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雪封山,我死在嫁给陆辞的第三年。没有病痛,没有阴谋,只是窗外的风雪太大,我不想活了。
大雪封山,我死在嫁给陆辞的第三年。没有病痛,没有阴谋,只是窗外的风雪太大,我不想活了。
我叫苏念,是陆辞明媒正娶的妻。可整个京城都知道,镇北大将军陆辞的心尖上,住着的是当朝的和嘉公主。娶我,不过是圣上赐婚,一场无可奈何的政治联姻。
成婚三载,他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和嘉公主惯用的清甜兰香。他从不踏入我的卧房,只会在书房枯坐一夜,天明便走。下人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后来的同情,最后是鄙夷。
我是罪臣之女,家族倒台,是圣上看在父亲曾有拥立之功,才保下我一命,将我“赏”给了新贵陆辞。我于他,是耻辱,是枷锁。
死前的那一夜,雪下得格外大。我遣散了房里最后两个丫鬟,独自坐在冰冷的卧榻上。炭火早就熄了,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心脏,最后连痛觉都变得麻木。我手里攥着他唯一送过我的一枚玉佩,那还是大婚当日,按着礼制塞到我手里的。玉佩冰冷,像他的心。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压抑的、模糊的“苏念”。
是幻觉吧。他此刻,应该在温暖如春的公主府,陪着他的心上人,围炉夜话。
再次睁开眼时,我正躺在一辆颠簸的板车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茅草,刺鼻的霉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呛得我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
“醒了?醒了就赶紧喝口水。”一个粗哑的女声响起,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陶碗。
我挣扎着坐起来,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我不再是苏念,这具身体瘦弱矮小,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我正身处一支逃难的队伍中,周围尽是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灾民。
我重生了。没有回到过去,没有给我复仇的机会,而是换了一具身体,成了流民阿月。
也好。苏念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从今往后,世上只有阿月。
我接过陶碗,将那碗浑浊的凉水一饮而尽。干裂的喉咙得到一丝滋润,也浇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属于苏念的余温。
阿月的父母在逃难途中染了瘟疫,双双离世。她自己也高烧不退,一命呜呼,才让我占了这具躯壳。我,或者说阿月,成了孤女。
逃难的日子很苦,食不果腹,夜不安寝。但我却觉得无比轻松。再没有将军府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再没有那些同情又鄙夷的目光,再不用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永远不会真心归家的人。
我们这群流民一路南下,听说南方的景州富庶,官府正在开仓放粮。一路上,有人倒下,有人放弃,但我凭着一股韧劲活了下来。苏念读过书,识得草药,我便在路边挖些能果腹的野菜,找些能治风寒的草药,换取一点微薄的食物,勉强吊着性命。
就这样过了半年,我们终于抵达了景州城外。
与此同时,京城,镇北大将军府。
陆辞疯了。这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的秘密。
自从将军夫人苏念“病逝”后,那个冷静自持、战无不胜的镇北大将军,就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偏执狂。
苏念下葬那天,他没有出现。他正奉旨在围场陪同圣上和和嘉公主狩猎。等他带着一身疲惫和疏离回到府中,迎接他的,是满府的白幡和下人们惊恐的眼神。
管家战战兢兢地告诉他:“夫人……夫人没了。昨夜雪大,她身子弱,没熬过去。”
陆辞当时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知道了,按规制办吧。”
他甚至没有去灵堂看一眼。他走进那间苏念住了三年的卧房,第一次。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冷。他看到妆台上一支未拆封的珠钗,是上个月宫中赏赐,他随手打发人送来的。他看到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都是些素净的颜色。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空空如也的炭盆上。
那晚的雪那么大,屋里为什么没有生炭?
他猛地揪住管家的衣领,双目赤红:“为什么不给夫人生炭火?!”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夫人自己说的,她说天干物燥,怕走了水,不让点……”
“她说不点你们就不点?!”陆辞的声音嘶哑,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她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一群废物!”
他砸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府邸里显得格外刺耳。可无论他如何发泄,那个女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以前,他觉得这里是他的避风港,可以隔绝那个他不愿面对的女人。现在,他却觉得这里空得可怕。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一墙之隔的那个房间里,苏念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他开始翻看她的遗物。寥寥无几。几件素色的衣裳,几本她抄录的佛经,字迹娟秀,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平和。
他忽然想起,他们成婚三载,他甚至不清楚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只知道,她永远都是安静的,规矩的,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和嘉公主来找过他几次,见他形容枯槁,满身酒气,心疼地劝他:“陆辞,你这是何苦?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你何曾将她放在心上?人死不能复生,你该往前看了。”
往前看?他眼前一片漆黑,哪里有路?
他第一次对着和嘉公主发了火:“你懂什么?她是我妻子!是我陆辞明媒正娶的妻!”
吼完,他自己也愣住了。是啊,她是他的妻子。可他从未尽过一天做丈夫的责任。他把所有的冷漠、所有的不耐烦,都给了那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把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红颜知己。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与苏念有关的一切。他审问府中所有的下人,问他们夫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丫鬟小翠哭着说:“夫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抄经,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夫人说,她喜欢下雪,因为雪能盖住世间所有的肮脏。”
厨娘说:“夫人没什么爱吃的菜,总是很安静地吃完我们送去的饭菜,从不挑剔。”
管家说:“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入冬后就一直咳嗽,请了大夫,大夫说夫人是心病,药石无医。”
心病……药石无医。
陆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苏念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他亲手逼死的。是被他日复一日的冷漠和无视,耗尽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他将自己关在苏念的房间里,三天三夜。出来时,他下了一道命令:寻访天下名医,他要知道,一个人死后,魂魄会去往何方。
他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他请来道士做法,企图招魂。可除了满室的青烟和符纸灰烬,什么都没有。
他变得偏执而暴躁。朝堂之上,他言辞犀利,得罪了不少同僚。回到府中,他会因为下人打碎一个杯子而大发雷霆。因为那个杯子,苏念曾经用过。
半年后,景州爆发民乱。圣上钦点镇北大将军陆辞前往平叛。
陆辞接了旨。他想,或许离开京城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他能好过一点。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能找到苏念的痕迹。
景州城外,官府搭起了粥棚。我凭着一手好字,在粥棚旁支了个摊子,替不识字的人写信、读信,换些铜板和干粮。
日子清贫,却也安稳。我刻意将脸上抹得黑黄,穿着宽大的旧衣,泯然于众人。苏念的人生太过沉重,阿月只想活得轻松些。
这天,我正低头为人写一封家书,一双皂色军靴停在了我的摊子前。
我没有抬头,公式化地问道:“这位军爷,要写信还是读信?”
头顶传来一个熟悉到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声音:“你会医术?”
我握笔的手猛地一颤,墨点在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印记。我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深邃而熟悉的眼眸。
是陆辞。
他比半年前更加清瘦,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少了朝服的雍容,多了几分沙场的肃杀之气。
我迅速低下头,用沙哑的声音回道:“军爷说笑,小女子只是个写字的,哪里会什么医术。”
我的心在狂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问我会不会医术?
陆辞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紧紧锁定着我。“我听人说,流民营里有个叫阿月的姑娘,懂些草药,救过不少人。”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逃难路上,我确实用半吊子的草药知识救过几个染了风寒的同伴,想来是消息传了出去。
我稳住心神,低声说:“不过是些乡野偏方,当不得‘医术’二字。军爷若要寻医,还请去城里的医馆。”
我只想快点打发他走。与他多待一秒,我都觉得窒息。那些被强行压在心底的,属于苏念的痛苦和绝望,似乎又要破土而出。
陆辞却并未离开。他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从这黑黄的皮肤和普通的五官中,找出些什么。
“你的眼睛……”他喃喃道,“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我的心一紧,几乎不敢呼吸。
“故人已故,军爷节哀。”我垂下眼,拿起笔,假装继续写信,以此掩饰我的慌乱,“军爷若不写信,还请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我的冷淡和疏离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我的桌上。
“军中缺个懂药理的文书,你跟我走。”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抗拒:“我不去!”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陆辞丢下这句话,转身对身后的亲兵道,“带走。”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只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如何能抵抗两个身经百战的士兵。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强抢民女!”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的灾民都畏惧地看着,却无一人敢上前。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平民的挣扎显得如此可笑。
陆辞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就这样,被强行带进了陆辞在景州的临时帅府。我被关在一个小院里,派了两个婆子看守。名义上是军中“文书”,实则与囚犯无异。
陆辞没有再来见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我只在深夜,偶尔能听到他院中传来的舞剑声,剑风凌厉,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狂躁。
我尝试过逃跑,但帅府守卫森严,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我尝试过绝食,但看守的婆子捏着我的下巴,强行将米汤灌了进去。
“阿月姑娘,将军吩咐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得掉脑袋。您就安分点吧。”
我终于明白,陆辞不会轻易放过我。他或许只是因为我那双相似的眼睛,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慰藉品?一个死去妻子的廉价替身?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恶心。
苏念到死,都没能摆脱他。如今我成了阿月,他却依然阴魂不散。
半个月后,陆辞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的院子里。
他似乎刚刚结束一场战斗,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我。
“为什么不吃东西?”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放我走。”
“你很怕我?”他眉头微蹙。
我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镇北大将军威名赫赫,谁不怕?”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只是……觉得你很熟悉。你抄写的字,你处理草药的手法,都让我想起她。”
“她?”我明知故问。
“我的亡妻,苏念。”他提起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亡妻?他现在记起苏念是他的妻子了?当初那个冷漠地看着她挣扎在绝望中的人,又是谁?
“军爷真是情深义重。”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可惜,我不是她。我叫阿月,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我只想活下去,不想做任何人的影子。”
陆辞沉默了。良久,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到我面前。
“你闻闻,这是什么?”
我不用闻也知道。那是和嘉公主最喜欢的兰香。过去三年,这个味道像噩梦一样萦绕着我。每一次陆辞从公主府回来,身上都带着这个味道。
我厌恶地别过头:“不知道。”
陆辞却固执地将香囊凑到我鼻尖。那股甜腻的香气钻入我的肺腑,瞬间勾起了属于苏念的所有痛苦回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拿开!”我失控地喊道,一把推开他的手。
香囊掉在地上,里面的香料洒了一地。
陆辞看着我激烈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他没有生气,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你也讨厌这个味道……你和她,真的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苏念讨厌兰香吗?是的。她对花粉过敏,闻到浓郁的香气就会不适。这件事,她从未对人说起过。因为没人关心。陆辞每次带着一身兰香回来,她都只是默默地屏住呼吸,等他离开后,再拼命地开窗透气。
他怎么会知道?
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陆辞轻声说:“她死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一本医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她对几种花粉过敏,其中就有兰花。”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还是知道了。可知道了又如何?苏念已经死了。他的这些“深情”,不过是表演给一抔黄土看。
“巧合罢了。”我强作镇定,“世上过敏的人多了去了。”
“是吗?”陆辞站起身,一步步向我逼近。他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大的压迫感,“那这个呢?”
他忽然伸手,解开了我手腕上的一根红绳。那是我为了掩饰手腕上一颗小小的红痣,自己编来戴上的。苏念的手腕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红痣。
红痣暴露在空气中。陆辞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那颗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狂喜,还有一丝恐惧。
他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嘶吼着,双眼布满血丝,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
我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叫阿月。”
“不!你不是!”他摇着头,眼神混乱,“你是她!你是念念!你回来了是不是?你没死,你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我,对不对?”
他的话语让我觉得荒谬又可笑。
“陆辞,”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清醒一点!苏念已经死了!被你亲手逼死的!你现在在这里对着一个陌生人发疯,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没有!”他咆哮着,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辩解,“我没有逼死她!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是皇上硬塞给我的,是提醒我陆家永远被皇权掌控的枷锁!”
“所以你就冷落她?无视她?任由她在那座冰冷的府邸里自生自灭?”我冷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是属于苏念的眼泪,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我错了……念念,我知道错了……”他看到我的眼泪,瞬间慌了神。他松开我的肩膀,想要替我拭去泪水,手却停在半空中,不敢触碰我。
他的姿态变得卑微,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念念,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带你回京城,我恢复你的一切。不,我会给你更多。我会上奏圣上,为你苏家平反。我会把和嘉公主赶走,我的身边,以后只有你一个人。”
他以为,这些是苏念想要的吗?
苏念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不过是丈夫的一点垂怜,一点温暖。可他从未给过。如今,人死了,他却想用这些权势和富贵来弥补。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他,眼神冰冷而平静。
“陆辞,你听清楚。第一,我不是苏念。第二,就算我是,我也不会跟你回去。苏念已经死了,在她决定不再点燃炭火的那个雪夜,她就已经杀死了自己。而你,是递刀的凶手。”
“现在的我,是阿月。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每天为了一口饭食而奔波,很累,但我的心是自由的。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这种日子,比当你的镇北大将军夫人,快活一万倍。”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陆辞的心里。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他看着我,眼中是全然的崩溃和无法置信。
“不……不会的……”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你是在骗我……你在气我,对不对?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好……”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陆辞,你不配得到苏念的原谅。她用她的死,换来了她的解脱。请你,不要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然后,是长久的死寂。
那晚之后,陆辞没有再来找我。但他也并未放我离开。院外的守卫加倍了,我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哪里也去不了。
平叛的战事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我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军队操练的号角声。景州的秩序在一天天恢复,城外的流民也被安置妥当。
我不知道陆辞想做什么。或许,他只是无法接受现实,需要时间来消化。
一个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的院子。
是和嘉公主。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宫装,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她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嫉妒和鄙夷。
“就是你?”她上下打量着我,“一个又黑又瘦的乡野丫头,陆辞就是为了你,才要跟我退婚?”
我心中一惊。陆辞要和她退婚?
和嘉公主见我不说话,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像苏念那个贱人吗?我告诉你,东施效颦,只会让人觉得恶心!陆辞现在只是一时糊涂,等他清醒过来,你这种货色,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曾几何时,我,苏念,在她面前卑微得像一粒尘埃。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陆辞的心上人。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碍眼的存在。
如今,风水轮流转。我成了让她感到威胁的人。
“公主殿下,”我平静地开口,“您找错人了。我跟陆将军没有任何关系。是他强行将我掳来,囚禁于此。如果您能说服他放我走,我感激不尽。”
“你倒会装蒜!”和嘉公主显然不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陆辞为了你,拒绝了父皇的封赏,只求父皇能为苏家翻案!他还说,他此生唯一的妻,只有苏念一人!”
我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陆辞,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苏念看不到了。你感动的人,只有你自己。
“那又如何?”我抬起头,直视着和嘉公主的眼睛,“苏念已经死了。陆将军的深情,不过是一场笑话。公主殿下,你真正该提防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死人。”
一个活人,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尤其是一个让男人充满愧疚的死人。
和嘉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似乎被我的话戳中了痛处,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她只是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片悲凉。
我们这些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斗得你死我活。可那个男人,真的值得吗?
又过了几日,陆辞终于来了。
他瘦得更厉害了,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之中。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对我说:“念念,景州的事,了了。明日,我们回京。”
“我说了,我不是苏念,我不回京。”我冷冷地回答。
“由不得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我已经上奏圣上,言明你就是苏念。当年你病重,被我送出京城休养,如今大愈,理应归府。圣上已经准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了将我困在他身边,竟然编造出如此荒唐的谎言!
“陆辞,你疯了!”我冲到门口,隔着门板对他喊道,“你这样做,有意思吗?你困得住我的人,困得住我的心吗?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再做回苏念!”
门外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才再次听到他疲惫的声音。
“我别无他法。”他说,“念念,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说完,他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两个婆子“请”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内部装饰得极为舒适,但车窗却被钉死了,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透气。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车队浩浩荡荡地启程,返回京城。一路上,陆辞没有再露面。他骑着马,始终走在车队的最前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放弃了挣扎,开始思考对策。
硬碰硬,我不是他的对手。或许,我该换一种方式。
回到京城,镇北大将军府依旧是那个熟悉的牢笼。只是这一次,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同情和鄙夷,而是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陆辞将我安置在主院,也就是他自己的院子里。房间里的陈设,全都是按照苏念生前的喜好布置的。素雅的纱幔,清淡的熏香,妆台上摆着我从未用过的名贵胭脂。
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抹去我作为阿月的痕迹,让我重新变回那个他记忆中的苏念。
可他错了。苏念已经死了,阿月的心,也绝不会为这些表面的东西所动摇。
陆辞给了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锦衣玉食,珠宝首饰,仆从成群。他每天都会陪我用膳,虽然我们之间相对无言。他会亲自为我挑选最新款式的布料,为我寻来京城最时兴的话本。
他做得越多,我心中那堵墙就筑得越高。
他试图弥补,可他弥补的方式,都是他以为苏念会喜欢的。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阿月,你想要什么?
和嘉公主来闹过几次,都被陆辞挡在了府外。听说,陆辞已经正式向皇上请辞,退了与公主的婚约。为此,他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还被圣上申斥了一番。
京城里流言四起。所有人都说,镇北大将军找回了“亡妻”,从此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觉得讽刺至极。
一日,陆辞从宫中回来,带回了一道圣旨。
圣旨的内容,是为苏家平反。我父亲的贪墨罪名被洗刷,定性为遭人陷害。苏家被抄没的家产,悉数归还。
陆辞将圣旨递给我,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念念,你看,我做到了。”
我接过圣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曾是苏念日思夜想、却至死都没能盼来的东西。
可现在,我看着它,心中却毫无波澜。
“谢谢。”我将圣旨放在桌上,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我的平淡,似乎刺痛了他。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念念,你还不肯原谅我吗?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才肯再看看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
我抬眼看他。这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悔恨。若是在上一世,苏念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我不是苏念了。
“陆辞,”我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你做的这些,很好。但这是你应该为苏家做的,不是为我。苏念的悲剧,不止是因为苏家蒙冤。更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我爱……”他急切地想要辩解。
我打断他:“你爱的是一个在你想象中,完美无缺、温柔娴静的妻子。你爱的是那个能让你心安理得地享受愧疚感的‘亡妻’苏念。你爱的,是你自己。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喜欢吃城南李记的桂花糕,而不是你让人从宫里带出来的精致糕点。她喜欢在下雨天听雨,而不是你为她搜罗来的名贵古琴。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家族平反,不是荣华富贵,而是能离开将军府这座牢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些话,苏念从未说过。但阿月在逃难的路上,真真切切地感受过。
陆辞怔怔地听着,脸色一寸寸地变白。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或者说,第一次认识苏念。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默默忍受的苏念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陆辞,放我走吧。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在你选择去陪和嘉公主,而让苏念一个人在雪夜里孤独死去的那个晚上,就结束了。”
“我不会放。”他固执地摇头,眼中是偏执的疯狂,“这辈子,下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
我知道,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必须找到自己的出路。
苏家的家产被归还后,我名下有了一笔不菲的财产。我开始以苏念的名义,在京城内外开设粥棚,救济流民,修建善堂,收容孤儿。
我把陆辞给我的所有珠宝首饰,全部换成了银钱,投入到这些善事中。
我开始频繁地走出将军府。一开始,陆辞派了很多人跟着我。但我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找不到理由阻止。
渐渐地,京城里开始传扬“苏念夫人”的贤名。人们不再记得我是罪臣之女,只知道我是菩萨心肠的将军夫人。
我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建立自己的世界,一个不再依附于陆辞的世界。
陆辞看着我的变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似乎想靠近我,却又不知从何入手。我们的关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转眼,又是冬天。
这是我重生的第二年,也是苏念死去的第二年。
忌日那天,陆辞在府里为苏念建的祠堂里,枯坐了一整天。
我没有去。我带着几个孤儿院的孩子,在城外的山上,堆雪人,打雪仗。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傍晚,我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府中。陆辞正站在主院的廊下等我,他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整个人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
看到我,他走上前,默默地为我掸去肩上的雪花。
“冷吗?”他问。
“不冷。”我答。
他看着我冻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快乐而闪闪发亮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你今天……过得开心吗?”他终于问出口。
“很开心。”我坦然地回答。
他眼中的光,似乎在那一瞬间,彻底熄灭了。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懂了。”他低声说,“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把你变回苏念,就能弥补一切。可你,早就不想做苏念了。”
我没有说话。
“是我把你困住了。”他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明日,我会上奏圣上,就说……‘苏念’旧疾复发,需要去江南静养。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释然。
“陆辞,你……”
“你不必担心。”他打断我,“我会安排好一切。苏家的财产,我会派人转到你的名下。以后,你就是阿月,一个富有的、自由的江南孤女。”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后,他转身,一步步地走进了黑暗之中。
他的背影,萧索而决绝。
三天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驶出了京城。
我坐在车里,掀开帘子的一角,回头望去。高大的城墙在视野中慢慢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知道,我终于自由了。
从此,世上再无苏念。
至于陆辞,听说,他辞去了所有官职,自请前往边疆最苦寒的雁门关驻守。终身未再娶。
后来,江南的景州城里,多了一家名为“安月堂”的医馆。医馆的女主人,姓月,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救人无数。
偶尔,在下着雪的冬夜,她会站在窗前,看漫天飞雪。然后,温一壶清酒,敬那个名叫苏念的、勇敢的故人。
一杯敬过往,一杯敬自由。
来源:叶间灵巧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