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是李伟经过四次婚姻,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它不高,不会吵到已经不存在的枕边人;它不低,足以盖过这间一室一厅里,过于庞大的寂静。他往空荡荡的沙发右侧瞥了一眼,那里仿佛还陷着一个看不见的轮廓。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值,是李伟经过四次婚姻,唯一保留下来的习惯。它不高,不会吵到已经不存在的枕边人;它不低,足以盖过这间一室一厅里,过于庞大的寂静。他往空荡荡的沙发右侧瞥了一眼,那里仿佛还陷着一个看不见的轮廓。
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李伟和同样年轻的陈婧,一人一边,抱着三岁的女儿月月。他咧着嘴笑,意气风发,陈婧则低头浅笑,眉眼温柔。这张照片,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他每次搬家都会带上,却从不敢摆出来。
他今年五十了,上个月,第四任妻子拖着行李箱,在门口冷冷地对他说:“李伟,你这辈子,心里就没装下过第二个人。”
他当时没反驳。现在,他对着电视里无聊的综艺节目,反常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像水草,将他层层缠绕,拖向记忆的深海。客厅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在质问他。
“如果当初……”他喃喃自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有如果。当初是他自己摔门而去的,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是女儿月月发来的信息,简短得像一道命令:“爸,我下周订婚,你有空来吗?”
“有空”两个字,像两根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口最软的地方。二十多年,女儿的家长会、毕业礼、第一份工作的庆祝宴,他总是在“没空”和“下次一定”中缺席。如今,她要订婚了,却还客气地问他一句“有空吗”。
李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想说“有”,又怕看到陈婧那张疏离又客气的脸。他想说“没有”,又怕这辈子再也抓不住与女儿有关的任何重要时刻。
他最终回了一个字:“好。”
发送键按下去,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放下手机,他又把电视音量调回了35。这个数值,是当年陈婧定的。她说,这个音量,既能听清台词,又不耽误月月在房间里做作业。
他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原来,他怀念的不是那个音量,而是那个能心安理得听着这个音量,等着妻子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听着女儿房里传来沙沙写字声的,再也回不去的夜晚。
引子
李伟的五十岁生日,是在搬家公司嘈杂的指挥声中度过的。这是他第七次搬家,第四次离婚。最后一任妻子,比他小十五岁,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要,只留下满屋子不属于他的、鲜亮又陌生的装饰品。
“李伟,你这个人,活得太拧巴了。”这是她甩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守着个过去的空壳子,谁走进你的生活,都像个入侵者。”
他没法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快到他甚至没来得及产生多少伤感,生活就恢复了孤身一人的状态。他花了三天时间,把房子里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打包扔掉,包括那个价值不菲的香薰机,那些北欧风格的抱枕,以及墙上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抽象画。
房子空了,心也跟着空了。
他一个人去逛家具城,想把这个“新家”布置得更像个家。可逛了一天,什么也没买。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审美,都停留在二十年前。他喜欢的,还是那种笨重的实木家具,那种暖黄色的落地灯,那种带碎花边的窗帘。
那些,都是陈婧喜欢的东西。
他和陈婧是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那时候,他一穷二白,但意气风发。他总觉得,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给陈婧和女儿月月最好的生活。他辞掉稳定的工作,下海经商,抓住时代的浪潮,确实赚到了第一桶金。
钱多了,心也野了。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应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陈婧从最初的担忧、提醒,到后来的争吵,最后变成了沉默。
他们的争吵,通常发生在深夜的车里。那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像一个密闭的压力锅,把所有不满和怨怼都无限放大。
“李伟,你能不能早点回家?月月今天一晚上都在等你。”
“应酬!你以为我愿意喝得跟孙子似的?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这个家需要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钱!”
“没钱你拿什么给月月报钢琴班?拿什么给你妈买进口药?”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都像是在彼此的耐心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终于,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脱口而出:“过不下去了就离!”
陈婧当时愣住了,看着他,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她没哭没闹,只是平静地说:“好。”
离婚那天,天很蓝。民政局出来,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解脱。他把房子和大部分存款都给了陈婧,自己只留了公司和一辆车。他觉得,凭自己的本事,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以为陈婧很快会再婚。她漂亮,性格好,工作也稳定。可他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他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像个笑话一样在围城内外反复横跳,而陈婧,始终一个人,带着女儿,再也没有走进任何一段感情。
他后来结过三次婚。第二任,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两人因为事业走到一起,也因为事业彼此猜忌,两年后和平分手。第三任,是个温柔贤惠的小镇姑娘,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在他一次酒后喊出“陈婧”的名字后,彻底死了心。第四任,就是这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她以为能用青春和热情融化他,最后却发现他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每一次离婚,都像是在他的人生履历上,增添一笔失败的记录。朋友们聚会,都不敢再拿他的婚姻开玩笑。只有老搭档王胖子,喝多了会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李,你啊,就是作。放着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要,非得出去瞎折腾。现在好了,想回去了吧?晚了!”
是啊,晚了。
他不是没想过回头。在第二次离婚后,他曾鼓起勇气去找过陈婧。那天,他开着新买的宝马,穿著名牌西装,自以为“衣锦还乡”。他在她家楼下等了一下午,看到她牵着已经上初中的月月走出来。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当她低头和月月说话时,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名车、名表,都像个笑话。
他没敢下车。
他就像一个胆小的贼,偷窥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却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如今,月月都要订婚了。那个他记忆里还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转眼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他这个父亲,却像个局外人,只能通过一条冰冷的短信,被动地接收这个消息。
李伟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光晕。他想起了月月小时候,最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咯咯地笑着,喊“爸爸飞高高”。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
第一章
收到月月信息的第二天,李伟破天荒地早起了。他对着镜子,仔细地刮了胡子,甚至拿出束之高阁的生发液,在日渐稀疏的头顶上抹了又抹。他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不那么像个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失败者。
衣柜里,挂着一排排价格不菲的西装,都是他为了生意场购置的“战袍”。可他挑了半天,最后却选了一件最不起眼的灰色夹克和一条深色休闲裤。他记得,陈婧以前说过,他穿这个颜色,显得沉稳。
出门前,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对龙凤金镯,是他当年创业成功后,特意去香港给月月买的,想着等她出嫁时送给她。这镯子,跟着他搬了七次家,见证了他四次婚姻的开始和结束,如今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他约了月月在一家新开的商场见面。他特意早到了半个小时,坐在咖啡厅里,手心微微出汗。他一遍遍地在心里排练着开场白:“月月,最近好吗?”“工作顺利吗?”“那个男孩,对你好不好?”
可当月月真的挽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所有的准备都化为了泡影。
“爸。”月月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哎,月月。”李伟赶紧站起来,目光落在她身边的男孩身上。男孩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眼神很干净。他看到李伟,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叔叔好,我叫周明。”
“你好,你好。”李伟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有力。
三个人坐下来,气氛有些尴尬。月月点了一杯拿铁,周明要了一杯美式,李伟面前的卡布奇诺已经凉了。
“爸,这是周明,我们一个单位的,是工程师。”月月简单地介绍。
“嗯,好,好,工程师好,稳定。”李伟干巴巴地附和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论问什么都显得多余和苍白。
反倒是周明,显得大方得体。他主动聊起了自己的工作,家庭,以及和月月的相识过程。他说得很诚恳,看向月月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爱意。李伟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叫周明的男孩,稳重、踏实,和他年轻时完全是两个极端。也许,这正是月月选择他的原因。
“叔叔,这是我和月月准备的一些我们俩的照片,做成了一个小相册,想给您看看。”周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相册,递了过来。
李伟接过来,手指有些僵硬。他一页一页地翻开。照片里,是月月和周明在各地的合影。他们在海边大笑,在山顶依偎,在古镇牵手……每一张照片上的月月,都笑得那么灿烂,是他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快乐。
翻到后面,是一些月月从小到大的照片。婴儿时期的满月照,幼儿园的毕业照,小学时戴着红领巾的领奖照,初中时穿着校服的青涩模样……这些照片,无一例外,身边站着的都是陈婧。
陈婧抱着小小的她,陈婧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她,陈婧在运动会终点线等着气喘吁吁的她,陈婧在大学校门口帮她整理行囊……
李伟的视线模糊了。他一张张地看过去,像是在恶补一部自己错过了二十多年的电影。他这个主角,在女儿的整个青春里,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你看,妈妈把我拍得多好。”月月指着一张照片,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她说那时候相机不好用,只能抓拍,还好她有耐心。”
这句无心的话,像一把小锤,重重地敲在李伟的心上。他想起那些年,他总是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对陈婧说:“我很忙,没时间,你自己带她去吧。”他用金钱去弥补自己的缺席,以为那就是一个父亲的全部责任。
【扎心金句】原来,缺席一场毕业典礼,就等于缺席了整个青春。
他默默地合上相册,把它推回到周明面前,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月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们……打算下周末,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周明爸妈想见见您。”
李伟点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还有……我妈……”月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说,你要是去,她就不去了。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代表我们家。”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李伟的脑海里炸开。
代表我们家。
多么讽刺。他曾经是那个家的绝对核心,如今却沦落到需要和前妻“二选一”,才有资格出席女儿的订婚宴。
他看着月月为难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知道,女儿是想让他去的,但她更不想让母亲不开心。这道选择题,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李伟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推到月月面前。
“月月,这是爸爸给你的。祝你……幸福。”
金色的龙凤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他眼睛发酸。
月月看着镯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有去拿,只是看着李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周明轻轻握住她的手,对李伟说:“叔叔,谢谢您。饭局的事,不着急,我们再商量。您别多想。”
李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站起来:“你们聊,我公司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厅。走出商场,外面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坐进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五十岁的男人,在自己的宝马车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仅输掉了陈婧,也差点输掉了自己的女儿。那个所谓的“家”,早就在二十年前,把他除名了。
第二章
李伟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发动车子,却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开向了陈婧住的那个老小区。
他不敢开进去,就把车停在小区对面马路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从这里,刚好能看到陈婧家那栋楼的单元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离那个曾经的家近一点。他关了车灯,像个侦探一样,静静地等待着。
晚上八点多,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单元门口。车门打开,陈婧从车上下来。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看起来有些疲惫。她付了钱,转身往里走。路灯的光拉长了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李伟的心猛地一揪。他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有多久没见过她穿职业装的样子了?记忆里,她总是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他几乎要冲动地推门下车,追上去,叫住她。可他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就停住了。
他凭什么呢?
他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去见她?前夫?女儿的父亲?一个失败了四次的男人?
他的核心缺陷——那该死的冲动——在这一刻被理智死死按住。他不能再像个愣头青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必须冷静。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没拨过的号码。号码烂熟于心,却像一道天堑。他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陈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
“……是我,李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那沉默只有几秒钟,对李伟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甚至能听到她那边细微的呼吸声,和钥匙放在桌上的清脆声响。
“有事吗?”陈婧的语气,客气得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月月订婚的事,我都知道了。”李伟艰难地开口,“吃饭的事,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陈婧的回答很干脆,“你去,或者我去,月月已经跟你说了。”
“陈婧,”李伟加重了语气,“我们能不能别这样?这是月月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俩做父母的,难道不能一起出现,让她风风光光地订婚吗?”
“风光?”陈婧忽然冷笑了一声,“李伟,你觉得我们俩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对亲家,那叫风光?那叫尴尬,叫难堪!你让我怎么介绍你?这是我前夫?还是我女儿的爸爸,顺便提一句,他已经结了四次婚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扎进李伟的心里。
“我……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李伟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们能不能为了月月,就这一次……”
“为了月月,我才不想跟你坐在一起。”陈婧打断他,“我不想让她在那么重要的日子里,还要分心来照顾我们俩的情绪。李伟,你放过她吧,也放过我。”
【扎心金句】电话两头的沉默,比争吵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李伟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他引以为傲的口才,在陈婧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他所有的道理,在她平静而决绝的态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如果你没别的事,我挂了。我今天很累。”陈婧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等等!”李伟急忙喊住她,“我们见一面吧,就十分钟。”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李伟几乎能想象到她皱着眉头的样子。
过了许久,陈婧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好。就当是为了月月,在外面谈吧。明天下午三点,街角的星巴克。”
她选了一个人多、嘈杂、绝对不可能进行任何深入交流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拒绝。
挂了电话,李伟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看着远处那栋楼,陈婧家的那扇窗户亮着暖黄色的灯光。那片温暖,曾经属于他,现在,他却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发动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下午,李伟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约定的星巴克。他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点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三点整,陈婧准时出现。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没有化妆,但气色看起来比昨晚好一些。她径直走到李伟对面坐下,把包放在一边。
“说吧,什么事。”她开门见山,连一杯水都没点。
李伟看着她,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他想说“你瘦了”,想说“对不起”,想说“我后悔了”。可一对上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变成了最苍白无力的辩解。
“陈婧,关于饭局……”
“这件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婧打断他,“李伟,二十年了,你还是没变。总想着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安排所有人的生活。”
“我不是!”李伟急着辩解,“我只是想让月月高兴!”
“让她高兴,就是尊重她的选择,尊重我的选择。”陈婧看着他,目光锐利,“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判断。她之所以把这个难题抛给我们,是因为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幻想着我们能像正常的父母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但我们做不到,至少我做不到。所以,这个恶人我来当。你去参加,我祝福你们。我参加,也请你别来打扰。”
李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习惯性地想用他那套商场上的逻辑去说服她,想告诉她什么是“利益最大化”,什么是“最优解”。可他忘了,感情不是生意,没有那么多公式和道理可讲。
“那……饭局的钱,我来出。酒店我来订,订个最好的。”他换了个方式,试图用金钱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陈婧的眼神更冷了。“李伟,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事情都能用钱解决?你缺席了月月二十年的成长,现在想用一顿饭来弥补?你觉得我是差那点钱,还是月月差那点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陈婧步步紧逼。
李伟彻底哑火了。他发现自己在陈婧面前,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所有伪装和借口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想掌控局面,脱口而出那句他说了半辈子的口头禅:“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饭局你去,我给月月包个大红包,这总行了吧?”
这句话,年轻时他说,是意气风发的果断;后来对下属说,是毋庸置疑的权威。但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透着一股无力的、可笑的虚张声势。
陈婧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李伟,现在你定不了我的事了。”
李伟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的老母亲打来的。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小伟啊,那个什么码,我又给弄忘了,超市不让我付钱啊!”
“妈,你别急,我跟你说。”李伟瞬间切换了模式,语气变得无比耐心,“你先点开那个绿色的软件,对,微信。然后点右上角的加号,看到‘扫一扫’没有?没,不是扫一扫,是‘收付款’……对,点进去,把那个二维码给收银员看就行了。”
他对着电话,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五分钟,直到母亲那边传来“哦哦哦,好了好了”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他一抬头,正好对上陈婧有些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一丝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知道,她或许看到了他这些年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不再是那个甩手掌柜,他也学会了照顾人,学会了耐心。只可惜,他学会得太晚了。他把所有的耐心,都耗费在了后来的人身上,却唯独亏欠了眼前这个,最应该被他温柔以待的女人。
那短暂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情”的瞬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然后迅速消失无踪。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陈婧站起身,拿起包。
李伟也跟着站起来,想送送她。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很自然地从陈婧手里接过包,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动作熟稔又温柔。
“外面风大,穿上吧。”男人的声音很温和。
“谢谢。”陈婧没有拒绝,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是李伟二十年来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轻松而释然。
李伟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嫉妒、愤怒、不甘……各种情绪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将他吞噬。
他看着那个男人扶着陈婧的胳膊,两人并肩走出咖啡厅,消失在人流中。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第三章
李伟几乎是跑着冲出咖啡厅的。他坐进车里,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
那个男人是谁?
他们是什么关系?
陈婧她……她有别人了?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每一个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理智全无。他那该死的、冲动易怒的毛病又犯了。他拿出手机,想也不想就拨通了月月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劈头盖脸地质问:“月月!你妈是不是有别人了?今天下午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那男的还给她披衣服!”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爸?你说什么呢?”月月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我说你妈!她是不是谈恋爱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李伟的音量越来越高,狭小的车内空间让他的吼声显得格外震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月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妈单身二十年了,她就算现在想找个伴,有什么不对?你凭什么管?你有什么资格管?”
“我是你爸!我……”
“你是我爸,不是我妈的丈夫!”月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们已经离婚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你结了四次婚,我妈说过你一句不是吗?她有没有打电话质问你‘你凭什么找别人’?现在她身边可能出现了一个对她好的人,你凭什么像个疯子一样来质问我?”
女儿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李伟瞬间哑火了。
是啊,他凭什么?
他早就没有那个资格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关心她。”他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关心?爸,你的关心太迟了。”月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失望,“这么多年,她生病住院,一个人扛;我升学压力大,她一个人陪着我熬夜;家里灯泡坏了,水管漏了,她踩着凳子自己修。那个时候,你在哪儿?你在陪着你的新太太国外度假,你在给你新生的孩子办满月酒!你现在跑来跟我说你关心她?你不觉得可笑吗?”
“月月,你别说了……”李伟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不,我就要说!”月月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你总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可你给我的,除了钱,还有什么?你知道我高三那年,多希望你能来参加一次我的家长会吗?你知道我大学毕业,多希望你能像别的爸爸一样,在台下为我鼓掌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用钱来打发我!现在,我妈可能终于要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你又要来搅局吗?爸,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
【扎心金句】有些人的重逢,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当初分开是多么正确。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自私。
李伟瘫在驾驶座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月月的话,比任何人的指责都更让他痛苦。他一直以为,自己虽然缺席,但至少在女儿心里,他还是那个值得尊敬的父亲。直到此刻,他才悲哀地发现,在女儿心里,他或许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自私的混蛋。
这场由他的冲动引发的争吵,彻底暴露了他性格中最致命的缺陷,也让他和女儿之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走的。他像个游魂一样,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车窗外,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的。
不知不觉,他把车开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和陈婧结婚时住的那个小区。房子早就卖了,可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都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晚风有些凉,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沿着小区里的小路慢慢地走,走过他们曾经手牵手散步的长椅,走过月月小时候玩耍的滑梯。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走到那栋熟悉的楼下,抬头望去。五楼,那个曾经属于他的窗户,黑着灯。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和第三任妻子大吵了一架。
那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应酬时又被人提起他和陈婧的往事,心里烦闷。回到家,妻子体贴地给他端来醒酒汤,他却鬼使神差地推开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陈婧……你别管我……”
妻子当时就愣住了,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第二天,她就收拾东西回了娘家,没过多久,就提出了离婚。
现在想来,他何止是对不起陈婧。他这半辈子,辜负了太多人。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肆意挥霍着别人的爱,却从未想过自己应该付出什么。
他结了四次婚,离了四次婚,每一次都以为是对方不够好,不够懂他。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那个最有问题的,其实是他自己。他习惯了索取,习惯了被照顾,却从来没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经营一段感情。
【扎心金句】他结了四次婚,却始终没学会,爱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无数个日夜的包容。
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和第二任妻子小美冷战的那些日子。小美是个事业上的女强人,性格要强。他们因为一个项目产生了分歧,在公司吵得不可开交,回到家,战争仍在继续。
那段时间,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谁也不跟谁说话,吃饭各自叫外卖,睡觉背对背。家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有一个晚上,他起夜,看到小美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知道她胃不好,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厨房,热了一杯牛奶,又从冰箱里拿出胃药。
他端着牛奶和药,走到她卧室门口,手举起来,却迟迟没有敲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是轻轻地把杯子和药放在她门口的地板上,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杯子和药都还在原地,动都没动过。牛奶已经凉透了。
那一次的无声关怀,是他当时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却因为他那可悲的自尊心,变成了一次无效的、甚至带着点羞辱意味的示好。没过多久,他们也离婚了。小美说:“李伟,我们俩都太像了,只适合做对手,不适合做夫妻。”
他现在才明白,那些冷战中的无声关怀,如果没有后续的沟通和拥抱,不过是一种自我感动的表演。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是李伟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是我,您是?”
“我是陈婧的妈妈。”
李伟的心猛地一沉。
“阿姨……您好。”
“我不好。”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刚才在楼道里,都听到了。你在电话里,跟月月吵架。”
李伟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刚才在楼下打电话,竟然被陈婧的母亲听到了。这个秘密揭露的场景,发生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楼梯间转角。
“阿-阿姨,我……”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李伟啊李伟,你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老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你跟婧婧离了婚,我们认了。你一次又一次结婚,我们也没说过什么。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们母女俩呢?”
“我没有,阿姨,我只是……”
“你只是自私!”老太太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知道吗?婧婧跟你离婚后第二年,查出了乳腺癌。”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李伟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什……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乳腺癌。”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了,“那时候月月还小,她怕。她一个人做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吐得天昏地暗。我让她告诉你,她不肯。她说,你已经有新的生活了,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她说,就算告诉你,让你出于同情和责任回到她身边,那也不是她想要的。她一个人,硬是把所有苦都扛了下来。”
李伟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扶着旁边的一棵树,才勉强站稳。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乳腺癌”三个字在反复回荡。
陈婧……她生了那么重的病,他竟然一无所知。
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好像……正在和第二任妻子筹备婚礼,满世界地发请帖,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他这个混蛋!
“她病好了之后,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条件都很好。她一个都没见。”老太太继续说,“她说,她这辈子,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一个男人手上了。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把月月带大。现在,月月要结婚了,她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小伟,你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再为你伤心难过?”
“阿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伟泣不成声。他所有的悔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无力的道歉。
“一句不知道,就完了?”老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李伟,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别再来了。她们母女俩这二十年,过得够苦了。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们一家人吧。”
电话被挂断了。
李伟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夜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将他吞没。
他总以为,他和陈婧之间,只是缘分尽了。他总以为,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回头。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条回去的路,早就在他一次次的转身离开中,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
第四章
从那个夜晚开始,李伟像是被抽走了魂。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也不接任何电话。他反复咀嚼着前岳母说的每一个字,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陈婧生了那么重的病,他却在风花雪月。
这个认知,几乎将他彻底击垮。他这半辈子所谓的“成功”,所谓的“精彩”,在陈婧默默承受的苦难面前,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开始疯狂地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陈婧苍白的脸,是她掉光了头发的样子。他不敢想象,那个一向爱美的女人,是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日子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下午,在咖啡馆见到的那个男人。他当时满心嫉妒,现在却只剩下无尽的羞愧。如果那个男人,能在陈婧身边,给她一些慰藉和照顾,他凭什么愤怒?他应该感激他才对。
他那冲动的、不过脑子的性格,再一次让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不仅误解了陈婧,还因此和女儿大吵一架,把本就脆弱的父女关系推向了悬崖边缘。
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他终于接了一个电话。是他的老朋友,也是他曾经的生意伙伴,王胖子。
“老李,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还想不想活了?”王胖子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
“胖子……”李伟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我操,你这动静,是快不行了?”王胖子在那边急了,“地址发我,我马上过去!”
半小时后,王胖子踹开了李伟家的门。看到瘫在沙发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李伟,他吓了一跳。
“你这是……又离了?”王胖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李伟摇摇头,把月月订婚、见到陈婧、以及前岳母那通电话的事,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
王胖子听完,半天没说话。他走到冰箱前,拿了两罐啤酒,扔给李伟一罐。
“喝吧。”
李伟拉开拉环,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胖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混蛋?”他看着天花板,眼睛发直。
王胖子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才知道啊?”
“我……”李伟被噎了一下。
“老李,咱俩多少年兄弟了,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王胖子也喝了一口酒,“你啊,就是作。”
“当年陈婧多好一姑娘,陪你吃糠咽菜,一点怨言没有。你刚赚了俩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家当旅馆。人家跟你吵,是还在乎你。等到人家不吵了,心就凉了。”
“你总觉得外面的女人比家里的好,新鲜、刺激。可你也不想想,再新鲜的,过两年不也成了家里的?你这山望着那山高,结果呢?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你连芝麻都没捡着,你那几任,哪个是省油的灯?”
王胖子的话,一句比一句糙,也一句比一句在理。
“你总说,你是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放屁!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虚荣心,为了别人那句‘李总牛逼’!你享受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回到家,陈婧跟你讲柴米油盐,你嫌烦。你觉得她格局小了,跟不上你的步子了。可你他妈忘了,是谁在家里给你守着大后方,让你没一点后顾之忧的?”
李伟低着头,一言不发。王胖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他的罪状。
“你再看看陈婧。她跟你离婚,带着个孩子,多难啊。但你听她说过一句你的坏话吗?她有没有找你要过一分钱抚养费之外的钱?没有!人家硬是靠自己,把月月培养得那么优秀。她不是没得选,追她的人能从街头排到巷尾。她是懒得选,是不想选!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养大月月身上了。”
“现在月月要结婚了,她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就算她身边真有了人,那也是她应得的福气。你呢?你跑去搅和什么?你还跟月月吵?李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伟把头埋在手里,肩膀微微颤抖。他这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从没有人敢这么指着鼻子骂他。可今天,王胖子的每一句骂,他都认。
【扎心金句】年轻时总觉得选择很多,路很长;到了中年才明白,真正能回去的路,一条都没有。
“胖子,我……我该怎么办?”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迷茫和无助。
“怎么办?凉拌!”王胖子把啤酒罐捏扁,扔进垃圾桶,“你现在能做的,就是离她们娘俩远一点。别再去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就是你对她们最大的补偿。”
“可是月月……她是我的女儿啊。”
“是你的女儿,你就该为她着想。订婚宴,你就别去了。让陈婧大大方方地以母亲的身份出席,让亲家看看,月月有一个多么体面、坚强的妈妈。你去了,算怎么回事?让人家看笑话吗?”
李伟沉默了。他知道王胖子说得对。
“至于你,”王胖子看着他,“你也该为你自己活了。别再惦记着那些回不去的事了。你这辈子,欠陈婧的,还不清了。你能做的,就是以后别再欠别人的。”
王胖子走后,李伟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查了一下自己名下所有的资产。股票、基金、房产……这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数字,此刻在他眼里,却显得那么冰冷。
他给自己的律师打了个电话,让他起草一份财产赠与协议。他要把自己名下一半的财产,转到月月的名下。
然后,他给月月发了一条信息。他删删改改了很久,最后只写了几个字:“月月,对不起。爸爸不去了。祝你订婚快乐。”
发完信息,他走进卧室,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金条和外汇。他把这些东西,连同那对龙凤金镯,一起装进一个旅行包里。
他想,这些东西,或许能让陈婧未来的生活,更有保障一些。即使她不需要,即使她不会接受,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不知道陈婧会不会见他,但他必须去试一次。不是为了求得原谅,只是为了完成一次迟到了二十年的……赎罪。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刮了胡子,拎着那个沉重的旅行包,走出了家门。这一次,他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坐地铁。
他想用这种最普通的方式,去靠近那个他早已失去的,普通人的生活。
第五章
李伟拎着沉重的旅行包,站在陈婧家楼下。他没有上去,而是给陈婧发了一条短信:“我在你家楼下,可以下来一下吗?五分钟就好。”
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或许,这条信息会石沉大海。
但出乎意料,不到一分钟,陈婧就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好。”
李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靠着墙,静静地等待。
几分钟后,陈婧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她依然穿着那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垃圾袋,看样子是顺便下来扔垃圾。
她走到垃圾桶旁,扔掉垃圾,然后才转身,朝李伟走过来。她在他面前两米远的地方站定,没有再靠近。
“什么事?”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无奈。
李伟把旅行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金镯子和一沓沓的文件。
“这里面……是我的一点心意。”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说,“那对镯子,是给月月的。这些,是你和月月妈……阿姨的。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
陈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婧,”李伟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眶是红的,“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她二十年。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无力。我……我前几天,碰到阿姨了。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哽咽了,“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婧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淡淡地说:“告诉你做什么呢?让你来同情我,可怜我,然后出于责任感回到我身边?李伟,那不是我想要的。而且,你当时……不也正在准备你的新生活吗?”
她的平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李伟心痛。
“我就是个混蛋。”李伟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陈婧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家那个旧电视吗?”
李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个电视,音量旋钮是坏的。只能调到35。再高就破音,再低就没声。”陈婧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月月小时候写作业,总嫌吵。我就跟她说,你把这个声音当成背景音乐,习惯了就好了。后来,她真的习惯了。我们一家三口,就着那个不大不小的音量,看了好几年的电视。”
李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那个35的音量,是她的一个习惯。他甚至在后来的几段婚姻里,都固执地保留着这个习惯,并把它当成是一种对过往的“纪念”。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不是习惯,是无奈。是贫穷岁月里,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而他,竟然把这种妥协,当成了一种值得怀念的“情调”。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李伟,”陈婧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他脸上,“我们之间,就像那个坏了的电视。曾经有过声音,有过图像,但它坏了就是坏了。就算你现在找人把它修好了,它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扎心金句】他总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主角,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只是别人苦难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陈婧指了指地上的旅行包,“我和月月,不需要。我们过得很好。你给月月的嫁妆,她收下了,那是你做父亲的心意。但这些,我不能要。”
“你马上要订婚宴了,去给月月买身好点的衣服,也给你自己买一套。别穿得这么……落魄。”她的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像姐姐对弟弟那样的关照。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陈婧!”李伟急忙喊住她,“那个男人……他对你好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一次,不是出于嫉妒,而是真心的关切。
陈婧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他是我多年的同事。在我生病的时候,帮过我很多。是个好人。”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这个回答,已经足够了。
“那就好。”李伟低声说。
陈婧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回了单元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李伟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他拎起那个沉重的旅行包,感觉自己像是拎着自己失败的前半生。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银行。他把包里的东西,全部换成了现金,然后用月月的身份证,给她开了一个新的账户,把钱全部存了进去。他把密码,设置成了月月的生日。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任务。他走出银行,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给月月发了最后一条信息,告诉了她银行卡号和密码。
“月月,这是爸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以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妈妈。爸爸……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他不知道,这条信息发出后,电话那头的月月,看着那一长串的数字,和那句诀别一样的话,泪如雨下。
她把手机递给身边的陈婧,哭着说:“妈,他好像……真的要走了。”
陈婧接过手机,看着那条短信,沉默了良久。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李伟的号码,输入了几个字:“多保重。”
但她终究,没有按下那个发送键。
第六章
月月的订婚宴,李伟最终没有去。
那天,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电视,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再从暗到微明。
他想,此刻,月月应该正挽着周明的手,接受亲友的祝福吧。陈婧应该会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新衣服,坐在主位上,微笑着看着女儿,眼里是骄傲和不舍。那个男人,或许也会陪在她身边,替她挡酒,替她应酬。
那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圆满的、热闹的场景。而他,李伟,是那个场景里,唯一多余的人。
手机响了一下,“干嘛呢?一个人喝闷酒?”
李伟回了个:“没。”
“行了,别装了。地址发我,我带了瓶好酒,陪你喝点。”
李伟没有拒绝。他现在,确实需要有个人说说话。
王胖子来的时候,李伟已经自己开了瓶红酒,就着一盘花生米,自斟自饮。
“哟,还挺有情调。”王胖子把带来的茅台放在桌上,“怎么着?想通了?”
李伟给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满上,一饮而尽。“没什么想不想得通的。就这样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王胖子有些意外。
“我去找过她了。”李伟说。
“操,你还真去了?没打起来吧?”王胖子紧张地问。
李伟摇摇头,把那天见面的情景,和陈婧说的那段关于电视机音量的比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胖子。
王胖子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白酒,一口干了。
“老李,”他咂了咂嘴,“陈婧这女人,是的……通透。”
“是啊。”李伟苦笑,“我跟她比,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以前总说,她不懂你,跟不上你的节奏。现在看来,是她走得太远了,你压根就没看懂过她。”王胖子一针见血。
“我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李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离了四次婚,到头来,连女儿的订婚宴都不能参加。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活该是活该。”王胖子说,“但日子还得过。你才五十,后面还有几十年呢。总不能就这么混吃等死吧?”
“不然呢?”李伟反问,“我还能干什么?公司半死不活,家也没了,女儿也快成别人家的了。我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抓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扎心金句】中年男人的酒杯里,一半是梦想的残渣,一半是现实的无奈。
两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从事业的起落,聊到感情的纠葛,再聊到人生的无奈。李伟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王胖子在说,他在听。
酒过三巡,王胖子也有些上头了。他搂着李伟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李,我跟你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李伟愣了:“你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羡慕你……至少爱过。”王胖子眼神迷离,“我跟我家那婆娘,是相亲认识的。搭伙过日子,生孩子,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你说爱吧,好像也谈不上。你说不爱吧,又离不开。就这么……凑合着。你呢?你跟陈婧,那是真爱过。轰轰烈烈地爱过,所以分开的时候,也撕心裂肺地疼。”
“你这四次婚,离得乱七八糟。可你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陈婧一个人。你后面的那几个,说白了,都是你在找陈婧的影子。有的像她的温柔,有的像她的独立,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她。”
王胖子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李伟心中最隐秘的那个房间。
他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娶第二任,是因为她身上有陈婧没有的、事业上的果敢和锐气,他以为那是他想要的“同步伐”。
他娶第三任,是因为她身上有陈婧早期的、那种无微不至的温柔,他想找回最初的感觉。
他娶第四任,是因为她年轻、活泼,像一张白纸,他天真地以为,他可以在这张白纸上,画出他想要的、全新的生活。
可他错了。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试图在别人身上寻找陈婧的影子,这本身就是对那些女人的不公平。
“你啊,就是不甘心。”王胖子总结道,“你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她,不甘心她过得比你好。可你越是不甘心,就陷得越深,活得越累。”
“老李,听我一句劝。放手吧。不是放开陈婧,是放开你自己。你把她当成一个……一个老朋友,一个亲人。远远地看着,默默地祝福。别再想着要复合,要回到过去了。回不去了。”
“人这一辈子,谁没点遗憾呢?没遗憾,那不叫人生。”
那天晚上,李伟喝断片了。他只记得最后,王胖子把他扶到床上,临走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明天,去把你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理了,胡子刮了。人活一口气,别他妈真的把自己当成个失败者。”
第二天,李伟是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有些刺眼。
他坐起来,看着满屋的狼藉,和宿醉后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厌恶。
他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颓废的中年男人,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了剃须刀。
第七章
李伟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运动服。他对着镜子,看着那个虽然眼角有了皱纹,但眼神清明了一些的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把自己关在家里,而是开始出门跑步。每天早上,绕着小区跑五公里,跑到大汗淋漓,再回家冲个澡,做一顿简单的早餐。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某种正轨,虽然这种正轨,是孤单一人的。
他没有再联系月月,也没有再打探陈婧的消息。他像一个从她们生活中彻底蒸发了的人,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他把更多的心思,重新放回了公司。他发现,在他颓废的这段时间,公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开始着手整顿,开会,见客户,像年轻时一样,充满了干劲。
忙碌,成了他对抗孤独和悔恨的唯一武器。
一个月后,他接到了月月的电话。
“爸。”月月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平和了许多。
“哎,月月。”李伟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
“我跟周明,下个月18号办婚礼。你……来吗?”这一次,她没有再提“二选一”的难题。
李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女儿给他的一个台阶,一次机会。或许是陈婧的意思,或许是她自己的决定。
但他想起了王胖子的话,想起了陈婧那句“回不去了”。
“月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爸爸就不去了。人多,我怕我这个老头子,看到你出嫁,会忍不住哭鼻子,丢人。”
电话那头,月月沉默了。
“你别多想。”李伟赶紧补充道,“爸爸是真心为你高兴。婚礼的视频,一定要发给我看。还有,你跟周明,要好好过日子。夫妻之间,多沟通,多包容,别像我一样……”
他说不下去了。
“爸,我知道了。”月月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我好着呢。天天跑步,身体比小伙子还好。”李伟笑着说。
挂了电话,李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不去参加女儿的婚礼,这个决定,像是从他心上剜下了一块肉。但他知道,这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
他的出现,只会让陈婧不自在,让月月为难,让周明的父母尴尬。他的缺席,才是对这场婚礼,最大的成全。
婚礼那天,李伟没有出门。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他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很久没看过的书,泡了一壶茶,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手机,想象着婚礼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下午,月月给他发来了一段视频。是婚礼现场的录像。
视频里,月月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公主。周明西装革履,满眼爱意地看着她。他们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交换戒指,拥抱,亲吻。
镜头扫过主桌,李伟看到了陈婧。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酒红色旗袍,头发盘了起来,化了淡妆。她看起来那么端庄,那么优雅。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当月月和周明向她敬茶时,她笑着喝了,然后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们。她的眼眶是红的,但她没有哭。
她身边,坐着那个男人。他一直安静地陪着她,在她和别人交谈时,体贴地给她夹菜,在她眼眶泛红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张纸巾。
他们之间,没有亲密的举动,却有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和温情。
李伟反复看着这段视频,一遍,两遍,三遍……
他看着陈婧脸上那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容,那笑容,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
那不是为他而笑的。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这半辈子,都在追求所谓的“更好”。更好的事业,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女人。他像个永不满足的赌徒,不断地更换手里的牌,总以为下一张会是王炸。
到头来,他才发现,他最早扔掉的那张牌,才是他唯一的春天。
而现在,春天,已经属于别人了。
【扎心金句】他用半生时间去证明自己能给的更多,最后才发现,她想要的,他从一开始就没给过。
晚饭后,李伟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他鬼使神差地,又把音量调到了35。
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这个曾经让他感到心安的音量,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无比讽刺。
他拿起遥控器,把音量一点一点地调低,最后,按下了静音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从抽屉的最深处,再次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他,年轻的她,和年幼的女儿,笑得那么灿烂。
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面是刚刚保存的、月月婚礼上的那张大合影。照片上,陈婧挽着女儿,身边站着周明,还有那个温和的男人。他们笑得同样灿烂。
李伟的手指,在两张照片之间来回滑动。一张是回不去的过去,一张是属于别人的未来。
他慢慢地,长按住那张旧的全家福,屏幕上跳出了“删除”的选项。
他的手指,悬在那个红色的按钮上,微微颤抖。
删除,就意味着彻底告别。告别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告别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告别那个犯了错的、不成熟的自己。
不删除,又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抱着一个虚幻的念想,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留了很久,很久。
最终,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自动暗了下去。
那张照片,留下了。
那段过去,也永远地,封存了。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