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像个探索新大陆的小学生。手机是去年我给她换的,为了让她能跟我哥视频。可她总也记不住步骤,每次都得我手把手地教。
我妈学用智能手机的第三年,终于学会了怎么看我哥的朋友圈。
她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像个探索新大陆的小学生。手机是去年我给她换的,为了让她能跟我哥视频。可她总也记不住步骤,每次都得我手把手地教。
“静啊,你快来看,你哥是不是又发照片了?”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凑过去,屏幕上是我哥林强,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笑得阳光灿烂。背景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一栋漂亮的白色房子。女人叫索菲亚,我名义上的大嫂,结婚五年,我只在视频里见过。
“是啊,笑得挺开心的。”我应了一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妈没察觉我的异样,继续放大照片,嘴里念念有词:“这洋媳妇,是真好看,就是太白了,不知道身体好不好……你看这房子,真大,比咱们以前南边那套还大。”
我没接话,目光扫过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家。两室一厅,六十平米,租的。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剥落,客厅的灯管接触不良,总是一闪一闪。晚饭的油烟味和卫生间返上来的潮气混在一起,构成了我们这十年生活的底色。
为了我哥林强,爸妈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两套房子。一套在南城,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套在东边,原本给我准备的婚房。所有的钱,都换成了他去美国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爸常说的一句话是:“咱家就指望你哥了,只要他有出息,砸锅卖铁也值!”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值。送他去机场那天,妈哭得喘不上气,爸一边安慰她,一边偷偷抹眼泪。我哥一步三回头,眼睛通红地冲我们喊:“爸,妈,小静,等我回来!”
那一声“等我回来”,像一颗定心丸,支撑了我们很多年。
可现在,十年过去了,他没回来。
“嘀”的一声,手机进来一条微信语音。是我哥发的。妈手忙脚乱地点开,林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一点陌生的口音,背景里还有孩子嬉笑的声音。
“妈,最近挺好的吧?我跟索菲亚商量了一下,准备买个新房子,离她爸妈家近一点,方便照顾。”
妈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她抓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抓着一根即将沉没的稻草。客厅的灯管“滋啦”一声,闪了一下,最后彻底暗了下去,只剩下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她脸上。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不是灯管,是在我妈心里。
第一章 金色的牢笼
爸从阳台抽完烟进来,带进一身的寒气和尼古丁的苦味。他没看我妈,径直走到沙发坐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新闻里正播报着国际油价的波动,声音嘈杂,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妈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头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个家,又将迎来一场漫长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过了很久,妈才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离得近,亲家也能帮衬着点,我们……我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像是在说服自己,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爸“啪”地一声关掉电视,客厅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去睡了。”他站起来,背影有些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我扶着妈回房间,她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我知道她睡不着。
我的思绪飘回很多年前,卖掉东边那套房子的那天。中介带着买家来看房,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眼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就像当年的我们。爸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看见他签完字,悄悄用指腹在那个鲜红的印泥上按了一下,仿佛想留住最后一点余温。
签完合同,中介客气地把我们送出门。爸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扇我们再也没有钥匙打开的门,站了很久很久。妈在一旁劝他:“老林,别看了。为了强子,值!”
“值。”爸点点头,声音却哑了。
为了这个“值”字,我们一家人挤在这个租来的小房子里,夏天忍受西晒的酷热,冬天抵御窗户漏风的严寒。我结婚的时候,没有新房,婚纱是租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
哥从美国打来了一笔钱,五万美金。他说学业太忙,实在赶不回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爸妈收到钱,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去银行换成了人民币,三十多万。他们用这笔钱,给我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酒席,对外说:“这是我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孝顺!”
酒席上,亲戚们羡慕的眼光,父母脸上骄傲的神情,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身边同样笑容满面,却对我家情况了如指掌的丈夫,突然觉得无比讽刺。这究竟是谁的婚礼?又是谁的荣耀?
我没有嫉妒,真的。只是觉得有点悲哀。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成了供养他梦想的祭品,连我的婚礼,都成了展示他“孝心”的舞台。
婚后,我跟丈夫还和爸妈挤在一起。不是没想过搬出去,但看看爸妈日渐斑白的头发,再看看这个除了我之外,只剩下对远方儿子的念想的家,我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
爸妈把哥的房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妈每天都会进去打扫,把书桌擦得一尘不染,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仿佛那个房间的主人,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推门而入,笑着喊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希望的祭坛,供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神。
一天晚上,我起夜喝水,看到书房的门缝里透出微光。我悄悄走过去,看到妈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房产中介的网站。她正在看的,是我们南城那套老房子的信息。照片还是多年前的,熟悉的单元楼,熟悉的窗户。小区已经挂牌出售了,据说要拆迁重建。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鼠标指针悬停在“小区详情”上,迟迟没有点下去。
我正要开口,她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关掉了网页。
“妈,您……”
“没,没什么。”她转过身,躲闪着我的目光,抬手揉了揉眼睛,“可能是电脑屏幕太亮了,眼睛有点酸,好像进沙子了。”
昏暗的光线下,我分明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第二章 瓷器上的裂痕
我哥林强订婚的消息,我们是从朋友圈知道的。
一张硕大的钻戒照片,戴在索菲亚白皙纤长的手上,配文是:“She said YES!”下面一排排的英文祝福和点赞。
妈拿着手机给我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高兴,也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你哥,订婚这么大的事,也不先跟家里说一声。”
爸哼了一声,没说话,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但报纸拿反了。
没过几天,哥终于想起了我们,发来了视频通话。屏幕那头,索菲亚依偎在他身边,笑得很甜。她用生硬的中文跟我们打招呼:“爸爸,妈妈,你们好。”
妈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连声说:“哎,好,好,索菲亚真漂亮。”
爸也挤出一个笑容,隔着屏幕端详着这个即将成为他儿媳的外国女人。
气氛有些尴尬,文化和语言的隔阂像一道无形的墙。妈努力找着话题,问她喜欢吃什么,平时有什么爱好。索菲亚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然后由我哥来翻译和回答。
爸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问:“强子,你们那儿……结婚有什么讲究不?彩礼啊,三金啊什么的,咱家得准备起来。”
我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爸,这边不讲究那些。我们打算旅行结婚,简单点。”
“那怎么行!”妈立刻急了,“结婚是大事,怎么能那么简单?亲戚朋友都得请,得办酒席,得风风光光的!”
“妈,”我哥的眉头皱了起来,“索菲亚家里人都在这边,你们也过不来,怎么办酒席?再说了,我们工作都忙,没那个时间。”
视频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索菲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声用英文问我哥怎么了。我哥摇摇头,跟她解释了几句。
挂断视频后,妈的眼圈红了。她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养儿方知父母恩,可这儿子养得太远,就只剩下恩,没有养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地,却精准地刺破了这些年我们用幻想和期待吹起来的那个巨大而美丽的肥皂泡。
尽管如此,爸妈还是开始认真地讨论要去美国参加婚礼的事。他们翻出存折,计算着机票和签证的费用,计划着要给索菲亚买什么样的见面礼。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让人心疼。
然而,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我哥在一次通话中,吞吞吐吐地表示,他们参加婚礼可能不太方便。
“首先是签证,现在挺难办的,不一定能过。而且机票太贵了,来回一趟得好几万。最主要的是,索菲亚的爸妈只打算办一个小型的家庭派对,没请什么外人,你们过来……语言不通,也挺尴尬的。”
他的理由一个接一个,每一个听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却又那么冰冷无情。
妈还想争取一下:“我们可以住酒店,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们就是想亲眼看看你结婚……”
“妈,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们想来旅游了,我随时接你们。婚礼就别折腾了,好吗?”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后,是爸斩钉截铁的声音。
“强子,你妈说得对。我们不去了,你们在那边好好过。别给孩子添麻烦。”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爸说“别给孩子添麻烦”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客厅里,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走出去,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只有指间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他此刻那颗忽明忽暗的心。
第三章 沉默的分量
(第三人称视角:林强)
林强关掉和家里的聊天窗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靠在书房柔软的真皮椅子上,感到一阵疲惫。
窗外是洛杉矶的璀璨夜景,像一地打碎的钻石。这曾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如今他拥有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爱索菲亚,她是那么热情、开朗,像加州的阳光。她的家庭,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律师世家,给了他事业上极大的帮助。但这份帮助,也像一副精致的枷锁,让他时常感到喘不过气。
岳父是一个一丝不苟的英国后裔,看他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审视。岳母则热衷于各种上流社会的派对,她会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向朋友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婿,林,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那语气,像在展示一件价值不菲的收藏品。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他们对他很好。但他总也忘不了,第一次去索菲亚家,岳父指着墙上一幅狩猎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我们这儿,想要得到最好的猎物,就要懂得遵守猎场的规矩。”
他懂那规矩。所以他拼命工作,努力融入他们的圈子,学着品红酒,打高尔夫,在派对上谈论艺术和政治。他渐渐活成了他们期望的样子,却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
不让父母来参加婚礼,是岳父岳母的意思。他们觉得,一场充斥着翻译和文化差异的婚礼会“非常尴尬”,会破坏“整体的美感”。索菲亚也觉得,等以后再接父母来旅游是更好的选择。
林强挣扎过,但最后还是妥协了。他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解释这一切。他怕他们失望,怕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点开和妹妹林静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打出了一大段文字:
“小静,你跟爸妈解释一下,我不是不想让他们来。这边情况很复杂,索菲亚的父母……唉,总之,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他们的。我爱他们,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看着屏幕上那段苍白的文字,觉得无比讽刺。最终,他按下了删除键,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切换到微信,找到家庭群,发了一个一万元的红包,留言是:“祝爸爸妈妈天天开心。”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手机,感觉心里更空了。他仿佛能隔着太平洋,感受到那间狭小出租屋里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
(第一人称视角:林静)
婚礼那天,我哥发来了几个短视频。
视频里,他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坪上,交换戒指,拥吻。索菲亚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公主。宾客们都在鼓掌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一家三口,加上我丈夫,围坐在小小的餐桌前,用一部手机,观看了这场远在天边的婚礼。
妈一边看,一边抹眼泪,嘴里说着:“真好,真好。”
爸看到一半,就站了起来,把自己的手机关掉了。“屏幕太小,看不清。”他说着,走进了房间。
那顿饭,我们吃得异常沉默。
为了打破这种沉默,也为了让我哥的生活能更多地渗透进这个家,妈开始学着做西餐。她从网上找来各种教程,买了黄油、牛排、迷迭香,把小小的厨房折腾得乌烟瘴气。
第一次煎牛排,火候没掌握好,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久久不散。
我爸夹起一块黑乎乎的牛排,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我丈夫也硬着头皮吃了几口。我妈自己尝了一口,就皱着眉放下了。
“不好吃,扔了吧。”她叹了口气。
“别扔,挺好的。”爸说着,又夹起一块,蘸了蘸酱油,“就是吃不惯,蘸点酱油就好多了。”
那天,我们一家人,就着酱油,吃完了一盘被我妈命名为“爱心牛排”的失败品。那味道,又苦又涩,像我们当时的心情。
一年后,我的儿子小帆出生了。孩子的降生,给这个沉闷的家带来了久违的欢声笑语。爸妈抢着抱外孙,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小帆一天天长大,学会了说话。他很聪明,指着墙上我哥大学时的照片问:“妈妈,这是谁呀?”
“这是大舅。”
“大舅为什么在墙上呀?”
“因为大舅在美国,离我们很远很远。”
小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妈正在跟哥哥视频,小帆凑了过去,好奇地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个陌生的男人。
视频挂断后,他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我妈:“外婆,我大舅为什么不住在照片里,要住在手机里呀?”
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抱着小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客厅里,只剩下孩子清脆的童音在回荡,像一句天真的审判。
第四章 未寄出的信
爸的身体是在一个初冬的夜里垮掉的。
那天晚上,他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喘不上气。我跟丈夫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心肌缺血,需要立刻住院观察。
看着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父亲,我心里一阵阵后怕。丈夫劝我:“给哥打个电话吧,这么大的事,得让他知道。”
我犹豫了。我想起爸之前说过的话,想起哥远在天边,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让他干着急,再让爸妈心里添堵。
可最终,我还是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那头,林强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自责。“怎么会这样?严重吗?我现在就订机票回去!”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却也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然而,第二天,他的电话又打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和歉意。“小静……我,我可能回不去了。索菲亚怀孕了,刚查出来,胎像不太稳,医生建议她卧床休息。我……我走不开。”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跟爸妈好好解释一下,等他情况稳定了,我一定想办法回去看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助。
“知道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挂了电话。
我没有告诉爸妈真实的原因,只说我哥工作太忙,项目到了关键时期,实在抽不开身。
妈听了,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爸躺在病床上,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天下午,爸睡了一觉醒来,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他眼神有些迷离,看到我,忽然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挣扎着想坐起来。
“强子……回来了?”他声音虚弱地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
“爸,是我,小静。”
他脸上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度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失望。他愣愣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去,面朝墙壁,不再说话。
那个背影,是我记忆里,父亲最落寞的时刻。
幸好,爸的病不算特别严重,住了半个月院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他把我叫到一边,异常严肃地对我说:“小静,以后家里的事,不管是大事小事,都别跟你哥说了。”
我愣住了。
“他有他自己的家了。”爸的眼神平静而决绝,“我们不能再拖累他。就这样吧。”
这是我爸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要斩断那份维系了十年的情感期待。与其说是斩断,不如说,是承认它早就断了。
回家后,我帮爸收拾他住院期间乱掉的书桌。拉开抽屉,我看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贴邮票。我鬼使神差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是爸的笔迹,写给我哥的。
信里,他用最平实的语言,写了他们这几年的生活。写了妈的风湿越来越严重,一到阴雨天就腿疼;写了出租屋的房东又要涨房租,他们琢磨着要不要搬到更远更便宜的地方;写了他自己总是失眠,常常半夜坐在客厅里抽烟。
信的结尾,却画风一转,写着:“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在这边一切都好,身体硬朗,吃得下睡得着。你和小帆妈(他不知道索菲亚的名字怎么写)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最后,落款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写给自己看的:
“我们都好,勿念。”
我捏着那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手抖得厉害。原来,那些我们以为藏得很好的心酸和窘迫,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只是选择了用沉默,来承担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第五章 梦想的代价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了。
十年间,我哥林强成了我们家一个遥远的传说。他在岳父的律师事务所里平步青云,成了合伙人。他和索菲亚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混血的模样非常漂亮。他在富人区买了更大的房子,开上了豪车。按照世俗的标准,他无疑是成功的,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他也的确“孝顺”。每个月,他都会准时打来一笔钱,数额从最初的一千美金,涨到了后来的五千。
但这笔钱,爸妈一分都没动。他们专门办了一张银行卡,把这些钱全都存了进去。妈说:“这是你哥的钱,是他的辛苦钱,我们不能动。等以后他需要了,再还给他。”
我为这事跟妈吵过一次。
“妈,他给钱是想让你们过得好点,不是让你们存起来当个念想!”我有些激动,“你们把钱存着,自己省吃俭用,住在这么个破地方,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妈正在择菜,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固执。
“这哪是钱啊,”她轻声说,“这是他欠我们的心安。”
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是啊,这哪里是钱,这是他用来购买心安理得的赎金,而我的父母,则小心翼翼地,替他保管着这份心安。
就在我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时,我哥突然宣布,他要带全家回来探亲。
这个消息像一颗惊雷,在家里炸开了锅。
爸妈先是狂喜,然后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妈像个即将迎接大阅兵的指挥官,开始对家里进行地毯式的大扫除。她把所有泛黄的墙面都用湿布擦了一遍,又去买了新的床单被套,甚至还想把家里用了十几年的沙发给换了。
“不能让人家洋媳妇看扁了,不能让你哥没面子。”这是她这几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更让我和丈夫目瞪口-呆的是,她居然提出,要去银行把我哥寄回来的那些钱取出来,在五星级酒店开一个总统套房,让他们一家四口住。
“妈,您疯了?”我忍不住说,“家里又不是住不下,挤一挤就好了。他们是回来探亲的,不是来视察的。”
“那怎么行!”妈的声调瞬间拔高,“你哥十年才回来一次,还带着老婆孩子。我们住这地方,让索菲亚怎么看?让孩子怎么看?你哥在他岳父家,还能抬得起头吗?”
“面子就那么重要吗?”我丈夫也忍不住插嘴,“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重要。”
“你们不懂!”妈的眼圈红了,“你们不懂你哥在那边有多难!我们苦一点没关系,但绝不能让他被人瞧不起!”
一直沉默的爸,突然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
“面子!面子!”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为了他那点狗屁面子,我们家都没了,你还要这个面子干什么!”
他吼完,还带出了一句我们当地的粗话,那是我几十年里,第一次听见他说脏话。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妈愣住了,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断了。
第六章 异乡人
我哥林强一家四口,终究还是住进了五星级酒店。
是我劝爸妈同意的。我不想他十年来的第一次回家,就在一场家庭战争中拉开序幕。
我们去机场接他们。十年不见,我哥胖了些,也黑了些,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英范儿。他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了。
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有些生疏,拍了拍我的背,“小静,辛苦你了。”
索菲亚还是那么漂亮,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她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像两个精致的洋娃娃,躲在她身后,用好奇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们这群“陌生”的亲人。他们不会说中文。
从机场到我们家的路上,气氛有些尴尬。我哥和索菲亚用英文低声交谈,爸妈听不懂,只能微笑着看着窗外。我试图用简单的中文和小外甥、小外甥女交流,但他们只是害羞地摇头。
车开进我们住的那个老旧小区时,我明显看到索菲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那种对比的残酷感达到了顶峰。他们带来的那几个巨大的、光鲜亮丽的行李箱,和我家狭小、陈旧的客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妈准备的一大盘水果,和我哥递过来的那个据说是顶级酒庄出品的红酒礼盒,摆在一起,显得那么不协调。
妈在厨房里忙碌了整整一天,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我哥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可乐鸡翅……她把所有的爱和思念,都倾注在了这顿饭里。
然而,饭桌上,我哥只矜持地夹了几口青菜。
“我现在有专门的营养师,对饮食控制比较严格,高油高糖的都不能多吃。”他抱歉地笑了笑。
他的两个孩子,更是对满桌的中餐毫无兴趣,只肯吃几口白米饭。索菲亚倒是很给面子,每样菜都尝了一点,然后用不那么标准的中文夸赞:“好吃,妈妈,手艺真好。”但她的筷子用得非常别扭,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一顿精心准备的家宴,成了一场尴尬的独角戏。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或者说,是我哥的个人报告会。他讲他在美国的工作,讲他的孩子们在私立学校的趣事,讲他们下一个度假计划是去瑞士滑雪。
他说的那些地方,那些人,那些事,对我们来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他成了这个家的客人,一个说着我们熟悉的语言,却来自异乡的客人。
爸妈努力地听着,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但我知道,那笑容背后,是巨大的失落和疏离。
晚饭快结束时,我哥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一件他认为的“大喜事”。
“爸,妈,小静,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索菲亚,握住了她的手,“索菲亚的父亲,正式邀请我成为他们家族企业的最高合伙人。作为……嗯,作为传统和协议的一部分,我将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索菲亚的姓氏。”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也就是说,我法律上的名字,会改成‘林强·史密斯’。当然,这只是个商业上的形式,我还是我,还是你们的儿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这在他们那边,算是一种最高的认可吧,有点像我们说的……入赘。”
“入赘”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开。
“啪嗒”一声,爸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哥,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仿佛一瞬间,她的灵魂被抽走了。
第七章 最后一餐
那晚的饭局,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收场。
爸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没有再看林强一眼,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妈像个被抽去发条的木偶,开始机械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她的手抖得厉害,盘子和碗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一曲破碎的哀乐。
索菲亚显然被这气氛吓到了,她求助地看向林强。林强脸色也很难看,他站起来,想去帮妈,却被我拦住了。
“哥,你跟我出来一下。”我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们站在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在我们头顶忽明忽暗。晚风吹来,带着冬日的寒意。
“你知不知道,爸前几年心脏病住院,差点就没抢救过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愣住了,脸上露出震惊和愧疚:“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隔着太平洋掉几滴眼泪,然后打更多的钱过来吗?”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知道妈为什么不肯花你寄回来的钱吗?她说,那是你欠我们的心安。她把你的心安,都存在银行里,自己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我……”
“你知道爸那封没寄出去的信里写了什么吗?他写他睡不着,写妈腿疼,写房租又涨了。可信的最后,他写的是‘我们都好,勿念’。”
“哥,你不是没有家,你是把家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取款的银行,现在连户头都要销了。”
我的声音很轻,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进他的心里,也插进我自己的心里。
他靠在斑驳的墙上,高大的身躯慢慢滑落,最终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像个孩子一样,压抑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楼道里的灯,灭了。黑暗中,我听不清他的哭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第三人称视角:父母)
房间里,老林从床底的铁盒子里,拿出两本暗红色的房产证。一本是南城的,一本是东边的。房子早就卖了,证也作废了,但他一直留着复印件。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地址,像是想从那几个印刷体汉字里,找回家的温度。
妻子坐在他身边,从另一个木匣子里,拿出一沓照片。照片都已泛黄,是林强从小到大的照片。满月时的,上学时的,大学毕业时的。她一张一张地看,看到最后,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少年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埋葬了他们半生的希望和骄傲。
(第一人称视角:林静)
第二天早上,林强红着眼睛,想跟爸妈道歉。他拿出银行卡,说要立刻给他们买一套新房子,最大的,最好的。
爸从房间里走出来,打断了他。
“不用了。”爸的声音很平静。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存着几十万美金的银行卡,放到林强面前。
“你的钱,我们一分没动。你拿回去。”爸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慈爱,也没有了昨日的愤怒,只剩下一种疲惫的疏离,“我们老两口,有你妹妹就够了。”
去机场的路,是我开的车。林强一家坐在后排。一路无话。
到了出发大厅,我停下车。林强和索菲亚下了车,想让爸妈也下去,再告个别。
“不下了,你们进去吧,别误了飞机。”爸摇下车窗,淡淡地说。
林强站在车外,看着车里的父母,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没有等他们进去,直接调转了车头。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路标。
车开上机场高速,一架飞机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冲向云霄。
那一刻,我妈再也忍不住,靠在爸的肩膀上,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那哭声,从一开始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仿佛要把这十年的委屈和思念,全都哭出来。
爸伸出苍老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看到,他的眼眶也红了,眼角有浑浊的泪滑落。
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静啊,回家吧。”
“嗯,回家。”我握紧了方向盘,泪水模糊了视线。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房子,我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林强的房间。她把他的书,他的旧衣服,他大学时的奖状,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仔细地,打包进一个纸箱。
她没有扔掉任何东西,只是把箱子封好,搬进了壁橱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那个被当做“祭坛”供奉了十年的房间,终于变得空空荡荡,成了一间真正的,普通的空房间。
我的儿子小帆跑了进来,拉着我妈的衣角,仰着头问:“外婆,我们今天吃什么呀?”
我妈愣了一下,她迅速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转过身,对着小帆,努力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今天啊,”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今天外婆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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