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在北方一个穷山沟里,祖上三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能当上兵,在我们村里,那就是鲤鱼跳了龙门,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那年我20岁,在部队里是个不起眼的大头兵。
我叫陈鸣。
1972年,我穿上了那身绿军装。
做梦都想穿上的那种。
我家在北方一个穷山沟里,祖上三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能当上兵,在我们村里,那就是鲤鱼跳了龙门,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我爹送我到村口,塞给我一个烙得焦黄的玉米面饼子,拍着我的肩膀,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到了部队,好好干,听领导的话,别给咱家丢人。”
我娘没说话,就在旁边抹眼泪。
我揣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饼子,一步三回头,心里又酸又胀。我知道,这一走,再回来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
部队的生活,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又有点不一样。
差不多的是苦,是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操、训练、学习,一天下来,躺在床上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不一样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方方正正,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走路要走直线,说话要喊报告。时间长了,人也跟着变得有棱有角起来。
我没啥大本事,就是人老实,能吃苦,力气大。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从不偷奸耍滑。战友们都说我傻,说我一根筋。
我也不跟他们争。我爹说了,老实人不吃亏。
在部队待了两年,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眼神坚毅的战士。因为表现好,还当上了副班长。
就在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提干,然后转业回家,娶个媳妇,像我爹一样生一堆娃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像块大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了我平静的生活里。
那天,我们指导员找到我,表情挺严肃,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
他上下打量我半天,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陈鸣啊,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我犯了啥错误。赶紧立正站好:“指导员,您说,我听着。”
指导员摆摆手,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这待遇,可是头一回。
我更紧张了,端着搪瓷缸子,水面都在晃。
“别紧张,”指导导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好事。”
我脑子飞快地转,好事?难道是我要被推荐去军校了?还是提干的名额下来了?
结果指导员一开口,差点没把我手里的搪瓷缸子给惊掉。
他说:“副司令家有个女儿,想给你介绍介绍。”
副司令?
哪个副司令?
我们军区最大的官啊!
我当时就懵了,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我一个农村来的大头兵,副司令的女儿?这不跟地上的蚂蚱要娶天上的仙女一样吗?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指导员,您可别拿我开涮了。我……我哪配得上啊。”
指导员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你看你这个同志,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革命同志,讲究的是思想觉悟,不是门第出身。”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虚得不行。
指导员看我那怂样,叹了口气,把话给挑明了。
他说,副司令的女儿,叫林岚。人很好,有文化,在军区总院的图书馆工作。就是……就是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腿落了点残疾。
走路有点跛。
因为这个原因,婚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眼看快三十了,副司令心里着急。
之前也介绍过不少青年才俊,都是军官,家庭条件也好。可那些人,要么是当面不说,背后嫌弃;要么就是冲着副司令的权位去的,心思不纯。
副司令看来看去,都不满意。
最后,他对身边的人说,他不要什么门当户对,也不要什么青年才俊,他就要找个心眼好、人品正、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实人,真心对他女儿好。
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有人推荐了我。
说我陈鸣,虽然是个农村兵,但为人忠厚,训练刻苦,乐于助人,是全团公认的老实人。
副司令听了,就点了头,说想见见我。
我听完指导员的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是受宠若惊的惶恐。副司令啊,那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能沾上边的大人物。
另一方面,是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看上我,不是因为我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我“老实”。说白了,就是觉得我这种人没啥花花肠子,能安安分分地守着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女人过一辈子。
这感觉,就像是别人挑剩下的,才轮到我。
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捡漏”。
指导员看我沉默,又说:“陈鸣,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组织上不强迫你。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副司令说了,先见个面,处一处,成不成,全看你们年轻人的缘分。”
我端着那杯已经凉了的水,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见,还是不见?
见吧,我怕自己出丑,也怕真的见了面,自己心里会嫌弃人家。
不见吧,又觉得对不起组织的信任,也辜负了副司令的一番“美意”。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指导员说的话。
“腿有点残疾。”
“老实人。”
“捡漏。”
这几个词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钻来钻去,又痒又疼。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了指导员。
我说:“指导员,我想好了。我见。”
指导员挺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
我苦笑了一下。
担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从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忘本,不能看不起任何人,特别是身体有不方便的人。
他说,老天爷给每个人的东西都不一样,你今天比别人多点啥,说不定明天就比别人少点啥。人得凭良心做事。
我想,见一面,总归是没错的。就算成不了,也算是认识个朋友。
见面的地方,安排在军区大院的一个小会客室里。
那天,我特意把我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又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用脸盆底压得平平整整。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笔直,跟要接受检阅似的。
门开了。
先进来的是副司令。他穿着一身没有军衔的便装,但那股子军人特有的威严,还是让我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声喊了句:“首长好!”
副司令笑了,很和蔼,跟我握了握手:“小伙子,别紧张,坐。”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握着很有力。
然后,她走了进来。
就是林岚。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编成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五官很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稳。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腿。
她的右腿,比左腿要细一些,走路的时候,右脚的脚后跟不太能着地,所以身子会有一点轻微的倾斜。
一轻,一重。
一轻,一重。
那声音,敲在木地板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说实话,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
但很快,我的目光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冷。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躲不闪,仿佛在说:你看吧,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赶紧把目光移开,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副司令让我们坐下,跟拉家常一样问了我一些家里的情况,在部队的表现。
我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整个过程,林岚一句话都没说,就静静地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书。
我偷偷瞄了一眼,书皮是牛皮纸的,上面写着《静静的顿河》。
后来,副司令说他还有个会,就先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
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憋了半天,想找点话说。
“你……你也喜欢看书啊?”
问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嘴巴,人家手里不就捧着书吗?这不是废话吗?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然后,又没下文了。
我又憋了半天,说:“这本书……好看吗?”
她这次连眼皮都没抬,又“嗯”了一声。
我彻底没辙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坐在那儿如坐针毡。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我连擦都不敢擦。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溜之大吉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你不用这么紧张。”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清清冷冷的,“我不会吃了你。”
我愣住了。
她放下书,第一次正眼看我,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没……没说什么。”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是吗?没说我腿不好,没人要,所以才找你这个老实人来‘接盘’?”
“接盘”这个词,像根针,一下子就扎到了我。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这么尖锐。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敬佩。
一个女孩子,能这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缺陷,甚至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把它剖开给一个陌生人看,她的内心该有多强大?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鼓起了勇气。
我说:“他们是说了你腿不方便。但他们也说了,你人很好,有文化。”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觉得,一个人好不好,跟她的腿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她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那么尴尬了。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拿起那本书,低声说:“这本书,很好看。你要是喜欢,可以借给你。”
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不浪漫,甚至有点尴尬。
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她走路时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还有她那双清澈又倔强的眼睛。
后来,副司令又安排我们见了几次面。
大多时候,都是在他家的客厅里。他总会找各种借口离开,给我们留下独处的空间。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
她总是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就坐在旁边,有时候削个苹果,有时候就那么傻坐着。
但我发现,她其实不是冷漠,只是习惯了用一层硬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有一次,我看到她书里夹着一片枫叶,已经干了,但脉络依然清晰。
我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自己做的书签吗?”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挺好看的。”我说。
她没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从书里又抽出一片,递给我:“送给你。”
那片枫叶,我一直夹在我的津贴本里。
还有一次,我们俩在军区大院里散步。
大院里种了很多梧桐树,秋天的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迎面走来几个家属院的阿姨,她们看到我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交头接耳,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从她们那异样的眼神里,我能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我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离她远一点。
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侧脸。
她还是那么平静,目不斜视,仿佛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的下巴微微扬着,那是一种无声的骄傲。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在干什么?我在退缩?我在害怕别人的眼光?
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竟然还不如一个女同志有勇气?
一股热血冲上我的头顶。
我快走几步,赶到她身边,和她并排走着。
我故意挺直了腰板,用我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对着那几个还在窃窃私语的阿姨喊了一声:“阿姨好!”
那几个阿姨吓了一跳,讪讪地笑了笑,赶紧走了。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她,脚步顿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开始慢慢融化了。
她的话,渐渐多了一些。
她会跟我聊书里的故事,聊高尔基,聊肖洛霍夫。
我听不懂,但我喜欢听她讲。她的声音,就像收音机里最好的播音员,能把那些枯燥的文字,讲得活色生香。
我也会跟她讲我们村里的事,讲我小时候怎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她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会被我逗得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每次看到她笑,我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从里到外都舒坦。
我开始盼着跟她见面。
每次训练累得像条死狗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过几天就能见到她,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战友们都看出了我的变化,开玩笑说我这是“走了桃花运”。
也有人背地里说酸话,说我陈鸣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枝,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我为了前途,连个“瘸子”都要。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我没有去跟他们争辩。
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林岚的好。
她的好,不在于她是谁的女儿,而在于她就是她自己。
她的腿是不方便,但她的心,比谁都健全,比谁都干净。
她聪明,善良,坚强。
她就像一本需要静下心来,一页一页慢慢读的书。越读,越觉得有味道。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我只知道,我愿意对她好。
我想保护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我想让她多笑一笑。
因为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有一天,副司令单独找我谈话。
还是在那个小会客室。
他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我:“陈鸣,你跟小岚也接触了一段时间了。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我紧张得手心又冒汗了。
我站起来,立正,对着副司令,像是在做思想汇报一样。
我说:“报告首长!我觉得林岚同志是个非常好的女同志!我……我想跟她以结婚为前提交往!”
我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就把心里话给喊出来了?
副司令看着我,眼神很深邃,像是在审视我的灵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发火了。
他才缓缓地开口:“陈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梗着脖子回答。
“你真的想清楚了?”他问,“小岚的身体情况,你是知道的。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跑跑跳跳,以后可能连家务活都干不了多少。你娶了她,意味着你要比别的男人,付出更多,承担更多。你可能会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是图我们家的地位。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
在我决定要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这些最坏的情况,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副司令的眼睛,说:“首长,我想过了。”
“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林岚是个好姑娘,我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至于图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农村来的大头兵,要不是因为林岚,我这辈子可能连您这样的大首长都见不着。我能图您什么?我啥也没有,就剩下一副力气,一颗真心。您要是信得过,就把林岚交给我。您要是信不过,我现在就走,以后再也不来打扰。”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胆,也最掏心窝子的话。
我说完,就那么站着,等着副令的“审判”。
副司令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眶,竟然有点红。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他说,“我没看错你。”
那一刻,我知道,我过关了。
我和林岚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婚礼,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仪式。
我们俩去登记处领了证,请双方的家人和几个关系好的战友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
我们在军区大院里分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室一厅。
新婚之夜,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林岚坐在床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从今天起,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媳妇了。
我得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去拉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被我握住的时候,轻轻地抖了一下。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它。
“林岚,”我轻声说,“以后,我就是你男人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实在的情话了。
她没说话,但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肩膀上,扛起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婚后的生活,平淡,但很温暖。
就像副司令说的那样,林岚的身体确实不太好。
她的腿,一到阴雨天就会疼。疼起来的时候,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起来,给她烧热水,用热毛巾给她敷腿。
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就只能笨拙地给她按摩,想帮她分担一点痛苦。
她总是咬着牙,对我说:“陈鸣,你快去睡吧,别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她?
她是我的媳妇。
我跟她说:“你疼,我也睡不着。我陪着你,你说说话,就不那么疼了。”
家里的家务活,也基本都是我包了。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
我一个在部队里只会叠豆腐块的大老粗,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全能的“家庭主夫”。
一开始,我做的饭很难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林岚从来不嫌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后来,我的厨艺越来越好。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她喜欢吃鱼,但怕刺。我就每次都把鱼刺仔仔细细地挑干净,把鱼肉夹到她碗里。
她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
我就很少带战友回家。休息的时候,我就陪着她,她看书,我就在旁边练字。
我的字写得很难看,像狗爬。
她就手把手地教我,从最基本的笔画开始。
她的手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
她的头发上,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很好闻。
我常常会写着写着,就走了神,偷偷地看她。
她会发现,然后用笔敲敲我的手,嗔怪道:“专心点。”
那样子,一点都不像个病人,倒像个严厉的小老师。
大院里的那些家属,一开始还都在背后议论我们。
说我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锅台转,没出息。
说林岚命好,找了个肯伺候她的。
时间长了,那些风言风语,就渐渐少了。
因为他们看到,我们俩的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我每天去部队,她就在家等我。
我一回到家,总能看到窗户里透出的那盏温暖的灯光。
一推开门,她就会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然后递给我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们俩,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那种感觉,叫默契。
我从来没觉得,照顾她是件辛苦的事。
我觉得,能照顾她,是我的福气。
是她,让我这个粗糙的汉子,懂得了什么是温柔,什么是爱。
是她,把我那个冰冷的小房子,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家。
一年后,林岚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特别是副司令,也就是我的岳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一个劲儿地说:“好小子,好小子!”
但高兴过后,是深深的担忧。
医生说,林岚的身体状况,怀孕的风险很大。特别是她的腿,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身体。
我当时就跟林岚说:“要不,咱不要这个孩子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林岚却异常坚定。
她握着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她说:“陈鸣,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为你生个孩子。我要让我们的家,更完整。”
我拗不过她。
那十个月,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把她当成国宝一样护着。
她想吃酸的,我跑遍全城给她买山楂。
她半夜腿抽筋,我整夜不睡给她按摩。
到了后期,她的腿肿得像馒头,连走路都困难。
我就每天背着她上下楼。
我个子高,力气大。她很瘦,在我背上,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每次我背着她,她都会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悄悄地跟我说:“陈鸣,辛苦你了。”
我说:“不辛苦。我背着我媳妇,我乐意。”
生产那天,她被推进产房,在里面待了十几个小时。
我在外面,坐立不安,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这辈子,上训练场没怕过,执行任务没怕过,但那一次,我真的怕了。
我怕她出事。
当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出来,对我说“恭喜,是个儿子,母子平安”的时候,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冲到产房门口,看到被推出来的林岚。
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看到我,虚弱地笑了笑。
我握着她的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说:“林岚,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再也不让你受这个罪了。”
她也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儿子的到来,给我们的家带来了更多的欢乐。
林岚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慢慢恢复了。
因为要照顾孩子,她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成了一名全职的家庭主妇。
我呢,在部队里也一步一个脚印,从副班长,到班长,再到排长……
我从来没有主动向岳父开过口,让他帮我。
我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我。
我的每一次进步,都是靠我自己的汗水换来的。
他对我,也从一开始的审视,变成了真正的认可和欣赏。
他常常对别人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打了多少胜仗,而是给小岚找了个好女婿。”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儿子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子。
他很健康,很活泼,喜欢跑,喜欢跳。
他从来不觉得,妈妈的腿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会很自豪地跟小伙伴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妈妈。”
有时候,他看到妈妈走路累了,会跑过去,学着我的样子,说:“妈妈,我背你。”
每到这个时候,林岚的眼睛里,就会泛起泪光。
她会抱住儿子,亲了又亲。
我知道,她很幸福。
我也很幸福。
这种幸福,不是因为我当了多大的官,也不是因为我成了副司令的女婿。
而是因为,我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爱我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
每天下班回家,能吃上一口热饭,能看到妻儿的笑脸,这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很多人都说,是我改变了林岚的命运。
他们说,如果不是我,她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孤苦伶仃。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林岚,改变了我。
是她,让我这个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是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比物质世界更广阔,更丰富的精神世界。
她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如何去思考。
她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拥有多少,而在于他能给予多少。
她就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人生。
人们都说我“捡漏”,捡到了一个副司令的女儿。
他们不知道,我捡到的,是一个无价的宝藏。
这个宝藏,温暖了我的一生。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和林岚,都从满头青丝,变成了两鬓斑白。
我从部队转业了,儿子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
岳父岳母,也都在几年前,相继去世了。
现在的我们,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老太太。
每天的生活,就是一起去买买菜,在公园里散散步,回家看看电视,读读报纸。
林岚的腿,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不方便了。
现在,她出门都得拄着拐杖。
但我还是喜欢牵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
但握在我的手心里,还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
我们走得很慢。
她的脚步,还是一轻,一重。
这个声音,我听了一辈子,从来没觉得厌烦过。
反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因为每响一下,都告诉我,她就在我身边。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吵架。
女孩哭着对男孩说:“你根本就不爱我!你都不愿意为我做一点点改变!”
男孩吼着说:“我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你还想怎么样?”
林岚看着他们,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问我:“陈鸣,我们这辈子,吵过架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好像真的没有。
我们之间,有过沉默,有过不解,但从来没有过争吵。
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矛盾,而是因为,我们都懂得珍惜。
我知道她的不容易,她也体谅我的辛苦。
爱,不是要求对方为你改变,而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付出。
她看着我,笑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皱纹,都染成了金色。
她还是那么好看。
在我眼里,她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
因为她的脸上,刻着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
她忽然对我说:“陈鸣,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娶了我。”她说,“娶了我这么一个……累赘。”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说:“林岚,你听好了。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最不后悔的决定,就是娶了你。”
“如果说,当年娶你,是‘捡漏’。那我告诉你,我陈鸣,捡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的宝贝。”
“这辈子,能成为你的丈夫,是我最大的福气。”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滚落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天,夕阳很美。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一生。
我常常在想,幸福到底是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幸福是穿上军装,是建功立业。
后来,我觉得,幸福是有一个温暖的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现在,我老了。
我觉得,幸福就是,在黄昏的时候,还能有一个人,让你牵着她的手,陪你一起,慢慢地走。
不管她的脚步,是一轻,还是一重。
你都愿意,陪着她,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我这一生,很平凡。
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军人,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父亲。
但我觉得,我很幸福。
因为我用我的一生,爱了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有时候,儿子会开玩笑地问我:“爸,你跟我妈,下辈子还在一起吗?”
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当然。”
“下辈子,我还得去找你妈。”
“不过,下辈子,我得早点找到她。”
“在她还没生病之前,在她腿还好好的时候,我就要找到她。”
“我要带她去爬山,去跑步,去看看这个世界所有美丽的风景。”
“我要把这辈子,她没能走的路,都陪她走一遍。”
每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林岚,就会悄悄地转过头去,擦眼泪。
我知道,她都听见了。
其实,我知道,就算下辈子,我还是会遇到那个走路一轻一重的姑娘。
那也没关系。
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她,牵起她的手。
然后告诉她:“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腿。”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因为爱,可以跨越一切障碍。
包括时间,也包括身体的缺陷。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捡漏”的故事。
一个关于幸福的故事。
一个发生在上个世纪,但我觉得,永远都不会过时的故事。
谢谢你们,听我这个老头子,啰嗦了这么久。
外面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我老伴儿,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我得赶紧回去了。
不能让她等急了。
来源:屿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