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媳妇秀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拍了拍拖拉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
“卫民,都装好了,你路上慢点开。”
我媳妇秀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拍了拍拖拉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袋。
麻袋里,是咱家一年的盼头。
我点点头,发动了拖拉机。柴油机“突突突”地响起来,像一头老牛在喘气。儿子狗蛋在院子里追着一只大黄狗,咯咯地笑,声音清脆得很。
那是1993年的秋天,天高,云淡,空气里都是谷物晒干后的香气。
我们村离镇上的粮站有十几里土路,拖拉机开起来,颠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可我心里是踏实的。交了公粮,剩下的卖掉,就能给秀兰扯几尺新布,给狗蛋买他念叨了好久的铁皮青蛙。
日子就像这土路,虽然颠簸,但你知道它通向哪儿。
粮站里人山人海,跟赶集一样。各个村的拖拉机、骡车排成了长队。空气里混着汗味、烟味、还有粮食的粉尘味,呛得人直咳嗽。
我排了快两个钟头,才轮到。
过磅,开票,一串流程下来,负责算账的是个女会计。
她跟粮站里其他咋咋呼呼的人不一样,很安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低着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噼里啪啦的,像下着一阵小雨。
我认得她,叫陈静,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听说是早些年从城里来的,后来就留下了。她不怎么跟人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村里有些婆娘在背后嚼舌根,说她清高。
我把磅单递过去,她接过来,头也没抬。
她的手指很白,很细,不像我们这些成天跟泥土打交道的人。握笔的姿势也好看。
她算好了账,开了单子,又从抽屉里数出一沓钱。有大团结,也有一块两块的毛票,数了两遍,用一根牛皮筋捆好。
我伸手去接。
就在我的指尖碰到钱和单子的那一刻,我感觉她的手指在我手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触感,像羽毛扫过。
我愣了一下,以为是错觉。
可当我把钱和单子攥在手里时,我清晰地感觉到,钱里面夹着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她。
她还是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已经开始给下一个人算账了。只是我看到,她耳根后面,有点红。
我的心,一下子就“咚咚”地跳了起来。
我没敢声张,把钱和单子揣进最里层的口袋,拍了拍,然后扛起空麻袋,快步走出了粮站。
一直走到一个没人的墙角,我才敢把东西掏出来。
钱还是那些钱,单子也没错。
钱里面,是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我手有点抖,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钢笔写的,字迹清秀,跟她的人一样。
“晚上,到粮站后面的谷场等我。有要紧事。”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
要紧事?一个跟我从没说过话的女会计,能跟我有什么要紧事?
我第一个念头,是遇上骗子了。可转念一想,她图我什么?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兜比脸还干净。
那……就是那些不清不楚的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脸就烧得慌。
我跟秀兰是媒人介绍的,处了半年就结了婚。她人实在,能干,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把狗蛋养得白白胖胖。我们俩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但日子过得安稳。我觉得,一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媳妇,就该一辈子对她好,不能有二心。
这张纸条,像一块石头,把我平静的心湖砸开了一个窟窿。
我把纸条攥成一团,想扔掉。
可“有要紧事”这四个字,又像个钩子,勾住了我的心思。
万一,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呢?
我把那团纸塞回口袋,开着拖拉机往家走。来时心里装的是粮食和希望,回去时,心里装的全是事,沉甸甸的。
晚饭,秀兰炖了白菜豆腐,贴了玉米饼子。
“今天粮价还行吧?”她给我盛了一大碗。
“还行。”我扒拉着饭,有点心不在焉。
“钱收好了,别弄丢了。”
“嗯,收着呢。”
狗蛋举着一块玉米饼子,在我眼前晃:“爹,我的铁皮青蛙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从兜里掏出两块钱给他:“爹明天上街给你买。”
狗蛋欢天喜地地跑了。
秀兰看着我,忽然问:“卫民,你今天咋了?看着有心事。”
我的心一紧,连忙摇头:“没,就是排队累着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好像能看穿人心。
吃完饭,我借口说要去村头的堂叔家,问问他家抽水机的事,就出了门。
夜里很静,月亮挂在天上,把路照得发白。
我没去堂叔家,而是绕了个圈,往镇上的方向走。
每走一步,心里就多一分挣扎。
一边是秀兰和狗蛋的脸,安稳的日子。
一边是那张神秘的纸条,和“要紧事”三个字。
我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停住了。
回去吧,就当没这回事。一个本分的男人,不该去赴这种不清不楚的约。
可万一呢?万一我今天不去,会错过什么,或者,会害了谁?陈静一个单身女人,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脚下的路,一条通向家,一条通向镇上的谷场。
我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很久,久到身上的汗都被夜风吹干了。
最后,我一咬牙,还是迈开了腿,走向了镇子。
我告诉自己,我就是去问个明白。问明白了,就回家。我李卫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也对得起我媳妇。
粮站后面的谷场很大,白天用来晒粮食,晚上就空荡荡的。
月光下,能看到一个个圆滚滚的草垛子,像蹲在地上的巨兽。
我找了个背风的草垛,靠着坐下来。
心里七上八下的,比第一次跟秀兰相亲还紧张。
等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陈静。
她换了身衣服,不是白天那件蓝布衬衫,是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在月光下,显得她更瘦了。
她走到我面前,站住了,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气氛有点尴尬。
“你来了。”还是她先开的口,声音有点发颤。
“你找我,到底啥事?”我问得很直接。我不想绕弯子。
她好像被我的直接问得有点不知所措,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呢。”我说着,转身就要走。
“你别走!”她急了,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了一下,赶紧把胳膊抽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跟她保持距离。
“有话就说。”我的语气有点硬。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更红了,低声说:“对不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李卫民,你还记不记得,你爹叫李大山?”
我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
“他是我爹,我能不记得吗?”
“那你知不知道,你爹,是俺家的救命恩人。”
这下我彻底懵了。
我爹?救命恩人?
我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辈子老实巴交,连跟人红脸都少有。他能救谁的命?
陈静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闹饥荒那几年。”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那时候,我家刚从城里被下放到这儿,举目无亲。我爹没干过农活,挣不来工分,家里经常断粮。我还有一个弟弟,饿得皮包骨头。”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一尺厚。家里最后一点粮食也吃完了,我娘抱着我跟我弟哭,说我们一家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有天半夜,有人敲我家的门。”
“我爹开门一看,是李大山大叔。他什么话也没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塞给我爹就走了。布袋里,是半袋子玉米面。”
“那半袋子玉米面,救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命。”
我听得呆住了。
我爹的事,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后来,饥荒过去了,我爹想去感谢李大叔,可李大叔不承认,还说我爹认错人了。我爹知道,大叔是怕给我们家惹麻烦。”
“从那以后,我爹就常跟我说,李家的恩情,我们陈家一定要报。他说,做人不能忘本。”
陈静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爹前几年走了,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记得这件事。他说,要是以后李家有难处,我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帮。”
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爹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起来。他总是埋头干活,不声不响,我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所以,你今天找我……”我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干。
陈静擦了擦眼泪,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今天找你,是因为你们家出事了。”
“出事了?出啥事了?”我心里一咯噔。
“你的粮食,被扣了。”
“被扣了?不可能!单子都开了,钱也给我了,一分不少。”我立刻反驳。
“那是明面上的。”陈静摇摇头,“粮站的秤,有问题。”
她告诉我,粮站的主任姓王,叫王富贵。这个王主任,手脚不干净,经常利用秤做手脚,偷偷克扣农民的粮食。
每家扣一点,量不大,一般人发现不了。扣下来的粮食,他就偷偷卖掉,钱都进了自己的腰包。
“今年,他盯上你了。”陈静说。
“为啥盯上我?”我不解。
“因为你家的粮食好,颗粒饱满,是今年的新粮。而且,你爹不在了,你又是个老实人,他觉得你好欺负。”
我听得手脚冰凉。
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指望着它养家糊口,竟然被人当肥肉给盯上了。
“他扣了我多少?”我咬着牙问。
“你家交了一千三百斤,他给你记的是一千二百斤。整整一百斤,就这么没了。”
一百斤!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百斤粮食,够我们一家三口吃一个多月了。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这个王八蛋!”我一拳砸在草垛上。
“你小声点!”陈静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我。
我喘着粗气,看着她:“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会计,所有的账都要从我手里过。王富贵做得隐蔽,但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每次做手脚,都会在账本上留下一点痕-迹。我偷偷记下来了。”
“那……那我们去告他!有账本做证据,不怕他赖!”我激动地说。
陈静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没用的。”她苦笑着说,“王富贵在镇上有关系,他舅舅是管事的。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光凭几本有问题的账本,扳不倒他。闹大了,他顶多挨个处分,回头倒霉的,还是我们。”
“那我这一百斤粮食,就白白让他给黑了?”我不甘心。
“所以,我才找你。”陈静看着我,目光灼灼,“李卫民,我想帮你,也想报答你爹的恩情。但是,这件事有风险。你,敢不敢跟我一起,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边是被人欺负的愤慨,一边是对未知的恐惧。
王富贵那样的人,我惹不起。我只是个农民,他是个主任。我要是跟他对着干,他有的是办法整治我。
可是,那是一百斤粮食啊。是我和秀兰弯着腰,一滴汗一滴汗摔在土里换来的。
就这么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爹一辈子堂堂正正,宁可自己挨饿也要帮别人。我当儿子的,不能这么窝囊。
“你说,怎么干?”我下了决心。
陈静见我答应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王富贵扣下的粮食,没有入库,而是藏在粮站最里面的一个小仓库里。那个仓库,只有他有钥匙。”
“他打算等这阵子交粮的高峰过去了,再偷偷把粮食运出去卖掉。”
“我们得赶在他动手之前,把证据拿到手。”
“什么证据?”
“人赃并获。”陈静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想办法,让上面的人,亲眼看到他往外运这些黑心粮。”
我听着她的计划,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事,太大了。
要是成了,是为民除害。
要是败了……
我不敢想后果。
陈静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
“李卫民,我知道你怕。你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回家,就当今晚没见过我,我也没跟你说过这些话。你家那一百斤粮食,我……我想办法,用我自己的工资,补给你。”
我看着她,一个跟我非亲非故的女人,为了报答我爹多年前的一点恩情,竟然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我一个七尺高的男人,还能退缩吗?
“不用你补。”我摇摇头,语气坚定,“我爹的恩情,你记着,我心里感激。我爹的儿子,也不能是孬种。这件事,我跟你干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粮站回来,我一夜没睡。
秀兰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狗蛋在梦里砸吧着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我看着他们娘俩,心里又踏实,又沉重。
我做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家。可万一出了岔子,这个家,可能就散了。
第二天,我跟秀兰说,镇上砖窑厂缺人手,我去干几天短工,能挣点钱。
秀兰没怀疑,只是叮嘱我注意身体,别太累。
我拿着她给我准备的干粮和水,去了镇上。
我没去砖窑厂,而是按照和陈静的约定,在粮站附近转悠。
我的任务,是摸清王富贵的活动规律。他什么时候去那个小仓库,什么时候离开粮站,都跟谁来往。
我在粮站对面的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面,坐了一上午。
王富贵我认识。四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走路都带风。
他一上午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跟他称兄道弟。
到了中午,他跟几个人勾肩搭背地去了镇上最大的饭店。
我心里清楚,这顿饭,花的肯定不是他自己的钱。
陈静说得对,这样的人,关系网很深,不好对付。
下午,我换了个地方,躲在粮站侧面的一个柴火垛后面。
我看到王富贵从饭店回来,满面红光,一身酒气。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仓库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他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锁上门,哼着小曲走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静说得没错,粮食就在里面。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都“去”砖窑厂“上工”。
我摸清了,王富贵每天下午都会去小仓库看一眼,像是怕那些粮食长腿跑了。
他很谨慎,钥匙从不离身。
陈静那边,也在想办法。
她告诉我,县里最近要下来一个检查组,检查各乡镇的粮农工作。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必须在检查组来之前,拿到王富贵倒卖粮食的证据,然后捅到检查组那里去。
可是,怎么拿到证据呢?
我们俩想了很久。
硬闯进去,肯定不行。
偷钥匙,也不现实。
最后,陈静想到了一个办法。
“配钥匙。”她说。
“配钥匙?我们上哪儿去弄他的钥匙?”
“不用偷。”陈静说,“我们想办法,把他的钥匙印下来。”
她从城里一个亲戚那儿,打听到一种东西,叫印泥。把钥匙在印泥上按一下,就能留下清晰的模子。
然后,再找一个手艺好的锁匠,就能配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计划听起来可行,但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
首先,得弄到印泥。
陈静托她亲戚,从城里偷偷买了一盒。
然后,是怎么把王富贵的钥匙在上面按一下。
这事,只能陈静来做。
因为只有她,能以工作的名义,接近王富贵。
约定的那天,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在粮站外面等消息,手心全是汗。
过了很久,陈静才从里面出来。
她脸色发白,走路都有点不稳。
“怎么样?”我赶紧迎上去。
她没说话,只是对我摊开手掌。
她的手心里,是一小块被压扁的印泥。
上面,有一个清晰的钥匙印。
“成了。”她虚弱地笑了笑。
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她借口一份账目有问题,去找王富贵签字。
王富贵当时正在喝酒,有点醉醺醺的。她“不小心”把水杯碰倒了,水洒了王富贵一身。
她连忙道歉,拿毛巾给他擦。
就在擦他腰间的时候,她偷偷把藏在手心的印泥,按在了他挂在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上。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
王富贵喝多了,根本没察觉。
我听得心惊肉跳。
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人,胆子竟然这么大。
“你没被发现吧?”
“没有。他骂了我几句,就让我滚了。”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丝心疼。
“陈静,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别说这个。”她摇摇头,“快去找锁匠吧,时间不多了。”
我拿着印泥模子,找到了镇上一个最偏僻的巷子里。
那里住着一个姓李的老师傅,手艺很好,但脾气古怪。
我把来意一说,他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
“配这种钥匙,是想开谁家的门啊?”
我心里一慌,编了个谎话:“师傅,是我自己家的仓库钥匙丢了,备一把。”
老师傅冷笑一声:“你这模子,是粮站仓库的吧?”
我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
“我跟锁打了三十年交道,镇上哪个单位用什么锁,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我的脸一下子白了。
“小伙子,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劝你一句,别干歪门邪道的事。”老师傅说着,就要关门。
我急了,一把拦住他。
“师傅,您误会了!我不是贼!”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当然,我隐去了陈静的名字,只说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内部人告诉我的。
老师傅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在我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他开口了。
“王富贵那个龟孙,我也看不惯他。去年,我侄子去交粮,也被他黑了三十斤。”
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这个忙,我帮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老师傅手艺确实好,不到半个钟头,一把崭新的铜钥匙就配好了。
我千恩万谢,要给钱,他却摆摆手。
“钱就不要了。就当,是为我那侄子出口气。”
我拿着钥匙,感觉它沉甸甸的。
这不只是一把钥匙,是我们所有的希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们在等一个机会,等王富贵把粮食运出去。
陈静打听到,县里的检查组,后天就到。
王富贵肯定想在检查组来之前,把这批粮食处理掉。
所以,他很可能,就在明天晚上动手。
我和陈静商量好了计划。
明天晚上,我用配好的钥匙,先进仓库。
然后,我躲在里面,等王富贵来。
只要他一动手搬粮食,我就想办法把他锁在里面。
陈静则负责去镇上派出所报案,就说粮站遭贼了。
等警察来了,打开仓库,王富贵和那些粮食都在里面,人赃并获,他赖都赖不掉。
计划很完美,但我的心,却越来越不安。
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第二天晚上,我跟秀兰说,砖窑厂今晚要加班,可能不回来了。
秀兰给我煮了四个鸡蛋,让我带着路上吃。
“别不舍得吃,干活累。”她把鸡蛋塞进我怀里,还是温的。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抱抱她。
可我不敢。我怕我一抱,就舍不得走了。
我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我走出家门,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秀兰和狗蛋的身影,印在窗户上。
那是我的家。
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夜,黑得像墨。
我悄悄摸到粮站,躲在暗处。
粮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在传达室里打瞌D睡。
我绕到后面,用新配的钥匙,很轻易就打开了小仓库的门。
仓库里一股霉味。
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了堆在角落里的一堆麻袋。
我走过去,摸了摸。
没错,是我家的麻袋。
上面有我爹做的记号。
我爹不识字,但他有个习惯,会在自家的麻袋上,用红线绣一个很小的“山”字。
他说,这是我们老李家的记号,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摸着那个熟悉的“山”字,我的眼睛有点发酸。
爹,你要是知道你儿子在干什么,会支持我吗?
我找了个麻袋堆的缝隙,钻了进去,把自己藏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大概到了半夜,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一辆卡车,停在了仓库门口。
接着,是王富贵的声音,他压得很低,但很清晰。
“快点快点,都利索点!”
仓库的门被打开了。
两个人跟着王富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手电筒。
光柱在仓库里晃来晃去。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就是这些,赶紧装车。天亮前必须弄完。”王富贵指挥着。
那两个人开始搬麻袋。
我心里默数着。
一,二,三……
就是现在!
我从麻袋堆后面猛地窜了出来,冲向门口。
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谁?!”王富贵的手电筒照在我脸上。
“李卫民?!”他认出了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没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仓库的大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然后,我从外面把锁插上。
“李卫民!你干什么!你放我出去!”王富贵在里面疯狂地砸门。
我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气。
成了。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看陈静的了。
我不敢停留,转身就往镇上跑。
我得去找陈静,让她去报案。
可我刚跑出粮站的大门,就看到前面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是王富贵的舅舅,镇上的张副镇长。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派出所的民警。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张副镇长看着我,皮笑肉不笑。
“李卫民,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我脑子飞快地转。
不能慌。
“我……我路过。”
“路过?”张副镇长冷笑一声,“我怎么听说,粮站遭贼了,你还把我们王主任给锁在仓库里了?”
我心里一沉。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陈静出事了。
“把他给我铐起来!”张副镇长一挥手。
两个民警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冰冷的手铐,铐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张副镇长和王富贵坐在我对面。
王富贵已经从仓库里出来了,衣服上还沾着灰。他看着我,眼神像要吃人。
“李卫民,你好大的胆子!敢夜闯粮站,还敢诬陷国家干部!”张副镇长拍着桌子。
“我没有诬陷!他偷我的粮食!”我大声说。
“你的粮食?”王富贵笑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你的粮食了?那些粮食,是我准备调拨到邻村去的,手续齐全。你血口喷人!”
“那仓库里的麻袋,上面有我家的记号!”
“记号?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偷偷做的?你就是贼喊捉贼!”
他们一口咬定,是我蓄意报复,诬陷好人。
我百口莫辩。
我唯一的证人,陈静,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张副镇长开口了。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同伙?叫陈静?”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个陈静,利用职务之便,篡改账目,贪污公款。现在,已经畏罪潜逃了。”
“不可能!”我失声喊道,“她是清白的!是你们陷害她!”
“陷害?”张副-镇长笑得更厉害了,“人证物证俱在。倒是你,跟一个贪污犯混在一起,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实交代,你们俩是不是合谋,想偷粮站的粮食?”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圈套。
王富贵早就发现陈静在查他了。
他将计就计,故意露出破绽,引我们上钩。
他提前联系好了他舅舅,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往里钻。
而陈静,她成了替罪羊。
所有脏水,都泼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我浑身发冷。
我不仅没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
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完了。
秀兰和狗蛋怎么办?
我的名声,我爹一辈子的清白,全都被我毁了。
第二天,秀兰来了。
她隔着铁栏杆看着我,眼睛又红又肿。
“卫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我为了一个别的女人,把自己弄进了这里?
秀...兰见我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凶了。
“村里都传遍了。说你……说你跟那个会计,不清不楚,合伙偷东西……”
“不是的!”我急忙辩解,“秀兰,你相信我,我没有!”
“那我问你,你这几天,真的是去砖窑厂了吗?”
我沉默了。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秀兰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那里面,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李卫民,我真是看错你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
没有再回头。
我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连我最亲的人,都不相信我了。
我在拘留所里,待了十五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十五天。
每天,都有人来提审我,逼我承认和陈静合谋偷盗。
我咬紧了牙,一个字都不认。
我不能认。
我认了,陈静就真的成了贪污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我认了,我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十五天后,他们放了我。
因为证据不足。
他们找不到陈静,也找不到所谓的赃款。光凭王富贵的一面之词,定不了我的罪。
我走出了拘留所。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瘦了十斤,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我回了村。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像在看一个怪物。
背后,是窃窃私语。
“看,就是他,李家的那个贼。”
“听说跟个女会计搞破鞋,被人抓了。”
“真是给他爹李大山丢脸。”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走得飞快。
家里的门,是锁着的。
我敲了半天,没人开。
邻居家的三婶探出头来。
“卫民啊,你可回来了。”
“三婶,秀兰和狗蛋呢?”
三婶叹了口气:“你媳妇,带孩子回娘家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
“她……她走的时候,说啥了?”
“她说,等你回来了,让你去她娘家一趟,把……把事给办了。”
“办事?办什么事?”
三婶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同情。
我明白了。
她要跟我离婚。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秀兰的娘家。
岳父岳母看到我,脸拉得老长,直接把我堵在了门外。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爹,娘,我找秀兰,我有话跟她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卫民,你做下那样的丑事,还有脸来见我闺女?”岳父指着我的鼻子。
“我没有!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了,还有假?”
我跟他们说不通。
我只能在门口大喊:“秀兰!秀兰你出来!你听我解释!”
屋里,传来了狗蛋的哭声。
接着,门开了。
秀兰站在门口,看着我。
她也瘦了,憔悴了很多。
“你走吧。”她说,声音沙哑。
“秀兰,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重要吗?”她打断我,“李卫民,你骗了我。你跟我说你去砖窑厂,可你却天天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不想让我担心?”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现在呢?现在全村的人都戳我的脊梁骨,说我男人是个贼,是个破鞋。你让我和狗蛋,以后怎么做人?”
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毁了我的家,也毁了她的生活。
“我们……离了吧。”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对你,对我都好。”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天,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走投无路了。
家没了,名声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该一头撞死,一了百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走到了那条偏僻的小巷。
李锁匠的家。
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老师傅正在屋里,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修理一把旧锁。
他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
“来了?”
我点点头。
“坐吧。”
他递给我一碗热茶。
我捧着碗,手还在抖。
“事情,我听说了。”老师傅说。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后悔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后悔把事情搞砸了,后悔连累了陈静,后悔伤了秀兰的心。
但我不后悔站出来,跟王富贵斗。
“是个汉子。”老师傅说,“像你爹。”
提到我爹,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师傅,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老师傅没说话,只是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子。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这是你爹留下的。”
我愣住了,接过来。
本子很旧了,封皮都磨破了。
我翻开。
里面,是我爹的字。
歪歪扭扭,像虫子爬。我爹没上过学,是后来跟着扫盲班学的几个字。
本子上,记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哪天播种,哪天施肥。
哪天卖了多少斤白菜,换了多少钱。
哪天狗蛋发烧了,花了多少医药费。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忽然,我翻到了一页,上面记着:
“腊月十二,雪大。送陈家半袋玉米面。人,不能忘本。”
我的手,抖了一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王富贵家,借粮一斗,至今未还。”
我呆住了。
王富贵,也借过我家的粮?
我继续往下翻。
后面,还记着好几笔。
“张三家,借犁。”
“李四家,借油。”
……
我爹,把他跟村里人,跟镇上人,每一笔人情往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的还了,他会用笔划掉。
没还的,就那么留着。
王富贵那笔,就那么孤零零地留着。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爹有个习惯。
他记账,不光用本子。
他还有他自己的办法。
我记得小时候,我问他,爹,你记这么多,不怕乱吗?
我爹当时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傻小子,账不光在纸上,还在心里,还在东西上。
东西上?
什么东西?
我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划过。
麻袋!
我爹的麻袋!
那个用红线绣的“山”字!
我爹说过,那个记号,不光是为了认自家的东西。
他说,不同的针法,不同的位置,代表着不同的意思。
有的,是代表粮食的品种。
有的,是代表年份。
还有的……
我爹曾经指着一个麻袋上的记号跟我说:“这个,是借出去的,还没还。”
我当时小,没当回事。
现在想起来,我浑身的血,都热了。
王富贵销毁了账本,赶走了陈静。
但他销毁不了,那些麻袋上的记号!
那些麻袋,还在那个小仓库里!
那就是铁证!
我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师傅,谢谢您!”
我把本子揣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跑。
我找到了希望。
绝望中的希望。
这一次,我不能再一个人蛮干了。
我需要帮手。
我更需要的,是秀兰的信任。
我跑回了家,家里还是空无一人。
我没有去秀兰的娘家。我知道,我现在去,他们也不会让我进门。
我回到屋里,开始翻箱倒柜。
终于,在床底的一个旧木箱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我爹留下来的,几个旧麻袋。
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山”字记号。
我把麻袋铺在地上,就着我爹的那个小本子,一个一个地对。
这个,是卖掉的。
这个,是留作种子的。
这个,是送人的。
……
我爹的智慧,让我叹为观止。
他用最朴素的方法,建立了一个外人根本看不懂的,属于他自己的账本。
我找到了那个代表“借出未还”的记号。
是一种很特别的绣法,山字的最后一笔,会往上勾一下。
我把那个记号,牢牢地记在心里。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找了村里的几位老人。
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跟我爹关系最好的几个叔伯。
我把他们请到我家,把门关上。
我把我爹的记账本,和我发现的麻袋记号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们。
几位老人听完,都沉默了。
半晌,大牛叔,一个脾气最火爆的老人,一拍大腿。
“我就说大山不是那种占小便宜的人!原来王富贵那小子,还欠着他家的粮!”
“卫民,这事,是真的?”三爷比较稳重,问我。
我重重地点头。
“千真万确。王富贵扣下的那些粮食,就装在我家的麻袋里。只要找到那些麻袋,一对记号,他就赖不掉!”
“好!”大牛叔站了起来,“卫民,你说,要我们这些老骨头怎么帮你?”
“我需要你们,跟我一起去一趟粮站。我还要你们,帮我把秀兰请回来。”
我的计划很简单。
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王富贵的谎言。
我不仅要拿回我的粮食,我还要为我爹,为陈静,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而这个公道,必须有秀兰在场。
我要让她亲眼看到,她的男人,不是贼,不是孬种。
第二天,大牛叔他们几个,去秀兰娘家,把秀兰和狗蛋接了回来。
秀兰不肯回来。
是大牛叔对她说:“秀兰,你回来看看。卫民这孩子,是不是被冤枉的,你看了就知道。要是他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几个老家伙,帮你把他腿打断!”
秀兰回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没有多解释。
我只是说:“秀兰,跟我去一趟镇上。今天,我把所有事,都给你一个交代。”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粮站。
我,秀兰,狗蛋,还有村里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我们到的时候,王富贵正在办公室里喝茶。
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
“你们干什么?聚众闹事啊?”
“王主任,”我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开一下那个小仓库的门。”
王富贵脸色一变。
“开仓库?凭什么?你说开就开?”
“就凭,里面有我家的东西。”
“胡说八道!”王富贵有点慌了,“里面的粮食,都是要调拨的,有手续。”
“是不是,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这边的阵势,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王富贵有点下不来台。
“李卫民,我告诉你,你别在这儿无理取闹!不然我马上报警!”
“好啊,你报警。”我冷冷地说,“正好,让警察同志来做个见证。”
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进了粮站。
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干部服,表情严肃。
为首的那个人,我见过,是县里的大领导。
是检查组!
他们竟然真的来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
真是天助我也!
王富贵看到检查组,脸都白了,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领导,您怎么来了?”
带队的领导姓周,他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王富贵。
“这里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围着。”
王富贵刚想解释,我抢先一步开了口。
“周领导,您来得正好!我是邻村的农民李卫民,我要举报粮站主任王富贵,以权谋私,克扣我们的血汗粮!”
我这一嗓子,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富贵气得直哆嗦:“你……你胡说!你这是诬告!”
周领导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具体说说。”
我把事情的经过,从陈静发现问题,到我们计划失败,我被冤枉,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出来。
当然,我说的时候,隐去了配钥匙的细节,只说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仓库。
“……周领导,王富贵说那些粮食是调拨的。我不信。我家的麻袋,有我爹留下的特殊记号。只要打开仓库,一对便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富贵的身上。
王富贵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一派胡言!什么记号,我不知道!”他还在嘴硬。
“是不是胡言,开了门就知道了。”周领导发话了,语气不容置疑,“王主任,把仓库门打开。”
王富贵磨磨蹭蹭,不想动。
“怎么?不敢开?”周领导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王富贵没办法,只能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门。
门一开,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我第一个冲了进去。
我直接跑到那个角落,指着那堆麻袋。
“就是这些!”
我随手拿起一个麻袋,翻过来,指着上面那个用红线绣的“山”字。
“各位领导,各位乡亲,请看!这就是我家的记号!”
然后,我又拿起另一个麻袋。
“这个记号,山字的最后一笔,是往上勾的。在我家的规矩里,这个记号代表着,这袋东西,是借出去,还没还的!”
我转过身,看着王富贵。
“王主任,你敢不敢说,你没借过我家的粮食?”
王富贵已经面无人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我爹的记账本,派上了用场。
我把它递给周领导。
“领导,这是我爹留下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王富贵,借过我家的粮食,至今未还!”
周领导翻开本子,看到了那一行字。
他的脸色,铁青。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王富贵瘫倒在地上。
他完了。
检查组当场封了仓库,带走了王富贵。
围观的乡亲们,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是鄙夷和怀疑,而是敬佩和赞许。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上的一座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转过身,寻找秀兰。
她就站在人群后面,怀里抱着狗蛋。
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
但那不是失望的泪,也不是悲伤的泪。
我朝她走了过去。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对视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还是沙哑的。
“卫民,对不起。我……我错怪你了。”
我摇摇头,伸手,把她和狗蛋,一起搂进了怀里。
“不怪你。”我说,“是我没跟你说清楚,让你受委屈了。”
狗蛋在我怀里,仰起小脸。
“爹,你真厉害。”
我笑了。
是啊,我这个当爹的,总算没给儿子丢脸。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王富贵贪污腐败,被判了刑。
他舅舅张副镇长,也因为包庇,被撤了职。
粮站退回了所有被克扣的粮食,不光是我家的,还有其他被他黑了的乡亲们的。
我的名声,也彻底洗清了。
村里人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卫民兄弟”。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
我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
陈静。
我去找过她。
她原来住的那个小屋,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就像一阵风,来过,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她为了帮我,工作丢了,名声也坏了,还被迫远走他乡。
这份恩情,我该怎么还?
秀兰看出了我的心事。
一天晚上,她对我说:“卫民,要是找到了陈静,把咱家卖粮食的钱,分她一半吧。她一个女人家,在外面不容易。”
我看着她,心里暖暖的。
这才是我的媳妇。善良,明事理。
“好。”我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陈静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寄信地址,是从省城寄来的。
信是陈静写的。
她说,她那天晚上,本来是想去报案的。
可她刚出门,就发现不对劲。
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守在她家门口。
她知道,肯定是王富贵的人。
她当机立断,从后窗跳出去,连夜逃走了。
她先是去了城里的亲戚家,后来,又辗转去了省城。
她在信里说,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也是会计,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
她让我不要为她担心,更不要觉得亏欠她。
她说,她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完成她父亲的遗愿,为了报答李家的恩情。
现在,恩情报了,她的心愿也了了。
信的最后,她说:
“卫民大哥,你是个好人,像你父亲一样。请一定,好好生活。”
我拿着信,看了很久。
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我把信拿给秀兰看。
秀兰看完,也沉默了很久。
“这是个好姑娘。”她说。
是啊,是个好姑娘。
我没再去找她。
我知道,她不想被打扰。
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就是各自安好,互不相欠。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我跟秀-兰,带着狗蛋,去给我爹上坟。
我在我爹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爹,我没给你丢脸。”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我爹在回答我。
回家的路上,秀兰忽然问我:“卫民,你后悔吗?为了一百斤粮食,差点把家都给弄散了。”
我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田野,想了想。
“不后悔。”我说。
“那不只是一百斤粮食。那是咱家的盼头,是咱做人的骨气。”
秀兰没再说话,只是把我的胳膊,挽得更紧了。
我知道,她懂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踏实了。
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俩,把这个家,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很多年后,狗蛋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
我和秀兰,还守在村子里。
有时候,狗蛋会问我,爹,你这辈子,做过最牛的事是什么?
我就会想起1993年的那个秋天。
想起那个递纸条的女会计,想起那个漆黑的谷场,想起我爹留下的那个记账本。
我不会跟他说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
我只会告诉他:
“爹这辈子,没做过什么牛的事。就是守着几亩地,守着你娘,守着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人活着,得讲良心,得知恩图报。还有,咱家的东西,一粒米,都不能让别人白白抢了去。”
这就是我爹教给我的。
也是我想教给他的。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