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父亲精准校对在22。如今,它被母亲拧到了35,一种混杂着戏曲唱腔和主持人高亢声调的噪音,像黏稠的糖浆,糊满了整个客厅。我丈夫张伟把头埋进手机里,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却一个字都没说。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父亲精准校对在22。如今,它被母亲拧到了35,一种混杂着戏曲唱腔和主持人高亢声调的噪音,像黏稠的糖浆,糊满了整个客厅。我丈夫张伟把头埋进手机里,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却一个字都没说。
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切好的水果,那声音刺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旁,把果盘轻轻放在茶几上。抽屉半开着,我顺手推回去时,眼角瞥见里面那张我们一家三口和我爸妈在海边的合影,照片里,父亲笑得开怀,母亲依偎在他身旁,岁月静好。心,猛地被扎了一下。
“妈,这电视声音是不是太大了?吵得人头疼。”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母亲头也没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手里还攥着那个被磨得发亮的遥控器。“大了?我怎么不觉得。年纪大了,耳朵背。”
她的回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可自从半年前父亲走后,她住到我们家,这电视音量就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战场。起初是28,后来是30,现在稳定在了35,一个让整栋楼都能隐约听见的数值。
张伟在这件事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反常的沉默。每次我抱怨,他都只是揉着后颈,含糊地说:“妈刚过来,让她高兴点吧。”他不说“咱妈”,他说“妈”,一个微妙的词,既表示了亲近,又划清了界限。
我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花白的头发在灯下泛着柔光。她瘦了很多,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我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她今天在小区花园里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明天想不想跟我去逛逛超市。
“妈,爸要是还在……”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我知道,这句话是禁忌。它像一把钥匙,会打开她悲伤的闸门,奔涌而出的情绪,我们谁也承受不起。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那35分贝的喧嚣才被隔绝开一角。女儿彤彤在书桌前画画,见我进来,抬头问:“妈妈,你又不高兴了吗?”
我勉强笑了笑,摸摸她的头:“没有,妈妈在想事情。”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客厅的电视声终于在十一点半停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想把遥控器收起来。经过母亲的房间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手机屏幕的微光。我以为她睡不着在看手机,正想提醒她早点休息,却听到一阵压抑的、极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我悄悄退了回来,回到客厅。茶几上,母亲常背的那个帆布包随意地放着,拉链没拉好,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纸。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上面的名字是母亲的,日期是上周三,我记得那天她说去和老姐妹们打牌了。科室那一栏,写着两个让我浑身冰凉的字:肿瘤科。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原来,那35分贝的喧嚣,不是她的武器,而是她的盔甲。她用震耳欲聋的吵闹,来掩盖内心的惊雷。
第一章 裂缝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那张缴费单,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张伟在卫生间刮胡子,泡沫的清香混着牙膏味飘出来,彤彤在房间里背古诗,声音清脆。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可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母亲在厨房里熬粥,小火“咕嘟咕嘟”地响着。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几次想开口,话都堵在喉咙里。
“妈。”我终于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冲我笑了笑:“醒了?粥马上好了。”那笑容里,有我熟悉的慈爱,却没有一丝破绽。
我把那张缴费单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在她面前的料理台上。“这是什么?”
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伸手去关火。“没什么,就是……就是老毛病,去看看。”
“老毛病需要去肿瘤科?”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带着一丝颤抖。
“你这孩子,大惊小怪的!”她转过身,背对着我,用力擦着灶台,仿佛那里有什么擦不掉的污渍。“医生说就是个小东西,让观察观察,别自己吓自己。”
她的标志性动作——只要心虚或者紧张,她就会不停地擦东西。以前是擦桌子,擦窗台,现在是擦这个光洁如新的灶台。
“小东西?妈,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追问着,心里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我能有什么事!”她突然提高了音量,手里的抹布“啪”地一声摔在台面上,“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清楚?你一天到晚就盼着我有点事是吧!”
我们僵持在狭小的厨房里,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彤彤的背诗声停了,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更激烈的争吵。我转身走出厨房,看到张伟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为难。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那句:“行了行了,都听你的……不是,我是说,先别急,妈也是怕我们担心。”
“她怕我们担心,所以就骗我?张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躲闪,揉了揉后颈:“我……我也是前两天无意中看到的。妈不让我说,她说不想给你添麻烦。”
“添麻烦?”我气得发笑,“我是她女儿,她生病了对我来说是添麻烦?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孝顺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这个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吗!”
我们俩的争吵,让彤彤从房间里探出了小脑袋。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小声问:“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害怕。”
孩子无意识的话语,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瞬间泄了气,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化作了巨大的无力感。我蹲下身,想抱抱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僵硬无比。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可情讲多了,就成了糊涂账。
我看着女儿惶恐的眼睛,第一次觉得,我苦心经营的这个家,正在出现一道我无法弥补的裂缝。
早饭不欢而散。我去上班的路上,脑子里全是那张缴费单和母亲闪躲的眼神。我无法集中精神,文件上的字一个个都变成了嘲笑我的符号。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提前溜出公司,直接开车去了缴费单上的那家医院。我不知道该找谁,就在肿瘤科的导诊台前徘徊。一个年轻的护士看我脸色不对,主动问我需要什么帮助。
我拿出缴费单,说想咨询一下这个病人的情况。
“你是陈秀兰女士的家属?”护士看了一眼单子。
我连忙点头:“对,我是她女儿。”
“哦,那你来得正好。”护士一边在电脑上查询,一边说,“关于下周的手术风险同意书,主任说最好直系亲属能过来签一下字。你母亲一直说你们忙,想自己签了。”
手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不是“观察观察”,不是“小东西”。母亲不仅骗了我,甚至打算一个人扛下所有,独自走上手术台。
我扶着冰冷的导诊台,才没有瘫倒下去。一种被至亲抛弃的恐慌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第二章 刺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车开到公司楼下的停车场,我却没有上去。我坐在驾驶座上,一遍遍地拨打张伟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冷静都崩塌了。
“张伟,妈下周要做手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的声音尖利得像刀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张伟疲惫的声音:“小慧,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们母子俩是怎么合起伙来骗我的吗?”我打断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像个傻子一样,每天还在为电视声音太大这种小事跟她置气!我……”
喉咙发紧,我说不下去了。
“小慧,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我在公司楼下。你不用过来。”我挂断电话,把脸埋在方向盘上,用力地吞咽着,试图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不到十分钟,我的车窗被敲响了。张伟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脸上写满了焦急。
我摇下车窗,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过的样子。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狭小的车内空间瞬间变得更加逼仄。他想拉我的手,被我甩开了。
“小慧,对不起。”他低声说,“妈求我了,她说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说你工作忙,压力大,彤彤又要上学,她不想再给你添乱。她怕……她怕万一结果不好,这个家就散了。”
“所以你们就觉得,瞒着我是最好的办法?”我转过头,死死地瞪着他,“张伟,我们是夫妻!我妈也是你妈!这么大的事,你选择和她一起瞒着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伙伴吗?”
“我没有!”他提高了音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耐烦的神情,“林慧,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你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按你的想法来!你觉得妈愿意让你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吗?你觉得她愿意让你为她操心,为你增加负担吗?你总觉得你是对的,你总觉得你的安排是最好的,可你问过别人愿不愿意吗!”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控制?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到头来就落得一个‘控制’的罪名?”我冷笑起来,情绪越激动,说出的话越短,“好。真好。原来你们都这么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你简直不可理喻!”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们像两只备战的刺猬,竖起了身上所有的尖刺,准备随时给对方致命一击。
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着后颈,那是他每次感到巨大压力时的标志性动作。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他又说出了这句口头禅。但这一次,里面充满了无奈和敷衍。“现在怎么办,你说吧。”
我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突然觉得无比讽D刺。我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却在此刻隔着银河。
人到中年,最怕的不是没钱,而是身边的人,跟你隔着心。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回家吃饭。我在外面游荡到很晚,张伟给我发了十几条微信,我一条都没回。
快十点的时候,我开车经过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妈。
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孤单的雕塑。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广场上跳舞的人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张伟的话。我总想把她纳入我的羽翼之下,用我的方式去保护她,却忘了她也是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个体。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恐惧,更有她不愿示人的脆弱。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有下车。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直到张伟找到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带回了家。
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电视关着,家里安静得可怕。我推开母亲的房门,她已经睡了,呼吸均匀。桌上放着一杯温水。
我走过去,看到她放在枕边的手机亮了一下,是一条未读的微信,备注是“老家三姨”:“秀兰,孩子们都忙,你自己多保重。医生怎么说,要不要紧?”
我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回到卧室,张伟已经躺下了,背对着我。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上了床。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半夜,我被渴醒,起身想去倒水。刚一动,就感觉身边的人也动了。黑暗中,张Wěi把一个温热的杯子递到了我手里。
我愣住了。
“喝点水吧,我看你嘴唇都干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我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里。我默默地喝着水,眼眶又一次发热。
或许,这就是夫妻。白天吵得天翻地覆,到了夜里,还是会下意识地关心对方。
第三章 雨伞
母亲要动手术这件事,像一块乌云,笼罩在整个家的上空。我和张伟虽然和好了,但和母亲之间,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僵局。
她不再提病情,我也不再追问。她照常买菜做饭,只是话变得更少了。那台电视机,音量被她自己调回了26,一个我们都能接受,但对她来说可能有些听不清的数值。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无声地妥协和道歉。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周末,我休息在家。看到母亲拿着她的老年机,对着屏幕戳了半天,眉头紧锁。我走过去,问:“妈,怎么了?”
“你三姨给我发了个什么东西,我点不开。”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三姨发来的一个微信视频通话邀请。母亲的手机是老式的智能机,卡顿得厉害,微信也是最基础的版本。
“妈,这是视频电话,我教你怎么用。”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耐心。
我坐在她身边,一步步地教她。
“你看,先点这里,这个绿色的图标。”
“哪个?这个?”她指着一个游戏APP。
“不是,是这个,像对话框一样的。”
“哦哦……”
“然后找到三姨,点头像,再点这个摄像头的标志……”
来来回回教了十几分钟,她还是弄不明白。不是点错了,就是手滑退出了。她变得很烦躁,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不弄了!什么破玩意儿,麻烦死了!”
我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但我看着她气恼又无助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我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教我写字,教我用筷子。如今,角色互换,我却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妈,别急,我们慢慢来。”我重新拿起手机,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带着她一起操作。“你看,这样……对,就是这样……”
终于,视频接通了。屏幕那头出现了三姨惊喜的脸。
“哎呀,秀兰!你学会啦!”
母亲看着屏幕里的姐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学会了,学会了!是我女儿教我的!”
那一刻,她脸上的骄傲和喜悦,让我觉得之前所有的烦躁都烟消云散。我们之间的那层冰,似乎也融化了一点。
挂了视频,母亲的情绪好了很多。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小慧,妈给你添麻烦了。”
“妈,我们是一家人。”我握住她的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她眼圈红了,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们进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谈。母亲告诉我,她查出那个“小东西”已经两个多月了。一开始她也害怕,但后来想,父亲已经走了,她不能再成为我们的累赘。她偷偷攒了一笔钱,是她和父亲多年的积蓄,本来是留给彤彤上大学的,现在她想用这笔钱自己把手术做了,不花我们一分钱。
“妈不想拖累你们。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有彤彤要养,压力大。”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抱着她,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们总想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却忘了他们也想为我们挡一阵雨。
我终于明白,她的隐瞒,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深沉到卑微的爱。她害怕的不是病痛本身,而是害怕成为我们的负担。而我那自以为是的“控制”和“安排”,在她看来,或许恰恰是压力的来源。是我,让她不敢求助。
晚上,我和张伟在卧室里商量。我把母亲的想法告诉了他。
张伟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妈真是……想太多了。”
“我们明天就带她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钱的事,不用她操心。”我斩钉截铁地说。
“好。”张伟点头,“我支持你。这次,我们一起。”
然而,当我们第二天一早,准备和母亲摊牌,告诉她我们的决定时,却发现事情走向了一个我们完全没想到的方向。
母亲拒绝了我们的安排。
“我不想做那个手术。”她在餐桌上,平静地宣布。
“为什么?”我急了,“妈,医生都说了,做了手术就没事了!”
“医生也说了,有风险。而且,就算是良性的,也要切掉一部分。我这么大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她语气很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怎么行!”
“我已经决定了。”她看着我,“小慧,你就当,为了我,听我一次,行吗?”
我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用近乎请求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所有的强硬和道理,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僵持不下时,张伟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了一边。
“你别逼她。”他小声说,“妈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母亲的手机响了。是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打来的,说她弟弟,也就是我舅舅,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在县医院里。
母亲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二话不说,回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
“妈,你干什么去?”
“我得回去看看你舅舅!”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长途奔波!我给舅舅打电话,先问问情况!”我拦住她。
“不行,我必须亲眼看到才放心!”她推开我,眼里的焦急和固执,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控制欲,可能遗传自我的母亲。我们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我们关心的人,却往往因此伤害了对方。
第四章 拥抱
母亲执意要回老家。我和张伟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张伟妥协了:“行,妈,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你们都忙,我自己坐长途车就行。”
“那不行!”这次,我和张伟异口同声。
最终,我们决定由张伟开车,带着母亲和彤彤,一起回一趟老家。我因为临时有个重要的项目走不开,只能留在家里。
送他们走的那天早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临走前,我拉着母亲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妈,路上有事就给张伟说,别自己扛着。到了给我打电话。”
母亲点点头,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知道了,你放心上班吧。”
张伟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回头对我说:“家里就交给你了。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和彤彤的。”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照顾好你自己。”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偌大的房子一下子空了下来。没有了电视的喧嚣,没有了彤彤的笑闹,安静得让人心慌。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和张伟陷入了冷战。我们每天会通电话,但说的都是母亲和彤彤的情况,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矛盾。他没有道歉,我也没有原谅。我们就像两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衡,谁也不敢用力,怕一脚踩碎脚下的薄冰。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打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我疲惫地瘫在沙发上,连灯都懒得开。胃里空得发慌,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
我摸黑走进厨房,想随便找点东西填肚子。刚打开冰箱,就看到里面贴着一张便利贴,是张伟的字迹:“锅里有汤,记得热了再喝。”
我愣住了。走过去揭开锅盖,里面是一碗莲藕排骨汤,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旁边的小炖锅开着保温模式,显然是算着我回家的时间炖上的。
我盛了一碗汤,坐在空无一人的餐桌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深夜的寒意。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们还在冷战,我以为他还在生我的气。可他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我。他没有说一句软话,却做了一件最暖心的事。
夫妻,就是两个刺猬,非要抱在一起取暖,扎得满身是伤,才学会怎么收起自己的刺。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我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阳台上。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植物的清香。我看着远处的天际线一点点被染成金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手机响了,是张伟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接通了。屏幕里,他看起来有些憔M悴,胡子拉碴的。
“醒了?”他问。
“嗯。”我应了一声。
我们沉默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
“舅舅怎么样了?”我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大事,就是骨裂,要养一阵子。”他说,“妈这几天一直在这边照顾,我看她……好像心情好了很多。”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小慧,”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对不起。”
我愣住了。
“之前是我说话太重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他看着我,眼神真诚,“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妈太可怜了。爸走了以后,她一直强撑着。我怕你逼得太紧,她会垮掉。”
“我也有错。”我低声说,“我不该那么强势,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们。”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他忽然笑了,说出了那句熟悉的口头禅。但这一次,我听出了里面的温柔和宠溺,“等你忙完了,就过来吧。我们……一家人,总要在一起。”
“好。”我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好转的时候,张伟的下一通电话,却又将我打入了冰窟。
“小慧,你快来一趟!妈……妈不见了!”
电话那头,张伟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她留下了一张字条,说……说去她一个远房表姐家住几天,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我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第五章 日记
我立刻请了假,买了最快一班去老家的高铁。一路上,我心急如焚。我给舅舅打了电话,舅舅说母亲确实提过要去一个表姐家,但具体是哪个,他也不清楚。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陌生的县城里疯狂地给所有可能认识的亲戚打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张伟开着车,带着我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彤彤坐在后座,大概是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吵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还是一无所获。我坐在副驾驶,绝望地看着窗外。我不敢想象,母亲一个人,身上可能还带着病,会去哪里。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颤抖着接通,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小慧吗?我是你三姨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母亲一个关系很远的表姐,住在邻镇。
“三姨婆!我妈是不是在您那儿?”
“是啊,这丫头,跑来我这里,什么都不说,就说想我了。我看不对劲,偷偷看了她手机,才找到你电话。你们快来接她吧,我看她心里有事,饭都吃不下。”
我长舒了一口气,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们连夜赶到了邻镇。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我们见到了母亲。她正和三姨婆坐在一起摘菜,看到我们,明显愣住了。
我什么都没说,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母亲的身体很僵硬,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背。
“你这孩子,跑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哽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三姨婆家地方小,我和母亲睡一个房间。夜里,我们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陈秀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身边的女儿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她悄悄地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已经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老照片,是她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她想起老伴临走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兰,别给孩子们添麻烦。”她也想啊,可这身体不争气。她更怕的,是女儿那双充满担忧和控制欲的眼睛。她知道女儿是为她好,可那种好,太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打乱了女儿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那个35分贝的电视音量,是她最后的倔强,也是她无声的求救。她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用”,还不至于完全被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抛弃。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第二天,母亲同意跟我们回家。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
回到家,我帮母亲收拾她带回来的东西。在整理她的床铺时,我无意中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陈旧的笔记本。
不是我买给她的那个,而是一个更老旧的,封皮都有些泛黄。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里面是母亲的日记。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着一些拼音。
“10月5日,晴。老头子走了100天了。家里太空了,我一个人害怕。”
“10月15日,阴。小慧接我来城里了。她家真好,就是太安静了。我怕给他们添麻烦。”
“10月22日,雨。今天去检查,医生说得不好。我没敢告诉小慧。她压力那么大,我不能再让她操心了。”
“11月2日,晴。电视声音开大了,小慧不高兴。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耳朵越来越听不清了。但我不敢说,怕她说我老了,没用了。我爸当年就是这样,先是耳朵听不见,然后就……”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那35分贝的音量,不是挑衅,不是示威,而是她无法言说的脆弱和恐慌。她听力下降,却因为那可笑的自尊心,因为怕被我们嫌弃,而选择了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掩盖。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儿,却把它当成了一场权力的争夺战,用我的“为你好”去逼迫她,伤害她。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一句话:
有时候,放手不是放弃,而是给彼此一个喘息的空间。
我合上日记本,泪流满面。我终于明白,我那密不透风的爱,对她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负担。
第六章 和解
我拿着那本日记,在客厅里坐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去找母亲对峙,也没有告诉张伟我发现了日记。我只是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叫彤彤起床。
吃早饭的时候,我把一杯温牛奶推到母亲面前,轻声说:“妈,我帮你预约了下周的听力检查,我们一起去看看。”
母亲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她抬头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惊讶和不解。
我微笑着说:“以后,你想把电视开多大声,就开多大声。是我不好,没有关心到你。”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力地喝了一口粥。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试图去“安排”母亲的生活,而是学着去“倾听”。我会问她想吃什么,而不是直接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她面前;我会陪她看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戏曲节目,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
张伟也变了。他不再用“行了行了,都听你的”来敷衍我,而是会和我商量,会主动分担家务。我们之间的交流,多了很多。
周末,我们一家人去了市郊的公园。黄昏时分,夕阳把整个公园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彤彤在草地上放风筝,我和张伟陪着母亲在湖边散步。
“小慧,”母亲忽然开口,“那个手术,我还是想做。”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想通了。”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想……多看看彤tóng,多陪陪你们。”
“好。”我握住她的手,“妈,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都陪着你。”
她点了点头,看向远处奔跑的彤彤,眼里闪着光。
所谓心安,不是事事如意,而是在一地鸡毛里,也能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
手术安排在了一个月后。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但我们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团结。我们一起研究菜谱,给母亲补充营养;一起陪她散步,给她讲笑话。那台曾经引发无数争端的电视机,大多数时候都关着,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的欢声笑语。
手术那天,我们全家都在手术室外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是良性的”那一刻,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张伟从身后扶住了我,我们相拥而泣。母亲被推出来的时候,虽然还很虚弱,但她看着我们,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那一天,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重新开始了一样。
第七章 安稳
母亲出院后,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们给她配了新的助听器,她很高兴,逢人就炫耀是女儿女婿买的。
家里的气氛,也回到了久违的温馨。
一个寻常的周末早晨,阳光正好。我被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唤醒。走出去一看,张伟系着围裙在煎蛋,母亲在旁边熬粥,彤彤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本正经地指挥:“爸爸,鸡蛋要翻面了!奶奶,粥要糊了!”
张伟回头冲我笑:“大功臣醒了?快去洗漱,马上开饭。”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这幅景象,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这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吗?不是一切尽在掌握,而是一切都刚刚好。
生活回到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我学会了放手,张伟学会了担当,母亲学会了依靠。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最舒服的位置。
那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戴着助听器,但还是习惯性地把音量调到了30。一个不大不小,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数值。
彤彤靠在我怀里,小声问:“妈妈,你以前为什么不喜欢奶奶把电视声音开大呀?”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因为以前妈妈的耳朵不好,心也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声音。”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看向身边的母亲,她正看得津津有味。张伟坐在另一边,正在用手机查彤彤下周要去的科技馆的路线。
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那个曾经被我们争夺过无数次的遥控器。我的手指悬在音量减小键上,犹豫了片刻。
客厅里,电视里的对白、厨房里洗碗机工作的声音、张伟手机里导航的提示音,还有彤彤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独属于我们家的、温暖而嘈杂的交响曲。
我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和煦又安详。
我最终,把遥行器轻轻地放回了茶几的原处,没有按下任何一个键。
我往母亲身边挪了挪,像小时候一样,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上,有阳光和米粥的香气。
窗外,夜色温柔。屋内的灯光,将我们一家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人活一世,所求的,不过是这方寸之间的,一份心的安稳。
来源:聪明饺子I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