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酒店后厨的排风扇,轰隆隆地响,像一头喘不上气的牛。我叫李卫国,四十九岁,一个干了快三十年的维修工。
引子
那通催命似的电话打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拧一颗生了锈的螺丝。
酒店后厨的排风扇,轰隆隆地响,像一头喘不上气的牛。我叫李卫国,四十九岁,一个干了快三十年的维修工。
“喂,老李,三楼宴会厅的空调!赶紧的!贵客都热着了!”
电话是工头老张打来的,嗓门大得能穿透噪音。我“哎”了一声,把扳手往工具包里一塞,起身时膝盖“咔吧”响了一下,酸疼得我龇了龇牙。
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油污,洗都洗不掉,这是我吃饭的家伙留下的印记。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快步走向宴会厅。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门口,站着一排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我这身沾着油渍的蓝色工装,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低着头,从侧门溜了进去。
里面正举办一个什么“企业家峰会”,台上的人西装革履,口若悬河。我没心思听,只想赶紧把空调修好走人。
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主席台侧上方,我得爬上一个人字梯。刚把梯子架好,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主席台。
只一眼,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
坐在主位旁边的一个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手腕上那块表在灯光下闪着精光。他不是别人,正是陈进。
尽管三十多年没见,但他那双眼睛,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我到死都忘不了。
我的呼吸瞬间就乱了。手里的扳手差点没拿稳,掉下去。
就是他,一九八七年那个冬天,在巷子口抢了我揣在怀里给我娘的最后一个烤红薯饼的那个半大孩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只剩下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样。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眼神朝我这边飘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我看见他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一秒。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惊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喉咙里干得发涩,挤出一个名字:“陈进?”
声音不大,但在他听来,或许像一声炸雷。
他看见我了。他认出我了。我敢肯定。
我以为他会站起来,会惊讶,会激动,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叫我一声“卫国哥”。
可他没有。
他只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然后扭过头,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人继续交谈。
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我。
就好像,我只是墙角的一抹灰尘,或者梯子上一个无关紧要的零件。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巨大失望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扶着梯子,才没让自己晃倒。
【内心独白】
我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又酸又胀。三十多年了,我以为那张饼早就消化在了岁月里,没想到,它还在胃里烙着,一碰就疼。他现在是“贵客”了,我呢?我还是那个穿着破工装的李卫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道理我都懂,可心里这道坎,怎么就过不去呢。
工头老张又在催了:“老李,发什么愣!赶紧修啊!”
我回过神,手脚发软地爬上梯子。宴会厅里的掌声、笑声、谈话声,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我打开空调外壳,里面的线路乱七八糟,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埋头修理,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我没去擦,任由它流。
也许,流出来的不是汗,是憋了三十多年的委屈。
修好空调,我没敢再看主席台一眼,收拾好工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走出酒店大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感觉自己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
为什么?陈进,你为什么要扭头就走?
那个冬天,我娘把你领回家,那三个月,我们家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
第1章 那通电话
回到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我们家住在南城的老居民区,楼道里的灯坏了半个月,物业也不管。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五楼爬。
钥匙插进锁孔,拧开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回来了?手怎么这么凉?”妻子刘芳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工具包,顺手摸了下我的手。
“没事,外面风大。”我换了鞋,声音有些沙哑。
饭菜还在桌上温着,一盘炒青菜,一碗炖豆腐,还有半条早上剩的鱼。儿子李晓安坐在桌边,戴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拉着。
“晓安,吃饭了还看手机,眼睛还要不要了?”我皱了皱眉,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儿子不耐烦地摘下耳机:“知道了,爸。”
刘芳给我盛了碗饭,递过来:“今天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对。工头又给你气受了?”
我扒拉了两口饭,嘴里却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酒店里陈进那张冷漠的脸,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没。”我闷声说。
“还没?你那点心事都写在脸上了。”刘芳给我夹了块豆腐,“有事就说出来,别憋着,憋出病来谁管你。”
我放下筷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我今天……看见陈进了。”
刘芳愣了一下,显然没立刻想起这个名字。她想了想,才试探着问:“陈进?哪个陈进?是咱家以前……”
“对,就是他。”我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ar的颤抖,“三十多年前,我妈从街上领回来的那个。”
刘芳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哎哟,那可是有些年头了。在哪儿看见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希尔顿酒店,企业家峰会。他是贵客,坐主席台的。”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但“贵客”两个字还是咬得特别重。
“那不是挺好嘛,出息了。”刘芳随口说。
“好?”我冷笑一声,“他看见我了,扭头就走,装不认识。”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儿子晓安也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我。
刘芳脸上的那点笑意也消失了,她放下碗筷,看着我:“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我一拍桌子,把晓安吓了一跳,“我叫他了,他明明听见了,眼神都对上了,他就是装不认识!”
【内心独白】
我为什么要发火?对着老婆孩子发什么火?可我控制不住。那种被最亲近的人当成垃圾一样丢掉的感觉,太伤人了。我妈当年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给他做新衣服,教他写字。我省下来的那块饼,最后也进了他的肚子。这一切,难道就像一阵风,吹过就没了吗?
刘芳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哎,也许……也许他有什么难处呢?”
“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穿名牌,戴名表,出入五星级酒店,前呼后拥的。我看他是发达了,怕我们这些穷亲戚沾上他,丢他的人!”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爸,你小点声,邻居都听见了。”晓安小声提醒我。
我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撞枪口上:“听见怎么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我跟你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这么回报我们?”
晓安被我吼得脸一红,梗着脖子顶了一句:“我没玩,我在查资料!我想考美术学院,跟您说了多少遍了!”
“考美术?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毕业了还不是跟街上画画的一样,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我告诉你李晓安,老老实实给我考个正经大学,学个技术,比什么都强!”
“爸,你不懂!”
“我不懂?我是你老子,我还不懂?”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刘芳站起来,把我们父子俩隔开,“卫国,你今天火气太大了。晓安,回你屋去。”
晓安瞪了我一眼,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刘芳。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水泥。
刘芳坐回我身边,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你想想,都三十多年没见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跟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可能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怕尴尬。”
“尴尬?我妈在天上看着呢,他有什么脸尴尬?”我眼睛有点红。
“那你还想怎么样?冲到他公司去,跟他理论一番?有用吗?人家保安都不让你进门。”刘芳的话很现实,也很扎心。
是啊,我能怎么样呢?我就是一个修管道、拧螺丝的维修工,人家是坐主席台的大老板。这个世界,早就不讲三十多年前那点恩情了。
那晚,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过去的事。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我十二岁,揣着我娘给我的一毛钱,去巷子口的王大爷那儿买刚出炉的烤红薯饼。那是我娘最爱吃的。我把热乎乎的饼揣在怀里,往家跑。
就在快到家门口的拐角,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孩冲出来,一把抢过我怀里的饼,转身就跑。
我当时就懵了,反应过来后追了上去。那男孩跑得飞快,但大概是太饿了,没跑多远就停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那个还烫手的饼往嘴里塞。
我追上去,揪住他的衣服:“你还我饼!”
他一边嚼,一边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我,不说话。那眼神,一半是狼崽子似的凶狠,一半是掩不住的惊恐。
我俩正撕扯着,我娘闻声出来了。
我娘没骂他,反而拉着他冻得通红的手,轻声问:“孩子,饿坏了吧?慢点吃,别噎着。”
那个男孩,就是陈进。
后来,我娘把他领回了家。他是个孤儿,从乡下跑出来的。我娘看他可怜,就让他住了下来。
那三个月,我们家本来就不宽裕,却没让他饿过一顿。我娘把我过年才舍得穿的新棉袄给了他。我爹手把手教他认字,写自己的名字。我把我的小人书都拿出来给他看。
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可现在,这个“亲兄弟”,却在我叫他的时候,扭头就走。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拧螺丝的时候,差点把手划了。接电线的时候,差点接错。
工头老张看我状态不对,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根烟。
“老李,有心事啊?”
我接过烟,没点,夹在手里。“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魂都丢了。”老张拍拍我的肩膀,“是不是为了你儿子的事?我听你家那口子说了,想考美院,学费不便宜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昨天跟儿子的争吵。跟陈进的事比起来,这事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哎,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管不住了。”我叹了口气。
“也是。不过老李,你这技术,在咱们这小破厂里屈才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个活儿?我一亲戚,开了个装修公司,正缺你这样的老师傅,管水电。一个月,少说这个数。”老张伸出八个手指头。
八千。是我现在工资的两倍还多。
要是以前,我肯定会动心。可现在,我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内心独白】
八千块,对我们这个家来说不是小数目。有了这笔钱,晓安的学费就不用愁了,刘芳也能少上点夜班,不用那么辛苦。可我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钱是好东西,能解决很多问题。但它能解决我心里的疙瘩吗?它能换回陈进那句“卫国哥”吗?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有些东西,比钱更重。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请问是李卫国,李师傅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很客气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是我,你哪位?”
“您好,我是宏远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我姓王。我们陈董,想请您明天中午一起吃个便饭,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宏远集团?陈董?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陈进!他终于联系我了!
第2章 一顿尴尬的饭
挂了电话,我捏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工头老张凑过来:“谁啊?看你这表情,跟中了彩票似的。”
“一个……一个朋友。”我含糊地应付着。
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激动,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他终究还是联系我了。这说明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哥”,还没有忘本。昨天在酒店,他可能真有什么难处,不方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认我。
对,一定是这样。
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瞬间松动了不少。连带着看周围的一切都顺眼了许多。
“老张,你刚才说的那个活儿,我再考虑考虑。”我把烟还给他,心情好了不少。
“行啊你老李,我就说你是个有本事的。”老张乐呵呵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菜市场,破天荒地买了半只烧鸡,还称了二斤刘芳爱吃的虾。
日子就像这老城区的墙皮,看着还行,一碰就掉渣。难得有件高兴事,得庆祝一下。
回到家,刘芳看见我手里的烧鸡和虾,惊讶得不行。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发奖金了?”
“比发奖金还高兴。”我把东西放下,把陈进要请我吃饭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刘芳听完,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我预期的那么高兴,反而多了几分担忧。
“他请你吃饭?在哪儿吃?”
“他秘书打电话来的,说明天中午,地点待定。”
“还派秘书通知,架子不小啊。”刘芳撇撇嘴,“卫国,我跟你说,你明天去,多听少说。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跟咱们不一样。别到时候话说重了,下不来台。”
“我知道。”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我们是兄弟,吃顿饭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
【内心独白】
刘芳就是想得太多,女人家家的,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和陈进是什么关系?那是过命的交情。我娘当年可是救了他的命。他请我吃饭,肯定是想叙叙旧,跟我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我只要去了,把话说开了,什么疙瘩解不开?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解释完,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哥都懂”。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请了半天假。
打开衣柜,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要么是洗得发白的旧T恤,要么是沾着油点的工装。
最后,还是找出了儿子晓安的一件深蓝色夹克。我穿上试了试,袖子短了一截,肩膀也紧绷绷的,别扭得很。
“就穿这个吧,比你那工装强多了。”刘芳帮我把领子翻好,“看着精神点。”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那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眼角也爬上了皱纹。穿着儿子的衣服,更显得有些滑稽。
“要不,还是穿我自己的吧。”我有点不自在。
“不行,就这件!”刘芳态度很坚决。
十一点半,陈进的秘书小王打来电话,说车已经在楼下等我了。
我从窗户往下一看,一辆黑色的奥迪A6,锃亮锃亮的,停在我们这破旧的居民楼下,显得格外扎眼。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指指点点。
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我下了楼,司机已经帮我打开了车门。我有点局促地坐了进去。车里的真皮座椅,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皮革味。
车子平稳地启动,很快驶离了我们那片嘈杂的老城区。
吃饭的地点,是一家看起来很高级的私房菜馆,藏在一个幽静的院子里。
小王领我进了一个包间。陈进已经到了。
他还是昨天那身打扮,只是换了件休闲款的衬衫,没打领带,显得随意了一些。
看见我进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卫国哥,你来了!快坐,快坐。”
这声“卫国哥”,叫得我心里一阵舒坦。
“陈进。”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卫国哥,昨天在酒店,人多眼杂,实在是不方便。你别往心里去。”他亲自给我倒了杯茶,姿态放得很低。
“没事,我懂。”我端起茶杯,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解开了。
果然,他是有苦衷的。
菜很快就上来了,都是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精致菜肴。
陈进不停地给我夹菜,跟我聊着过去的事。
“卫国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去河里摸鱼,结果你掉水里了,还是我把你拉上来的。”
“我哪儿掉水里了,是你自己脚滑了,我拉的你。”我笑着纠正他。
“是吗?哈哈,我记错了,记错了。”他打着哈哈。
气氛看起来很融洽,但我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但唯独没有提我娘,没有提那三个月我们家是怎么照顾他的。
就好像,那段记忆被他刻意地抹掉了。
他不停地问我现在的情况,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问晓安学习怎么样。
我一一答了。当我说到自己还是个维修工,一个月就三四千块钱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ar的怜悯。
那眼神,刺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卫国哥,你这技术,干个维修工太屈才了。”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这样吧,你来我公司上班。我给你安排个后勤部副经理的职位,不用你干什么活,就是管管人,巡查一下设备。一个月,我给你开一万五。”
一万五。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内心-独白】
一万五一个月,后勤部副经理。听起来多诱人啊。这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大又香。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感觉这不像一份工作,更像一种施舍。他是在可怜我,是在用钱来弥补他心里的那点亏欠。他不是在请一个“哥”,而是在打发一个“穷亲戚”。
我沉默了。
包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陈进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端起酒杯:“卫国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咱们是兄弟,我好了,就不能看着你还过得这么辛苦。”
“我过得不辛苦。”我打断他,声音有些硬,“我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挣多少是多少,心里踏实。”
陈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卫国哥,你……”
“陈进,”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找你要工作,也不是为了找你要钱。我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
“昨天在酒店,你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这才是这顿饭的核心。前面的所有寒暄,所有回忆,都只是铺垫。
陈进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我说了,人多,不方便。”他的眼神开始躲闪。
“不方便?”我冷笑,“我看不是不方便,是怕丢人吧?怕别人知道,你这个大名鼎鼎的陈董,还有我这么个穷酸的哥哥。”
“不是的!卫国-国哥,你误会了!”他急忙解释,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误会了?”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陈进,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当年要不是我娘,你早就冻死在街头了!我们家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把我最好的衣服给你穿,我爹一个字一个字教你写名字!这些你都忘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门外的服务员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陈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忘……”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没忘?没忘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在你眼里,我们家的那点恩情,是不是连你身上这件衣服的一个扣子都不值?”
“不是的!”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碰倒了桌上的酒杯。红色的酒液洒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桌布,像一滩刺眼的血。
“卫国-国哥,你听我解释……”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看起来很精干的女人走了进来,是他的秘书小王。
“陈董,市政府的张秘书长到了,在隔壁等您。”
陈进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回头看了一眼小王,又回头看了一眼我,脸上满是挣扎和焦灼。
最后,他一咬牙,对我说道:“卫国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额头的汗,就跟着小王匆匆走了出去。
包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和那滩刺眼的红色酒渍。
我坐在那儿,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第3章 墙角的裂缝
我在那个空荡荡的包间里,坐了足足半个小时。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那杯给我倒的茶,也早就没了热气。
陈进没有回来。
连那个姓王的秘书,也没再出现。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马上回来”,不过是脱身的借口。那个什么“张秘书长”,来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把话挑明的时候来。
这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我,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心里的那点火气,慢慢变成了冰冷的失望。就像一块烧红的铁,被猛地扔进了冰水里,“刺啦”一声,只剩下了一缕白烟和死寂。
我站起身,没再看那桌子菜一眼,径直走出了包间。
门口的服务员看见我,客气地问:“先生,单已经买过了。”
我点点头,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连饭钱都算计好了,就是没算计好该怎么面对我。
走出那个幽静的院子,外面的阳光晃得我眼睛疼。我没有坐公交,也没有打车,就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他真的觉得亏欠,为什么不敢堂堂正正地面对我?如果他真的觉得我是个累赘,又何必假惺惺地请我吃这顿饭,许诺我一个什么副经理?
我想不通。这比他昨天直接扭头就走,更让我难受。
那是一种被愚弄,被敷衍的屈辱感。
回到家,刘芳看我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谈得不好?”
我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刘芳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我旁边。“他为难你了?”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他没为难我。他要给我一个月一万五,让我去他公司当副经理。”
刘芳“啊”了一声,眼睛都瞪大了。“一万五?那……那不是挺好吗?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啊你!”刘芳急了,声音都高了八度,“李卫国,你是不是傻?一个月一万五!有了这钱,晓安上美院的学费、画材费,不就都解决了吗?你还跟他置什么气啊!”
“那不是工作,那是施舍!你懂不懂?”我也火了,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看我可怜,用钱打发我呢!我李卫国再穷,还没到要饭的地步!”
【内心独白】
我跟刘芳吼什么呢?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一万五,对她来说,是解决所有难题的钥匙。她不明白我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在她看来,自尊不能当饭吃,不能给儿子交学费。可对我来说,如果连这点骨气都没了,那我跟趴在地上乞讨有什么区别?我爸妈教我的,是堂堂正正做人,不是摇尾乞怜。
“骨气?骨气能当饭吃吗?”刘芳眼圈红了,“你看看咱们这个家!晓安要学画画,一节课好几百!我跟你,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多少?你天天起早贪黑,修这修那,累出一身病,人家认吗?人家不还是觉得你可怜,才‘施舍’你吗?”
刘芳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引以为傲的手艺,在我引以为傲的“凭本事吃饭”,在陈进那种人眼里,可能真的就只是“可怜”。
我和刘芳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她哭着摔门进了卧室。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像一尊雕像。
墙角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就像我们这个家,表面上看起来还完整,其实内里已经有了裂痕。
儿子晓安从房间里探出头,小声叫我:“爸。”
我没理他。
他走过来,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爸,这是我们画室的缴费单,老师说,下个学期的费用该交了。”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一万二。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我脸上。
我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拒绝了陈进。可现实呢?现实就是我连儿子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我是不是很失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整个人都像被抽了筋,提不起一点精神。
中午吃饭的时候,厂里的老师傅老王头坐到我旁边。
“卫国,听说你昨天去见大老板了?”
我心里一惊,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快?
“王叔,你听谁说的?”
“你还想瞒着?你家那口子昨天跟我们家那老婆子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什么都说了。”老王头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卫国啊,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但是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该低头就得低头。”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扒着饭。
“那个陈进,我有点印象。”老王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这几年发得很快,生意做得很大。但是……外面的传言,不太好听。”
“什么传言?”我立刻抬起头。
“都说他……手不太干净。为了拿项目,什么手段都用。前几年,他有个合伙人,跟他一起打江山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一脚踢出去了,听说亏得血本无归,差点跳楼。”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一个为了利益可以踢走合伙人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三十多年前的一饭之恩?
我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了。
或许,他不是怕我沾上他,而是怕从我身上,看到他已经失去的那些东西。比如,良心。
下午,我正在车间干活,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接听键。
“李师傅,您好,我是宏远集团的小王。”还是那个客气的女声。
“什么事?”我的声音很冷。
“是这样,我们公司城南的一个项目,中央空调系统出了点问题,找了好几拨人都没修好。陈董推荐了您,说您技术好。想请您过去帮忙看一下,费用方面,您放心,绝对不会亏待您。”
我愣住了。
让我去给他干活?
这是什么意思?又是一次试探?还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我不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师傅,您别急着拒绝。这个项目对我们公司很重要,我们是真的需要您的帮助。陈董说,只要您能修好,除了正常的维修费,他私人再给您五万块钱。”
五万。
又是一个砸在我头上的数字。
加上那一万二的学费,就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办?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是向他低头,用我的手艺去换他的钱。
不去,儿子的学费怎么办?刘芳的眼泪怎么办?
我捏着电话,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第4章 生锈的阀门
我最终还是去了。
不是为了那五万块钱,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我是个手艺人,听见有别人修不好的机器,就跟猎人看见了狡猾的狐狸一样,心里痒痒。
对,我就是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让他们束手无策。
刘芳知道后,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把工具包收拾得更利索了些,还往里面塞了一个干净的毛巾和一瓶水。
我知道,她心里是希望我去的。
那个项目在城南的开发区,是一个新建的写字楼,还没完全竣工。
小王秘书在楼下等我。看见我,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李师傅,您可算来了。”
我点点头,没多说话,跟着她进了大楼。
出问题的是顶楼的中央空调主机。整个楼层的温度,比蒸笼还热。几个穿着其他公司工装的维修工,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抽烟。
看见我来,一个看起来像工头的人站起来,一脸不屑地上下打量我。
“小王秘书,这就是你们请来的高人?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小王脸色有点尴尬:“周工,这位是李师傅,经验很丰富的。”
那个周工冷笑一声:“经验?我们这几个,哪个不是十几二十年的老师傅?这机器是德国进口的最新型号,图纸都是德文,他看得懂吗?”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主机前。
这台机器确实是个大家伙,比我们厂里所有的设备都复杂。控制面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按钮和指示灯。
我绕着主机走了一圈,侧耳听了听运行的声音。
声音很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我打开侧面的检修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的管道错综复杂,像人体的血管。
我没去看那本德文图纸,而是直接用手,一根一根地去摸那些管道的温度。
“嘿,你干嘛呢?小心烫着!”周工在旁边喊。
我没理他。我的手,就是我的眼睛。干了三十年,什么样的机器我没摸过?机器跟人一样,也有脾气,有脉搏。哪儿发热,哪儿冰凉,一摸就知道。
摸到一根主冷却管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这根管子,异常的冰冷,而且还在微微地颤抖。
问题就在这儿。
“有管钳吗?大号的。”我回头问。
周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让人递给我一把大号管钳。
我找到连接那根冷却管的一个主阀门,用管钳卡住,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力。
阀门纹丝不动。
它锈死了。
这栋楼还没交付使用,阀门怎么会锈得这么厉害?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没用的,我们试过了,根本拧不动。”周工在旁边说风凉话。
我没放弃,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
阀门,松动了一丝。
有门!我心里一喜,继续加力。
“嘎——吱——”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个锈死的阀门,被我一点一点地,拧开了。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冷气喷涌而出,吹得我头发都立了起来。
紧接着,空调主机沉闷的运行声,瞬间变得顺畅起来。整个楼层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
旁边那几个维修工,都看傻了。
那个周工,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这……这就好了?”
我没理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原理很简单。这个阀门因为质量问题,内部生锈卡死了,导致冷却液无法正常循环。他们只知道看图纸,对着电脑检查数据,却忽略了这种最原始、最基本的机械故障。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
陈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恢复正常运转的主机。他脸上露出惊讶又欣喜的表情。
“卫国哥!”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真是神了!他们弄了三天都没弄好,你半个小时就解决了!”
他的手很热,也很用力。
我抽回自己的手,淡淡地说:“举手之劳。一个阀门锈死了而已。”
“阀门锈死了?”陈进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沉,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项目经理吼道:“怎么回事?采购的阀门是什么牌子的?不是让你们用最好的吗?”
那个项目经理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陈……陈董,这批阀门是……是王副总那边负责的……”
陈进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没再追问下去,而是转过头,重新对我挤出笑容。
“卫国哥,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你帮了我大忙了。”
【内心独白】
他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可我心里没有半点喜悦。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和我睡一个被窝的兄弟,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他关心的是项目,是损失,是哪个手下办事不力。他或许感谢我的技术,但他真的理解我这个“手艺人”的价值吗?在他眼里,我解决的只是一个生锈的阀-门,但在我心里,我守护的是一份三十年的匠心。
“不用谢。活儿干完了,我该走了。”我开始收拾我的工具包。
“哎,别急啊卫国哥。”陈进拉住我,“说好的,五万块钱,一分都不会少。”
他示意旁边的小王秘书。小王立刻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里一阵翻腾。
我需要这笔钱。为了晓安,为了刘芳,为了这个家。
可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下。
“陈进,我问你,这个阀门,为什么会锈得这么厉害?”我盯着他的眼睛。
陈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
“可能是……供应商以次充好。这事我会查清楚的。”
他在撒谎。
我虽然不懂做生意,但我懂这些零件。这种核心部件,如果不是用了劣质材料,或者在施工中偷工减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锈成这样。
老王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手不太干净。为了拿项目,什么手段都用。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我把他递过来的信封推了回去。
“维修费,按市价给我结了就行。这五万块,我不能要。”
陈进急了:“卫国哥,你这是干什么?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这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是我凭手艺挣的工钱。这五-万,不是工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陈进,我娘当年教我们,做人要实在,不能占小便宜,更不能昧良心。这话,你还记得吗?”
我提到了娘。
陈进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呆立在原地,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5章 妻子的眼泪
我最终还是没要那五万块钱。
我让小王秘书按照厂里外出维修的标准,给我结了三百块钱的工钱,然后就离开了那栋崭新的写字楼。
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陈进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失魂落魄。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回到家,刘芳已经做好了晚饭。
她看我两手空空,神色疲惫,心里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
饭桌上,气氛很沉闷。
“钱……没要回来?”刘芳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叫要回来?那本来就不是我的钱。”我闷声说,“我只要了三百块工钱。”
“三百?”刘芳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李卫国!你是不是疯了!五万块!不是五百块!你知不知道那五万块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为了钱,连我妈教我的道理都不要了?”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道理?道理能给晓安交学费吗?道理能让你老婆不大半夜去超市理货,挣那点辛苦钱吗?”刘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李卫国,我跟你过了二十多年,我不知道你这么死心眼!那是你应得的!你帮他解决了大问题,他给你钱,天经地义!”
“那不是一回事!”我吼道,“他那是偷工减料!那个阀门根本就是劣质产品!我拿了他的钱,不就等于帮他掩盖这件事吗?我成了什么了?他的帮凶!”
“帮凶?你想得太多了!”刘芳哭着说,“你就是个修空调的,你修好了,拿钱走人,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你管他什么阀门,什么偷工减料!你以为你是谁啊?救世主吗?”
“我不是救世主!我就是我!我李卫国,不能做对不起我妈的事!”
“你妈你妈!你妈都走了多少年了!你能不能为我们这个活着的家想一想!”
刘芳的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
是啊,我口口声声为了我妈,为了那点所谓的良心和原则。可我有没有想过我身边的人?我有没有想过刘芳的辛苦,晓安的未来?
我看着刘芳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的双手,心里一阵绞痛。
我做错了吗?
【内心独-白】
我真的做错了吗?我守着我那点可怜的清高,却让我的妻子流泪,让我的儿子为学费发愁。我以为我守住的是尊严,可一个让家人跟着受苦的男人,又有什么尊严可言?陈进用钱来解决问题,简单粗暴,但我呢?我除了用一些虚无缥缈的“道理”来标榜自己,还能给这个家带来什么?
那晚,我和刘芳冷战了。她睡卧室,我睡沙发。
深夜,我听见卧室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给老张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请一天假。
我去了银行,查了我们家所有的存款。
存折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一共是三万七千八百二十六块五毛。
距离晓安那一万二的学费,还差得远。这还是我们俩省吃俭用了好几年的结果。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存折单,站在银行门口,感觉手脚冰凉。
现实,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坚持的那些东西,在现实面前,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一击?
下午,我一个人去了我妈的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我妈笑得很慈祥。
我跪在墓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我该怎么办?”我在心里问。
“你说,做人要实在,要对得起良心。可我现在,快对不起你儿媳妇,对不起你孙子了。”
“那个陈进,他变了。他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他变得我不认识了。可他有钱,他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而我,除了守着你教我的那些道理,什么都做不了。”
“妈,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风吹过墓地,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叹息。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都麻木了。
起身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我的坚持,要以家人的痛苦为代价,那这份坚持,不要也罢。
不就是低个头吗?
为了刘芳,为了晓安,我低这个头。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我曾经无比厌恶的号码。
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迟迟没有按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焦急的男人声音。
“喂?请问是李卫国,李师傅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宏远集团工程部的老周啊!就是昨天在城南项目跟您见过面的那个!”
是那个一开始看不起我的周工。他找我干什么?
“李师傅,出大事了!您快来一趟吧!陈董……陈董他出事了!”
第6章 真相大白
我赶到宏远集团总部的时候,楼下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
公司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员工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慌张。
周工在门口等我,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
“李师傅,你可来了!”他拉着我,急匆匆地往电梯走。
“到底怎么回事?陈进怎么了?”我问。
“被带走调查了!”周工擦了擦额头的汗,“就因为昨天那个阀门的事!今天一早,纪委和质监局的人就来了,直接封了城南的项目,把所有相关的负责人都带走了,包括陈董!”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因为那个阀门?
“这……这么严重?”
“何止是严重!”周工一脸后怕,“后来我们才知道,昨天被您拧开的那个阀门,是一个关键的消防冷却管路阀门!那批劣质阀门不止一个,整个消防系统里,用了几十个!要是真发生火灾,中央空调不降温事小,消防系统失灵,整栋楼的人都得完蛋!”
我听得手心直冒冷汗。
我昨天拧开的,不只是一个生锈的阀门,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那……这事跟陈进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说他不知情吗?”
“他当然知情!”周工压低了声音,“这事就是他那个小舅子,王副总干的!他为了贪那点差价,用劣质阀门替换了合同里的进口货。陈董一开始是反对的,但后来……后来他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就默许了。这事公司里几个高层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说。”
电梯到了顶楼。
陈进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两个警察。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搜查。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导的警察,正在跟小王秘书谈话。
小王秘书哭得梨花带雨。
“我们陈董,他不是坏人……他就是……就是太重感情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为什么眼神躲闪,为什么在我提到“良心”的时候,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不是怕我这个穷亲戚沾上他。
他是怕我。
怕我这个还记着我娘教诲的人,看到他如今这副被利益和人情捆绑,身不由己的模样。
他守不住底线,所以他不敢面对守着底线的人。
那一万五的月薪,那五万块的“感谢费”,不是施舍,也不是封口费。
那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愧疚和自卑的补偿。他想用钱,把我拉到和他一样的“泥潭”里,这样,他的心里或许能好过一点。
他不是看不起我,他是看不起他自己。
【第三人称视角】
李卫国站在办公室门口,像一个局外人。他看着那个曾经让他无比向往,又无比厌恶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个风暴的中心。他看到陈进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不是他妻儿的照片,而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合影。照片上,一个慈祥的中年妇女,领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是他李卫国,另一个,就是当年的陈进。照片里的陈进,笑得羞涩又开心,紧紧地挨着那个被他叫做“婶儿”的女人。
李卫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忘。
他只是,回不去了。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宏远集团。
他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城南的那个项目工地。
工地已经被封锁了,拉起了警戒线。
他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栋他亲手“拯救”了,又亲手“引爆”了的大楼,百感交集。
如果我昨天收下了那五万块钱,是不是就意味着,我默许了这一切?
如果我没有点破那个阀门的真相,是不是这栋楼就会带着巨大的安全隐患投入使用?
如果……
没有如果。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在冥冥之中,竟然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灾难。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我妈教我的道理,不仅仅是我李卫国的良心。
我守住的,是更多无辜的人的生命。
那一刻,我一直以来紧绷的,纠结的,自我怀疑的心,突然就释然了。
我挺直了腰杆。
我李卫国,一个修了一辈子管道和螺丝的维修工,在这一刻,感觉自己比任何一个“大老板”都富有。
我的手机响了。
是刘芳打来的。
“卫国,你在哪儿啊?我听人说宏远集团出事了,你没事吧?”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担忧。
“我没事。”我听着她的声音,眼眶有点发热,“我好得很。”
“你快回来吧,我……我害怕。”
“好,我马上就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不再纠结于陈进的背叛,不再纠结于那一万五的工作,也不再纠结于那五万块钱。
我知道,我该走什么样的路了。
第7章 那张旧饭桌
我回到家的时候,刘芳正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
看见我推门进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的衣服都抓皱了。
“你吓死我了!我打你电话,你好久才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暖暖的。
“没事了,都过去了。”
晓安也从房间里跑出来,紧张地看着我。
我让他们都坐下,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从消防隐患,到陈进被带走,再到他办公室里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客厅里一片寂静。
刘芳和晓安都听呆了。
“天哪……”刘芳捂着嘴,满脸的后怕和震惊,“幸亏……幸亏你昨天没收那钱,没答应去他那儿上班。”
我看着她,笑了笑:“现在不怪我死心眼了?”
刘芳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哪儿知道会是这样……我就是觉得……为了晓安……”
“我懂。”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此刻,我却觉得无比温暖和踏实,“是我不好,昨天不该跟你发火。”
“爸,妈,也怪我。”晓安在一旁小声说,“要不是我非要学画画,你们也不会为钱吵架。”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爸,我想好了。美院我不考了。我去找个工作,早点挣钱,帮家里分担。”
我看着儿子瞬间长大了的脸,心里又酸又软。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呢。想学,就去学。钱的事,爸来想办法。”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他,“你爸我,有手有脚,有三十年的手艺,还养不活你们娘俩了?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觉得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我想通了。”
我转头对刘芳说:“老张介绍的那个装修公司的活儿,我明天就去问问。八千块一个月,虽然累点,但凭我自己的本事挣钱,踏实。等我稳定下来,你就把超市那活儿辞了,别那么辛苦了。”
刘芳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感动的泪水。
“卫国……”
【内心独白】
家,是什么?家不是金碧辉煌的房子,不是银行卡里有多少存款。家是这张用了二十多年的旧饭桌,是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有商有量,互相体谅。我以前总觉得,要给他们最好的物质生活,才算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现在我才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主心骨不能歪。只要我们一家人的心在一起,再大的坎,都能迈过去。
几天后,陈进的事情上了本地新闻。
偷工减料,重大安全隐患,涉案金额巨大。他作为法人代表,难辞其咎。
据说,在调查的时候,他很配合,主动交代了所有问题,尤其是他那个小舅子的事情。或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又过了几天,小王秘书给我打来电话。
她说,是陈进在里面托人带话,让她联系我。
“李师傅,陈董说,他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婶儿。”小王的声音很低沉,“他还说,他名下有一笔干净的钱,是他创业初期,靠自己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想把这笔钱,转到你儿子的名下,算是……算是替婶儿给你弟弟交学费了。”
我沉默了很久。
“你告诉他,”我缓缓地说,“心意我领了。钱,就不用了。我李卫国的儿子,我养得起。”
“可是陈董说,这是他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他希望你能接受,不然他一辈子都无法心安。”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如果他真有心,就以我母亲的名义,成立一个助学基金,去帮助那些像他当年一样,读不起书的穷孩子。也算是,替我娘积德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陈进最终会怎么判,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但我们之间的那段恩怨,到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个抢我红薯饼的少年,那个在我家住了三个月的“弟弟”,那个在酒店里扭头就走的大老板,最终,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母亲教他的那条路上。
秋天的时候,我正式去了老张介绍的装修公司。
活儿确实累,每天都灰头土脸的,但心里亮堂。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了八千五,厚厚的一沓,带着我的汗水和尊严。
我把钱交给刘芳,她数了好几遍,笑得合不拢嘴。
晓安也争气,在一次全国性的青年美术比赛里,拿了个二等奖,奖金有五千块。他把钱交给我,说这是他挣的第一笔“巨款”,用来补贴家用。
那个周末,刘芳用我新拿的工资,买了很多菜,做了一大桌子。
我们一家三口,围着那张旧饭桌,吃得热热闹"闹。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妻子脸上的笑容,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酒是普通的二锅头,有点辣,但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的。
我知道,这才是生活本来的味道。
来源:优雅蛋糕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