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百里秦川屹立的帝王之宅,在万夫莫开的函谷险关卫护下豪气尽显。华美的宝殿耸立千尺,巍峨的行宫高逾百丈。凭栏远眺,城中的屋瓦鱼鳞般相连,直到天边云角;仰头望去,阙楼的檐楹如飞架空中直冲云霄。就连光芒万丈的太阳,绚丽无比的云彩,都甘愿隐身在这层层叠叠的宫阁间;至于
图为大唐不夜城贞观之治雕塑群。(图虫创意)
《帝京篇(其一)》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有道是“自古英雄尽解诗”,惯于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的唐太宗李世民,笔下自有一种凛然生威的至尊之气。
八百里秦川屹立的帝王之宅,在万夫莫开的函谷险关卫护下豪气尽显。华美的宝殿耸立千尺,巍峨的行宫高逾百丈。凭栏远眺,城中的屋瓦鱼鳞般相连,直到天边云角;仰头望去,阙楼的檐楹如飞架空中直冲云霄。就连光芒万丈的太阳,绚丽无比的云彩,都甘愿隐身在这层层叠叠的宫阁间;至于呼啸的烈风,滚滚的烟尘,更是悠然栖息在雕花的珠窗中穿入飞出。
《帝京篇(其一)》是《全唐诗》开卷第一首,格调沉稳雄浑,写出了长安作为帝王之都的森严气象和雄视八方的王者风范。一共10首的《帝京篇》,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唐代的开国序曲,也拉开了唐诗作为一代之文学的大幕。
豪迈的格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公元626年9月4日,长安城内鼓乐喧天,时年28岁的李世民登基了。从晋阳起兵的浴血征伐,到玄武门之变的惊心动魄,再到唐高祖李渊的匆忙禅位,这位昔日的秦王勒住身下的坐骑,一个潇洒转身,已经位居人主。
虽为大唐第二任君主,李世民却是这个帝国的真正奠基者。亲历过创业的千难万险,他比谁都清楚,稳定天下,巩固政权,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纵观中国历史,“贞观之治”堪称君臣关系最为和谐的“蜜月期”。这个新生的王朝吸取了隋亡的教训,上至君王下至群臣,皆同心同德,立志要将大唐打造成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
那么,陪伴在李世民身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房玄龄、高士廉、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早先秦王集团的核心人员,曾经和李世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更在玄武门之变中立下汗马功劳,自然被委以重任——房、高两人官至宰相,后二位则执掌兵部和吏部大权。
更难能可贵的是,李世民对敌方阵营重要成员也大胆重用。要知道,这些人可是一群誓将李世民碎尸万段的“乱臣贼子”。
魏徵、王珪、薛万彻,三个响当当的贞观重臣,都曾是东宫太子李建成集团的核心人物。
魏徵曾任太子洗马。“洗马”一职自秦朝设置,汉代又称“先马”,本是太子的侍从官,因出行时在前为太子引路而得名;东汉以后,职责改为掌管东宫图籍。身为太子李建成的洗马,魏徵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中屡屡献策,好几次都差点置李世民于死地。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质问他:“你为什么离间我们兄弟!”魏徵却不卑不亢地回答:“先太子早听我言,必无今日之祸!”还援引春秋时管仲射中公子小白带钩的典故,说明“人各为其主”的道理。李世民听后非但不怒,反而欣赏他的刚正不阿,当即“改容礼之”,还将正被流放的李建成另一谋士王珪召回,与魏徵一同封为谏议大夫。
薛万彻在玄武门之变时,曾率东宫、齐王府两千余人驰援李建成和李元吉,事败后逃入终南山。即便当时李世民已下令“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自余党羽,一无所问”,薛万彻仍藏匿不出。直到李世民几次派人招抚,他才被这份诚意打动。后来,这位曾将枪尖对准李世民的武将,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在攻伐西突厥、吐谷浑和薛延陀的战役中屡屡冲锋陷阵,立下大功。
若说李世民对“内敌”的宽容,彻底瓦解了东宫太子集团的残余势力,消弭了“后玄武门时代”的诸多隐患,那么他对待外敌的胸襟,更让他拥有了笑傲历史的资本。
李世民即位的第十二天,突厥人便想给个下马威——颉利可汗率领突厥骑兵逼近渭河便桥,还派身为东突厥执失部酋长的执失思力叫阵。作为颉利可汗的心腹大将,执失思力面对唐太宗时气焰嚣张,结果被当场扣押。后来渭河之围解除,执失思力获释,随颉利可汗北撤。没过几年,东突厥被唐军剿灭,执失思力再次被俘。这位骁勇的武将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唐太宗竟任命他为左领军将军,更将自己的妹妹九江公主许配给他。感恩戴德的执失思力自此倾心效力唐廷,凭借自己在突厥的威望,成功招降了浑、斛萨等部族,又多次率军出征,先后大败吐谷浑、吐蕃、薛延陀。这个最终陪葬昭陵的少数民族将领,用这份罕有的荣宠向后世昭示:在唐代,在贞观年间,有一位帝王以何等的气度和胸襟征服了他,让他甘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贞观的审美:美美与共的大国气度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世民是唐朝审美观念体系的奠基人,或者说是开拓者。
公元627年(贞观元年)正月初三,朝堂上鼓乐齐鸣,李世民大宴群臣。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宴会上奏响的《秦王破阵乐》,其前身本是李世民击败刘武周之后将士们即兴创作的军歌,但经过宫廷艺术家的加工、整理,已蜕变成一场气势雄浑、富丽堂皇的大型乐舞:特意融入的龟兹曲调高昂激烈,极富号召力;声传百里的大鼓轰鸣,更彰显着李世民的赫赫武功。
就在众人沉醉于这宏大乐阵时,李世民却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过去受命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此而成,今陈此乐,是为了追思创业维艰,以示不敢忘本。”
话音刚落,素善逢迎的右仆射封德彝便附和道:“陛下以神武平定海内,怎是文德所能比呢?”李世民听罢摇头反驳:“翦灭战乱需靠武功,但守成还应赖文德。文武之用,各随其时。你说文不及武,此言大错!”
这番话堪称贞观元年的转型号令。如果说在此之前,身为秦王的李世民还在马背上左冲右突,那么从今以后,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已经在《秦王破阵乐》的弦歌声里,悄然完成从“以武立国”到“以文治国”的转变。
看重文治的李世民,采取了迥异于前代的开放国策。最为突出的一点,便是打破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的桎梏,确立“以儒为主、儒道释并尊”的治国方略。
“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贞观政要·论慎所好》)李世民坚守儒家主体地位,充分吸取了汉武帝以来的治国经验;但对于道家、道教和佛教也一概不加排斥——尤其因李氏自称是道家创始人老子后裔,对道家、道教更添一分亲近。
学者陈望衡、范明华指出,儒家独尊地位的失落所带来的,不只是道家、道教和佛教的兴旺,更重要的是文化的繁荣,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文学艺术的繁荣,是审美生活的丰富,是精神世界的解放。
唐朝初年讨论雅乐建设时,大臣杜淹提出:“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闻者悲泣,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以是观之,亦乐之所起。”(《新唐书·礼乐志》)这一观点直指核心命题:国家兴衰与乐舞是否有关?是否存在“亡国之音”?李世民的回答振聋发聩:“古者圣人沿情以作乐,国之兴衰,未必由此。”(《新唐书·礼乐志》)
这一论断的直接意义,是为诸多所谓“亡国之音”洗去了罪名,更让民间艺术获得了应有的地位。要知道,在隋文帝时期,乐还分雅、俗二部,至唐,这二部取消了,更名“部当”(《新唐书·礼乐志》),俗乐自此进入宫廷和士人生活。
李世民的突破不仅如此,他还打破了儒家固守的“夷夏之辨”。南北朝时期,中国分裂为南北两个部分,北朝因为近邻西域,受外域文化影响更多,不少统治者本就有胡人血统。隋朝建立后,隋文帝虽恪守儒家传统,明令排斥胡乐,但其制定的《七部乐》仍包含《高丽伎》《天竺伎》《龟兹伎》,可见胡乐的渗透难以阻挡。若说隋朝对胡乐的接纳尚存理论障碍,到了唐代,这种壁垒几乎荡然无存。李渊家族本就有鲜卑血统,虽然汉化,却对异域文化无排斥之心。李渊延用隋朝雅乐体系,李世民即位后将其扩为十部乐,其中容纳了大量西域音乐,尽显包容气度。
作为一代雄主,李世民对唐文化建设的最大贡献,或许不仅在于打开了一座吸纳天下文化精华的大门,为唐文化铺就宽广道路,更在于确立了一种精神——美美与共的开放精神。
风雅的传承:真实的情感回归了
唐诗能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李世民功不可没。
李世民虽然出身于军旅,但他雅爱诗歌,是中国历史上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还是秦王的时候,李世民就在秦王府首开文学馆,延揽天下英才。当时聚集了一批文学高手,号称“秦门十八学士”,包括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等。
即位之后,作为对文学馆的延续,李世民又开设了弘文馆,继续吸纳顶尖文士。这些诗人都要值班轮岗,随时等着皇帝召唤。李世民再忙,一旦得闲,都要拉着大家吟诗作赋。终其一生,李世民写了不少诗文,今存有文7卷,赋5篇,诗一卷69首,载于《全唐文》和《全唐诗》中。
大家都知道,初唐文坛上,占统治地位的是南朝以来的绮丽之风,这种绮丽之风十分诱人,李世民也不能完全摆脱它的诱惑,闲暇之时也会写那种齐梁风格的宫体诗。不过,毕竟是一代雄主,李世民的头脑是清醒的,“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贞观政要·论简约》)然后采取断然措施,以身作则,不再玩齐梁那种绮丽的文字游戏,戒奢、防骄、纳谏、任贤、王道等成为其诗中重要的主题。
《帝京篇》是李世民的代表作,一共十篇,全面展示了他的志向、胸襟和气魄。在序中,这位目光远大的皇帝是这样说的:“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故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乎!麟阁可玩,何必两陵之间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丰镐可游,何必瑶池之上乎!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秦王府的十八学士也好,做皇帝时吸纳的一大批文人诗人也好,总而言之,目的是要尊重文学。而且这些文人学士,地位显赫,其中元老有之,重臣有之,宰相有之,六部首脑有之,闲官虚职亦有之。由这样一批人组成的宫廷诗人队伍,成就可能不大,影响却不能不大。
事实上,“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既是李世民的文学宣言,也是其治国宣言。尽管他的诗歌还未完全跳脱齐梁浮华绮丽的文风,但必须承认,挟帝王之威的李世民,正是他的率先垂范,积极倡导,以文载道,以文治国,开启了中国泱泱唐诗的精彩序幕。
正如《全唐诗》的编纂者在评价李世民时所言:“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
来源:西安网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