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比我们这个小破城要远上十万八千里。
78年,我爹没了。
就在我们厂北边那个小医院里,三楼,走廊尽头那间病房。
那股来苏水的味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爹躺在床上,瘦得像根柴火,就剩一口气吊着。
他拉着我的手,那手干得跟老树皮一样,一点劲儿都没有。
“小卫……”
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嗯,爹,我听着呢。”
屋里就我跟他,我妈出去打热水了。我姐在走廊里小声地哭。
“有件事……憋我心里一辈子了……”
我心里一咯噔。
直觉告诉我,不是什么好事。
“你……你不是我亲生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整个人都懵了,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半天没缓过神。
我看着他,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那么点愧疚。
“你别怪你妈……也别怪我……”
“你亲爹……是个大人物,在北京。”
北京。
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比我们这个小破城要远上十万八千里。
“那年……你妈下乡……回城的时候,肚里就有了你……”
我爹喘得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我喜欢你妈……我不嫌弃……就把你当自个儿亲儿子养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不是因为他说我不是亲生的。
是因为他快不行了。
这个给我换过尿布,教我骑自行车,在我闯祸后拿皮带抽我,又偷偷给我塞煮鸡蛋的男人,快不行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纸条。
纸条都磨出毛边了。
他把纸条塞我手里,攥得紧紧的。
“这是地址……北京……宣武门……石头胡同,十七号……”
“去找他吧……他是个大官……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别……别苦了自个儿……”
说完这句,他眼睛就慢慢闭上了。
手,从我手里滑了下去。
我爹,就这么走了。
我捏着那张纸条,站在病床边上,像个傻子。
我妈提着暖水瓶进来,一看这情景,水瓶“哐当”一声掉地上,热水溅了我一脚,我都没觉得疼。
办丧事那几天,我整个人都是飘的。
脑子里反复就是那几句话。
“你不是我亲生的。”
“你亲爹是个大官。”
“北京,宣武门,石头胡同,十七号。”
那张纸条,被我贴身藏着,捂得都快有体温了。
我不敢拿出来看,也不敢跟我妈提。
我怕她难过。
也怕那上面写的,都是爹临死前的胡话。
丧事办完,家里一下就空了。
我姐哭成了泪人,我妈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整天坐着发呆。
我得撑着。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回厂里上班,还是那台旧机床,轰隆隆地响。
师傅拍拍我肩膀,说节哀。
工友们递根烟,说想开点。
可我怎么想得开?
一闭上眼,就是我爹那张脸,就是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那地址像个钩子,把我心里挠得全是血道子。
去,还是不去?
去了,万一是真的呢?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全变了?
可要是不去,我这辈子都得惦着这件事,都得活在这种不清不楚的谜团里。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
我妈给我下了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卫,你爹跟你说啥了?”
我心里一颤,筷子差点掉了。
“没……没说啥,就让我照顾好你跟我姐。”我撒了谎。
我妈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你爹这人……老实巴交一辈子,没享过福……”
“他对你好,比对你姐还好……”
我听着,心里跟刀割一样。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都是先紧着我。我姐的衣服都是捡亲戚的,我的衣服却总能有件新的。
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是儿子。
现在才知道,可能是因为愧疚。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那张纸条拿出来,就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
“北京市宣武门内石头胡同十七号 高远 收”
字迹娟秀,像是女人的手笔。
高远。
这个名字,我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北京。
我跟我妈说,厂里有个去北京学习的机会,领导看我机灵,推荐我去。
我妈信了。
或者说,她愿意信。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点慌乱,又有点别的什么。
她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棉被、换洗的衣服、一罐子咸菜,还有家里仅剩的五十多块钱和全国粮票。
她把钱和粮票一层层用布包好,缝在我贴身的背心内侧。
“出门在外,钱要放好。”
“北京冷,多穿点。”
“别跟人起冲突,凡事忍着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姐知道了,把我拉到一边。
“你是不是去找那个人?”
我愣住了。
我姐比我大三岁,心思细。
“爹临走前,我听见了。”她声音很低,“就隔着门。”
我沉默了。
“要去就去吧。”我姐塞给我十块钱,“这是我的工资,你拿着。”
“姐……”
“别说了,快去快回。”她拍了拍我的胳it,“不管咋样,这儿才是你的家。”
我捏着那十块钱,感觉有千斤重。
坐上绿皮火车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城正下着小雪。
站台上,我妈和我姐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趴在车窗上,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汽笛长鸣,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奔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车厢里挤满了人,南腔北调,混着汗味、烟味、泡面味。
我缩在角落里,心里七上八下。
既有对未来的憧憬,又有一种背叛了爹的负罪感。
那个叫高远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会认我吗?
认了我,然后呢?
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我不敢想。
两天一夜。
火车终于驶进了北京站。
一出站,我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还有偶尔开过的“大屁股”公共汽车和黑色的小轿车。
高楼。到处都是高楼。
我们那儿最高的建筑,就是厂里的烟囱。
我背着大大的行李卷,像个土老帽,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妈走过来,警惕地看着我。
“嘿,小同志,哪儿来的?找谁啊?”
“大妈,我……我找人。”我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请问,宣武门石头胡同怎么走?”
大妈看了看地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宣武门?远着呢。你坐20路,到宣武门下车,再打听吧。”
“谢谢大妈!”
我挤上20路公共汽车,售票员是个利落的北京姑娘,嗓门清亮。
车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好奇。
我把行李卷死死抱在怀里,感觉自己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宣武门下车。
我又抓着人问石头胡同。
一个蹬三轮的大爷,叼着烟,很热心地给我指路。
“石头胡同?往里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近了。
越来越近了。
我顺着大爷指的方向走,两边都是灰色的砖墙,一个个四合院。
胡同里很安静,能听到谁家屋檐下鸽子咕咕的叫声。
我找到了“石头胡同”的牌子。
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脚下是青石板路,踩上去咯噔咯噔响。
我开始找门牌号。
二十一号……十九号……
十七号!
我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朱漆大门,门上的漆已经有些斑驳,露出了里面的木头。
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虽然不大,但看起来很有年头。
这里,就是我“亲生父亲”的家?
我感觉腿有点软。
手心里全是汗。
我该怎么说?
敲开门,说“你好,我可能是你儿子”?
人家不把我当疯子打出来才怪。
我围着这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像个做贼的。
一个穿着棉袄的大爷提着鸟笼子从我身边经过,瞅了我好几眼。
“小伙子,你找谁啊?”
“大爷,我……我找高远。”我壮着胆子问。
“高远?”大爷愣了一下,“这院儿里没这个人啊。”
没这个人?
我心一下就凉了半截。
“不可能啊。”我急了,把纸条递过去,“大爷您看,这上面写着呢。”
大爷凑近了,眯着眼看了半天。
“哦……你说的是老高家啊。”
“对对对!就是他家!”我看到了希望。
“他家早搬走了。”大爷摇摇头,“得有十来年了吧。”
搬走了?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那……那您知道他们搬哪儿去了吗?”
“这谁知道啊。”大爷摆摆手,“听说啊,是高升了,搬到大院儿里去了。具体哪个院儿,我们这些老百姓哪儿清楚。”
高升了。大院。
这跟我爹说的“大官”,对上了。
可人海茫茫,我去哪儿找?
“谢谢您了,大爷。”
我站在十七号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里空落落的。
线索,就这么断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找了个避风的墙角坐下,从行李里摸出我妈烙的干粮,就着凉水往下咽。
又干又硬,剌嗓子。
可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想家了。
想我妈,想我姐,甚至想我们厂那台破机床的噪音。
来北京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个没头苍蝇。
接下来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北京街头乱逛。
我去了派出所。
人家警察同志很客气,但一听我要找人,还是个可能存在的“大官”,就直摇头。
“没法查。同名同姓的太多了,而且你这信息太模糊。”
我又去了街道委员会。
管事的是个胖大婶,更直接。
“小伙子,你这不跟大海捞针一样吗?赶紧回家吧,别在北京瞎耽误工夫。”
钱,一天天在少。
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了。
我只能买最便宜的窝头,住一天几毛钱的大车店。
店里住的都是我这样出来闯荡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晚上睡觉我都不敢睡死,把装钱的背心穿在最里面,死死捂着。
我开始怀疑。
爹是不是老糊涂了?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他临终前的一个幻觉?
我甚至开始怨恨他。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我安安稳稳地在小城里当个工人,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不好吗?
非要给我心里种下这么一根刺。
就在我快要绝望,准备买票回家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我在一个小饭馆吃面,听旁边桌的两个工人聊天。
他们在聊一个什么“建设部”的大领导,也姓高。
我心里一动,凑了过去。
“两位大哥,打扰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你们说的那位高领导,叫什么名字啊?”
其中一个工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你打听这个干嘛?”
“我……我有个远房亲戚,也在部里,也姓高,我想问问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另一个工人嘴快:“还能有谁,高远呗,高副部长。”
高远!
副部长!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是他!一定是他!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那……那他在哪儿办公啊?”
“就在西单那边,三里河,大院里头。”
“谢谢!太谢谢你们了!”
我扔下还没吃完的面,拔腿就跑。
三里河。
我打听着,一路找到了那个地方。
果然是个大院。
高高的围墙,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警卫。
那气派,比我们市委大院还吓人。
我根本进不去。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口徘徊。
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你爹就在里面!进去啊!
可我怎么进?
我能跟警卫说,我来找我爹,他是高远副部长吗?
警卫不把我当特务抓起来就不错了。
我一连在门口守了三天。
从天亮守到天黑。
我想看看,那个叫高远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第三天下午,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开了出来。
后座的车窗摇下来一点。
我看到了一个侧脸。
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侧脸。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眼镜,神情严肃。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心里有个强烈的直觉。
就是他。
那种感觉很奇怪,说不清道不明。
不是长得像,而是一种血脉上的牵引。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车子很快就开远了。
我该怎么办?
直接冲上去拦车?
我没那个胆子。
写信?
信能送到他手里吗?
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
等。
我就不信,他天天坐车。
总有他走路的时候。
我又在门口守了两天。
身上带的钱,只够买最后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了。
如果再见不到他,我就认命,回家。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我冻得直哆嗦,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就在这时,那辆黑色的伏尔ga又出来了。
但这次,车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车门打开,高远从车上下来了。
他好像是想散散步。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机会来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我几乎是冲过去的。
“高部长!”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
高远停下脚步,回过头,皱着眉看我。
那个秘书立刻挡在了我面前。
“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我找高部长,我有急事!”我急得满头大汗。
高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不解。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让他说。”高远开口了,声音低沉,有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秘书这才让开。
我走到高远面前,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看着他的脸。
国字脸,浓眉,高鼻梁。
依稀能从眉眼间,看出一点点我自己的影子。
我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张纸条。
“您……您还记得这个地址吗?”
高远的目光落在纸条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表情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我捕捉到了。
他认识这个地址。
他接过纸条,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你……是谁?”
“我叫沈卫。”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妈叫……苏玉梅。”
苏玉梅。
我妈的名字。
当这三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高远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秘书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们。
“部长?”
高远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你跟我来。”
他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带着我,进了一个公园。
冬天的公园,很萧条。
我们走到一个没人的亭子里。
他站着,背对着我,看着远处的枯湖。
“你……你妈她……还好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妈还好。”我顿了顿,“我爹……上个月没了。”
我故意加重了“爹”这个字的发音。
高远的肩膀,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他对你好吗?”
“他是我爹,你说他对不对我好?”我语气里带了刺。
他沉默了。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妈。”他缓缓地说,“那时候,情况太复杂了……我家里已经给我定了亲,我……我没有选择。”
我冷笑一声。
没有选择?
好一个轻飘飘的借口。
“所以,你就让她一个人,怀着孩子回了老家?”
“我不知道!”他猛地转过身,情绪有些激动,“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我派人去找过她,可是……没找到。”
他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她……”
“以为什么?以为她打掉了?”我步步紧逼。
我心里有一股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你现在是副部长了,大官。”我讽刺道,“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死活,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急切地辩解,“小卫……孩子……我能这么叫你吗?”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
“当年的事,一言难尽。我如果当时跟她走了,我们俩都得完蛋。我的家庭,我的前途……所有的一切……”
“所以你就选择了你的前途。”我替他把话说完。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
一个字,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原来,我就是那个被放弃的代价。
亭子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不知道。
我们就像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给强行绑在了一起。
“你……你来找我,是想要什么?”他重新睁开眼,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了一丝警惕。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是啊,我来找他,想要什么?
想要他认我这个儿子?
然后呢?跟他回家,管他叫爹,管他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婆叫妈?
还是想要钱?想要一个好工作?
就像我爹临死前说的那样,让他给我安排个“好日子”?
我看着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他穿着体面的呢子大衣,头发整齐,眼神里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而我,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满身风尘,眼神里只有迷茫和卑微。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想问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小卫,我的情况……很复杂。”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有我的家庭,我的妻子,我的子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位置,很多人盯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我懂了。
他怕我这个“私生子”的出现,会毁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的心,一点点变冷。
从头到尾,他考虑的,都只有他自己。
“你放心。”我看着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了却我爹一个心愿。”
“现在见到了,问清楚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说完,转身就想走。
“等等!”他叫住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
“这里面是些钱,你拿着。”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寄到这个单位,找一个叫王秘书的人,他会转交给我。”
我看着那个信封。
里面应该是一沓“大团结”。
可能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钱。
用这些钱,我可以在我们那儿盖个新房子,娶个漂亮媳D妇,一辈子吃喝不愁。
这,不就是我来北京之前,隐隐期待过的结果吗?
可现在,这信封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疼。
这是什么?
是补偿?是封口费?
他想用钱,买断我们之间这层血缘关系。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千里迢迢地跑来,从一个温暖的家,跑来认一个冷冰冰的“爹”。
结果呢?
我得到了一个所谓的“真相”,和一个信封。
我爹,那个养了我二十年的男人,他死的时候,还在为我的前程着想,让我来找这个能给我“好日子”的人。
可这个亲生父亲,却只想用钱把我打发走。
到底谁,才是我真正的爹?
我心里一下子就清明了。
我把那个信封推了回去。
“不用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爹给我留下的钱,够我买车票回家了。”
“我爹说了,做人要有骨气。”
我说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瘦得像柴火一样的男人。
高远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拒绝。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一丝赞许?或者说,是解脱?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那我……走了。”
我对他,微微鞠了一躬。
不是作为儿子对父亲。
而是作为一个陌生人,对他给了我生命这件事,表达一个最基本的……感谢。
然后,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走出公园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
我突然很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
但奇怪的是,我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个困扰了我一个多月的谜团,解开了。
虽然答案,很残酷。
我没有一个当大官的爹。
我就是一个普通工人沈卫。
我爹是沈大强,一个老实巴交的机修工。
这就够了。
我在大车店住了一晚。
第二天,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北京城在我身后,越来越远。
那座城市,那些人,那些事,就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我捂热了的纸条。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打开车窗,把手伸了出去。
纸条在风中翻飞了几下,飘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再见了,高远。
再见了,那个不属于我的人生。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晚上。
我妈和我姐竟然在站台上等我。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她俩的脸都冻得通红。
看到我,我妈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跑过来,一把抱住我。
“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她什么都没问。
我姐帮我接过行李,也红着眼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到家,屋里烧得暖烘烘的。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是我最爱吃的酸菜炖粉条。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瘦了……在北京吃苦了吧?”
我扒着饭,眼泪混着饭菜,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没有,妈。北京挺好的。”
“就是……我想家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踏实。
我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
第二天,我回厂里上班。
师傅看我回来了,挺高兴。
“怎么样啊?北京学习有啥收获?”
“收获挺大。”我笑着说,“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师傅没听懂我的话,以为我在说场面话,拍了拍我的背。
“好好干,年轻人,有前途。”
我又回到了那台轰隆隆的机床前。
握着冰冷的操作杆,听着熟悉的噪音,我心里一片安宁。
这才是我的生活。
这才是我的世界。
几个月后,厂里提干,有一个去地区党校学习的名额。
车间主任推荐了我。
他说,我这小伙子,从北京回来以后,人好像一下子沉稳了,踏实了。
去党校学习了半年。
回来后,我被提拔成了车间的副主任。
我开始相亲。
经人介绍,认识了我们厂子弟小学的一个女老师。
她叫李娟,长得不算顶漂亮,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温柔。
我们挺谈得来。
她不嫌弃我家穷,我妈身体不好。
她说,她就看上我这个人,踏实,有上进心。
我们谈了一年恋爱,然后结了婚。
结婚那天,家里摆了三桌酒席,很热闹。
我看着我妈和我姐脸上的笑容,觉得这辈子,值了。
婚后第二年,李娟给我生了个儿子。
儿子出生那天,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给他取名叫沈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都能记住,他的根在哪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厂里的效益时好时坏,我的职位也起起落落。
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
因为我知道,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这比任何人的施舍,都来得踏实。
关于北京的那个秘密,我谁也没告诉,包括我媳妇李娟。
它就像我心底的一块疤。
虽然不疼了,但永远都在。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叫高远的男人。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官做得更大了?
他会不会偶尔,也会想起,在遥远的北方小城,他还有一个流着自己血脉的儿子?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有一年,厂里组织去北京旅游。
李娟很高兴,说终于能去天安门看看了。
我心里却有些复杂。
故地重游。
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来到了宣武门,来到了石头胡同。
胡同还是那个胡同。
但十七号那个院子,已经翻新了。
朱漆大门变成了亮堂堂的防盗门。
门口的石狮子也不见了。
我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结,已经彻底解开了。
我的人生,跟这里,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我的儿子沈念,也长成了大小伙子。
他学习很好,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送他去上学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又一次来到了北京。
站在大学门口,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我感慨万千。
当年,我来北京,是为了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过去。
如今,我的儿子来北京,是为了奔赴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真好。
安顿好儿子后,李娟说想去逛逛街。
我找了个借口,说累了,想在附近走走。
我又一次,一个人,来到了三里河。
那个大院,还在。
只是门口的警卫,换了一茬又一茬年轻的面孔。
我点了一根烟,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或许,只是想给那段青春岁月,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车从大院里开了出来。
不是当年的伏尔加了,是一辆更高级的奥迪。
车子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司机的搀扶下,下了车。
他拄着拐杖,似乎想在路边走走。
是他。
高远。
他比二十年前,老了很多。
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股威严的气质,还在。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
他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朝我这边望过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一条马路,交汇了。
二十年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认得我。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转过头,继续慢慢地散步。
就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路人。
我笑了。
我也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暖洋洋的。
我再也没有回头。
我的人生,不需要一个高官父亲来定义。
我就是沈卫。
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普通人。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来源:思起晨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