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生产队离公社有三十多里地,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那年我二十岁,壮得像头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们生产队离公社有三十多里地,全是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队长说,今年公粮交得早,上面有表扬,让咱队里派个最扎实的小伙子,把队里凑的最后一批“余粮”送过去,给公社粮站的同志们留个好印象。
这活儿就落到了我头上。
我爹一大早就起来,帮我把那几袋子粮食结结实实地捆在借来的独轮车上。
车轱辘是木头的,在院子里的石头地上滚一下,就“咯吱”一声,像是要散架。
我娘往我怀里塞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薯,嘴里不停地念叨:“路上慢点,看着车,别翻沟里去。”
我“嗯”了一声,推起车子就走。
天刚蒙蒙亮,空气里有股子露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味儿,凉飕飕的,吸到肺里特别提神。
独轮车不好推,两个把手攥在手里,全身的力气都得跟它较劲,尤其是在上坡的时候,车轱e辘总想往一边歪,我得用腰死死地顶住。
等我推到公社,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晒得我后脖颈子火辣辣地疼。
公社大院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说话声和牲口的叫唤声。
粮站就在大院最里面,一排灰扑扑的瓦房。
我把车子停在门口,解开绳子,一袋一袋地往里扛。
粮食沉,压在肩膀上,像一座小山。
我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滴在地上就是一个水印子。
粮站里光线很暗,空气中飘着一股粮食发酵和麻袋的混合气味。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会计坐在桌子后面,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把最后一袋粮食放下来,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
“同志,我们是红旗生产队的,粮食送来了。”我大声说,生怕他听不见。
老会计这才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说:“放那儿吧,等着,我给你开条子。”
我点点头,靠在墙边歇着。
这时候,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姑娘。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两条辫子又黑又亮,垂在胸前。
她不像村里的姑娘,皮肤很白,眼睛也特别亮,像是有水在里面晃荡。
她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她走到我跟前,把缸子递给我,声音轻轻的:“喝口水吧,看你热的。”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我“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感觉那股火从嗓子眼一直被浇到了胃里。
“谢谢。”我把缸子还给她,有点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接过缸子,又回了里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咚咚”地跳。
老会计把收据开好了,递给我,我叠好小心地揣进兜里。
任务完成了,我推着空车子准备走。
刚走到门口,那个姑娘又从里屋出来了,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等一下,跟我来。”
我愣住了。
她没多说,转身就往里屋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里屋比外面更小,也更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来一点光。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就是一个大木箱子,墙上贴着几张报纸。
一股淡淡的墨水味儿,还有点像……像女孩子身上的那种好闻的香皂味儿。
她把我拉进屋,回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门“咔嗒”一声,我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屋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疼。
她背对着我,好像在做什么决定。
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起伏着。
“同志,你找我……有事?”我小声问。
她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要把我点着了。
“我认识你。”她说。
我更懵了。
“去年秋天,公社门口那条河,有个小孩掉下去了,是你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对不对?”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那天我正好来公社办事,看见一群人围着河边喊,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
那孩子救上来就吐了几口水,没事了。
我当时浑身湿透了,冻得直哆嗦,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人群里。”她说,“我看见了。你上来之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啥。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
“我叫林晚。”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嫁给王主任家的那个傻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主任是公社的一把手,他那个儿子我是知道的,脑子有点问题,整天在街上流着哈喇子傻笑。
这事儿在十里八乡都不是秘密。
“这……这跟我有啥关系?”我结结-巴地说。
林晚的眼圈突然就红了。
“我爹娘收了他家的彩礼,要把我换出去。”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她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没地方跑,我跑不了。”
我看着她,心里头堵得慌。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是真嫁给那个傻子,这辈子就毁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就是一个乡下泥腿子,穷得叮当响。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突然转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袋粮食。
她指着其中一袋用白布缝得特别结实的袋子,那袋米明显比其他的要白,颗粒也饱满。
“这袋大米,是我这两年省下来的,一粒一粒攒的。”
她回过头,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
“你把它带走。”
“算我……算我给你的嫁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雷劈了。
嫁妆?
给我?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这是啥意思?
“你……你别开玩笑。”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没开玩笑。”林晚说得特别认真,“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不爱说话,但你干活实在。你心眼好,敢下河救人。你是个好人。”
“我不想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想赌一把。”
“我赌你敢不敢要我。”
她的目光像两把钩子,把我牢牢地钩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又亮又倔强的眼睛,看着她那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
我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要她?我拿什么要?我家那三间土坯房,下雨都漏水。我爹娘身体不好,下面还有弟弟妹妹。
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可是,如果我不要她,她就要嫁给那个傻子。
一想到她要跳进那个火坑,我这心就跟被针扎一样疼。
“我……我穷。”我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林晚说,“我不怕穷。我怕的是没盼头。”
她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你敢不敢?”她又问了一遍。
我的手被她抓着,那股凉意好像顺着我的胳膊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脑子里什么土坯房,什么爹娘弟妹,全都没了。
就只剩下她那张脸,那双眼睛。
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头喊:你是个爷们儿,你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我攥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小小的,软软的。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敢。”
林晚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但她马上就擦掉了,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比我见过的任何花都好看。
她帮我把那袋米扛到独轮车上,又用别的麻袋盖好。
那袋米,感觉比我扛来的所有粮食加起来都沉。
我推着车子往回走,脑子还是懵的。
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每响一声,都像是在问我:你这是干啥呢?你这是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不管她。
回到家,我把那袋米藏进了我的房间。
我爹娘问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撒谎说在公社多待了一会儿。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袋米就放在墙角,我好像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儿。
那不是米香,那是林晚的盼头。
是她压上自己一辈子的赌注。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林晚真的来了。
她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我家院子门口。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村里的狗在叫,邻居家的窗户后面,有好几双眼睛在往我们家瞅。
我爹我娘都惊呆了。
我冲出去,把她拉进屋里。
“你……你怎么真来了?”
“我说了,我赌你。”林晚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那天晚上,我们家像是炸了锅。
我爹拿着烟袋锅,一个劲儿地抽,把屋里弄得乌烟瘴气。
我娘拉着林晚的手,翻来覆去就问一句话:“闺女,你想好了?”
林晚就一直点头,说:“想好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跟我爹娘说了。
我爹听完,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梆梆”地磕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口气。
“这叫啥事儿啊……”
我娘却拉着林晚,哭了。
“好闺女,你这是……这是跳出了一个火坑,又进了咱们这个穷窝窝啊。我们家对不住你。”
林晚摇摇头,给我娘擦眼泪。
“婶儿,只要他人好,我不怕穷。”
那天晚上,我娘把家里唯一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
鸡汤的香味儿飘满了整个院子。
我们没有办酒席,没有请客。
第二天,我用独轮车拉着林晚,去公社领了证。
给她开证明的,就是那个老会计。
他看着我们,眼神复杂,最后什么也没说,盖了章。
林晚,就这么成了我的媳妇。
新婚那天晚上,我娘把她陪嫁过来的那袋米打开了。
雪白的大米,晃得人眼晕。
我娘舀了一碗,给我们煮了一锅稠稠的白米粥。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香的粥。
每一粒米,都像是带着林晚的体温。
村里的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们家。
有人说林晚在外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
有人说我傻,捡了个不知道底细的女人回来。
我听了,气得想跟他们打架。
林晚却拉住我,摇摇头。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我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她真是这么做的。
她不像村里别的媳妇,没事就聚在一起说闲话。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会打算盘,脑子活。
我们家那点工分,那点口粮,她都算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当当。
家里的土坯墙被她用报纸糊了起来,看着亮堂多了。
她还把我那件破了洞的旧棉袄,用布头拼成好看的图案,补得又结实又暖和。
我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总能喝上一口热汤,穿上干净的衣裳。
我们家那间漏雨的土坯房,因为有了她,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她不让我叫她“媳妇”,她说听着生分。
她让我叫她“晚晚”。
我一个大老爷们,一开始叫不出口,脸红得像猴屁股。
她就一遍一遍地教我,直到我叫顺口了。
晚上,我们躺在土炕上。
炕烧得很热,暖烘烘的。
她会靠在我怀里,跟我说她在城里读过书的事。
她说,书本里有一个好大好大的世界,跟我们村里完全不一样。
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她开始教我认字。
没有纸,没有笔,她就捡一根树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教我写我们的名字。
我的手只会握锄头,握着树枝笨得像个狗熊。
她就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写。
她的手很软,握着我的大手,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你看,这是你的名字,石头。”
“这是我的,林晚。”
“石头,林晚。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真好看。”
我看着地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咧着嘴傻笑。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王主任家那边,没那么容易罢休。
他们听说林晚嫁到了我们村,派人来闹过几次。
来的人都凶神恶煞的,说林晚是他们家定了的媳ou妇,我们这是抢亲。
村里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替我们说话。
每次都是我爹挡在门口,佝偻着背,像一棵老树。
“人,是她自己愿意来的。你们要是非要抢,就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那些人看我爹那副拼命的架势,又看看我攥着拳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最后也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但我们都知道,这事儿没完。
林晚变得沉默了许多。
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看见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顶。
我知道她在怕。
我也怕。
我怕他们真的会把她抢走。
我只能更拼命地干活,想多挣点工分,想让我们的日子快点好起来。
我想让她安心。
转眼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特别大。
有一天,大队广播里突然通知,说恢复高考了。
只要是符合条件的青年,都可以报名参加。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在我们这个平静的小山村里,砸起了一片涟漪。
村里没几个人识字,大家也就是当个新闻听听。
可是我看见,林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种光,比我第一次在粮站里见到她时,还要亮。
晚上,她把我的手拉过去,在我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大学。”
“石头,我想去考试。”她说。
我愣住了。
“考上了,就能离开这里,就能去城里,就能有正式工作。”
“考上了,王主任家就再也不敢来找我们麻烦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是激动的。
我看着她,心里头五味杂陈。
我当然希望她好。
我希望她能去她说的那个好大好大的世界。
可是……
如果她考上了,去了城里,她还会回来吗?
我们之间的距离,会不会变得越来越远?
我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配得上一个大学生吗?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在我心里钻来钻去。
我沉默了。
林晚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闷闷地说:“石头,你是不是怕我走了,就不要你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你这个傻子。”
“当初,我把我自己,连同一袋米,都当嫁妆给了你。你以为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命。”
“我的命都给你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是啊,她把她的命都给了我。
我还在怀疑什么?
我真是个混蛋。
我用力地抱住她。
“晚晚,你去考。我支持你。”
“就算把我们家砸锅卖铁,我也供你!”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灯,就成了村里睡得最晚的那一盏。
白天,我下地干活。
林晚就在家里复习。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旧课本,宝贝似的,翻来覆去地看。
没有桌子,她就把一块木板架在炕上。
没有草稿纸,她就在地上练。
晚上我回来,她就点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给我讲她白天看的东西。
什么物理,什么化学,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我喜欢看她说话的样子。
她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知道,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现在,笼子的门终于有了一丝缝隙。
我不能让她再被关回去。
为了让她能安心复习,我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包了。
喂猪,砍柴,挑水……
我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我娘心疼我,偷偷跟我说:“石头啊,你媳-妇要是真考走了,你可咋办?”
我笑着跟我娘说:“娘,她好,我就好。”
考试那天,是我用独轮车把她送到县城的。
路上下了雪,特别滑。
我脱下自己的棉袄,把她和她的书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光着膀子,推着车,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
到了考场,她回头看我,嘴唇冻得发紫。
“石头,冷不冷?”
我摇摇头,咧嘴一笑:“不冷,你快进去吧,好好考。”
她冲我点点头,转身走进了考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变得特别空。
我就在考场外面,一直等。
从早上,等到下午。
雪越下越大,我的眉毛上,头发上,都结了冰。
我冻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可是我一步也不敢离开。
我怕她出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终于,考试结束了。
考生们像潮水一样从里面涌出来。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找她。
终于,我看见了她。
她也看见了我。
她朝我跑过来,一下子就扑到了我怀里。
“石头!”
她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我以为她没考好,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拍着她的背,笨拙地安慰她:“没事,晚晚,考不上咱就回家,明年再考。”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不是……我看见你……看见你在这里等我……”
她指着我身上结的冰,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个傻子……你会冻死的……”
我笑了。
“傻子才好,傻子才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把我的手揣在她的怀里,想用她的体温捂热我。
可是我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我躺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说胡话。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大火炉里烤着。
恍惚中,我好像听见林晚在哭。
她一遍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石头,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娘也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医生给我扎了针,喂了药。
可是烧一直不退。
后来,我听见林晚对我娘说:“娘,你照顾好他,我出去一趟。”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只知道,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的烧退了。
林晚就守在我身边,眼睛又红又肿,下巴都尖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她赶紧按住我。
“别动,好好躺着。”
我看见,床头放着几包西药。
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洋文。
在那个年代,这种药在村里是见不到的。
“药……哪来的?”我问。
林晚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托人从县里买的。”
我没再多问。
我身体好,没过几天,就又能下地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在忐忑中,等待着考试的结果。
那段时间,林晚比我还紧张。
她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候,我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
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摇头说没事。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瞒着我。
终于,通知书来了。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路喊着林晚的名字,冲进了我们家院子。
那是一封来自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林-晚,考上了!
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我爹激动得烟袋锅都拿不稳了。
我娘抱着林晚,又哭又笑。
我把那封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
虽然上面的字我大部分都不认识,但我知道,这薄薄的一张纸,承载着林晚的梦想。
也承载着我们全家的希望。
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
他们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嘲笑。
取而代之的,是羡慕和敬畏。
林晚成了我们村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我,那个娶了金凤凰的穷小子,也跟着沾了光。
大家都说我有福气。
我也觉得自己有福气。
可是,高兴过后,新的问题又来了。
去省城上大学,要路费,要学费,要生活费。
这些钱,从哪里来?
我们家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东拼西凑,也才凑够了路费和第一学期的学费。
林晚看着那堆零零碎碎的钱,眼圈又红了。
“石头,要不……我不去上了吧。”
我一听就急了。
“胡说!好不容易考上的,怎么能不去!”
“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我把家里那头养了快一年的猪,提前卖了。
我又去跟生产队长说,把队里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我。
我去山里砍柴,去河里挖沙,去砖窑里背砖。
我每天都累得像条死狗,回到家倒头就睡。
可是我心里是甜的。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流一滴汗,林晚离她的梦想就更近一步。
临走前一天晚上,林晚帮我收拾东西。
她给我缝了一个新布包,把凑来的钱,一分一分地数好,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放进布包的最里面。
她还给我纳了一双新布鞋。
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针脚特别匀。
她一边缝,一边掉眼泪。
“石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那么拼命干活,要按时吃饭。”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老太太。
我听着,心里酸酸的。
我抓住她的手。
“晚晚,你放心去。家里有我。”
“你在学校,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吃,别舍不得穿。钱不够了,就给我写信,我给你寄。”
她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说到我们领证,说到她教我认字,说到我背着她去看考场。
我们把我们短暂的过去,都回忆了一遍。
好像要把这些回忆,都刻在脑子里,带到未来的日子里去。
天快亮的时候,她枕着我的胳膊,突然问我:“石头,你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
“后悔什么?”
“后悔……要了我。”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不后悔。”
“这辈子,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要了你。”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笑了。
第二天,我送她去长途汽车站。
我们村里好多人都来了。
队长代表全村,给她戴上了大红花。
她站在人群中,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汽车要开了。
她隔着车窗,看着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等我回来”。
我用力地点点头。
汽车开动了,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看不见汽车的影子,我才推着我的独轮车,往回走。
来的时候,车上载着我的希望。
回去的时候,车是空的,我的心,也是空的。
林晚走了,好像把我们家所有的光和热都带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
我每天还是拼命地干活。
因为我答应过她,要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我开始给她写信。
我认的字不多,一封信要写好几天。
写了改,改了写,直到把信纸都弄得皱巴巴的。
我跟她说家里的事,说爹娘身体都好,说地里的庄稼长得好,说我一切都好。
我从来不跟她说我有多累,多想她。
我怕她分心。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味。
她说,学校很大,很漂亮。
老师和同学都对她很好。
她说,她很想我。
我拿着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好多遍。
看到最后,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我把信叠好,贴身放着。
好像这样,她就离我近了一些。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频繁地通信。
她的信,成了我最盼望的东西。
每次邮递员来,我都会第一个冲上去。
她的信里,开始出现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说她在图书馆看了一本很有趣的书。
她说她参加了一个文学社。
她说她和同学去看了电影。
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
而我的世界,还是只有我们村这一亩三分地。
我为她高兴,但心里也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
我开始觉得,我离她越来越远了。
为了能多挣点钱,我开始在农闲的时候,跟着村里的木匠学手艺。
木匠活又脏又累,我的手上磨出了好多血泡。
可是我不在乎。
我学会了做桌子,做椅子,做柜子。
我做的家具,结实又好看。
我把做好的家具,用独轮车推到镇上去卖。
第一次,我挣到了五块钱。
我拿着那五块钱,手都在抖。
我把钱全都寄给了林晚。
我在信里跟她说:“晚晚,这是我用自己手艺挣的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
我希望她知道,我没有停在原地。
我也在努力,努力地追赶她的脚步。
日子就在我的汗水和她的信纸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第一年暑假,她回来了。
她瘦了,也黑了。
但是眼睛更亮了。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是城里姑娘的打扮。
站在我这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泥腿子面前,显得那么……那么不一样。
村里人都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有气质。
我看着她,心里又高兴,又有点自卑。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
她主动拉起我的手,就像以前一样。
“石头,我回来了。”
她的手,还是那么软。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那一刻,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
她还是我的晚晚。
她给我带了礼物。
是一支崭新的钢笔,还有一沓厚厚的信纸。
“石头,以后,你用这个给我写信。”
她还给我带了很多书。
她说:“石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多看书。书看多了,你就能看到我看到的世界了。”
那个暑假,她没有休息一天。
她白天帮我干活,晚上就教我读书写字。
她比以前更有耐心了。
她说,她要在我心里,也建一座大学。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她又要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去送她。
我怕我忍不住,会拉着她不让她走。
我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着她坐的汽车,慢慢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对自己说:石头,你要努力。
你要变得更强,强到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看书。
我的木匠手艺越来越好,找我做家具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攒了一些钱,把我们家的土坯房翻新了。
我还清了当初为她上学借的债。
我们的日子,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可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时候,王主任那个傻儿子,又来找麻烦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林晚放假回来了,就天天跑到我们村口来堵她。
幸好林晚已经回学校了。
他堵不到人,就把气撒在了我们家身上。
他带着几个人,冲到我们家,说要拆我们的房子。
他说,林晚本来是他的媳-妇,现在被我抢走了,我就要赔他一个媳-妇。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跟他理论。
结果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我当时正在镇上送家具,听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我爹已经躺在床上了,嘴角还有血。
我娘和弟弟妹妹们,都吓得直哭。
我当时眼睛就红了。
我抄起院子里的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
我找到了那个傻子,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打得他鼻青脸肿,跪在地上求饶。
我心里是痛快了,但也闯了大祸。
王主任报了警。
派出所的人来了,把我带走了。
他们说我故意伤人,要把我关起来。
我爹娘急得团团转,四处求人,可是没人敢得罪王主任。
我被关在派出所的小黑屋里。
屋里又冷又潮,只有一扇小窗户。
我看着窗外那片小小的天空,心里一片绝望。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
我最担心的,是林晚。
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对我失望?
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莽夫?
我不敢想下去。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门开了。
我以为是来提审我的人。
可是,我看到的,是林晚。
她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头发乱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石头!”
她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晚晚……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人欺负死了!”她哭着说。
原来,我娘偷偷地给她拍了电报。
她接到电报,连夜就从省城赶了回来。
她看着我手上的手铐,哭得更厉害了。
“石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摇摇头,给她擦眼泪。
“不怪你。是我没用。”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家。”
她没有再哭。
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特别坚定。
“石头,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柔弱姑娘了。
她的身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力量。
她去找了王主任。
我不知道她跟他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她回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
然后,她又去找了派出所的领导。
她拿出了她的学生证,拿出了她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她说,她是大学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
她说,这件事的起因,是王主任的儿子寻衅滋生,是恶霸行为。
她说,如果他们不秉公处理,她就要把这件事捅到省里去,捅到报社去。
她一个女孩子,面对那些人,一点也不害怕。
她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了给我找证据,跑遍了我们村,找了好多人谈话,做了笔录。
她还写了一份长长的申诉材料,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三天后,我被放了出来。
而王主任的那个傻儿子,因为寻衅滋事,被关了进去。
王主任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处分。
我走出派出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见林晚就站在不远处,对我笑。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晚晚,谢谢你。”
“傻子,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找我们家的麻烦。
林晚因为这件事,耽误了学业。
我劝她赶紧回学校去。
她却摇摇头。
“石头,我想过了,我不回去了。”
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你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
“我回去,就要被分配到城里工作。那样,我们就要分开了。”
“我不想跟你分开。”
“我想留下来,跟你在一起。”
我看着她,心里又感动,又难受。
“晚晚,你不能为了我,放弃你的前途。”
“你是大学生,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这个穷山沟里。”
林晚笑了。
“谁说我要留在这个穷山沟里?”
她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
她指着我们翻新的房子,指着我做的那些家具,指着远处我们家的田地。
“石头,你看,我们的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现在政策也好了,允许搞活经济了。”
“你的木匠手艺这么好,我们可以开一个家具厂。”
“我学的是经济管理,我可以帮你管账,帮你跑销路。”
“我们一起,把我们的家,建得比城里还好。”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被她描绘的蓝图,说得热血沸腾。
是啊,谁说在农村,就没有出路?
只要我们肯干,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能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晚晚,我都听你的!”
林晚没有回学校。
她办理了休学。
我们用我攒下的所有钱,还有她这些年省下来的助学金,在村里租了几间旧房子,办起了我们自己的家具厂。
我负责技术和生产。
林晚负责管理和销售。
一开始,特别难。
我们没有钱买好的木料,没有先进的设备。
所有的家具,都是我带着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一斧子一凿子地做出来的。
林晚就背着我们做的家具样品,一个镇一个镇地跑。
她一个文化人,放下身段,跟那些商户磨嘴皮子,谈价格。
她被人拒绝过,被人嘲笑过。
有好几次,她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但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
她只会对我说:“石头,今天我又拿到了一个订单。”
在她的努力下,我们的家具厂,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我们的家具,因为用料实在,做工精良,价格公道,名气越来越大。
订单也越来越多。
我们买了新的机器,盖了新的厂房。
我们厂里的工人,也从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了几十个人。
我们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又重新盖了一遍。
盖成了村里第一栋两层的小楼。
我们还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
每天晚上,我们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乡亲。
我们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我再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穷小子了。
我成了村里人人都羡慕的“石老板”。
可是,在林晚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推着独轮车去公社送粮的傻小子。
她也成了我们当地有名的“女强人”。
可是,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小黑屋里,对我说“我赌你敢不敢要我”的倔强姑娘。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
儿子像我,憨厚老实。
女儿像她,聪明漂亮。
我们把他们都送去读了大学。
我们不想让他们再走我们的老路。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林晚,都老了。
我的背,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挺拔了。
她的头发里,也夹杂了许多银丝。
我们的家具厂,已经交给了儿子打理。
我们俩,每天就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菜,过着悠闲的日子。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逛超市。
在卖米的地方,我看到一袋包装得特别精致的东北大米。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起来。
那袋米,很沉。
我掂了掂,感觉跟我当年从公社扛回来的那一袋,差不多重。
我转头看向林晚。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
“想什么呢?”她问。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袋米放进了购物车。
回到家,我把那袋米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林晚从后面抱住我。
“一块木头一样,看什么呢?”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好看。
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上,因为早年的操劳,也起了厚厚的茧。
“晚晚。”我叫她。
“嗯?”
“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扛过最重的东西,不是山上的木头,也不是砖窑里的砖。”
“是什么?”
“是七八年那天,我从公社扛回来的那袋米。”
“那袋米,压在我肩膀上,也压在我心上。”
“我怕啊,我怕我扛不起它,怕我辜-负了你。”
林晚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
“你这个傻子。”
“你早就扛起来了。”
“你不仅扛起了那袋米,你还扛起了我,扛起了我们这个家。”
“石头,这辈子,我赌对了。”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暖的。
我知道,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天。
每一个明天,都会像这阳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因为,我的身边,有她。
那个用一袋米,赌了我一辈子的姑娘。
而我,用我的一生,证明了她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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