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听不到护士还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感觉不到腹部分娩和手术后的剧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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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不到护士还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也感觉不到腹部分娩和手术后的剧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在呼吸。
她只是呆呆地、怔怔地躺在那里,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天花板,没有焦距,也没有泪水。
心口的位置,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啸的冷风从中穿过,带走了所有的温度,也带走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光亮。
原来,极致的悲伤,是流不出眼泪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病房门被推开了。
顾衍之走了进来。
他已经脱下了手术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西装,只是头发有些微的凌乱,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释重负?
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苏念那张惨白、空洞、毫无生气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感觉怎么样?”
苏念没有反应,依旧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顾衍之在床边站定,视线扫过她平坦的腹部,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孩子的事……我很遗憾。但当时情况紧急,薇薇那边等不了……”
“遗憾?”苏念终于有了反应。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站在床边的这个男人。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然后,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那弧度却比哭还要难看。
顾衍之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涌了上来。他避开她的视线,语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骨髓移植很成功,薇薇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苏念,你……算是救了她一命。”
他顿了顿,像是想找回某种掌控感,又像是试图安抚(或者说,是打发)她,补充道:“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其他的……以后再说。”
以后?
苏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以后了。
在顾衍之为了林薇薇,强行在她们孩子降临的时刻,抽走她的骨髓,间接害死他们亲生骨肉的那一刻起。
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顾衍之看着她闭上眼,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心头那股烦躁更甚。他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病房。
脚步声远去,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苏念依旧闭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直到夜幕降临,窗外的樱花树只剩下模糊的黑色轮廓,护士进来为她换了输液瓶,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她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死寂,而是燃起了一簇幽冷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寒光。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床头柜。那里,放着她的手机。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线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她眼底那蚀骨的恨意。
她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沉稳干练的男声:“您好,这里是正清律师事务所,我是张正清。”
苏念张了张嘴,喉咙干痛,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律师……是我,苏念。”
“麻烦你……现在,立刻,帮我起草一份离婚协议。”
第五章:业火重燃
张正清律师的效率极高。
第二天上午,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离婚协议书,就已经安静地躺在了苏念病床的床头柜上。
纸张洁白,黑色的宋体字清晰而冰冷。
苏念靠在床头,腹部伤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比起心口的空洞和麻木,那点肉体上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没有立刻去翻看那份协议,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樱花还在落,只是不再像昨天那样绚烂盛大,显得有些稀稀拉拉,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颓败。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阵疾风。
顾衍之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张律师早些时候发给他的、告知离婚事宜的信息。
“苏念!你又在发什么疯?!”他几步走到床前,将手机屏幕几乎怼到苏念脸上,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离婚协议?你凭什么单方面终止对薇薇的后续捐赠?!你知不知道她的恢复还需要观察,可能需要二次移植?!”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苏念生吞活剥。
“就因为我没能保住那个孩子,你就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吗?!”他低吼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不公,“苏念,我没想到你竟然恶毒到这种地步!连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都可以拿来当作要挟的筹码!”
“要挟的筹码?”苏念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嘴唇干裂,但那双昨天还空洞死寂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冰水洗过一般,清澈,冰冷,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顾衍之从未见过的、浓稠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这眼神让顾衍之心头莫名一慌,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旺盛,还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顾衍之,”苏念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一片极薄的冰刃,精准地划破了空气,“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不堪?”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和嘲讽。
“为了林薇薇,你可以不顾我怀胎十月,不顾我即将分娩,强行麻醉我,抽走我的骨髓。”
“你可以眼睁睁看着羊水破裂,听着胎儿窘迫的警报,冷冰冰地说‘别耽误移植手术’。”
“你可以……在我们孩子生死未卜的时候,守在你的白月光身边,直到她‘脱离危险’。”
“现在,”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份离婚协议上,又缓缓移回到顾衍之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俊脸上,“你居然觉得,我提出离婚,是因为没能保住那个孩子,是为了……要挟你?”
顾衍之被她一连串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诘问,逼得后退了半步。他拧紧眉头,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赌气、伪装或者虚张声势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彻底的绝望和恨意。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语气依旧强硬,但底气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足了,“孩子没了,我也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薇薇是无辜的!她好不容易才……”
“她无辜?”苏念打断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她眼底的冰层碎裂,露出了下面汹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业火,“那我的孩子呢?!他就不无辜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他有什么错?!他唯一的错,就是投生成了我苏念的孩子!有一个为了别的女人可以毫不犹豫牺牲他的父亲!”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腹部的伤口被牵扯,一阵剧痛,让她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但她死死咬着牙,硬是没有哼出一声。
顾衍之被她眼中那浓烈的恨意灼伤了,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僵硬:“那是意外!当时情况……”
“够了!”苏念厉声喝止他,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顾衍之,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我不想再听!一个字都不想!”
她猛地伸出手,抓起床头柜上那份离婚协议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顾衍之的身上!
白色的纸张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签字!”她盯着他,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顾衍之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又看看病床上那个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冰冷空壳的苏念,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毒蛇般,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忽然意识到,苏念是认真的。
她不是在赌气,不是在要挟。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慌意乱,让他莫名恐惧。他猛地弯腰,近乎粗暴地一把抓住苏念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
“你想都别想!”他赤红着眼睛,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低吼道,“苏念,我不会签字的!你这辈子,生是我顾衍之的人,死是我顾衍之的鬼!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苏念看着他失控的样子,脸上却缓缓露出了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怜悯。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甚至没有挣扎,只是用一种轻飘飘的、却如同诅咒般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顾衍之,你不会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吧?”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里,最后几片顽强的樱花花瓣,也终于抵不过风的力道,打着旋儿,黯然飘落。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顾衍之的耳中:
“因为啊……”
“得白血病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第六章:诅咒般的低语
“因为啊……” “得白血病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苏念的声音很轻,像窗外最后一片樱花飘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却又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在顾衍之的头顶。
他抓着苏念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愤怒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逐渐蔓延开的惊悸。
“你……你说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苏念却没有再看他。她缓缓地抽回自己被他捏出红痕的手腕,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光秃秃的樱花树,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她之口。
病房里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证明着时间还在流逝。
顾衍之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试图消化苏念那句话里的意思,却感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思维停滞。
得白血病的人,从来都不是林薇薇?
那会是谁?
苏念吗?
不可能!她怀孕期间所有的产检报告他都看过,除了有些贫血,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她怎么可能……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探出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四肢冰凉。
孩子……
那个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匆匆离世的孩子……
难道……
“不……不可能……”顾衍之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个可怕的想法,他死死盯着苏念,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苏念!你胡说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了报复我,连这种谎都撒得出来吗?!”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慌而变得尖锐,甚至带上了破音。
苏念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可偏偏是这种平静,让顾衍之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谎话?”她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讽刺的弧度,“顾衍之,你那么爱林薇薇,爱到可以牺牲我和孩子的命去救她。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的病情会‘恰好’在我孕期稳定,‘恰好’在我临产时急转直下,‘恰好’需要立刻移植?”
她每说一个“恰好”,顾衍之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你又有没有想过,”苏念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他的皮囊,直直看到他那颗混乱不堪的心,“为什么当初那份骨髓配型报告,是直接送到你手上的?为什么我作为一个‘高度吻合’的供体,除了抽血,从未进行过更详细的捐献前体检?”
顾衍之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额角青筋跳动。一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从未深思过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脑海。
是了,当初拿到配型报告时,他满心狂喜,只想着薇薇有救了,根本没有怀疑过报告的真实性。而后续的准备工作,他也全权交由林薇薇的主治医生和他的亲信团队负责,苏念这边,他只负责“说服”和“安排”……
难道……这里面……
“不……不会的……”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输液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护士闻声冲了进来:“顾院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衍之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病房,脚步凌乱,背影仓惶。
他必须立刻去查清楚!
必须!
苏念看着他那狼狈逃离的背影,脸上那点讽刺的弧度也慢慢消失了。
她重新躺了回去,拉高被子,盖住自己冰冷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终于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枕头。
为那个甚至没有名字的孩子。
也为那个曾经愚蠢地、卑微地爱着顾衍之的自己。
第七章:疯魔的序曲
顾衍之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进了林薇薇所在楼层的血液科主任办公室。
“王主任!把林薇薇所有的病历,还有当初和苏念的配型报告,全部拿给我!现在!立刻!”他一把抓住正准备下班的王主任的衣领,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低吼,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风度。
王主任被他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院长,结结巴巴地说:“院、院长……林小姐的病历是加密的,需要权限……配型报告……报告在档案室……”
“权限?我就是权限!”顾衍之猛地松开他,一拳狠狠砸在办公桌上,实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去调!把所有相关的、一切的文件、记录、检测原始数据,全部给我调出来!少一份,我让你立刻滚蛋!”
王主任连滚带爬地跑去办事。
顾衍之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心脏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炸。苏念那句轻飘飘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得白血病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从来都不是她……”
不可能!一定是苏念受不了打击,疯了!她在胡说!她在报复他!
他不断地在心里否定,试图说服自己,可那股不详的预感却如同藤蔓,越缠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王主任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盒,和一个笔记本电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院长,这是能找到的……大部分资料……有些原始数据可能需要从检测中心那边……”
顾衍之不等他说完,一把夺过文件盒和电脑,颤抖着手,开始疯狂地翻阅。
他先是找到了那份骨髓配型报告。高度吻合,十个点完全相合。白纸黑字,盖着检测中心的公章,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
他又开始翻看林薇薇近一年来的病历。病情反复,时好时坏,用药记录,检查报告……看起来似乎也符合白血病的病程发展。
但当他翻到几个月前,林薇薇一次“严重感染”后的血常规报告时,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几个异常的数据指标,以一种微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隐隐指向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与白血病症状相似,但病因截然不同的血液疾病……
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不,这不能说明什么。血液病的诊断很复杂,单凭一两次血常规不能下定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翻找。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彻底推翻苏念那荒谬言论的证据。
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上。里面存着一些影像学资料和更详细的检测分析。
他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林薇薇几次骨髓穿刺的病理报告电子版。
他一份份地看过去,心跳如擂鼓。
前面几份报告,都明确指出了符合急性白血病的特征。
直到……他点开了最后一份,也就是在林薇薇病情“突然恶化”,急需移植前不久所做的那次骨髓穿刺的详细病理分析报告。
这份报告比之前的都要长,附带了更多的细胞形态学分析和注释。
顾衍之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报告最后,那一行容易被忽略的、来自上级复核医师的备注意见:
【镜下可见部分细胞形态存在非典型性改变,建议结合临床,排除药物性骨髓抑制叠加免疫系统紊乱可能,必要时可进行更特异性基因检测以明确诊断。】
“药物性骨髓抑制……免疫系统紊乱……”
顾衍之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
一个可怕的、被他忽略已久的疑点,猛地浮上心头。
林薇薇的主治医生,是他在国外留学时的学长,专攻血液肿瘤,但……他私下里,似乎也对某些……不那么常规的、涉及免疫调节和激素类的药物,颇有研究……
而林薇薇的病情,每一次的“稳定”和“恶化”,时间点都卡得那么“巧妙”……
难道……
顾衍之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他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他必须立刻去见林薇薇!
必须亲口问她!
第八章:无菌仓前的质问
顾衍之像一阵风般冲到了血液科的无菌仓外。
林薇薇已经完成了骨髓移植,正处于关键的抗排异和恢复期,住在层层隔离的无菌仓里。隔着巨大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的死气沉沉,确实多了几分生机。她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侧脸安静而柔美。
看到顾衍之,她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带着依赖和喜悦的笑容,抬手朝他轻轻挥了挥。
若在平时,顾衍之看到她能重新露出这样的笑容,定然会感到无比欣慰和满足。
但此刻,看着她那“劫后余生”的模样,再联想到苏念那空洞死寂的眼神和孩子冰冷的“死亡”事实,一股夹杂着恐慌、愤怒和极度荒谬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拿起旁边的对讲电话,而是直接用力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墙,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引得旁边的护士纷纷侧目。
林薇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顾衍之死死盯着她,用口型,一字一顿地,无声地质问:
“你、到、底、有、没、有、得、白、血、病?!”
他的眼神太过骇人,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充斥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怀疑和绝望。
林薇薇看懂了他的口型,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比纸还白。她拿着书的手猛地一抖,书本掉落在了床上。她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顾衍之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这副心虚、慌乱、不敢直视他的模样,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顾衍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回答我!”顾衍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尽管隔着厚厚的玻璃,那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依然隐隐传了进去。
林薇薇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猛地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是在哭泣。
可她这默认般的、逃避的姿态,已经给了顾衍之最清晰的答案。
“呵……呵呵……”顾衍之看着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原来是真的。
苏念没有骗他。
他一直以为纯洁无瑕、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白月光,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而他,他这个自诩聪明、掌控一切的傻瓜,竟然就真的信了!为了这个谎言,他亲手将自己怀胎十月的妻子推向手术台,在孩子的生死关头选择了漠视,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都做了些什么?!
巨大的冲击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碎裂。
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
他双手插入发间,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九章:迟来的忏悔与无用的眼泪
顾衍之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
直到有护士小心翼翼地过来,试图扶他起来:“院长……您没事吧?您脸色很不好……”
他猛地挥开护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朝着苏念病房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见她。
他现在必须立刻见到苏念!
他要跪下来求她原谅!他要告诉她他知道错了!他后悔了!他愿意用一切来弥补!
只要……只要她还能给他一次机会……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穿过医院的走廊,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心脏处传来的、一阵紧过一阵的、如同凌迟般的剧痛,清晰无比。
他终于再次站在了苏念的病房门口。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颤抖得厉害,几乎没有勇气推开。
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才终于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里,苏念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只是,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灰色的绒布盒子。
那是……医院用来安置未能存活新生儿遗骨的……骨灰盒。
那么小,小得可以轻易捧在掌心。
苏念正低着头,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个小盒子,眼神是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仿佛在抚摸孩子娇嫩的肌肤。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也照在那个小小的盒子上,泛着冰冷的光泽。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顾衍之的胸膛,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苏念……”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苏念没有抬头,甚至连抚摸盒子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顾衍之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病床前的地上。
这个向来高傲、矜贵的男人,此刻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像个罪人一样,跪在了他的妻子面前。
“苏念……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薇薇她……我不知道孩子……”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和痛苦让他几乎崩溃。
“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他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你打我!你骂我!你怎么对我都行!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原谅我……”
他伸出手,想去抓苏念的手,想去触碰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苏念却在他指尖即将碰触到的前一秒,猛地将骨灰盒紧紧抱在了怀里,用一种戒备的、冰冷的、如同护崽母兽般的眼神,看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有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排斥。
“原谅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心寒,“顾衍之,你告诉我,我怎么原谅你?”
她的目光掠过他涕泪交加的脸,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身后,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用你这两滴迟来的、廉价的眼泪吗?”
“还是用你那个……肮脏的、充满了谎言和背叛的‘爱情’故事?”
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绒布盒子上,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滚出去。”
“别在这里,脏了我和孩子的路。”
第十章:业火焚心
“滚出去。”
“别在这里,脏了我和孩子的路。”
苏念的声音很轻,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锉刀,一下下,缓慢而残忍地锉着顾衍之的神经。
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仿佛那是她荒芜世界里唯一的支点,是她与那个短暂存在过的孩子之间,最后的、微弱的联系。
顾衍之跪在地上,所有的哀求,所有的忏悔,所有的眼泪,都在她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脏了……她和孩子的路?
原来在她心里,他已经肮脏至此。
一股灭顶的绝望如同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他看着她紧闭双眼、拒绝交流的模样,看着她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坚硬冰冷如同磐石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失去的孩子,破碎的信任,被践踏的尊严,以及那场建立在谎言和牺牲之上的、血淋淋的骨髓移植……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不,那甚至已经不是鸿沟。
那是……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冰冷的坟墓。
他踉跄着,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巨大的打击,几次都未能成功,狼狈不堪。最终,他扶着床沿,勉强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多余的,都是对她和那个孩子更深的亵渎。
他一步一步,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双腿,挪出了病房。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抱着骨灰盒的、心死的女人,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光亮。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踉跄的脚步声。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癫狂的笑声,只有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从指缝中不断渗出的、滚烫的液体。
业火,并未焚烧别人,而是从他自己的心脏开始,一点点,吞噬了他自己。
第十一章:风起青萍
苏念出院的那天,是个阴天。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没有风,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穿着简单的黑色衣裙,身形比怀孕前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灰色绒布盒子。
张律师陪在她身边,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神情肃穆。
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惊动医院方面。顾衍之似乎试图阻拦过,派了助理和保镖过来,但在张律师出示了相关法律文件并严正交涉后,那些人最终还是退开了。
顾衍之本人,没有出现。
或许是没有脸面出现,或许是知道出现也无济于事。
苏念坐进张律师安排的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栋承载了她太多痛苦与绝望的白色建筑。
车子平稳地驶离医院,汇入车流。
“顾太太,按照您的要求,离婚协议已经再次正式送达顾先生那边。另外,您之前委托我调查的事情,有一些初步进展。”张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
苏念接过,却没有立刻翻开。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眼神沉寂。
“林薇薇那边……”她轻声问。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林薇薇女士确实患有严重的血液系统疾病,但并非典型的急性白血病。更具体的诊断,涉及一些非常规的用药史和免疫系统问题,还在进一步核实中。当初那份高度吻合的配型报告,来源也存在疑点,不排除人为操纵的可能。”张律师语气平稳地汇报着。
苏念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从顾衍之那天疯魔般冲出去,又失魂落魄地跪在她面前忏悔时,她就知道,她猜对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用她孩子的命,做了赌注和代价。
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骨灰盒,指尖冰凉。
“继续查。”她只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是。”张律师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顾氏集团内部,似乎也出现了一些波动。有几个之前与顾院长意见不合的董事,最近动作频频,还有……关于医院管理层在部分药品采购和科研经费使用上存在问题的匿名信,也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
苏念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顾衍之……他不仅失去了家庭,连他视若生命的医院和事业,也开始风雨飘摇了吗?
这算不算是……报应?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不,这还远远不够。
她的孩子,那条鲜活的小生命,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有些人,必须付出代价。
第十二章:暗流汹涌
顾衍之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
苏念的决然离去,像抽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他整日待在医院顶楼的办公室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将自己沉浸在黑暗和酒精之中。
办公桌上,散落着苏念签好字、摔在他身上的离婚协议,还有那个他后来派人去找、却只找回一个空盒子的……婴儿骨灰盒的包装盒。
他不敢去看那份协议,更不敢去想那个孩子。
每一次想起,都像是有人用钝刀子在割他的心脏,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而比内心的煎熬更迫在眉睫的,是来自外界的风暴。
正如张律师所探查到的,顾氏集团内部,一直对他年纪轻轻就执掌大权心存不满的几位元老,趁着他精神恍惚、无心管理的时机,联合发难,质疑他近期的重大决策失误(指强行进行骨髓移植引发的医疗纠纷和舆论压力)以及领导能力。
更糟糕的是,医院内部也开始出现问题。
先是几个核心科研项目的经费使用被审计部门盯上,发现了不少模糊不清的账目。接着,之前一些被他压下去的、关于药品采购中可能存在回扣的匿名举报信,不知被谁翻了出来,直接捅到了卫生主管部门和媒体那里。
一时间,关于“仁心医院院长以权谋私”、“顶尖医疗机构深陷腐败丑闻”的报道开始见诸报端,虽然还没有指名道姓,但矛头直指顾衍之。
焦头烂额。
顾衍之试图振作起来处理这些危机,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苏念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那个小小的灰色骨灰盒,还有林薇薇躲在无菌仓里不敢看他的心虚模样……如同梦魇,日夜纠缠着他。
他去找过林薇薇,想要问清楚一切。
但林薇薇的主治医生,也是他的那位学长,以病人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为由,坚决拒绝了他的探视。甚至连电话,林薇薇也再也不接。
他被无形地隔绝了。
直到这时,顾衍之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巨网之中。而织网的人……
他猛地想起苏念出院那天,张律师那冷静而疏离的眼神,以及苏念抱着骨灰盒时,那看似平静,眼底却深埋着刻骨恨意的模样。
是她吗?
是她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这个认知,让顾衍之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温柔顺从的妻子,一旦被触及逆鳞,反击起来,竟然会如此……精准而狠厉。
她不要他的忏悔,不要他的弥补。
她是要……毁了他。
和他所在乎的一切。
第十三章:无声的较量
风暴并没有因为顾衍之的消沉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关于仁心医院管理层问题的舆论持续发酵,更有匿名的“内部人士”向媒体提供了几笔指向性非常明确的异常资金往来截图,虽然还未最终定论,但已经足够引发监管部门的正式立案调查。
顾衍之被董事会暂时停职,要求他配合调查,澄清所有问题。
与此同时,一个更隐秘的消息,在某个小圈子里流传开来——当初那场轰动全院、甚至被某些医学刊物作为成功案例报道的“临产产妇骨髓移植救人性命”的手术,其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传闻中,那位被“拯救”的林薇薇小姐,所患的并非白血病,而捐献骨髓的产妇,则在手术后不幸失去了孩子……
流言如同暗处的瘟疫,悄无声息地扩散,不断侵蚀着顾衍之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名誉和地位。
顾衍之被困在自家的别墅里,昔日灯火通明、佣人成群的家,此刻显得空旷而冷清。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抱着酒瓶,坐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他和苏念的结婚照发呆。
照片上的苏念,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温婉,依偎在他身边,眼中满是幸福和爱意。
可现在……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照片上她的脸,指尖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玻璃。
“苏念……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问为什么。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自己。
可他从未想过,苏念的报复,会如此彻底,如此决绝。她甚至不屑于亲自对他做什么,只是冷静地、一步步地,将他推向身败名裂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本能地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响起了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觉得异常冰冷的声音。
是苏念。
“顾衍之。”她叫他的名字,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顾衍之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苏念……是你吗?你……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有什么脸面问她好不好?
苏念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极淡,带着嘲讽。
“我好不好,重要吗?”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打电话给你,是通知你一件事。”
“什么……事?”
“孩子的墓地,我已经选好了。”苏念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顾衍之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明天下午,下葬。”
顾衍之猛地从地上坐直了身体,酒醒了大半,急声道:“在哪里?告诉我地址!苏念,让我去!求求你,让我送送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啊!他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你不配。”苏念冷冷地打断他,三个字,如同三根冰锥,将他钉在原地。
“苏念!我知道我错了!我是混蛋!我不是人!但孩子……孩子也是我的啊!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求你了……”顾衍之几乎是哭着哀求。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久到顾衍之以为苏念已经挂断了电话。
终于,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漠然:
“明天下午三点,西山陵园,净心苑,第七排,第九个位置。”
说完,不等顾衍之再有任何回应,电话便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他耳边回荡。
顾衍之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呆坐了许久。
然后,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而一阵头晕眼花,但他顾不上这些,冲进浴室,看着镜中那个憔悴狼狈、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
他要去。
他必须去。
去见他的孩子……最后一面。
第十四章:西山暮雨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
西山陵园坐落在郊外,地势较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更添了几分肃穆和凄凉。
净心苑是陵园里环境相对清幽的一处,价格不菲。
顾衍之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整理过,试图恢复往日的体面,但他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憔悴和苍白,都昭示着他此刻的状态有多糟糕。
他抱着一大束纯白的百合,几乎是踩着点,在下午三点整,来到了净心苑第七排。
他一步步往前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第一、第二、第三……
他的心随着脚步一点点下沉。
终于,他在第九个位置前,停住了。
那是一个新立好的墓碑。
很小,很简洁。
黑色的花岗岩墓碑上,没有照片,只刻着一行字:
吾爱子 顾念生 之墓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立碑人:
母 苏念 立
“顾念生……”
顾衍之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
念生……念生……
是念及生命来之不易?还是……念及他顾衍之的生日?(注:此处为顾衍之的自我联想和忏悔,实际上苏念取此名寓意更为复杂,包含对生命的念想和对过往的决绝。)
无论哪一种,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看到了站在墓碑前的苏念。
她依旧是一身黑衣,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进这墓园的雾气里。她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块崭新的墓碑,看不清表情。
张律师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穿着黑衣,神情肃穆。
没有其他人。没有葬礼仪式,没有哀乐,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顾衍之喉头哽咽,他抱着花,一步步走上前,在距离墓碑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念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再也融化不开。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和这天气一样,没有温度。
顾衍之看着她,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走上前,想要将百合花放在墓碑前。
“拿走。”苏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厉。
顾衍之的手僵在半空。
“孩子不喜欢百合。”苏念的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语气淡漠,“他喜欢樱花。可惜,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樱花了。”
顾衍之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白色的百合花束掉落在湿冷的草地上,沾染了泥泞。
他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看着那个他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名字,巨大的悲伤和悔恨终于彻底击垮了他。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墓碑前,失声痛哭。
“对不起……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用手捶打着地面,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所有的骄傲、尊严,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苏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痛哭流涕,看着他忏悔,脸上没有任何动容。
直到他的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呜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顾衍之,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告诉你这里吗?”
顾衍之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苏念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无尽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孩子,埋在哪里。”
“我要你永远记住,这块墓碑的位置。”
“我要你余生的每一天,都活在对今天的记忆里,活在对他的愧疚里。”
“这是你欠他的。”
“也是你……欠我的。”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小小的墓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温柔,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撑着伞,朝着陵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张律师看了跪在地上的顾衍之一眼,默默跟上。
细雨,不知何时开始飘洒,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安眠的土地,也打湿了顾衍之跪在墓前、剧烈颤抖的脊背。
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顾念生”,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
他知道,苏念的目的达到了。
从今往后,无论他是身陷囹圄,还是苟活于世,这座小小的墓碑,都将成为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和刑场。
他亲手扼杀的未来,将在这里,日夜审判着他的灵魂。
第十五章:终章:各自的地狱
墓园一别后,顾衍之彻底沉沦。
医院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尽管他试图将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管理失察上,但几笔无法解释清楚的资金流向和药品采购环节的漏洞,最终还是让他无法完全脱身。他被免去了院长职务,并因涉嫌经济问题,被限制出境,需要随时接受进一步的调查。
顾氏集团的董事会趁机发难,以他“个人原因给集团声誉带来重大负面影响”为由,罢免了他执行董事的职位。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事业,失去了地位,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光环。
更让他痛苦的是,林薇薇那边传来了消息。在确认苏念提供的骨髓“起效”、身体状况“稳定”后,她在某个深夜,在她的主治医生(顾衍之的那位学长)的安排下,秘密转院去了国外,不知所踪。
连一句解释,甚至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
顾衍之直到收到一封来自国外的、没有寄件人署名的简短邮件时,才明白了部分真相。邮件里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林薇薇确实患有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和药物依赖,当初的“白血病”诊断是夸大其词,是为了逼他尽快想办法进行骨髓移植以“根治”她的问题,而那份高度吻合的配型报告,也是动了手脚的。她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感到抱歉,但事已至此,无颜面对,各自安好。
抱歉?
好一个轻飘飘的抱歉!
顾衍之看着那封邮件,癫狂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为了这样一个谎言,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庭,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逼走了真心爱他的妻子!
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变得更加颓废,整日与酒为伴,住在空荡冰冷的别墅里,像个幽灵。偶尔出门,也是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再也看不出昔日那个医学界天之骄子的半分风采。
他尝试过去找苏念。
他去了他们曾经的家(苏念早已搬走),去了张律师的事务所,甚至动用最后的关系网去查她的下落。
但苏念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拿走了离婚协议中她应得的那部分财产(她只要了法律明确规定属于她的那一小部分,甚至放弃了顾衍之原本想作为补偿给她的巨额资产),然后,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不留一丝痕迹,不给他任何一点弥补(或者说纠缠)的机会。
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他最严厉的惩罚——永远的失去,和永无止境的悔恨。
而苏念,在安葬了孩子,处理完与顾衍之法律上的纠葛后,带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离开了这座让她伤痕累累的城市。
她去了一个南方临海的小城,那里气候温暖,四季常青,没有刺骨的寒冷,也没有……记忆里那场绚烂而残酷的樱花雨。
她用自己名下原本就有的一笔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名字叫“念初”。
念念初心,还是……念念当初?
无人知晓。
她很少说话,白天安静地打理花店,晚上就对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轻声细语,仿佛在和孩子说着悄悄话。
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血色,但眼神深处,那抹沉淀下来的哀伤和孤寂,却从未真正散去。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层出不穷的、关于顾衍之身败名裂的新闻推送,眼神平静无波。
没有快意,也没有同情。
就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对她而言,顾衍之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爱情,早已在孩子停止心跳的那一刻,随之死亡。
她的余生,只剩下怀念,和带着这份怀念,孤独地走下去。
一座城,困住了一个疯魔忏悔的灵魂。
另一座城,住着一个心死但努力活下去的母亲。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大半个中国的距离。
更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死亡”与“宽恕”的鸿沟。
各自困在,各自的地狱里。
永世不得解脱。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