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扇门,总是在我快递小哥的电话挂断后,准时响起一种特别的、属于旧木头的呻吟。
那扇门,总是在我快递小哥的电话挂断后,准时响起一种特别的、属于旧木头的呻吟。
吱呀——
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老人,在勉强活动自己的筋骨。
然后,就是一阵拖鞋在水泥地上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的门口。
我从猫眼里看过。
是住在对门的张阿姨。
她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蓝色碎花布衫,头发花白,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松松地挽在脑后。
她的背有点驼,像一棵被风常年吹拂的老树。
她就站在那儿,也不敲门,只是站着。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几秒钟后,她会弯下腰,动作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捡起我放在门口的快递。
然后,又是那阵沙沙声,回到她那扇永远紧闭的门后。
第一次,我以为是误会。
我敲开她的门,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和旧报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想后退。
“张阿姨,您是不是拿错快递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她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焦点,好像在透过我看很远的地方。
“快递?”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对,一个棕色的纸盒子,上面有我的名字。”
她想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忘了我的问题。
“哦,”她终于点了点头,“放着呢。”
她转身进屋,我跟在她身后,屋里的光线很暗,厚重的窗帘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那个快递盒子,就放在她家门口的鞋柜上,没有拆开。
我拿回来,说了声谢谢。
她没应声,只是又站回了门口,看着我,眼神空洞。
我关上门,心里有点犯嘀咕。
第二次,第三次……事情开始变得有点不对劲。
她拿我快递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是每一个。
有时我下楼取,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她颤巍巍地弯腰,把我的包裹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我开始提前下楼,或者让快递员等我一下。
但总有错开的时候。
只要包裹在门口停留超过一分钟,就一定会消失。
然后,出现在她家的鞋柜上。
原封不动。
这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每天都要去她家“取”回我的快递。
敲门,闻那股熟悉的旧物气味,看她茫然的脸,然后从鞋柜上拿起属于我的东西。
她从不解释,也从不道歉。
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她那个混沌的世界里,这或许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区里的邻居们对她议论纷纷。
“那个张阿姨啊,脑子有点不清楚了。”
“是啊,儿子好多年没回来了,老头子也走了,一个人怪可怜的。”
“可怜是可怜,但也不能老拿人家东西啊。”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是没有过怨气。
有一次,我买了一份急用的画材,千叮万嘱让快递员务必送到我手上。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我气冲冲地去敲她的门,敲了很久,她才打开。
“张阿姨,我的快递呢?”我的语气不太好。
她还是那副样子,好像没听见我话里的火气。
她指了指鞋柜。
我拿起包裹,转身就走,连句“谢谢”都懒得说。
回到家,拆开包裹,看着里面的画笔和颜料,心里的火气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无力感。
你对着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能怎么办呢?
她就像一团棉花,你用尽全力打过去,却什么回音都没有。
我开始想办法。
在门上贴纸条:“阿姨,这是我的快递,请不要拿。”
没用。
第二天,纸条不见了,快递也不见了。
我试着跟她沟通,用最简单的话。
“阿姨,这个,是我的。”我指着包裹,又指指自己。
她点点头,眼神依旧是涣散的。
但下一次,她还是会拿。
她好像有一种执念,一种对门口出现的盒子的执念。
那种执念,强大到可以覆盖掉一切外界的提醒和规则。
我甚至想过报警,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为了几个没被拆开的快递,把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送到派出所?
我做不到。
我的生活被这种无声的拉锯战搅得不得安宁。
每天最焦虑的时刻,就是等快递。
手机屏幕上“派送中”三个字,像一个倒计时,提醒我新一轮的“寻宝游戏”即将开始。
我开始失眠,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我的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快递中转站,无数的包裹堆积如山,而张阿姨,就坐在那堆包裹的顶端,沉默地看着我。
我受够了。
那天,我又在购物车里下了一单。
付款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在支付方式那一栏,勾选了“货到付款”。
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形成。
既然她那么喜欢拿,那就让她拿一个需要她自己掏钱的。
或许,只有真金白银的代价,才能叫醒她。
我承认,这个想法有点坏。
但当时的我,已经被那种日复一日的无力感逼到了墙角。
我需要一个出口。
哪怕这个出口,有点不那么光明正大。
我选了一件不贵的东西,几十块钱。
下单,然后等待。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焦虑。
心里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期待。
我想看看,当快递员向她要钱时,她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惊慌失措?还是会终于意识到,那不是她的东西?
快递是第三天下午到的。
我隔着猫眼,看着快递小哥把包裹放在门口,然后转身下楼。
几秒钟后,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阿姨的身影出现了。
她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抱起了那个盒子。
然后,转身,关门。
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一样。
我坐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听对面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没有争吵,没有疑惑,什么都没有。
她就那么……把一个需要到付的快递,拿回了家。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要付钱的?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看上面的标签?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我没有去敲她的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问她要钱?还是问她为什么拿一个到付的件?
好像都不对。
那个几十块钱的包裹,像一根刺,卡在了我和她之间。
我开始刻意避开她。
出门时,会先从猫眼看看外面,确定楼道里没人了才出去。
回家时,脚步也放得很轻。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一墙之隔,却再无交集。
我以为这件事会就这么不了了之。
或许那个快递员自认倒霉,自己垫了钱。
或许,那个包裹会永远躺在张阿姨家的鞋柜上,成为一个无人认领的秘密。
直到第七天。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我正在画一幅插画,画的是一个迷失在森林里的小女孩。
门铃响了。
急促,有力。
我放下画笔,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
是一个穿着快递工服的年轻小伙子,不是平时给我送件的那位。
他看起来有点焦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我打开门。
“你好,请问是……”
“你好,”他打断我,语气有点冲,“我是快递公司的,有个到付件,收件人是你对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是……是的。”
“那个件,一个星期了,钱还没付。”他皱着眉,“我们联系不上收件人,系统里留的电话打不通。我问了我们片区的同事,他说你住这里。所以过来问问。”
“打不通?”我愣住了。
我留的明明是我的手机号,24小时开机。
“对,一直提示是空号。”他拿出手机,给我看拨号记录,“你看,就是这个号码。”
我凑过去一看,那串数字,很陌生。
根本不是我的。
“这不是我的号码。”我说。
快递小哥也愣住了,“不可能啊,下单的时候系统就是这个号。地址是你的,名字也是你的,就电话不对。”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地址对,名字对,但电话是错的。
这意味着,这个到付的快递,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死件”。
一个联系不上收件人,也收不到钱的包裹。
“那……那个包裹呢?”我问,声音有点干涩。
“被你邻居拿走了。”快递小哥指了指对面的门,“我同事说的。他说你邻居经常帮你收快递。那天他把件放门口,一转眼就被拿进去了。他上去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开。”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个件就成了疑难件。我们规定,到付件三天联系不上收件人就要退回。但这个件……有点特殊。”
“特殊?”
“嗯,”他挠了挠头,似乎在斟酌用词,“因为寄件人那边,每年都会往这个地址寄一个包裹。每年都是同一个时间。”
我的呼吸停滞了。
“每年?”
“对。寄件人是个老先生,每次都亲自到我们站点来寄。东西也不贵重,就是些模型什么的。他说,这是寄给他儿子的。”
“他儿子……住这里?”我指了指我的门。
快递小哥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只管寄。老先生说,他儿子叫林远。地址,就是你现在住的这个地址。电话,就是那个打不通的空号。”
林远。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子里一扇尘封的门。
我想起小区里那些邻居的闲言碎语。
“张阿姨的儿子,好多年没回来了。”
“好像叫……林什么来着?”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那个包裹,不是我买的。
那个到付件,根本就不是我的。
是我,用一个错误的收件信息,下了一个“幽灵订单”。
而这个幽灵订单,阴差阳错地,和我家对门那个沉默的、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产生了连接。
“那个……寄件的老先生,他有没有说,为什么用一个空号?”我追问。
“说了。”快递小哥叹了口气,“他说,他儿子的手机号,早就不用了。但他每年寄东西,还是习惯写上那个号码。他说,就当是个念想。”
念想。
一个多么沉重的词。
“那到付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以前寄都是付好钱的。就今年,他说他想试试到付。他说,万一……万一有人能付这个钱呢?或许就说明,他儿子回来了。”
万一有人能付这个钱呢?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个父亲,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自欺欺人的方式,试探着一个失落了多年的希望。
而我,一个被邻居拿快递逼得走投无路的租客,用一个同样荒唐的方式,回应了这份试探。
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隔着时空,错乱地碰了一下手。
“那……钱……”我艰难地开口。
“钱我先垫上了。”快递小哥说,“几十块钱,不多。但这个事情总得搞清楚。这个件,到底是你买的,还是……”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递给他。
“钱我来付。谢谢你,师傅。真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接过钱,找了我零钱,脸上的焦躁缓和了许多。
“搞清楚就好。那这个件,你还要吗?如果要的话,得让你邻居拿出来。”
我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摇了摇头。
“不用了。那个件,就当是我送给她的吧。”
快递小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没多问,转身走了。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午后的阳光照在楼道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空气里有微尘在飞舞。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我终于明白了。
张阿姨拿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快递。
她拿的,是“林远”的快递。
她守着的,不是我门口那一方小小的地垫。
她守着的,是一个儿子可能会回家的地址。
那些被她抱进家门,又原封不动放在鞋柜上的包裹,是她和失联的儿子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她或许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只是需要那个动作。
那个把属于“林远”的东西,拿回“家”的动作。
一年又一年。
她混沌的记忆里,可能只剩下这件事。
就像候鸟到了季节就要南飞,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
而我,一个偶然搬到这里的租客,一个名字和地址都正确的“闯入者”,无意中,成了她这份执念的延续。
我的那些快递,那些画材、书籍、零食……都被她当成了儿子寄回来的东西。
所以她从不拆开。
因为在她心里,那些东西,是属于林远的。
只有林远回来,才能拆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想到我之前的那些不耐烦,那些抱怨,那些自作聪明的“货到付款”。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
在一个母亲深沉如海的思念面前,我所有的情绪,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那扇门前。
抬起手,又放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说“阿姨,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还是说“阿姨,我知道你儿子的事了”?
不,都不能。
那太残忍了。
就像是硬生生撕开一个人的伤口,再在上面撒一把盐。
我最终还是敲了门。
咚,咚,咚。
声音很轻。
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道缝。
张阿姨的脸出现在门后,苍白,憔悴。
她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涣散。
“阿姨。”我叫了她一声。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我能进去坐坐吗?”
她好像没听懂,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股熟悉的、樟脑丸和旧报纸混合的气味,再次包裹了我。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呛。
我闻到了一种时间的味道。
一种被漫长等待浸泡过的,孤独而又固执的味道。
屋里比我想象的要整洁。
或者说,是空旷。
没什么家具,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一张看得出年头的沙发。
墙上挂着一个相框,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年轻人,眉眼之间,和张阿姨有几分相似。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一棵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那就是林远吧。
我的目光,落在了靠墙的一个房间。
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
我走了过去,轻轻推开。
然后,我愣住了。
整个房间,堆满了快递盒子。
大大小小,高的矮的,各式各样。
有些盒子的边角已经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有些还很新,就是我最近买的那些。
它们被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守护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它们都没有被拆开。
所有的包裹,都完好无损。
这里不是一个储藏室。
这里是一个纪念馆。
一个母亲为她远行的儿子,建造的纪念馆。
我回过头,看到张阿姨就站在我身后。
她看着满屋子的包裹,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光亮。
“都是……阿远寄回来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他忙,回不来。就老寄东西。”
“他说,等他把东西寄满了这个屋子,他就回来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原来,在她混乱的记忆里,她为儿子的失联,找到了一个如此温柔的、可以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
他不是不回来,他只是忙。
他在用寄快递的方式,告诉她,他还记得这个家。
他在用这种方式,和她做一个“把房间装满就回家”的约定。
我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还是林远曾经真的对她说过。
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信了。
并且,一直这样,执着地,等了下去。
我走过去,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
她的手臂很瘦,硌得我手心生疼。
“阿姨,”我哽咽着说,“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第一次,她的眼神有了焦点。
那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全然的信任。
她点了点头。
“嗯。”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很久。
我没有再提快递的事情。
我只是陪着她,坐在那间堆满包裹的房间里。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灰尘在光带里,安静地飞舞。
我看到那个被我设置成“货到付款”的包裹,就放在最上面。
一个很小的,不起眼的盒子。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下来。
“阿姨,这个,我们一起拆开看看吧。”我说。
我想,那个用荒唐的方式试探着希望的父亲,一定也很想知道,他寄出的这份“念想”,有没有被人收到。
张阿姨看着我,有些犹豫。
“可是……阿远说,要等他回来……”
“没关系,”我笑着对她说,“就当是,我们替他先看看。看看他给我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我用了“我们”这个词。
在那个瞬间,我决定,要和她一起,守护这个温柔的谎言。
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套火车的拼装模型。
是很老式的那种,绿皮火车。
零件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小格子里,旁边还有一瓶胶水和一把小镊子。
做工很精致。
“是火车。”张阿姨的眼睛亮了。
“阿远小时候,最喜欢火车了。”
“他爸,总带他去看火车。就在城外那个旧铁轨那儿。”
“每次火车开过去,呜——呜——地响,他就高兴得又蹦又跳。”
她的话匣子,像是被这列小小的火车模型打开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给我讲林远小时候的故事。
讲他如何用泥巴捏出一整个动物园。
讲他第一次背着画板出去写生,回来时满身颜料,像个小花猫。
讲他考上大学,坐上火车离开家时,对她说:“妈,等我放假就回来看你。”
她的记忆,在提到儿子的时候,变得异常清晰。
那些细节,那些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而我,就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我把模型的零件倒出来,按照说明书,开始一点一点地拼装。
那是一个很需要耐心的活儿。
很多零件,比我的小指甲盖还要小。
张阿姨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和的表情。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整个下午,房间里只有零件碰撞的细微声响,和我们两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里变慢了。
窗外的喧嚣,车水马龙,都离我们很远。
这个小小的、堆满了思念的房间,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岛屿。
当最后一个车轮被我安上去的时候,夕阳已经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一列完整的、小巧的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桌子上。
“阿姨,你看,好了。”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火车的车头。
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真像啊。”她轻声说。
“就像……就像当年,送阿远走的那一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个父亲的用意。
他每年寄一个模型。
或许,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把那些和儿子有关的,被时间冲刷得日渐模糊的记忆,重新拼凑起来。
一年,又一年。
用一个个具体的、可以触摸到的物件,来对抗遗忘。
这是一种多么深沉,又多么绝望的爱。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
每天下午,我都会去对门,陪张阿姨坐一会儿。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拼装一个新的模型。
我拆开了那些积存多年的包裹。
有飞机,有轮船,有各种各样的老式汽车。
每一个,都像一个时间的琥珀,封存着一段关于林远的记忆。
我们一起,把它们从尘封的盒子里释放出来。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
她会给我讲过去的事,讲她和丈夫如何相识,讲这个老房子的故事。
我也会跟她讲我的事,讲我的工作,讲我那个遥远的、一年只能回一次的家。
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奇妙。
不像邻居,也不像亲人。
更像是两个在时间的长河里偶然相遇的旅人,彼此取暖,互相慰藉。
我不再刻意去纠正她的记忆。
当她指着我买的书,说是“阿远寄回来的学习资料”时,我会笑着点头。
当她把我买的零食拿出来,说是“阿远怕我饿着,给我买的好吃的”时,我会陪她一起吃。
我成了她那个温柔谎言的,一部分。
我甚至开始,在网上下单的时候,下意识地去想,这个东西,张阿姨会不会喜欢?
这个东西,像不像是“阿远”会寄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放音乐的八音盒。
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我把它拿给张阿姨。
我说:“阿姨,你看,这是阿远给你寄的。”
她打开八音盒,清脆的音乐流淌出来。
她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首歌,”她说,“是阿远毕业的时候,他们全班一起唱的歌。”
我才知道,原来,我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林远之间,竟然还有着这样奇妙的默契。
或者说,是人和人之间,那些共通的情感,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秋去冬来,窗外的梧桐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快过年了。
小区里的年味儿越来越浓。
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上了红色的窗花。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今年过年,我可能不回去了。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不是,”我说,“妈,我在这里,有个需要我照顾的阿姨。”
我把我跟张阿姨的故事,告诉了她。
我妈听完,又沉默了。
“那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她说。
我懂她的意思。
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张阿姨一个人。
尤其是在这个家家团圆的日子里。
除夕那天,我包了饺子,端到了对门。
我敲开门,张阿姨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棉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她看到我,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我就知道,你该来了。”她说。
我愣住了。
“阿姨,你……”
“傻孩子,”她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屋,“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你买的。”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的一声。
“你……你都知道?”
“嗯,”她点了点头,指了指桌子上那些被我们拼好的模型,“阿远他,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他喜欢画画。”
“他寄回来的,只会是画笔,颜料,画板。”
“他怎么会寄这些模型呢?这些,都是他爸爸喜欢的东西。”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糊涂。
她只是,选择了“糊涂”。
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去相信儿子还在,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她。
而我的出现,恰好,给了她这个借口。
“那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我想看看,这个愿意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一起‘犯傻’的,是个什么样的好孩子。”
“阿姨……”
“好孩子,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很紧很紧,“谢谢你,陪我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一场梦。”
“现在,梦该醒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饺子。
她吃得很慢,但吃了很多。
她跟我说,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年夜饭。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烟花绽放的声音。
我们坐在窗前,看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地开放,又迅速地凋零。
“真好看啊。”她说。
“是啊,真好看。”我说。
过完年,天气渐渐回暖。
小区里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张阿姨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走出那间封闭的屋子。
她会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和那些老邻居们聊天。
她甚至开始,学着使用智能手机。
是我教她的。
我帮她注册了微信,把我的微信名片推荐给了她。
她的微信名叫“等风来”。
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她说,因为她觉得,阿远就像一阵风。
来的时候,轰轰烈烈。
走的时候,无声无息。
她在等。
等风,再次吹来。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把那个堆满了快递的房间,彻底清理了出来。
我们把那些模型,一个一个,用布擦干净,放在了新买的展示柜里。
整个房间,焕然一新。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亮堂堂的。
“真好。”张阿姨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感慨道。
我也觉得,真好。
有些东西,不必再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把它们拿出来,放在阳光下。
承认它的存在,也承认,与之相伴的,那些伤痛和思念。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和解。
有一天,张阿姨拿着手机,很兴奋地跑来找我。
“你看!你看!”
我凑过去看。
是她发的第一条朋友圈。
照片,是那个摆满了模型的展示柜。
配的文字是:
“儿子,爸爸给你寄的玩具,我和一个很可爱的‘小邻居’,都帮你拼好了。等你回来,教我们怎么玩。”
下面,有一个人点了赞。
那个人的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海。
微信名,只有一个字,“川”。
我问张阿姨:“这个‘川’是谁?”
她说:“是我老头子。”
我愣住了。
“他……他不是……”
“他没走。”张阿姨摇了摇头,“我们就是……吵架了。吵得很凶。阿远走的那年,我们离了婚。他搬出去了。”
“这些年,我们谁也没联系过谁。”
“我没想到,他还会给我点赞。”
我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两个因为失去儿子而彼此怨怼、分道扬镳的老人。
却用一种最沉默、最笨拙的方式,在思念着同一个人。
一个不停地寄。
一个不停地收。
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因为儿子的存在,在遥远的时空里,产生了唯一的交点。
“阿姨,要不……你跟他聊聊?”我试探着问。
张阿姨沉默了。
她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不急。”她说。
“等风来。”
我明白了。
有些事情,需要时间。
有些心结,需要一个契机。
而那个契机,或许,就快要来了。
夏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外地的项目,需要出差一个月。
临走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阿姨。
我给她下载了各种外卖软件,教她怎么点餐。
我把我的备用钥匙给了她一把,告诉她,有任何事,都可以进我家。
我甚至,拜托了楼下的王阿姨,让她每天帮忙上去看一眼。
张阿姨笑着说我,像个操心的小管家。
“放心去吧,”她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
我还是不放心。
出差的那些天,我每天都要跟她视频通话。
她总是乐呵呵的,跟我讲今天又去哪里散步了,又跟哪个老邻居学会了一道新菜。
她的气色,越来越好。
好像那些积压在她心里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去。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我提前一个星期完成了工作。
我没有告诉张阿姨,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买了当天最晚的一班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我拖着行李箱,回到熟悉的小区。
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走到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
我家的窗户,是黑的。
而对门,张阿姨家的窗户,却亮着灯。
不仅亮着灯,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说话声。
有张阿姨的声音。
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很低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晚了,谁会在她家?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
我站在她家门口,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我不敢敲门。
我怕……我怕会打扰到什么。
我把耳朵,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里面的声音,清晰了一点。
“……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冰箱里全是速冻饺子。”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我这不是学着自己包了嘛。”是张阿姨的声音,有点像在撒娇。
“那个孩子呢?你总跟我提起的那个‘小邻居’。”
“她出差了,快回来了。”
“等她回来,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当然。”
我听着这段对话,眼泪,毫无预兆地,又流了下来。
我不用猜,也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是那个每年都去寄模型的父亲。
是那个微信名叫“川”的老先生。
是张阿姨的,老头子。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我不知道,是那条朋友圈,还是别的什么,促成了这次重逢。
但结果是好的。
这就够了。
我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我不想打扰他们。
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回到熟悉的小屋,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
我看着天花板,心里是空的,又是满的。
我感觉,我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好像,替那个叫林远的年轻人,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却没有机会再做的事情。
就是,让他的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是被门铃声吵醒的。
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张阿姨。
还有一位,头发同样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先生。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我曾在照片里看到的林远,有几分神似。
“你就是……”老先生看着我,开口。
“叔叔好。”我抢先说道。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慈祥。
“听你阿姨,说了很多你的事。谢谢你。”
他说得很郑重。
我连忙摆手,“叔叔,您别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做。”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张阿姨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了她家。
“快来,你叔叔,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我看到,那张不大的餐桌上,摆满了菜。
红烧肉,糖醋鱼,还有一锅,正冒着热气的,莲藕排骨汤。
都是些,很家常的菜。
却让我觉得,无比的温暖。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叔叔的话不多,但他总会默默地,给张阿姨夹她爱吃的菜。
张阿姨呢,就像个小女孩一样,一直在笑。
他们没有提林远。
一个字都没有。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
在那些可口的饭菜里,在那些温暖的对视里,在那些失而复得的,平淡的幸福里。
吃完饭,叔叔把我叫到了那个摆满了模型的房间。
他从展示柜的最下面,拿出了一个还没拆封的盒子。
递给我。
“这个,是今年给你阿姨准备的。还没来得及寄。”
我接过来,是一个四合院的模型。
很复杂,也很精致。
“叔叔,这个太贵重了。”
“不贵重。”他摇了摇头,“这是,我跟她当年结婚的婚房。”
“我想,把我们过去的日子,一点一点,都拼回来。”
“孩子,谢谢你。是你,帮我们,找到了第一块碎片。”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盒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见证了一个,关于爱,关于等待,也关于和解的,漫长的故事。
而我,何其有幸。
后来,叔叔就没再走了。
他搬了回来,和张阿姨一起,住在了这间老房子里。
他们会一起去买菜,一起在厨房里忙活。
他们会一起去楼下散步,手牵着手。
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对,最普通的,老夫老妻。
而我,也成了他们家,最常来的客人。
我还是会买很多东西,寄到这个地址。
但现在,我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快递会被人拿走了。
因为我知道,这扇门背后,有人在等我。
不是等我的快递。
是等我,回家吃饭。
那个叫林远的年轻人,他没有回来。
但他的家,因为一个陌生女孩的到来,因为那些阴差阳错的快递,重新,变得完整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有时候,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它独特的意义。
就像那个最初让我烦恼不已的“货到付款”的快递。
它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最终,让所有失散的,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我,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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