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上,二叔眼眶通红,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我望着他身后那面斑驳的墙,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他抱着我转圈时,蓝布衫上沾着的新墙灰——那时他家刚盖起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
“小凯啊,叔这次真的栽了。”
手机屏幕上,二叔眼眶通红,手指抖得像风中落叶。我望着他身后那面斑驳的墙,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他抱着我转圈时,蓝布衫上沾着的新墙灰——那时他家刚盖起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
“您说。”我攥紧手机,掌心沁出冷汗。三个月前听说他欠下八十万高利贷时,我整夜盯着天花板,生怕讨债人砸破老家的门。可此刻他这副模样,倒让我心里发虚。
“你王哥公司不是招人么……”二叔突然跪倒在地,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让我浑身战栗,“叔给你磕头了!就当是看在你爸坟前……”
“您先起来!”我猛地弹起,办公椅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同事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抓起钥匙就往电梯冲。
电梯里,数字不断跳动,上周家庭群的对话在脑海翻涌。三姑发了张二叔啃馒头的照片:“当年笑我们穷,现在自己成叫花子了!”底下跟着一串嘲笑表情。我怼了句“都是亲戚”,大伯却私聊我:“你小子别充好人,他当年怎么对你爸的忘了?”
记忆如潮水漫过。
2008年寒冬,父亲在工地摔断腿。包工头是二叔的拜把子兄弟,我们求他帮忙多赔医药费。那天二叔翘着二郎腿坐在我家藤椅上,茶几上摆着他带来的橘子,剥开的皮就扔在父亲病床边。
“哥啊,人家说了,是你自己没系安全带。”他吐着烟圈,“再说了,我这二胎马上要生,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母亲蹲在病房门口抹泪,我攥着缴费单的手指节发白。最后是班主任发动全班捐款,才凑齐第一期手术费。
“叮——”
电梯门开,春日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二叔佝偻的背影在树荫下缩成小小一团,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
“您先起来。”我快步上前扶他,触到他胳膊上凸起的骨头时心头一紧。这才半年,怎么瘦成这样?
二叔死死攥住我的袖子:“你王哥那……你王哥……”
“王哥招的是技术岗,您连电脑开关机都不会……”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你就说叔是你家远房亲戚!让他们给个面试机会!”他突然提高嗓门,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当年你爸摔断腿,要不是叔借给你们两千块钱……”
“那两千块您第三天就催着还了!”我猛地抽回胳膊,“我妈跪在您家门口求宽限,您说‘再不还就把电视机搬走’!”
二叔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你、你小子记仇是不是?我当年……”
“当年您开着新桑塔纳来医院显摆,说‘哥你这病啊,就是平时太抠门’。”我盯着他褪色的金链子,“现在您儿子在澳洲留学,女儿嫁了有钱人,怎么反倒来求我这个‘穷酸鬼’了?”
风卷起落叶,二叔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他摸出口袋里的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唾沫咽下,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让我心头一颤。
“高血压。”他抹了把脸,“高利贷那帮人天天来家里泼红漆,你婶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昨天他们说……说再不还钱就剁我手指头……”
我摸出烟盒,递过去一根。他接过时手指抖得几乎对不准烟嘴,火苗窜起的瞬间,我看见他鬓角全白了。
“您知道王哥公司为什么招人吗?”我蹲下身,“他们要搬去深圳,原来的员工都不愿意去。您要真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二叔的烟灰掉在裤腿上,烫出个焦黑的洞。他盯着那个洞看了很久,突然笑起来:“你小子,现在出息了。”
这笑让我心里发毛。上回见他笑,还是在我爸葬礼上。那时我抱着遗像走在最前面,听见他在灵堂后头跟人打赌:“我赌这小子连大专都考不上。”
“二叔。”我攥住他枯枝般的手腕,“我给您联系个社区再就业培训,学个电工或者面点师……”
“滚!”他突然暴怒,挥手打翻了我手里的烟盒,“老子当年在工地当包工头的时候,你爸还在地里刨食呢!”
烟盒滚到下水道口,被车辆碾得粉碎。二叔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爸要是活着……”
“我爸要是活着,看见您现在这样,会高兴吗?”我打断他,“他临终前说,让咱们兄弟互相照应。可您是怎么照应我们的?”
二叔的咒骂戛然而止。他张着嘴,脸上的皱纹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您知道我爸为什么摔断腿吗?”我轻声说,“那天他本来不该上工的。是您打电话说工地缺人,多干一天能多拿五十块钱。他说‘儿子上大学要花钱’,就去了。”
二叔的眼睛突然瞪大,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您欠的高利贷,我帮不了。”我转身往回走,“但社区培训中心下周开课,我给您报了名。学个手艺,总比跪着求人强。”
“你站住!”二叔在身后嘶吼,“你以为你现在了不起了?不就是在大城市坐办公室吗?我告诉你,没有我们这些亲戚,你什么都不是!”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春风卷起我的衬衫下摆,凉飕飕地贴在后腰上。
“二叔,您说得对。”我听见自己说,“没有你们这些亲戚,我可能早就死了。”
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我回头,看见二叔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空药瓶。阳光穿过他稀疏的白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二十年前他家墙上掉落的墙皮。
深夜,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发呆。手机屏幕亮起,是王哥发来的消息:“你二叔来公司了,带着一筐土鸡蛋,说是你让他来的。我让他回去了,这种关系户我们不敢要。”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让我想起老家那间漏雨的土坯房。2003年夏天,二叔家盖新房,把我们家的房梁借去当模板。那晚暴雨倾盆,我家的土墙塌了半边。
“爸,为什么二叔总欺负我们?”小时候的我蜷缩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看着爸爸用塑料布遮住漏雨的屋顶。
“因为咱们穷啊。”爸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等你有出息了,他们就不敢欺负了。”
现在我有出息了,可为什么心里反而更难受?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妈妈发来的语音:“你二叔来家里了,带着一篮子鸡蛋。我说你不在,他坐了会儿就走了。临走前说……说让你别怪他。”
我盯着那条语音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外套冲出门。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24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在黑暗中闪烁。我跑过三个路口,在小区门口的保安亭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二叔。
“您怎么在这儿?”我喘着粗气问。
他抬起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他们……他们不让我进小区。说我穿得破,影响形象。”
我沉默着掏出钥匙,带他进了我的出租屋。三十平米的小单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家当。二叔在床边坐下,手指摩挲着床单上洗得发白的补丁。
“你小时候,总说想住楼房。”他突然说,“现在住上了,怎么看着还不如咱家老房子?”
我烧了壶热水,给他泡了杯茶。茶叶是超市最便宜的散装货,飘在水面上像几片枯叶。
“二叔。”我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您知道为什么我宁可住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回老家吗?”
他摇头,茶水在他手里晃出细小的波纹。
“因为回老家,就要面对你们。”我轻声说,“面对你们看我的眼神,面对你们说的话。小时候你们说我‘将来肯定没出息’,现在你们说我‘忘本’。可你们从来没问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二叔的手突然一抖,茶水洒在裤子上。他慌乱地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您欠的高利贷,我真的帮不了。”我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放在桌上,“这些钱,您拿去买点药。社区培训的事,您再考虑考虑。”
二叔盯着那叠钱,突然笑起来。这笑比哭还难看:“你小子,还是这么倔。”
他站起身,把钱推回来:“叔不要你的钱。叔就是……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愣住了。记忆中,二叔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会在家庭聚会上大声炫耀儿子的成绩,会嘲笑我爸“没出息”,会在我妈面前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可现在,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却在我面前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您儿子……”我犹豫着开口,“他不知道您的事吗?”
二叔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他在澳洲读书,不能分心。你婶子说,不能让他知道家里的事……”
我沉默了。窗外传来垃圾车轰隆隆的声音,惊飞了停在空调外机上的麻雀。
“二叔。”我深吸一口气,“您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不是您当年怎么对我们家,而是现在您明明需要帮助,却还是不肯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
二叔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戳中了痛处。他抓起桌上的钱,塞回我手里:“叔不要你的怜悯!叔就是……就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总是趾高气扬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像片秋风中的落叶。
“您知道吗?”我轻声说,“我爸临终前,手里还攥着您送他的那顶安全帽。他说‘这是二弟给的,质量好’。”
二叔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用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晶莹的水珠。我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个曾经让我又恨又怕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二叔。”我蹲下身,与他平视,“您愿意重新开始吗?”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怎么……重新开始?”
“从学会说‘对不起’开始。”我握住他枯瘦的手,“从学会接受别人的帮助开始。从……从学会做一个普通人开始。”
二叔的嘴唇颤抖着,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滚落,滴在我手背上,烫得人心疼。
次日清晨,我被厨房的响动惊醒。二叔正在用我那口掉漆的铁锅煮面条,锅里飘出熟悉的葱花香味。
“起来啦?”他回头冲我笑,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面粉,“叔给你煮了面,趁热吃。”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个系着我围裙的男人,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为我下厨。
“二叔……”我轻声说,“您知道吗?您跪下的那一刻,我反而看清了您。”
他手里的筷子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搅拌锅里的面条:“看清我什么?”
“看清了您的脆弱。”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筷子,“也看清了,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二叔沉默了。他摘下我的围裙,仔细叠好放在桌上:“吃完面,叔带你去个地方。”
吃完面,二叔带我去了城郊的旧货市场。他花两百块钱买了辆二手电动车,载着我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间破旧的门面房前。
“就是这儿。”他掏出钥匙开门,“叔盘下了这家店,准备修电动车。”
我跟着他走进店里,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墙角堆着各种电动车零件,工具台上摆着几把生锈的扳手。
“社区培训说,修电动车挺有前途的。”二叔挠了挠头,“叔想了想,总比跪着求人强。”
我环顾四周,突然笑了:“二叔,您知道吗?这店的位置,离我爸当年摔断腿的工地,只有三条街。”
二叔的身体明显一僵。他转身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叔……”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叔以前……对不起你们家。”
我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二叔。”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您知道我爸临终前说什么吗?”
他摇头,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他说:‘告诉二弟,别太要强。咱们是兄弟,就该互相照应。’”
二叔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转过身,用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曾经让我又恨又怕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叔……叔记住了。”他哽咽着说,“以后……以后咱们好好处。”
我笑了。阳光照在满是灰尘的工具台上,反射出细小的光点。那些光点像星星一样,在我们之间跳跃。
“二叔。”我轻声说,“您知道吗?您跪下的那一刻,我反而原谅您了。”
他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泪痕,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因为叔也原谅自己了。”
我们站在那间破旧的修理店里,看着阳光一点点填满整个空间。远处传来电动车的喇叭声,惊起了一群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您觉得,当一个人放下自尊的时候,是变得更脆弱了,还是更强大了呢?
来源:白兔望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