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调到了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砸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我妻子林薇正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却依然盖不住那洪亮的播报声。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妈调到了35。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砸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我妻子林薇正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却依然盖不住那洪亮的播报声。
我坐在沙发上,感觉那声音像一把钝锉刀,一下,一下,磨着我的神经。
客厅不大,声音在里面形成了回响。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七点二十。我妈雷打不动的习惯,只要她在我家,晚七点到七点半,电视的遥控器和音量,就都姓“王”。
我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慢慢地削着皮。果皮连成一线,越来越长,我的心思却不在上面。我在想,妈今天有点反常。从下午开始,她就总是在叹气,问她什么事,她又摆摆手说没事。
抽屉被我无意识地拉开一道缝,露出一角暗红色的相册封面。那是我小时候的影集,前几天儿子诺诺翻出来看,看完就随手塞了进去。我想起里面的一张照片,大概是我七八岁,弟弟陈浩四五岁,我俩站在一棵大槐树下。陈浩穿着崭新的小海军衫,咧着嘴笑,露出豁了两颗的门牙;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站在他身后,只露了半张脸,眼神怯怯的。那时候最好的衣服,总是先给弟弟穿。
我叹了口气,把抽屉关上。
“咳。”我妈在旁边清了清嗓子,眼睛还盯着电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这人啊,一辈子,图个啥呢?”
我没接话。这种开头,通常都有一个沉重的下文。
果然,她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两格,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你弟弟那边,唉,也是不容易……”
半句话,像鱼钩,沉甸甸地坠在我心上。
“陈阳,”林薇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眉头微蹙,“电视声音小点,诺诺要写作业了。”
我妈没看林薇,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我熟悉的、混杂着期望与命令的复杂神情。“阳阳,你过来,妈跟你说个事。”
她起身朝阳台走去。我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跟了过去。阳台的推拉门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声音。初秋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燥热。
“你弟弟,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了。”我妈开门见山。
“好事啊。”我应着,心里却咯噔一下。陈浩今年三十三,老大不小了,结婚是好事,但妈这副表情,显然“好事”后面还有“难事”。
“好是好,”她搓着手,这是她紧张或是有求于人时的标志性动作,“可人家姑娘家里要婚房,首付……还差五十万。”
五十万。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轰然砸进我的脑子里。
我看着我妈。她鬓角的白发在夜色里很明显,脸上的皱纹也比去年深了。她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只是盯着阳台栏杆上的一盆绿萝。
“你爸跟我的那点养老钱,你也知道,前年你弟弟做生意赔了,都填进去了。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哽咽,“你弟弟说了,他那些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就差这么个大头。阳阳,家里现在……只能靠你了。”
我沉默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我不是没有五十万。我做建筑设计,这几年行情不错,加上林薇在银行工作,我们家底还算殷实。但这笔钱,是我们预备着给诺诺以后上学,或是留着以防万一的。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第一次了。
陈浩从小到大,就是家里的“窟窿”。他上学时要买最新款的手机,是我刚工作省吃俭用给他买的;他大学毕业不想上班,要开个小店,是我拿出的启动资金;两年前他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是我帮他还的。每一次,我妈都用同样的理由:“他是你弟弟”“家里只能靠你了”“你当哥的,多担待点”。
我以为他三十多了,总该长大了,没想到,这次是个更大的窟窿。
“妈,”我艰难地开口,“五十万,不是小数目。我跟林薇……我们也要商量一下。”
我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失望和一丝薄怒。“商量?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林薇她一个外人,能比你弟弟还亲?我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大学,现在家里有难处了,你倒要跟老婆商量了?”
外人。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林薇跟我结婚十年,给我生了儿子,操持着这个家,在我妈眼里,依然是个外人。
“妈,林薇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妻子。”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行,行,你翅膀硬了!”她气得胸口起伏,“我不管,你弟弟结婚是大事,这钱,你必须得想办法!不然我跟你爸,老脸往哪儿搁?”
她说完,猛地拉开阳台门,走了出去。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又被调回了35,仿佛在宣告她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立场。
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晚风吹得更紧了。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一条金色的河,可没有一盏灯,能照亮我心里的迷茫。
人到中年,我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能扛起一个家,能应对所有风雨。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最沉重的负担,不是来自外界的风雨,而是来自最亲的人。
那是一种混杂着亲情、责任、委屈和不甘的复杂情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我该怎么办?
第1章
夜里,我失眠了。
林薇在我身边,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我不敢翻身,怕惊动她。卧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黑暗像浓稠的墨,包裹着我。
我妈的话,一遍遍在我脑子里回响。“林薇她一个外人”“这钱,你必须得想办法”。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光。我看到茶几上那个我削了一半的苹果,已经氧化,变成了难看的黄褐色,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拉开那个抽屉,拿出那本暗红色的相册,借着月光一页一页地翻看。
一张张照片,记录着我和陈浩的童年。几乎每一张,陈浩都是主角。他穿着新衣服站在最中间,手里拿着最新的玩具,笑得无忧无虑。而我,要么站在角落,要么在他身后,穿着旧衣服,表情总是拘谨的。有一张,我们俩在吃西瓜,他抱着最大最中间的那一块,我拿着靠边的瓜皮,上面只剩一层红瓤。
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父母也是这么教我的:“你是哥,要爱护弟弟。”我从小就记着这句话,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的准则。有好吃的,先给弟弟;有新玩具,先给弟弟;挨骂的时候,我也要护着弟弟。
可现在,借着冰冷的月光,我看着照片里那个瘦小的、怯生生的自己,忽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凭什么?
就因为我比他早出生五年吗?
我合上相册,把它塞回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快的记忆一起封存。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我妈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她自己烙的饼。她看到我,眼神有些不自然,把一碗盛得最满的粥推到我面前,“趁热吃。”
这是她示好的方式。我知道,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默默地喝着粥,味同嚼蜡。
诺诺背着书包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桌上的烙饼,欢呼一声:“奶奶烙的饼最好吃了!”
他伸手想去拿,我妈却“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洗手去!脏死了!”
诺-诺委屈地瘪了瘪嘴,悻悻地去了洗手间。
我妈拿起一张烙得最好、最完整的饼,放进一个保温袋里,又装了两个鸡蛋。“你弟弟上班早,估计没吃早饭,我让他顺路过来拿。”
诺诺洗完手出来,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保温袋。我妈把剩下几张有点碎、有点糊的饼推到他面前,“吃吧。”
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诺诺看了看保温袋,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碎饼,小声问:“奶奶,为什么好吃的饼都给小叔叔?上次你买的进口车厘子,也说等小叔叔来了再吃,却不让我多吃,说上火。”
童言无忌,却字字扎心。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呵斥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小叔叔工作辛苦,吃你点东西怎么了?快吃饭,上学要迟到了!”
诺诺被吼得眼圈一红,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我看着儿子委屈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童年时那个只能捡弟弟剩下的东西的自己。那种被忽略、被区别对待的失落感,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清晰地重现在我儿子身上。
我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妈,诺诺也是你亲孙子。”
我妈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为了这点“小事”跟她计较。她张了张嘴,强辩道:“我……我怎么不疼他了?我这不是怕他吃多了积食吗?”
我没有再跟她争辩。我知道,争辩没有用。在她心里,那杆秤早就歪了。
那一刻,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吃完早饭,送走诺诺,林薇也准备去上班。她换鞋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我:“昨晚……妈跟你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她眼里的担忧藏不住。我们是夫妻,十年了,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林薇,陈浩要结婚,妈让我拿五十万给他付首付。”
林薇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不是惊讶,而是愤怒。她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在我面前,声音都在发抖:“陈阳,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妈太偏心了!你总说我想多了,说你是哥哥,让着弟弟是应该的。可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把你当什么了?提款机吗!”
“前年,陈浩做生意赔钱,你拿了二十万给他,那笔钱,是我们准备换车的!去年,爸说腰不好,想睡硬板床,你花三万块给他买了张进口的床垫,可我知道,你自己的颈椎病都拖了多久了,让你去理疗你都嫌贵!”
“还有,诺诺出生的时候,我坐月子,你妈来照顾了几天?一个星期都不到,就说陈浩那边离不了人,急匆匆就走了!是我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诺诺带到三岁!”
林薇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这些事,她以前从没这么集中地抱怨过,我知道,她是一直在忍,为了我,为了这个家的和睦。
“你就是个傻子!陈阳!你总想着息事宁人,总想着大家都是一家人,可人家把你当一家人了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人到中年才发现,有些伤口,不是愈合了,只是被藏得更深了。现在,这些伤口被林薇,被我妈,被我儿子,一层层地揭开,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现实。
“这次,五十万,我不同意。”林薇的态度很坚决,“一分钱都不能给。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底线的问题。这次给了,下次他换房子、他孩子上学,是不是都要你来负责?陈阳,你不是他爸!”
我睁开眼,看着她涨红的脸。我心里很乱,一方面,我觉得她说得都对;另一方面,那是我妈,是我弟弟。血缘这东西,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着你,让你无法轻易挣脱。
“我……我知道。”我沙哑地说,“你让我想想。”
“还要想什么?”林薇的声音尖锐起来,“陈阳,我告诉你,这日子要是这么过下去,我……”
她没说下去,但那个没说出口的词,像一颗炸弹,在我们之间轰然引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妈去开门,是陈浩。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一脸喜气。
“妈,哥,嫂子。”他笑着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保温袋,“还是妈疼我。”
他拿起保温袋,就要走,我妈却拉住他,“吃了早饭没?再吃点。”
“不了不了,上班要迟到了。”陈浩摆摆手,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笑容里,多了一丝探寻和期待。
我知道,他也在等我的答案。
他们母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个我从小护到大的弟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理所当然地对我予取予求?
第2章
陈浩走后,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我妈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林薇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连上班都推迟了。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走进卧室,林薇正坐在床边发呆。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很僵硬。
“对不起。”我说。
林薇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我保证道,“相信我。”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陈阳,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我心疼你。”
我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是我熟悉的、安心的味道。这一刻,我无比确定,这个女人和我们的儿子,才是我要用一生去守护的核心。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下午我请个假,我们一起去我爸妈那儿一趟。”
“去干什么?”
“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下午,我跟公司请了假,和林薇一起回了我父母家。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
我爸妈的老房子里,陈浩也在。看到我们,他有些意外。我妈则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怎么这个点过来了?吃饭了吗?”
我爸坐在沙发上,扶了扶老花镜,一言不发。他总是这样,家里的大事小情,他都像个局外人。
“妈,爸,陈浩。”我示意林薇坐下,自己则站着,“今天来,是想说说陈浩买房子的事。”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陈浩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直了身体。
“哥,是不是……有困难?”陈浩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困难。但不是钱的问题。”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陈浩,你三十三岁了,不是三岁。结婚买房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是你哥,你真有难处,我可以帮你,但‘帮’不等于‘替’。”
陈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妈立刻就炸了。“陈阳!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不是你弟弟吗?你帮他不是应该的吗?”
“不应该。”我打断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硬地打断她的话,“我也有我的家,有我的老婆孩子要养。我的钱,是我和林薇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我妈气得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转向林薇,她一直沉默着,但此刻,她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这里面,有十万。算是我和你嫂子,借给你的,给你应急。写个借条,以后有钱了,慢慢还。”
“十万?你打发叫花子呢?”我妈尖叫起来,“人家首付差五十万!你给十万有什么用?”
“剩下的四十万,让他自己想办法。”我看着陈浩,“去贷款,或者让你女朋友家里也出点。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婚房都要靠哥哥来全款搞定,那你拿什么给人家姑娘幸福?”
陈浩的头垂得更低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了!真是反了!”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她开始口不择言,“陈阳,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给迷昏了头?我就知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对自己的亲弟弟?”
她指着林薇,“你这个女人,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就盼着我们家不好?”
“妈!”我厉声喝道,“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跟林薇没有关系!你再这么说她,我们现在就走,这十万块钱,一分也没有!”
我妈被我吼得愣住了。她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的。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温顺、听话的大儿子。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终于开口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声音疲惫。“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家人,吵什么。”
他转向我,“阳阳,你妈也是着急。你弟弟这婚事,要是黄了,她……”
“爸,”我看着他,“这个家,不能只靠我一个人扛。陈浩也是你儿子,你也该管管他了。”
我爸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家庭就是一个天平,总有人要做那个心甘情愿的砝码,直到有一天,砝码生了锈。我觉得,我这块砝码,已经锈迹斑斑,再也承担不起那不对等的重量了。
我和林薇没有再多留。临走前,我对陈浩说:“借条,你写好了给我。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来拿钱。”
走出那栋旧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林薇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后悔吗?”她问。
我摇摇头,“不后悔。只是觉得……有点累。”
回到家,我妈还在。她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音量依然是35,但她没有在看,只是双眼无神地发着呆。
看到我们回来,她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晚上,我试图教我妈用手机银行,想着如果她能自己管钱,或许能多一些安全感。
“妈,你看,点这里,输入金额,再输个密码,钱就转过去了,很方便的。”我在她手机上演示着。
她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哎呀,你们这些东西太复杂了,我学不会!眼睛也花,看不清。还是你直接给我钱好!”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抗拒和不信任,仿佛我教她这个,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我收回手机,心里一阵无力。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改变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人。
那晚,家里异常安静。诺诺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写完作业就乖乖回房睡觉了。
我和林薇躺在床上,背对背,谁也没有说话。我知道,今天在父母家的那场争吵,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麻烦,会像潮水一样涌来。
半夜,我口渴,起来喝水。经过我妈房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还有我爸低声的劝慰。
“……他现在是有了媳服,忘了娘啊……我白养他这么大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心里。
我端着水杯,在黑暗的客厅里站了很久。我做错了吗?我只是想拥有一个正常、公平的家庭关系,这也有错吗?
第3章
冷战开始了。
我妈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做早饭。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偶尔出来,也是板着一张脸,对我视而不见。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电视的音量,再也没有上过30。它安静地摆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林薇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承担了所有家务。她每天早起,给我们做早餐,晚上回来,不管多累,都会陪诺诺写作业。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一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边是与我共度余生的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现在,这两块肉却在互相排斥,让我疼痛难忍。
周末,我约了陈浩出来。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环境很安静。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哥。”他见到我,低声喊了一句。
我把那张写着“借款十万元”的借条推到他面前。“签个字吧。”
他拿起笔,手却在抖,迟迟没有落下。
“哥,我不是人。”他忽然说,声音沙哑,“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天你和嫂子走了以后,我跟咱妈大吵了一架。”他苦笑了一下,“我跟她说,哥说得对,我不该再这么没脸没皮地啃老、啃哥。那套房子,我跟小雅(他女朋友)商量了,我们不买了,先租房结婚。”
我有些意外。
“小雅是个好姑娘,她没嫌弃我。她说,两个人在一起,比一套房子重要。我们俩慢慢攒钱,以后再买。”陈浩的眼圈红了,“哥,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嫂子。以前我总听妈说,嫂子这不好那不好,我……我也跟着糊涂。现在我才明白,她才是我们家最通情达理的人。”
我心里一酸。这么多年,我这个弟弟,终于长大了。
“这张借条,我签。”他拿起笔,在借条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哥,这十万块钱,我拿着。不是为了买房,是想自己做点小生意,正正经经地干。钱,我一定会还你。”
我收起借条,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
他没有接。“哥,我……”
“拿着。”我把卡塞进他手里,“别让我看不起你。”
他紧紧地攥着那张卡,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轻松了不少。也许,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我没想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我开车送我妈去医院做常规检查。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车厢里狭小的空间,让沉默变得格外沉重。
在一个路口,红灯。我停下车,转头看她。她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显得那么固执和苍老。
“妈,”我忍不住开口,“您还在生我的气?”
她没回头,冷冷地说:“我生不起。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有自己的家了,哪里还轮得到我这个老婆子生气。”
话里带刺,句句扎心。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耐着性子解释,“陈浩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我借了他十万块,让他自己去闯。”
“十万?”她猛地转过头,像被点燃的炮仗,“你弟弟结婚啊!你就给十万?你知不知道,小雅家里因为房子的事,差点就不同意了!你这是要毁了你弟弟一辈子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终于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此刻从我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讽刺。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她逼视着我,“你就是不想管你弟弟!你就是觉得他是个累赘!陈阳,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冷血的儿子!”
“冷血?”我气笑了,“我冷血?他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我好?我上大学,您说家里困难,让我申请助学贷款。他上大学,您二话不说给他买最新款的苹果电脑!我结婚,您说没钱,一分彩礼没给。他现在要结婚,您就让我掏五十万!妈,您摸着良心说,您对我,对他,是一样的吗?”
这些积压了多年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我……”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我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
突然,一辆电瓶车从侧面猛地窜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急刹车!
“吱——”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妈因为惯性,身体猛地前倾,头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我心一紧,本能地伸出右手,一把将她捞了回来,紧紧护住她。“您没事吧?”
车停稳了。我妈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她看着我护在她身前的手臂,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车厢里所有的争吵、怨怼,都消失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心跳,和血浓于水的本能。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与此同时,在老房子的客厅里,陈阳的父亲陈建国,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传来的救护车声,心神不宁。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他颤抖着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一个存折。
他翻开存折,上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余额,三十七万八千。
这是他和老伴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前几天,老伴要他把这钱拿出来给小儿子买房,他没同意。他知道,这钱一旦给了小的,以后他们老两口,就真的一点依靠都没有了。大儿子虽然孝顺,但也有自己的家,儿媳妇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他拿起一封信,是二十年前,陈阳刚上大学时写回来的。信里说,学校的饭菜很好,老师同学也很好,让家里不要担心。信的末尾,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寄五十块钱生活费,他想买一本专业书。
陈建国记得,当时家里确实困难,老伴把钱都攒着,准备给即将上高中的小儿子买电脑,就没给大儿子寄钱。
他的眼睛湿润了。这个大儿子,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可他们做父母的,却把他的懂事,当成了理所当然。
陈建告把存折放回铁皮盒子,锁好,塞到了床底下最深处。他不能让老伴找到。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能再亏待大儿子了。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从医院回来,我妈一直很沉默。
检查结果没什么大碍,只是血压有点高。医生叮嘱她要保持情绪稳定。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也没出来吃。
我和林薇、诺诺三个人,安静地吃着饭。诺诺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小声问:“爸爸,奶奶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我摸摸他的头,“奶奶只是累了,想休息。”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的争吵和那场虚惊,让我筋疲力尽。
沉默是中年的金,也是中年的刀,割裂着最亲密的关系。我和我妈之间,已经被这把刀,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半夜,我听见轻微的开门声。我以为是我妈出来喝水,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林薇房间的门响了。
我心里一动,悄悄起身,走到客厅。
我看到我妈正站在我们卧室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水,似乎想进去,又在犹豫。
林薇打开了门。
两个女人,一个婆婆,一个媳妇,在深夜的走廊里,无声地对峙着。
我妈把水杯递过去,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沙哑:“我看她屋里的灯还亮着……让她喝点水,早点睡。”
林薇默默地接过水杯,点了点头。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句话多余的交流。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第4章
我妈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普通的感冒,但因为年纪大了,加上心情郁结,病来如山倒。她整天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也不怎么吃东西。
家里的气氛,比冷战时还要压抑。
我请了假,在家照顾她。给她喂药,熬粥,用温水帮她擦身。她不抗拒,也不回应,像一个木偶,任由我摆布。
林薇下班回来,也会到房间里看她一眼,问候几句。我妈只是闭着眼睛,不做声。
我知道,她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这天下午,我帮我妈整理床铺,她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滑了出来。我想帮她放好,屏幕却亮了。是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来自一个叫“老姐妹舞蹈队”的群。
“@王秀兰(我妈的名字),你家大儿子真有出息,听说又给你弟弟买了大房子?”
下面一堆附和的。
“秀兰姐你真有福气。”
“不像我儿子,指望不上。”
我愣住了。我妈什么时候跟她们这么说的?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愤怒,也是悲哀。原来,在她那些老姐妹面前,我成了她炫耀的资本。她要的不是我真正的关心,而是那个“能给弟弟买房”的、有面子的“大儿子”的标签。
为了这个面子,她不惜逼迫我,不惜伤害我的家庭。
我把手机放回原处,心里一片冰凉。
晚上,我一个人去楼下的储物间找东西。那里面堆满了我们家不常用的杂物,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味道。我打开灯,在一堆旧箱子里翻找着。
一个不起眼的纸箱里,我翻出了一件我爸的旧呢大衣。很多年没穿了,上面都落了灰。我抖了抖大衣,准备扔掉,却感觉口袋里沉甸甸的。
我伸手一掏,掏出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存折。
我打开存折,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陈建国。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翻开存折,一笔笔的存款记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最新的余额,是三十七万八千元。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三十七万八千!
我妈口口声声说,他们俩的养老钱都给陈浩填了窟窿,一分不剩。她为了五十万,跟我吵,跟我闹,甚至不惜以亲情相逼。
可他们明明有近四十万的存款!
这笔钱,加上我借给陈浩的十万,再加上他们自己想想法子凑一点,付个首付,绰绰有余!
那我算什么?
我像个傻子一样,因为这五十万,跟母亲决裂,跟妻子争吵,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而他们,却揣着这笔巨款,冷眼旁观。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拿着那个存折,手在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储物间的。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回到家,我妈和林薇都在客厅。诺诺在看动画片。
我走到我妈面前,把那个存折,“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声音不大,但客厅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妈,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妈看到那个存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
“你……你从哪儿找到的?”
“你别管我从哪儿找到的。”我死死地盯着她,“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你们一分钱都没有了吗?”
“我……”她语无伦次,“我……这是……这是你爸他……”
“别拿我爸当借口!”我打断她,“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看着我为了五十万焦头烂额,看着我跟林薇吵架,你们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几近失控。
林薇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胳膊,示意我冷静。诺诺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你别骂奶奶……”
我看着儿子满是泪水的小脸,心里一痛。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
我把林薇和诺诺推进房间,“你们先进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王秀兰同志,”我换了个称呼,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第一,这个家,不欢迎一个满口谎言的人。第二,陈浩的事,我仁至义尽。第三,你们的养老,我会负责,但仅限于法律规定的义务。其他的,别想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
“陈阳!”她在我身后,发出凄厉的喊声,“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妈啊!”
我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们拼尽全力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却常常忘了,自己也是那个家里需要被爱的小孩。我等了三十八年,也没等到那份公平的爱。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第5章
那晚,我和林薇分房睡了。
我睡在书房的沙发上。这不是她的意思,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里太乱,乱到无法面对她。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被自己亲生父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伤害了最爱我的妻子,就为了维护一个充满谎言和偏心的“亲情”。
夜深人静,我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书房的门被悄悄推开一道缝。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是林薇。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脚步很轻。我能感觉到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一床柔软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我身上。
她的动作很温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叹息。
毯子上,有她身上熟悉的味道。
我的鼻子一酸,喉咙发紧,差点就没忍住。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她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帮我掖了掖毯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黑暗中,我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我抓紧了身上的毯子,那上面,有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该辜负的温暖。
第二天,我妈走了。
没有告别。她自己收拾了东西,趁我们都还没起床,就离开了。茶几上,留着那本存折。
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疲惫不堪。“阳阳,你妈她……回来了。你别怪她,她也是……糊涂。”
“爸,”我打断他,“我今天会把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你送回去。以后,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我挂了电话。
家里一下子变得空前安静。电视机前所未有地干净,再也没有那个固执的35的音量。厨房里,也再没有那碗永远盛得最满、却不是给我的粥。
可我没有感到轻松。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
我和林薇之间的关系,也陷入了僵局。我们正常地说话,吃饭,照顾诺诺,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关于我父母的任何话题。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在公司,也总是走神。一个设计方案,被甲方连续打回来了三次。
“陈工,你最近状态不对啊。”项目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家里有事?”
我摇摇头,说没事。
我知道,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毁掉的不仅是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家庭。
这天晚上,我主动走进了卧室。林薇正坐在床上看书。
我关上门,在床边坐下。
“我们谈谈吧。”我说。
她合上书,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林薇,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一直以为,退让和妥协,就能换来家庭和睦。我错了。我的软弱和逃避,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伤害了你,也惯坏了他们。”
“我妈的事,是我处理得不好。我不该把在他们那里受的气,转嫁到你身上。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
我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冷静的女人,其实才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林薇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我只是气你不懂得保护自己。陈阳,你不是超人,你也会累,也会痛。你为什么总要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
“夫妻,就是两个拔河的对手,有时拉扯,有时却要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起松手。”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你累了,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而不是你一个人,在前面顶着,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的手心很暖。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流进我冰冷的心里。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我以后……不会了。”我承诺道。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从我小时候的照片,聊到诺诺的未来;从陈浩的婚事,聊到我们自己的十年婚姻。那些被刻意回避的、敏感的话题,第一次被我们摊开来,放在阳光下。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聊到最后,我告诉她,我打算怎么做。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把她拥入怀中,感觉那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陈浩的女朋友小雅,把一张银行卡推到陈浩面前。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爸妈给我的嫁妆。”小雅说,“他们说,房子不重要,你人好才重要。我们俩,一起努力。”
陈浩看着那张卡,眼眶红了。他想起前几天,他哥塞给他那张卡时说的“别让我看不起你”,又想起小雅此刻说的“我们俩,一起努力”。
他觉得自己混蛋了三十多年,现在才活得像个人。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阳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哥。”他只喊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电话那头,陈阳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事吗?”
“哥,我想……我想去看看爸妈。”陈浩说。他知道,家里现在闹成这样,都是因他而起。他必须做点什么。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接到陈浩的电话,我很意外。
听完他的话,我沉默了。
“你去吧。”我说,“替我……也看看他们。”
挂了电话,林薇问我:“陈浩打来的?”
我点了点头。“他长大了。”
“那你呢?”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他们?”
我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我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们。原谅吗?太难。不原谅吗?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
这道题,太难了。
第6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
我妈没有再来过电话,我也没再主动联系他们。我们就像两条曾经相交、如今却渐行渐远的平行线。
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家庭和工作中。我开始学着做饭,周末会带着林薇和诺诺去郊外散心。我的设计方案,也终于得到了甲方的认可。
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但我知道,那根扎在心里的刺,并没有被拔掉。它只是暂时停止了发炎,但依然存在着,时不时地提醒我它的存在。
比如,看到小区里有老人带着孙子散步,我会下意识地想起我妈;比如,在超市看到有我爸爱吃的那种点心,我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林薇都看在眼里。
一天早上,我们在阳台上吃早饭。清晨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这个周末,我们带诺诺回趟奶奶家吧。”林薇一边给诺诺剥鸡蛋,一边状似无意地说。
我端着牛奶杯的手,顿了一下。
“诺诺想奶奶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看着儿子,他正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这是林薇在给我台阶下。
我沉默了很久。
阳台上,我们养的那盆绿萝,长出了新的藤蔓,绿得发亮。
“好。”我听见自己说。
做出这个决定,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也许,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它不能治愈伤口,但能让疼痛变得麻木。
周末,我开着车,载着林薇和诺诺,驶上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
车里放着诺诺喜欢的儿歌,气氛很轻松。林薇坐在副驾,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冲她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老小区的环境,还是那么嘈杂。我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窗户后面,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诺诺的手,走了进去。
开门的是我爸。看到我们,他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你们……怎么来了?”
“爸。”我喊了一声。林薇和诺诺也跟着喊人。
“快,快进来!”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给我们拿拖鞋。
我妈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瘦了,也更憔悴了,头发白了更多。看到我们,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诺诺挣开我的手,跑过去抱住了她的腿。
孩子的拥抱,是融化一切坚冰的武器。
我妈的身体软了下来。她蹲下身,抱住诺诺,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哎,我的乖孙……”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酸,别过脸去。
那天中午,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几乎都是我爱吃的。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仿佛想把这段时间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阳阳,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小心翼翼。
我默默地吃着,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爸在一旁,不停地找话题,想缓和气氛。“陈浩那小子,现在像变了个人。找了个正经工作,踏实肯干,说要攒钱,把欠你的钱还上。”
“嗯。”我应了一声。
一顿饭,吃得沉默而压抑。
饭后,我妈把我叫到她的房间。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本存折,一张借条。
是那本三十七万八千的存折,和陈浩签了字的那张十万的借条。
“阳阳,”她把这两样东西推到我面前,声音沙哑,“这钱,你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这钱,本来就该是你的。当年供你上大学,我们没出什么力,还让你自己背了贷款,是我们对不住你。”
“这些年,我们确实偏心了你弟弟。总觉得你懂事,能干,他不成器,需要我们多操心。我们错了。我们只想着扶他,却忘了,你也会累,也需要人疼。”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存折上。
“你弟弟那边,我们也不管了。他自己的人生,让他自己去过。以后,我和你爸,就指望你了。”
我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了上来。
我等了三十八年的道歉,以这样一种方式,迟迟地到来了。
我没有去拿那本存折。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钱,你们留着。给自己养老。我和林薇,还年轻,能挣。”
“至于陈浩,他是我弟弟。我帮他,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他能好。”
“这张借条,您帮我还给他。告诉他,钱不用还了。就当我这个当哥的,给他结婚的贺礼。”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阳-阳……”
“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站起身,“我们,都往前看。”
我走出房间,看到林薇正站在门口。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微笑。
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我们拼尽全力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却常常忘了,自己也是那个家里需要被爱的小孩。也许,成长的一部分,就是学会与那个曾经不被爱的小孩和解,然后,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第7章
从父母家回来后,我的生活,似乎真正地回到了正轨。
我和林薇之间的那层玻璃,彻底消失了。我们的关系,比以前更加亲密和坦诚。
陈浩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泣不成声。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也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最后,他说:“哥,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我笑着说好。
我妈也变了。她开始学着使用智能手机,会主动在我们的家庭群里,分享她跳广场舞的视频。她不再对我嘘寒问暖到令人窒息,也不再对陈浩的事情大包大揽。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活。
她还是会偏心,比如,给陈浩寄土特产,总是寄最大最好的那一份。但我已经不再计较了。
我明白,偏心是本能,是改不掉的习惯。我无法改变她,但我可以改变我自己。我可以选择不被这种偏心所伤害。
拔掉一根扎在心里的刺,会流血,但好过让它在肉里化脓。现在,我的伤口虽然还没有完全愈合,但已经开始结痂了。
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年底。
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在邻市。我被任命为项目负责人,需要出差一段时间。
临走前一晚,林薇帮我收拾行李。
“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别省钱。”她一边叠着我的衬衫,一边絮絮叨叨,“胃不好,记得按时吃饭。颈椎不舒服,就去理疗一下。”
我从身后抱住她,“知道了,管家婆。”
她转过身,帮我理了理衣领,“早点回来。”
“好。”
出差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我每天都跟林薇和诺诺视频通话。看着屏幕里他们俩的笑脸,我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比预期提前了一个星期,我们就完成了主体工作。
我没有告诉林薇,买了最早一班回程的高铁票。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回到家,是下午。我拿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
家里很安静。
我换了鞋,走进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盘洗好的草莓,红彤彤的,很新鲜。那是林薇最爱吃的水果。
我笑了笑,放轻脚步,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悄悄推开一条缝。
林薇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相册。
是那本暗红色的老相册。
她正看着其中一页,看得出神。
我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是哪张照片,让她这么入迷。
我看清了。
是那张我和陈浩站在大槐树下的合影。陈浩穿着海军衫,笑得灿烂。我站在他身后,只露了半张脸。
林薇伸出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照片里那个瘦小的、怯生生的我。
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那半张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
原来,她一直都懂。懂我所有的委屈,懂我所有的隐忍。
我站在她身后,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到我,她愣住了,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惊喜和泪水。
“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地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几个月后,一个寻常的周末午后。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父母,还有陈浩和小雅,一起在郊外的公园里烧烤。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诺诺和陈浩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笑声传出很远。我爸在专心致志地烤着鸡翅,我妈和林薇、小雅坐在一起,聊着家常,气氛融洽。
我靠在树下,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我妈的口头禅“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有了新的含义。当她把烤得最好的一串鸡翅递给陈浩,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拿了一串给我时,她会说:“阳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个火候也好。”那里面,有她笨拙的、努力想要维持平衡的爱。
一切,都没有彻底改变,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傍晚,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妈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她小声说。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颗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质长命锁。锁上,刻着一个模糊的“阳”字。
“这是你满月的时候,我特意去庙里给你求的。”我妈看着远方,声音有些飘忽,“后来家里条件不好,就……就给你弟弟戴了。前几天收拾东西,才翻出来。”
我握着那把小小的、冰凉的锁,感觉它有千斤重。
原来,我也曾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只是,生活的重压,让那份爱,蒙上了灰尘,变了形状。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把锁,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开着车,林薇坐在我身边,诺诺在后座睡着了。收音机里,放着一首老歌。
“……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好的坏的都是风景。”
我回到我们自己的家,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屋子里很安静。林薇去厨房给我切水果,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放着电视遥控器。
我拿了起来。
我的拇指,在音量键上,轻轻地摩挲着,悬在那里。
最终,我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我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我抬起头,看向厨房。林薇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温暖的灯光下,像一朵盛开的花。
我也笑了。
来源:聪明饺子I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