳,会奶声奶气地喊我“妈妈”。
可她不在了。
她在保温箱里待了二十八天,最后还是走了。
像一片悄无声息飘落的雪花,融化在了那个冰冷的春天里。
我拿着帽子,重新坐回阳台。
这一次,我给陈舟回了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晚晚,你终于肯接电话了!”陈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紧接着,电话那头就换了一个尖利的声音,是我婆婆。
“林晚!你什么意思?你把卡都解绑了,我让你爸去银行取钱,说密码不对!你是不是把密码也改了?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她的声音很大,隔着听筒,都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上,停着一只麻雀,正歪着脑袋,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说:“妈,卡是我解绑的,密码我没改。”
“那你是什么意思?晓晓的满月酒等着钱用呢!酒店的定金还没付,你这是要让我们陈家在亲戚朋友面前丢光脸吗?”
“丢脸?”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弧度,“我们家,还有脸可丢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婆婆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林晚,你别忘了,你也是陈家的人!”
“我没忘。”我说,“所以我才提醒你们,别把钱花在没用的地方。”
“六十桌酒席是没用的地方?这是我们陈家的大喜事!是我们家的门面!”
“门面?”我轻声笑了,“妈,你知道豆豆那个保温箱,一天要多少钱吗?”
电话那头又一次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像一个破旧的风箱。
“你……你提那个干什么……”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慌乱。
“为什么不能提?”我看着手心里的那顶小帽子,一字一句地说,“保温箱,一天三千。各种药,各种检查,一天下来,差不多要五千。”
“豆豆在里面住了二十八天。”
“一共是十四万。”
“我跟你和爸开口,借五万。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不需要她回答。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用烙铁烙在我心上,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无比。
她说:“一个丫头片子,本来就养不大,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她说:“我们家的钱,是留给晓晓结婚,留给孙子买房的,哪能这么打水漂?”
她说:“林晚,不是我说你,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个早产儿,就别拖累我们全家。”
那时候,我刚出院,身体虚得像一张纸。
我跪在她面前,求她。
我抱着她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我说:“妈,那也是你的孙女啊!她也是一条命啊!”
她是怎么做的?
她一脚把我踢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嫌恶。
她说:“晦气!”
陈舟当时就在旁边。
他想扶我,却被他爸一把拉住。
我公公,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话都说不出一句的男人,那天对陈舟说:“听你妈的。”
于是,陈舟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绝望地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那五万块钱,是我打电话给我爸妈,他们连夜从老家开车送过来的。
我爸把他准备养老的钱,都取了出来。
我妈把她陪嫁的金镯子,也当了。
他们把一沓沓皱巴巴的现金塞到我手里,我妈抱着我,哭着说:“晚晚,别怕,有爸妈在。”
可钱还是没能留住我的豆豆。
医生说,孩子太小了,器官发育不全,感染太严重。
我甚至,都没能亲手抱一抱她。
我只隔着保温箱的玻璃,看过她几眼。
她那么小,像一只还没长毛的小猫,浑身插满了管子,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每天就站在那块玻璃前,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我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给她唱我唯一会唱的那首摇篮曲。
我告诉她,妈妈给她织了一顶很漂亮的小帽子,等她出来了,就给她戴上。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戴上。
她走的那天,天很蓝,阳光很好。
陈舟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晚晚,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哭。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好像跟着豆豆一起,死了。
葬礼很简单。
婆家一个人都没来。
婆婆说,没满月的孩子,夭折了,是犯冲的,不吉利。
他们忙着给陈晓张罗相亲,据说对方条件很好,家里是开厂的。
从那天起,我就很少再回那个所谓的“家”了。
我和陈舟住在我们自己的小房子里。
日子过得不咸不D`an。
他对我很好,加倍的好,带着一种赎罪般的愧疚。
家里的事,他再也不让我插手。
工资卡,主动上交。
家务活,抢着干。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用这些来弥补我心里的那个大洞。
我知道他尽力了。
可那个洞太大了,大到无论用什么,都填不满。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死去的孩子。
隔着那十四万块钱。
隔着那一句句冰冷刻薄的话。
现在,他们为了一个刚满月的孙子,要摆六十桌酒席。
我算了一下。
那家酒店,最便宜的一桌,也要三千八。
六十桌,就是二十二万八。
还不算烟酒,不算给酒店工作人员的红包,不算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
加起来,三十万,只多不少。
三十万。
足够救回两个豆豆的命了。
多可笑啊。
“林晚,你还在听吗?”婆婆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的语气软了一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现在晓晓生了儿子,是我们陈家的大喜事,你作为嫂子,也该高兴才对。”
“我很高兴。”我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高兴得都想放鞭炮庆祝了。”
“你……”
“妈,”我打断她,“钱,我是不会管的。你们想摆六十桌,还是一百桌,都和我没关系。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把那顶小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重新锁好。
我把它放在了阳台的置物架上,阳光正好可以照到的地方。
我希望,我的豆豆,在另一个世界,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晚上,陈舟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一片青黑。
他没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换鞋,而是直接走到我面前。
“晚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
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很老的喜剧片,里面的演员夸张地笑着,闹着,但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嗯”了一声,没看他。
他在我身边坐下,沙发陷下去一小块。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我跟妈说了,酒席……能不能少办几桌。”他艰难地开口。
“哦?她怎么说?”
“她不同意。”陈舟的头垂了下去,“她说,请柬都发出去了,现在改,不是让人笑话吗?”
我扯了扯嘴角。
又是面子。
在他们眼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比亲情重要,比人命重要。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爸把他的棺材本拿出来了。”陈舟的声音更低了,“还有我这些年给他们的钱,再加上晓晓老公家给的彩礼,东拼西凑,勉强凑够了定金。”
“那恭喜你们了。”我说,“陈家又要风光一把了。”
陈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晚晚,你一定要这样吗?”
“哪样?”我看着他,平静地问,“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错的是我。是我没用,是我懦弱。”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下。
“晚-晚,”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你恨我妈,恨我爸,也恨我。我认。你想怎么对我,都行。但是……酒席那天,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
“我怕……我怕妈她会当着亲戚的面,说些难听的话。”
“她说的难听话,还少吗?”我反问。
陈舟不说话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传来的罐头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很久,他才说:“就当……就当是为了我,行吗?我不想我们的家,就这么散了。”
家?
我心里重复着这个字。
我们这还算一个家吗?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家。
一个充满了愧疚和怨恨的家。
我关掉了电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
像是在为我们这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倒数计时。
“陈舟,”我说,“你知道吗?豆豆走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
“我梦见,我抱着她,她小小的身体,又软又暖。她没有哭,就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跟她说,豆豆别怕,妈妈带你回家。”
“然后,我就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前面有一条河,河水很清,里面开满了白色的莲花。河对岸,有光,很温暖的光。”
“我把她放进一朵最大的莲花里,那朵莲花就载着她,慢慢地,慢慢地,飘向了对岸。”
“我站在河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光里。”
“我没有哭,我心里很平静。因为我知道,她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疼痛,没有冰冷的仪器,没有日夜不停的警报声。”
我说得很慢,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陈舟的眼眶,却一点点红了。
有眼泪从他眼角滑落,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晚晚……”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以,陈舟,”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没有家了。”
“我的家,跟着我的豆豆一起,去了那条开满莲花的河的对岸。”
说完,我站起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把刀,把他最后一点希望,也捅破了。
但我不在乎。
心死了的人,是不会在乎别人痛不痛的。
满月酒那天,我还是去了。
不是为了陈舟,也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家”。
我是为我自己去的。
有些账,总要当面算清楚。
我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米色的风衣。
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
陈舟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眼底闪过一丝喜悦。
“晚晚,你来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想来牵我的手,我把手插进了风衣口袋。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酒店门口,张灯结彩,气派非凡。
巨大的红色拱门上,写着“恭贺陈府喜得麟儿”。
门口摆着签到台,我婆婆和我公公穿着崭新的唐装,满面红光地招呼着客人。
看到我,婆婆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皱着眉说:“大喜的日子,你穿这一身黑,给谁看呢?”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签到台前,拿起了笔。
我没有签自己的名字。
我在礼金簿上,写了三个字。
“林豆豆。”
然后,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放在了礼金簿上。
红包很薄,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张纸。
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十四万。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就走。
“你站住!”婆婆尖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她几步冲过来,拦在我面前,手里拿着那个红包,气得浑身发抖。
“林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诚心来捣乱的?”
周围的宾客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陈舟也跑了过来,拉着我的胳膊,低声说:“晚晚,别这样,有话我们回家说。”
“回家?”我甩开他的手,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的婆婆,“回哪个家?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我看着她,笑了,“妈,你敢当着这么多亲戚朋友的面,把你当年对我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你敢告诉他们,我的女儿,你的亲孙女,躺在保温箱里等钱救命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
“你敢告诉他们,你为了省下那几万块钱,眼睁睁看着一条小生命就这么没了吗?”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和恐惧。
“你……你血口喷人!”她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也就是我挂断她电话的那一次。
我按下了播放键。
“……一个丫头片子,本来就养不大,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我们家的钱,是留给晓晓结婚,留给孙子买房的,哪能这么打水漂?”
“……林晚,不是我说你,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个早产儿,就别拖累我们全家。”
冰冷、刻薄的声音,通过手机的扬声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酒店大堂。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婆婆。
她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公公扶着,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不……不是的……”她喃喃地说,“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一步步逼近她,“你没有说过这些话?还是你没有做过这些事?”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是我查到的银行流水。
“豆豆住院期间,你们的银行卡,一笔支出都没有。倒是给你女儿陈晓,转了两万块钱,让她去旅游散心。”
“她说她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
“我的女儿在ICU里生死未卜,你的女儿却在海边吹着海风,拍着美照。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婆婆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只是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这时候,小姑子陈晓抱着她刚满月的儿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上还带着一丝疑惑。
“哥,嫂子,妈,你们在门口干什么呢?客人都等着呢。”
她怀里的孩子,白白胖胖,睡得很香。
我看着那个孩子,心里没有嫉妒,也没有恨。
他也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错的,从来都不是孩子。
是大人。
是那些被利益和偏见蒙蔽了双眼的大人。
陈晓看到了婆婆惨白的脸色,和周围人异样的眼光,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妈,你怎么了?嫂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看着她,平静地说:“陈晓,你知道吗?你也曾经有过一个外甥女。”
陈晓愣住了。
“她叫豆豆。她来这个世界上,待了二十八天。”
“她走的时候,和你儿子现在差不多大。”
“她很乖,从来不哭不闹。只是偶尔,会轻轻地动一下小手,好像在跟这个世界打招呼。”
“我给她织了一顶帽子,黄色的,上面有一只小鸭子。我一直想亲手给她戴上,可我没有机会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三年来,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流泪。
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只是因为,心太痛了。
那种痛,像是被钝刀子反复切割,时间越久,伤口越深。
陈晓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的脸色,也一点点变白。
她不是傻子。
从我的话里,从周围人的表情里,她已经猜到了大概。
她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震惊。
“妈……嫂子说的是真的吗?”
婆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公在一旁,低着头,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陈舟站在我身边,满脸泪水,他想抱我,却又不敢。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陈晓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惊扰,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哼唧。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晓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手忙脚乱地开始哄孩子。
而我婆婆,像是被这哭声刺穿了耳膜,身体猛地一震。
她突然冲了过来,不是冲向我,而是冲向陈晓。
她想去抱那个孩子。
“我的乖孙,我的心肝……”
我侧身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你别碰他。”我冷冷地说。
“你让开!”她冲我嘶吼,眼睛通红,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
“我说,别用你碰过我的手,去碰他。”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嫌脏。”
那一年,我跪在地上求她,她一脚把我踢开。
那个瞬间的屈辱和冰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凭什么,用那双推开过一个垂死挣扎的母亲的手,去拥抱另一个新生?
她不配。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婆婆的身上。
她所有的疯狂和激动,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恐惧。
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儿媳妇,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拿捏的软柿子了。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怎么了?”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说错了吗?”
“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三年前,你是不是一脚把我踢开了?”
“你是不是说我晦气?”
“你是不是说,我的女儿,死了才好,免得拖累你们全家?”
我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
婆婆被我逼得连连后退。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
周围的宾客,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那些看向她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奶奶?”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也太狠心了!”
“为了省几万块钱,一条人命啊……”
这些议论声,像一把把小刀,割在陈家人的脸上。
公公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陈晓抱着孩子,脸色煞白,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不敢置信。
陈舟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够了!”
一声暴喝,来自我公公。
这个一辈子都没大声说过话的男人,此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通红着眼睛,一把拉住还在后退的婆婆。
然后,他转向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最终,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对不起。”
他嘶哑着声音说。
“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豆豆。”
说完,他又转向周围的宾客,再次深深鞠躬。
“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对不住了。今天的酒席,不办了。”
“是我们陈家,没脸办这个酒。”
说完,他拉着已经失魂落魄的婆婆,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酒店。
从始至终,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知道,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这个家最后的,也是仅有的一点尊严。
大堂里,一片哗然。
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陈晓抱着孩子,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她走到我面前,哽咽着说:“嫂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或许是真的不知情。
但不知情,并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她的幸福,是建立在我女儿的生命之上的。
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
陈舟走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晓。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痛苦,也有一丝……解脱?
“晚晚,”他说,“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他又一次提到了这个词。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陈舟,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异常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不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陈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清我说什么。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而坚定,“这个婚,我从三年前,就想离了。”
“不……不……”他慌乱地摇头,“晚晚,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们都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舟,你给过我女儿机会吗?”
“当我在医院里,一个人面对着一张又一张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你在哪里?”
“当我跪在你妈面前,求她救救我们孩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站在一边,像个看客一样,看着我被羞辱,被践踏。陈舟,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坏人,你只是懦弱。”
“你的懦弱,默许了他们的恶。你的懦-弱,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所以,我们之间,完了。”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败。
他眼里的光,也一点点熄灭。
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他无法反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我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亲手斩断。
我没有再看他。
我转身,走出了酒店。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
有风吹过,吹起了我的长发。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酒店里那种食物和香水混合的甜腻味道。
只有阳光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我感觉,自己像是挣脱了一个沉重的枷锁。
三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头了。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我接起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喂,妈。”
“晚晚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外面,散步呢。”
“哦……那个,我跟你爸,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在酒店门口,我拍了一张那本礼金簿的照片,上面有我写的“林豆豆”三个字。
我没有配任何文字,就那么发了出去。
我只是想,让我的女儿,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参加她小表弟的满月酒。
“晚晚,”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哽咽,“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妈,我很好。”
“真的?”
“真的。”我看着路边一棵开满了紫色小花的泡桐树,笑了笑,“妈,我离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我妈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说:“离了也好。”
“晚晚,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爸妈,还有家。”
家。
听到这个字,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蹲在路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把这三年来的委屈,痛苦,绝望,全都哭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
直到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
车门打开,我爸我妈,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焦虑和心疼。
我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爸站在一边,笨拙地递给我一张纸巾,眼眶红红的。
“傻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怎么不跟家里说呢?”
我趴在妈妈温暖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带着皂角香味的气息,哭得更厉害了。
原来,我不是没有家。
我的家,一直都在。
只是我,把自己关起来太久,忘了回家的路。
那天,我跟着爸妈回了老家。
那是一个很小的县城,节奏很慢,阳光很暖。
我把自己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遍。
扔掉了很多东西,也找回了很多东西。
我找到了我小时候的日记本,里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
我找到了我上大学时,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我还找到了,我给豆豆织的那顶小帽子。
我把它洗干净,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那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好像也变得生动了起来。
我和陈舟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净身出户。
房子,车子,存款,都留给了我。
签字那天,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他对我说:“晚晚,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保护你和孩子。”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有下辈子了。
我们这辈子,缘分已尽。
后来,我听说,陈家的那场满月酒,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亲戚朋友们,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
婆婆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住了半个月的院。
公公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陈晓和她老公,也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
据说,男方家里觉得陈家做事太不地道,丢不起这个人。
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卖掉了我和陈舟的房子,在老家的小城里,买了一套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我种了很多花。
月季,蔷薇,栀子,茉莉。
春天的时候,满院飘香。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兼做甜品。
店名,就叫“豆豆的花园”。
每天,我与花草为伴,与阳光为伍。
日子过得平淡,却很安心。
有时候,我会想起豆豆。
想起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
想起她那双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眼睛。
我还是会心痛。
但我已经不会再沉溺于过去了。
我知道,她并没有离开我。
她化作了阳光,化作了风,化作了每一朵盛开的鲜花。
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她刚会走路的女儿,来我的店里买花。
小女孩很可爱,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路一摇一摆。
她指着一盆开得正艳的向日葵,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花,花!”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我的豆豆。
如果她还在,也该是这么大了。
我笑了笑,剪下那朵最漂亮的向日-葵,送给了那个小女孩。
“送给你,小宝贝。”
小女孩抱着花,开心地笑了。
她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
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很久,很久。
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带着爱,带着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为我自己,也为我的豆豆。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阳光正好。
来源:没有多少墨水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