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丈夫周明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亘在我和公公之间,精准地测量着我们这个家的微妙平衡。对公公来说,35是能听清新闻联播的最低限度;对我来说,这个音量足以将我和女儿甜甜的睡前故事,搅成一锅嘈杂的粥。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丈夫周明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标尺,横亘在我和公公之间,精准地测量着我们这个家的微妙平衡。对公公来说,35是能听清新闻联播的最低限度;对我来说,这个音量足以将我和女儿甜甜的睡前故事,搅成一锅嘈杂的粥。
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切好的水果,客厅里,《鉴宝》节目里专家高亢的声音混着观众的惊呼,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墙壁。公公坐在沙发正中央,那是他专属的王座,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仿佛想把那件青花瓷看穿。我把果盘轻轻放在茶几上,他毫无反应。
“爸,吃点水果。”我提高了声音。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转过头,眼神有些茫然。他拿起一块苹果,却没有吃,只是捏在粗糙的手指间,目光又回到了电视上。我注意到他今天又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T恤,那是婆婆去世前给他买的最后一件衣服。
收拾完碗筷,我走进卧室,五岁的甜甜正抱着一个布娃娃,在床上滚来滚去。“妈妈,今晚还讲《野兽国》吗?”
“讲,但你得先洗澡。”我笑着去拿她的睡衣,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件事。最近半个多月,甜甜晚上总是做噩梦,哭着喊“有怪兽”,我和周明轮流抱着哄,一折腾就是大半夜。奇怪的是,只要把她抱到公公房间,让她挨着爷爷睡,她立刻就安静了,一觉到天亮。
起初我只当是隔代亲,小孩子恋着老人。可次数多了,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公公的房间又小又闷,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甜甜怎么会睡得那么安稳?她跟我和周明睡,明明有更宽敞的床,更柔软的被子。
我把这个困惑告诉周明,他正低头看手机,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小孩子嘛,一阵一阵的。爸能哄好她,你还省心了,不好吗?”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天气。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周明,那是我女儿!她才五岁,跟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睡一个房间,你不觉得奇怪吗?万一……”我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周明终于放下手机,皱起了眉:“林蔚,你想什么呢?那是我爸!他还能对亲孙女怎么样?”
“我没说他会怎么样,”我压低声音,怕被客厅的公公听见,“我就是觉得不正常。甜甜每次从他房间出来,第二天都蔫蔫的,问她晚上跟爷爷玩了什么,她就摇头说‘忘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记性会这么差?”
周明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他一个老头子,还能带孩子玩什么花样?无非就是讲讲他年轻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行了,你别瞎猜了。”
又是这句话。自从婆婆一年前心梗突然走了之后,周明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别瞎猜了”。公公的沉默,公公的健忘,公公偶尔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在他眼里都成了“老年人正常现象”。
我不再跟他争辩,默默地给甜甜洗澡。浴室里水汽氤氲,甜甜的小奶音在唱歌,我的思绪却飘得很远。我拉开洗手台下的抽屉,想拿一包棉签,指尖却触到一个硬硬的方盒子。我拿出来,是个老旧的木制首饰盒,婆婆的遗物。打开它,里面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公公婆婆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笑得一脸灿烂。那个男孩,就是童年时的周明。照片里的公公,眼神明亮,意气风发,和现在判若两人。我把照片放回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给甜甜吹干头发,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我把她抱到我们的大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开始讲她最喜欢的《野兽国》。故事刚讲到一半,她突然在睡梦中抽噎起来,小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含混地喊着:“怪兽……走开……”
我又来了。我熟练地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可这次,无论我怎么哄,她都哭个不停,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扭动着,充满了抗拒。
“甜甜,不怕,妈妈在。”
“不要妈妈……要爷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涨得通红。
周明被吵醒了,烦躁地坐起来:“又怎么了?”
“做噩梦了。”我抱着女儿,感觉自己的耐心也快要耗尽。
“给她抱爸那屋去吧。”周明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那一刻,客厅电视机35分贝的喧嚣,丈夫冷漠的背影,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三面墙,把我死死地困在中间。我抱着不断挣扎的女儿,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冰冷。
公公听到哭声,已经打开了房门,穿着那件蓝T恤站在门口,昏暗的廊灯在他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怎么了?孩子又闹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焦虑。
我没说话,只是麻木地把甜甜递了过去。
奇迹再次发生。甜甜一到公公怀里,哭声立刻小了下去,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她把小脸埋在爷爷的颈窝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抽噎了两声,就没了动静。
公公抱着她,转身回了房间,甚至没多看我一眼。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也关上了我所有的猜测和不安。
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公公低低的、模糊的哼唱声,不成调,也听不清词,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不行,我必须弄清楚。这已经不是省心不省心的问题了,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我悄悄回到自己房间,周明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换上一身深色衣服,像个准备潜入敌营的侦探。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下都撞得我生疼。我告诉自己,林蔚,你不是在怀疑自己的公公,你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公公房门外,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面的哼唱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奇怪的声音——一种低沉的、压抑的,像是……哭声?
是个成年男人的哭声。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了。是公公在哭?为什么?他抱着我的女儿在哭?无数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每一个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敢再听下去,几乎是逃回了卧室。我钻进被子,身体却抖得像筛糠。周明被我惊动,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你?跟鬼附身一样。”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周明,我刚才……我刚才听到爸在哭。”
“哭?”周明彻底醒了,他坐起来,打开床头灯,“你听错了吧?爸怎么会哭?”
“我没听错!他抱着甜甜在哭!”我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告诉我,这正常吗?一个老头子,半夜三更抱着孙女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明的脸色也变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说“你别瞎猜了”。但他没有。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爸最近……是有点不对劲。他有时候会对着墙说话,喊妈的名字。我以为他只是太想妈了。”
“不对,不止是这样。”我摇着头,“他今天晚饭的时候,就一直盯着甜甜看,眼神特别奇怪。还有,他口袋里总是揣着你小时候的那个玩具小汽车,我上周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周明愣住了。“那个……那个早就丢了啊。”
“没有,就在他口袋里。”
我们俩对视着,彼此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和不解。那个我们自以为熟悉的父亲、爷爷,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明天,”我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明天晚上,等他睡着了,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周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做饭的时候,盐放了两次;拖地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绊倒。公公倒是和往常一样,看电视,在阳台踱步,偶尔对着他养的那盆君子兰出神。他看甜甜的眼神,似乎也没了昨晚那种让我毛骨悚然的怪异,又变回了普通的慈爱。
晚饭时,气氛有些凝重。周明频频给公公夹菜,公公却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说饱了。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今天,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晚上九点,又到了甜甜睡觉的时间。果然,她在我床上躺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烦躁地踢被子。我认命地把她抱起来,走向公公的房间。
公公像往常一样,已经等在了门口。他接过甜甜,甜甜熟练地搂住他的脖子,小声说:“爷爷,我们去探险。”
公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好,明仔,我们去探险。”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叫甜甜什么?明仔?
那不是周明的小名吗?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再次在我面前关上。周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脸色煞白。
“他……他把甜甜当成我了?”周明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发现,比昨晚听到的哭声更让我震惊。一个父亲,把自己的亲孙女,错认成了三十多年前的儿子。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对劲”了,这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俩像两尊雕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十一点,我们估摸着里面的人应该都睡熟了,才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行动。
周明走在前面,手心全是汗。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动作轻得像做贼。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股混杂着尘土、药油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床上躺着两个人。公..公侧躺着,背对着我们,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虾米。而他的怀里,躺着我们的女儿,甜甜。
甜甜并没有睡着。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我五岁的女儿,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怀抱她的爷爷。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耐,只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悲悯的宁静。
公公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从被子里传出来,正是昨晚我听到的那种哭声。他在梦里,或者是在半梦半醒间,无声地流着泪。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甜甜伸出她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笨拙地,拍着公公宽阔而佝偻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无比郑重而温柔的节奏。
她的嘴巴凑到公公的耳边,用只有我们才能听到的、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安慰道:
“爷爷不哭,甜甜在。”
“爷爷不怕,有我呢。”
“怪兽……被我打跑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点点的抽泣声,都会惊扰了眼前这神圣的一幕。
我以为的诡异,我猜测的肮脏,我担心的危险,在这一刻,被我女儿一个稚嫩的动作,一句话,击得粉碎。
原来,不是公公安抚了甜甜的噩梦。
是我的女儿,在用她小小的身躯和纯净的灵魂,安抚着她爷爷那巨大而无声的悲恸。
她口中的“怪兽”,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梦里的妖魔,而是她用童心能理解的、爷爷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痛苦。她每晚哭着要找爷爷,不是因为她害怕,而是因为她感应到了爷爷的害怕。她不是去寻求庇护,她是去提供庇护。
我转过头,看到周明也早已泪流满面。这个一米八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看着床上的一老一小,嘴唇哆嗦着,一遍遍地念着:“爸……爸……”
我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一片漆黑,电视机早已关闭,那固执的35分贝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和心跳。
我们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开灯。
“我爸……他可能真的病了。”周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嘶哑得厉害,“不是身体上的病,是……是脑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走了以后,他就总是一个人发呆。我以为他只是没缓过来。”周明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总跟他说,爸,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要往前看。我总觉得,只要我不提,只要我们家看起来和以前一样,那些不开心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
“我真是个混蛋。”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一个屋檐下,我们像三座孤岛,潮汐是各自的心事。”这句话突然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我曾经以为,我是最孤独的那座岛。现在我才明白,公公才是。他的世界正在被一点点地侵蚀,记忆、认知、情感……都在离他而去,而我们,他最亲的儿子和儿媳,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心怀猜忌。
“周明,”我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我们明天带爸去医院看看吧。”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和周明都没有睡。我们聊了很多,聊公公的过去,聊婆婆还在时的日子,聊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他“不对劲”的细节。
比如,他开始叫错邻居的名字。
比如,他出门买菜,会忘了回家的路,最后是小区保安送回来的。
比如,他做饭时,会把糖当成盐。
比如,他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们,今天星期几。
这些细节,像一块块拼图,被我们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来,拼凑出一个我们不愿意承认,却又无比清晰的事实——公公的记忆,正在以我们无法想象的速度衰退。他不是在怀念过去,他是正在退回到过去。他把甜甜当成童年的周明,也许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妻子从未离去,他的儿子也从未长大。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周明走进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我。
“老婆,对不起。”他说,“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这是我们冷战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吃早饭的时候,我特意给公公盛了一碗他最爱喝的小米粥。他今天精神似乎不错,还主动问甜甜:“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怪兽来找你?”
甜甜嘴里含着鸡蛋,口齿不清地说:“没有啦!怪兽怕我,我把它打跑了!”她说着,还挥了挥小拳头,逗得我们都笑了。
公公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那一刻,他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慈祥和蔼的爷爷。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吃完饭,周明清了清嗓子,对公公说:“爸,今天公司不忙,我带您和林蔚、甜甜出去逛逛,顺便……去医院做个常规体检,怎么样?”
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放下筷子,摆了摆手:“不去不去,我身体好得很,去什么医院,浪费那个钱。”这是他的口头禅,以前每次我们劝他体检,他都这么说。
“爸,就当是陪我们去。公司发的体检卡,不用白不用。”我赶紧在一旁帮腔。
“就是啊爷爷,我们一起去,医院里有好多好玩的。”甜甜也跟着起哄。
公公看着我们三个人,脸上露出一种困惑又无奈的表情。他沉默了半晌,最后含糊地应了一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这句话,他以前也常说。过去,我总觉得这代表着一种敷衍和不耐烦。但今天,我从这句口头禅里,听出了一丝妥协和茫然。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一家四口挤在车里。空间狭小,气氛却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压抑。甜甜坐在安全座椅上,叽叽喳喳地给公公讲着幼儿园的趣事。公公听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越过甜甜,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变得空洞起来。
到了医院,挂了神经内科的专家号。等待叫号的时候,周明去缴费,我带着公公和甜甜在候诊区坐着。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公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不停地搓着手,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粗糙变形的手。他的标志性动作——每当他紧张或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这样。
“爸,您喝口水。”我把保温杯递给他。
他接过去,拧了半天没拧开。我自然地接过来,帮他拧开,再递回去。他喝了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的小玩具车,递给甜甜。
“明仔,给。”
甜甜愣了一下,看了看我。我朝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接过小汽车,甜甜地说:“谢谢爷爷。”
公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足,随即又被更大的困惑所笼罩。他看着甜甜,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都觉得多余的沉默。”这句话曾是我对我和周明关系的判词。现在我才发现,还有一种沉默更令人心碎,那就是一个正在失去语言和思想的人,他想表达,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轮到我们了。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主任,看起来很干练。周明把我们观察到的情况,以及昨晚的发现,都详细地跟医生说了一遍。
医生听得很仔细,然后开始问公公一些问题。
“大爷,您今年高寿啊?”
“……七十……一?”公公迟疑着,看向周明。
“七十二了,爸。”周明提醒他。
“哦,七十二。”
“您家住在哪儿啊?”
公公报了一个地址,那是我们十年前住过的老房子的地址。
“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
公公彻底答不上来了,他涨红了脸,烦躁地摆着手:“哎呀,我记这些干什么!没用!”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我没糊涂!我好得很!”
他说着,甚至用上了家乡话:“我脑子清醒得很哩!”
我赶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爸,爸,您别激动,医生就是随便问问,我们就是做个检查,没事的。”
我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他慢慢平静下来,但眼神里的那种屈辱和愤怒,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医生让我们先带公公去做一系列的检查,包括头颅磁共振,还有一套认知功能量表评估。
做量表评估的时候,我和周明不能陪同。公公一个人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我们只能在外面等着。隔着磨砂的玻璃,我仿佛能看到他坐在里面,面对着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图形和问题,是多么的无助和茫然。
周明靠在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烟,摁灭在垃圾桶里。“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没反抗,只是用一种近乎枯竭的声音说:“林蔚,我害怕。”
我握住他的手,说:“我也怕。但是我们得撑住。为了爸,也为了甜甜。”
等待结果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手心的温度。
终于,医生把我们叫进了办公室。她把一张脑部CT片插在灯箱上,指着上面的一些区域,用我们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解释着。
“……海马体明显萎缩……脑室扩大……”
最后,她拿下片子,看着我们,用一种平静而又沉重的语气,说出了那个我们早已猜到,却一直不敢面对的词:
“阿尔茨海默病。目前来看,是中早期。”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诊断书真的摆在面前时,我和周明还是感觉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阿尔茨海マー病,我们通常叫它“老年痴呆”。这个病,不可逆转,无法治愈。它会像一个冷酷的橡皮擦,一点一点,擦掉一个人的记忆,尊严,以及他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连接,直到他变回一个只会哭闹的婴儿,最终,连呼吸都忘记。
医生说,公公把甜甜错认成周明,是他记忆倒退的典型症状。他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他还是一个年轻父亲的时代。那个时候,婆婆还在,生活虽然清贫,但充满了希望。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选择停留在了那段最美好的时光里。而他夜里的哭泣,可能是因为在梦境和现实的拉扯中,他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和错乱。
“有些真相,你以为自己想知道,其实只是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我猜对了,公公真的病了。可这个真相,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宁愿自己是个胡思乱想的、刻薄的儿媳,也不愿意他是真的病了。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流如织。公公坐在后座,手里还捏着那个玩具小汽车,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甜甜大概是累了,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回到家,一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那台总是响着35分贝的电视机,今天沉默着。这个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周明扶着公公去房间休息,我给甜甜脱了衣服,把她安顿在我们的床上。她睡得很沉,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泪痕。
我走出卧室,看到周明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像一尊剪影。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我刚才帮爸整理床铺,”他开口,声音闷闷的,“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病历。是妈的。”
我的心又是一紧。
“上面有妈最后一次的心电图。还有……还有一张他写的纸。”周明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稿纸,上面是公公那我们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但内容,却让我们瞬间泪崩。
上面写着:
“阿秀,今天我又忘了关火,差点把家烧了。”
“阿秀,今天我去买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秀,今天明仔媳妇跟我说话,我半天想不起来她叫啥。”
“阿秀,我好像快要不认识他们了。”
“阿秀,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你。”
……
一行一行,记录着他清醒时,对自己记忆衰退的恐惧和绝望。而最后一句是:
“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忘了所有人,请你一定在天上保佑明仔和甜甜,他们都是好孩子。”
落款日期,是婆婆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原来,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独自一人,去对抗那头正在吞噬他思想的、看不见的怪兽。他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他甚至,连求助都觉得是一种打扰。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把一块石头在心里捂热了,再若无其事地放回去。”公公就是这样,他把这块滚烫的石头,在心里捂了一年。
我再也忍不住,靠在周明肩膀上,失声痛哭。周明紧紧地抱着我,这个在诊断书面前都没有掉一滴泪的男人,此刻,肩膀也在剧烈地颤抖。
我们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公公。隐瞒,对他来说,是一种更大的残忍。
第二天早上,在阳台上。晨光熹微,空气清新。公公正在给他那盆君子兰浇水。
周明走过去,站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爸,昨天……医生的诊断,出来了。”
公公浇水的手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嗯。”他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是……阿尔茨海默病。”
公公沉默了。他放下水壶,转过身,看着我们。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我心慌。
“我知道。”他说。
我和周明都愣住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脑子……不好使了。很多事,记不住了。有时候看着你们,觉得亲切,又觉得陌生。”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初升的太阳。“我就是怕啊……怕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工作都忙,甜甜又还小……”
“爸!”周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握住公公的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我爸!我们是一家人!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公公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泪光。他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摸摸周明的头,可那只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明仔……别怪爸……爸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话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我们不怪您,爸,我们永远不怪您。”我走上前,和周明一起,扶着他。
从那天起,我们家进入了一种新的“战争状态”。敌人,是那个叫“阿尔茨海默”的恶魔。
我们买了各种关于这个病的书籍,上网查资料,加入了患者家属互助群。医生开了药,可以延缓病情发展,但不能逆转。我们给家里所有危险的角落都贴上了防撞条,在公公的衣服口袋里缝上了写有我们电话和家庭住址的布条。
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公公和甜甜。周明也尽量减少出差,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回家。
生活变得忙碌而琐碎。
我每天要像哄孩子一样,监督公公按时吃药。他常常会把药藏起来,或者干脆吐掉,嘴里念叨着“是药三分毒”。
我要陪他做认知训练,玩一些简单的数字游戏,或者看图认物。有时候他会很配合,有时候他会突然发脾气,把卡片扔得满地都是,喊着“我不玩了!你们当我是傻子!”
最难的是吃饭和洗澡。他吃饭越来越挑剔,像个孩子。洗澡更是抗拒,每次都要我和周明两个人连哄带骗,折腾一身汗。
有一次,我教他用新买的老人智能手机,那个手机可以一键拨通我们的电话。我耐着性子教了他一个上午,他还是记不住那个红色的按键是拨号。
“爸,您看,就是这个,按一下就行。”
“哪个?这个吗?”他指着关机键。
“不是,是这个红色的。”
“哦哦哦。”他点点头,下一秒又忘了,茫然地看着我。
重复了十几遍之后,我终于有点不耐烦了:“爸!就是这个!您怎么就记不住呢!”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公公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反复地用手指去戳那个屏幕。
我心里一阵酸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瘦削的肩膀:“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声音太大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坐着。
那段时间,我和周明的争吵也多了起来。大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一次深夜,我因为公公又尿床了,身心俱疲,忍不住对刚下班回家的周明抱怨了几句。周明也很累,语气冲了一点:“那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尽力了!”
我们就在储物间里吵了起来。那个不到五平米的小空间里,堆满了杂物,也堆满了我们俩无处发泄的疲惫和压力。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太累了!”我喊道,情绪激动,句子都说不完整,“你知不知道,我一天要给他换三次床单!”
“我知道你累!”他也提高了声音,“我难道不累吗?我在公司要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回家还要面对这一切!”
争吵在沉默中结束。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半夜,我口渴,去客厅喝水。路过书房,门没关严,我看到周明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的论坛。他身前的杯子里,水已经凉了。我走进去,想给他披件衣服,却看到他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他的字迹:
“老婆,我知道你辛苦了。牛奶热过了,喝了再睡。”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这个家,爱着彼此。
争吵过后不到半小时,他已经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向我递来了和解的橄榄枝。
“家,就是那个你不断犯错,却依然被温柔接住的地方。”我们都在犯错,也都在努力地接住对方。
公公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候,他会有一瞬间的清醒。
那天下午,我在阳台收衣服,他走过来,递给我一个苹果,削得干干净净。
“小林,”他叫了我的名字,很清晰,“辛苦你了。”
我愣住了,鼻子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辛苦,爸。”
那是我那段时间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但更多的时候,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会把电视遥控器当成电话,对着它“喂喂喂”半天。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问“你是谁啊?”。
而甜甜,成了他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常驻访客。
她好像完全接受了爷爷的“新身份”。她会陪着“明仔”的爸爸,玩他童年的游戏。
“爸爸,我们来搭积木吧!”她会把积木拿到公公面前。公公就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和她一起,把积木搭得歪歪扭扭。
“爸爸,你看,这是我的新朋友,布娃娃。”她会把她的玩具介绍给公公认识。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一老一小,坐在地毯上,玩着那些幼稚的游戏,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会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仿佛坐在那里的,真的是三十多年前的公公,和童年时的周明。
而我,只是一个闯入他们时空的旁观者。
“我们拼命想留住的,不是逝去的时光,而是时光里那个完好无损的爱人。”周明和我,拼尽全力,想留住那个清醒的、健康的父亲。而甜甜,用她的方式,接纳了那个退回到童年的、残缺的爷爷。
一天晚上,我路过客厅,看到电视机开着,却是静音。公公正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甜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图画书,正对着他“讲故事”。
“……然后,小兔子就回家找妈妈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首催眠曲。公公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那一刻,客厅里没有了那熟悉的35分贝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流淌在血脉里的宁静。我明白了,那个35的音量,是公公试图抓住现实世界的最后一点努力。而现在,当他彻底放手,沉入自己的世界后,寂静,反而成了他最好的陪伴。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疲惫、争吵、和解、心酸和偶尔的温情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又是半年。公公的病情又加重了。他开始大小便失禁,语言功能也退化得更厉害,常常一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再认识我,甚至,连周明,他都时而认得,时而忘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认得甜甜,那个他心里的“明仔”。
而甜甜,也依然是他的“守护神”。她会提醒爷爷吃药,会笨拙地帮他擦嘴,会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唱儿歌给他听。
那天,是婆婆的忌日。我们带公公去墓地。公公一路都很沉默。到了墓前,他看着墓碑上婆婆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突然,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妻子的脸,嘴里喃喃地喊着:“阿秀……阿秀……”
喊着喊着,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们谁也劝不住。
甜甜走过去,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递到公公嘴边。
“爷爷,不哭。”她踮起脚,用小手去擦公公脸上的泪,“吃糖,吃了糖,奶奶就不疼了。”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把最柔软的刀,刺痛了在场所有大人的心。
公公停止了哭泣,他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一脸认真的曾孙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张开嘴,含住了那颗糖。
甜味的,是他最喜欢的橘子味。
回来的路上,公公一直很安静。晚饭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依然是35分贝,放着他最喜欢的京剧。他看得格外专注,甚至还跟着哼了两句。
那一刻,他看起来无比正常。
晚上,我给甜甜讲完故事,她抱着那个玩具小汽车,很快就睡着了。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我问她:“甜甜,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跟爷爷睡啊?”
她半梦半醒,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因为……因为爷爷会说,‘明仔不怕,爸爸在’。”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锤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在那些我们不知道的深夜里,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我的公公,这个正在失去一切的老人,抱着他记忆里的“儿子”,用他仅存的、来自父亲的本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那个想象中的、受了惊吓的孩子。
“明仔不怕,爸爸在。”
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人,却在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去保护他以为需要保护的人。
而我的女儿,用她的纯真,听懂了这份深沉而错位的父爱。她不仅接受了这份爱,还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回应。
我轻轻地走出房间,来到公公的门前。周明正在里面,帮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我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爸,腿抬一下。”
“……嗯。”
“行了,睡吧。”
“明仔……”公公突然开口,声音很清晰,“……你也早点睡。”
周明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应道:“欸,知道了,爸。”
等周明出来,我才走进去。公公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苍老而安详的脸上。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这张脸,曾经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现在,却只剩下心疼。
我伸出手,想帮他把被角掖好。我的手,悬停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方,离他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仿佛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最终,我没有落下我的手。
我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我轻轻地拉上房门,没有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缝。一束温暖的廊灯灯光,从门缝里照了进去,像一道通往现实世界的、温柔的指引。
我知道,门内的那个世界,正在一点点地崩塌,但门外,我们还在。
爱,会是那道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来源:聪明饺子I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