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四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八四年的夏天,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叫陈凡,人如其名,平凡得掉进人堆里就找不着。
那年我二十,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师傅给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抛光,震耳欲聋的噪音里,青春和汗水一起,被磨成看不见的铁屑。
厂里的空气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味,吸进肺里,感觉连咳出来的痰都是灰黑色的。
下工的铃声像天籁。
我把油腻腻的手套摔在工作台上,冲向水龙头,冰凉的水浇在脸上,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阿凡,又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啊?”
说话的是张胖子,我师兄,一脸憨厚的笑,嘴里永远叼着根没点燃的烟。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咧嘴笑:“回家给我妈熬药。”
我妈身体不好,常年离不开汤药,那股苦涩的中药味,几乎就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背景气味。
走出工厂大门,外面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和零星的蝉鸣。
天阴沉得厉害,像是憋了一泡巨大的尿,随时都能浇下来。
我得赶在下雨前,去市里唯一那家国营药店,把妈的药方给抓了。
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路过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天终于憋不住了。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灰色的水花。
人群“轰”地一下散开,各自找地方躲雨。
我也急了,想找个屋檐。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在拥挤的人流里被一个冒失的后生猛地撞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老人手里拎着的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脱手而出,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掉在积水的地面上。
撞人的后生回头骂了一句“老东西不长眼”,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幕。
老人站稳了,脸色煞白,看着地上的公文包,眼神里全是焦急,可他年纪大了,弯腰的动作显得特别吃力。
雨越下越大,广场上的人跑得差不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年头,一个公文包,可能装着一个人的全部家当。
我没多想,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抢在浑浊的雨水彻底淹没它之前,把那个公文包捡了起来。
包很沉,入手的分量让我心里一惊。
我拍了拍上面的泥水,递给那个老人。
“大爷,您的包。”
老人扶着腰,喘着粗气,接过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命根子。
他抬起头看我,雨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往下淌。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点都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
“谢谢你,小同志。”他的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
“没事儿,应该的。”我摆摆手,准备去扶我的自行车。
“等一下。”他叫住我。
我回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着公-文包的边角,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看样子得有十块钱,还有几斤粮票。
在八四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一个月的学徒工资,才十八块钱。
“小同志,这个你拿着,今天多亏了你。”他把钱和票往我手里塞。
我本能地往后一缩,连连摆手。
“大爷,这可使不得!我捡个东西,哪能要您钱?”
我爸从小就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要。手要是伸错了,一辈子都走不直。
老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又在我身上打量了一遍,从我洗得发白的工装,到我脚上那双快要开口笑的解放鞋。
“你是个好孩子。”他点点头,不再坚持塞钱,而是把钱和票收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他换了个问题。
“我叫陈凡,在红星机械厂。”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陈凡……”他默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要刻在脑子里。
“好,我记住了。”
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快步走到他身边。
“首长,您没事吧?”年轻人一脸紧张。
“首长?”我心里一惊。
这个称呼,在当时可不是随便叫的。
老人没理会那个年轻人,只是对我笑了笑:“小同志,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他在年轻人的搀扶下,上了一辆停在不远处的绿色吉普车。那种车,我们都叫它“二一二”,是军队干部的座驾。
车子很快汇入雨幕,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淋成了落汤鸡,心里却翻江倒海。
首长?哪个部队的?这么大的官?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或许只是个退下来的老干部吧。
我扶起自行车,抓紧时间去药店。抓完药,揣在怀里,一路狂奔回家。
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但怀里的药包还是干的。
妈看到我这样,心疼得直掉眼泪。
爸则板着脸,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要命了。
我把火车站的事当个小插曲,跟他们讲了。
爸听完,猛地一拍大腿:“你个傻小子!人家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
我梗着脖子:“不是我的钱,不能要。”
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天,又叹了口气:“算了,你这脾气,随我。没做错。”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生活的池塘,泛起一阵涟漪,很快就平复了。
日子照旧,厂里,家里,两点一线。
噪音,铁屑,汗水,中药味。
我以为,那个雨天,那辆吉普车,那个被称为“首长”的老人,都将成为一段模糊的记忆。
直到半个月后。
那天下午,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学徒工陈凡,请立刻到厂长办公室!学徒工陈凡,请立刻到厂长办公室!”
广播连着喊了三遍,整个车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着我。
那眼神,有好奇,有羡慕,有幸灾乐祸。
我心里直打鼓。
厂长办公室?我一个学徒工,犯了天大的事才能被叫到那儿去吧?
难道是我上次操作失误,报废了一个零件的事被发现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小跑到了办公楼。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敲了敲门。
“进来。”
是王厂长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到王厂长满脸菊花开的笑容,热情地朝我招手。
这让我更慌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办公室里不止他一个人。
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就是那天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老人。
另一个,是那个给他打伞的年轻军官。
他们今天都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星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老人看到我,露出了微笑。
我当时就懵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凡同志,别站着啊,快过来!”王厂长热情得让我害怕,“这位是咱们军区的李司令员!李司令员专程来看你啦!”
司令员?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厂长。司令员,那是在报纸上和新闻里才能看到的人物。
李司令朝我招了招手,语气和蔼:“小同志,我们又见面了。”
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首、首长好。”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哪敢坐,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根电线杆。
王厂长给我倒了杯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我们厂长专用的搪瓷缸喝水,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
“小凡啊,”王厂长开口了,那语气亲热得像是叫他亲儿子,“你可真是咱们红星厂的骄傲啊!拾金不昧,品德高尚!”
我捧着水杯,手心全是汗。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为公文包那事来的。
李司令员摆了摆手,示意王厂长别说了。
他看着我,目光温和,但依然带着那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陈凡同志,我那天回去,检查了公文包。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那里面,有几份非常重要的文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
“如果那些文件丢失,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我听得心惊肉跳。我一直以为那包里装的是钱。
“我让人打听了你的情况。”李司令员继续说,“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卧病,你一个月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买药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透。
“那天我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要?”他问出了和那天一样的问题。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鼓起勇气说:“报告首长,我爸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李司令员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啪”地一拍沙发扶手,大声说:“好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得好!”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然后停在我面前。
“陈凡,我问你,你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我愣住了。
满意吗?
每天和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一身的机油味,看不到任何前途。
我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妥,赶紧点了点头。
李司令员笑了:“摇头又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豁出去了,小声说:“不满意。但……但我没文化,也没别的本事,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这是实话。在那个年代,能进国营工厂,捧上铁饭碗,已经是无数人羡慕的事了。
“你想不想换个活法?”
他的声音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观察你很久了。”李司令员说,“那天在雨里,你冲过来捡包,动作很快,反应也快。我看你的手,全是老茧,但指节很长,是双有力的手。你的眼神,很正,不躲不闪。”
他绕着我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等待雕琢的璞玉。
“你今年多大?”
“二十。”
“高中毕业?”
“是。”
“身体怎么样?”
“很好,很少生病。”
他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陈凡,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愿不愿意,来当兵?”
当兵?
我彻底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厂长张大了嘴,手里的搪瓷缸盖子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当兵,是每个热血青年最高的梦想。
穿上那身绿军装,保家卫国,是无上的光荣。
可征兵早都结束了,而且名额有限,竞争激烈,我这种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想都不敢想。
“首长,我……我行吗?”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说你行,你就行。”李司令员的语气不容置疑。
“但是……”
“没有但是。”他打断我,“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当兵很苦,比你在车间里磨零件苦得多。你可能会后悔,可能会撑不下去。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的血液在燃烧。
换个活法。
这四个字,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心中那堵名为“平凡”的墙。
我看到了墙外的世界,广阔,未知,充满了挑战和可能。
我立正,挺直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报告首长!我愿意!”
声音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发麻。
李司令员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转头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军官说:“小王,去办手续。特事特办。”
“是,首长!”年轻军官干脆地敬了个礼。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梦。
我走出厂长办公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王厂长把我送到楼下,一路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厂里的光荣,以后出息了别忘了他。
我回到车间,张胖子他们立刻围了上来。
“阿凡,怎么回事?厂长没骂你吧?”
我看着他们关切的脸,看着这熟悉又压抑的车间,深吸了一口那混着铁锈和机油味的空气。
然后,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当兵了。”
整个车间,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把自行车蹬得像要飞起来。
风在耳边呼啸,心里那股激动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
我冲进家门,大喊:“爸!妈!我要去当兵了!”
我爸正蹲在门口抽旱烟,听到这话,烟锅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我妈从里屋走出来,扶着门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眼圈慢慢红了。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给咱老陈家争光了!”
我妈却哭了,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说:“部队里苦啊,你这身子骨,能受得了吗?”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妈,您放心,我受得了。我去了部队,好好干,将来挣大出息,给您治病,让您跟爸过上好日子!”
那天晚上,我爸破天荒地开了一瓶藏了很久的西凤酒,给我倒了一满杯。
他喝多了,拉着我,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到了部队,要听话,要能吃苦,别给李司令员丢人,别给咱家丢人。”
我重重地点头。
三天后,手续就办好了。
我甚至没有参加新兵集训,直接被一辆吉普车拉到了军区大院。
带我走的,就是李司令员的警卫员,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他叫王建国。
路上,他话不多,只是告诉我,李司令员特批我当他的兵,不是一般的兵,是勤务兵。
“勤务兵?”我不太懂。
“就是照顾首长生活起居,整理文件,有时候还要跟着首长出差。责任重大,你小子,是祖坟冒青烟了。”王建国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语气里有几分羡慕。
车子开进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到处都是挺拔的绿军装和威武的哨兵。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这里,就是我“新活法”的开始。
我被带到一栋朴素的二层小楼前。
王建国指着楼说:“这就是司令员的家,以后你也就住在这里的警卫室。”
我跟着他走进去。
李司令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大爷。
看到我,他放下报纸,笑了。
“来了?”
“报告首-长,陈凡前来报到!”我紧张地立正敬礼,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不用这么紧张,以后就叫我首长或者老李都行。”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
我还是不敢坐,笔直地站着。
“你这兵,怎么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李司令员佯装不悦,“我让你坐!”
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
“建国,带他去安顿一下,把规矩都跟他讲清楚。”
“是!”
王建国带着我去了旁边一间小屋,那就是我的住处。一张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成了我的“师傅”。
他教我怎么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有棱有角。
教我怎么打扫卫生,地板要擦得能照出人影。
教我怎么给首长泡茶,水温、茶叶量,都有讲究。
还教我各种纪律和规矩,见了谁要敬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我学得很吃力。
在工厂里,我自由散漫惯了。在这里,一切都被规定得死死的。
叠被子,我叠了十几遍,还是被王建国拆了重来。
“你这叠的是被子吗?是咸菜疙瘩!”他毫不留情地批评我。
我的手在工厂里磨惯了粗活,却做不来这些细致的活儿。
我心里很憋屈,也很不服气。
但我记着我爸的话,要能吃苦,不能给首长丢人。
我咬着牙,一遍遍地练。手掌磨破了皮,我就用牙咬着嘴唇,继续叠。
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月光,反复练习敬礼的动作,练习正步的姿态。
李司令员好像没注意到我的笨拙,他每天看报,开会,处理文件,忙得脚不沾地。
他只是偶尔在我擦地的时候,会停下来,看我一眼,然后说一句:“腰挺直。”
或者在我给他端茶的时候,提醒一句:“手要稳。”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心里。
我来这里,不是当大爷的,是来脱胎换骨的。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总算勉强适应了。
被子能叠成形了,地也能擦干净了,敬礼的姿D势也标准了。
但新的挑战又来了。
李司令员让我开始跟着他整理文件。
他的书房里,全是书,一排排的书架,顶天立地。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文件、报告、地图。
“小陈,把这些文件,按照军、师、团的级别,分开归档。”
他指着桌上一大堆文件对我说。
我当时就傻眼了。
我一个机械厂的学徒,哪懂这些?什么甲种师,乙种团,什么作战序列,什么后勤报告,看得我头都大了。
我硬着头皮开始整理,弄得一头汗,结果还是分错了好几份。
李司令员检查的时候,脸色沉了下来。
他没骂我,只是拿起一份我分错的文件,问我:“你知道这份文件如果送错了地方,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情报延误,战机错失,甚至可能导致整个战役的失败。”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让你来当我的兵,不是让你来给我端茶倒水的。”
“我捡你回来,是因为你在雨里,在诱惑面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说明你本质是个好兵。但光有好的品质,没有相应的能力,你就是个没用的好人!”
“在战场上,没用的好人,第一个死。”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得我生疼。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没用的好人”。
这五个字,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真的是个没用的好人吗?
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房门口。
灯还亮着。
我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看到李司令员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亲手整理我弄乱的那些文件。
他的背,有些佝偻。
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明白了。他不是在嫌弃我,他是在逼我。
逼我快速成长。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懂的,我就问。王建国一开始还爱答不理,被我问烦了,也就开始教我。
我把所有部队的番号、编制、代号,全都抄在一个小本子上,一有空就背。
晚上,等首长睡了,我就溜进书房,把他看过的书,拿出来看。军事理论,中外战史,人物传记,不管看不看得懂,我都硬着头皮往下啃。
我的手,不再只是能打磨零件,也能握笔了。手上的茧,慢慢被笔杆磨出的新茧覆盖。
李司令员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但他书桌上,开始有意无意地多出一些入门级别的军事书籍。
我知道,那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我的腰杆挺得越来越直,眼神也变得沉稳。
我能快速准确地为他分拣文件,能在他开会前准备好所有资料,甚至能在他和别的首长讨论战术时,在旁边听懂个大概。
我开始真正地融入了这个环境。
但,麻烦也随之而来。
军区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王建国那样,对我只是有点小小的羡慕。
有的人,是赤裸裸的嫉妒。
特别是司令部参谋部的一个年轻参谋,叫赵建军。
他和我年纪相仿,军校科班出身,父亲也是军区的一位老领导。人长得精神,业务能力也强,是公认的青年才俊。
他一直想给李司令员当秘书,但李司令员没松口。
现在,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一步登天,成了李司令员身边的勤务兵,天天出入他的办公室和家。
这在赵建军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轻蔑和敌意。
一次,军区组织体能大比武。
所有机关干部和勤务人员都要参加。
赵建军在三公里越野项目上,是去年的冠军。
比武前,他在训练场上碰到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小陈,听说你以前是工厂的?体力活应该不错吧?可别给我们机关干部丢脸啊。”
他旁边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参谋都笑了起来。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系紧了鞋带。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下马威。
枪声一响,所有人都冲了出去。
赵建军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我跟在第二梯队。在工厂干活,练出了一身蛮力,耐力还行。
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我开始发力。
我超过了一个又一个。
最后,我的目标只剩下一个人——赵建军。
他显然也感觉到了身后的威胁,开始加速。
我咬着牙,肺里像着了火。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输!不能给首长丢人!
最后一百米,我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往前冲。
终点线前,我感觉自己像一头野牛,猛地撞了过去。
我超过了他。
就半个身位。
我冲过终点,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了。
赵建军站在我旁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一个勤务兵,一个“关系户”,居然跑赢了去年的冠军?
李司令员那天也在场。
他走到我身边,没有扶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还不错。有点兵的样子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但我知道,他很高兴。
因为那天晚上,他让厨房多加了两个菜。
这件事,让我在军区里“一战成名”。
没人再敢当面叫我“泥腿子”了。
但赵建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不再是冷嘲热讽,而是开始处处给我下绊子。
一次,李司令员要去下面的一个集团军视察,点名让我跟着。
出发前,赵建军负责准备路线图和资料。
他递给我一叠文件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陈,拿好了,这可是李司令员的眼睛,千万别出岔子。”
我当时没多想,检查了一遍,就放进了公文包。
车队出发了。
路上,李司令员让我把要去视察的那个师的驻地分布图拿给他。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地图。
李司令员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对。这不是最新的图。”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找。
没有。公文包里,根本没有最新的地图。
“怎么回事?”李司令员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脑子“嗡”的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是赵建军!
他故意给了我一份旧地图!
在部队,尤其是在首长视察这种事上,出这种纰漏,是天大的责任。
车里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窖。
我完了。
我的军旅生涯,可能还没真正开始,就要结束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但解释有用吗?说赵建军陷害我?谁会信?
证据呢?
是我自己没有检查清楚。
责任,在我。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颠簸的车里,敬了一个军礼。
“报告首长!是我的失职!我没有检查清楚资料!我请求处分!”
我准备好迎接暴风雨了。
李司令员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那一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然后,他缓缓开口:“处分,回去再说。现在,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
我人都傻了。地图是旧的,车队还在往前开,怎么解决?
“你来部队这几个月,天天晚上在书房里看书,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李司令员呵斥道。
我被骂得一愣。
看书?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书房里的那些书……那些地图册……那些军区防务报告……
我每天晚上都看,都背……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那个师的防区,我好像有印象!
他们的驻地,在上个月的军区防务调整中有过变动,几个重点单位都换了地方!
“报告首长!”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师的‘尖刀营’,上个月从红山阵地,换防到了三十公里外的狼牙口!他们的炮兵团,也从后方,前移到了二号高地!”
我说得又快又急,把记忆里所有关于这次换防的细节都倒了出来。
车里的几个参谋都惊呆了,纷纷拿出小本子记录。
李司令员的眼睛亮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车上的电台送话器。
“接131师指挥部。”
很快,电台里传来声音。
李司令员直接问道:“你们的‘尖刀营’,现在是不是在狼牙口?”
电台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一个震惊的声音:“报告首长!是的!您……您怎么知道?”
李司令员放下送话器,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冰冷,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欣慰,还有一丝……骄傲?
“你小子,可以啊。”他终于说。
我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
整个人都虚脱了,后背的军装,已经湿透了。
那次视察,非常成功。
因为我提前“剧透”了他们的部署,李司令员在后面的检查中,处处占得先机,杀得131师的领导们措手不及,冷汗直流。
回程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轻松。
李司令员甚至跟我开了个玩笑:“小陈,你这脑子,比地图还好用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我赌赢了。
我不仅没有被处分,反而因祸得福,在首长面前,真正地证明了自己。
回到军区,关于这件事,李司令员一个字都没提。
他没有找赵建军的麻烦,也没有表扬我。
一切风平浪静。
但赵建军看我的眼神,变了。
从轻蔑和敌意,变成了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他想用小聪明扳倒我,结果却成了我的垫脚石。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我面前耍心眼。
我也更加努力。
我不仅看书,还开始跟着王建国学格斗,学射击。
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头沉睡的狮子被唤醒了。
我发现自己对这些东西,有种天生的直觉。
第一次实弹射击,我就打出了“良好”的成绩,让靶场的教官都啧啧称奇。
“你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当兵的料。”
李司令员知道后,只是点点头。
但他开始允许我旁听一些级别不高的军事会议。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机械厂的铁屑和噪音。
我的世界,是沙盘上的红蓝箭头,是地图上的等高线,是电波里传来的指令,是枪膛里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蜕变。
一年后。
八五年的秋天。
军区要组织一场前所未有的实兵对抗演习。
李司令员是红军总指挥。
演习前,他把我叫到书房。
“小陈,这次演习,你别跟着我了。”
我心里一沉。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给你一个任务。”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蓝军那边,缺一个侦察兵。你去。”
去蓝军?当侦察兵?
我懵了。
红军和蓝军是死对头。他让我去对手的阵营里?
“首长,我……”
“这是命令。”李司令员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的任务,不是当间谍,不是给我传递情报。”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任务,是作为一名真正的蓝军侦察兵,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红军的指挥部,然后,‘干掉’我。”
干掉……他?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你只有一个人。没有后援,没有补给。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这一年学到的东西,和你自己的脑子。”
“如果你成功了,演习结束后,我保送你去军校。”
“如果你失败了,或者被俘了,演-习结束后,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回你的机械厂,继续去抛光。”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砸进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这是……一场考试。
一场决定我命运的终极考试。
赢了,海阔天空。
输了,打回原形。
我的血,再一次燃烧起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挺直胸膛,敬了一个我这辈子最标准的军礼。
离开军区大院的那天,只有王建国来送我。
他塞给我一把军用匕首和一包压缩饼干。
“小子,活着回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圈有点红。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前往蓝军阵地的卡车。
我不知道,李司令员正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用望远镜,一直看着我,直到卡车变成一个黑点。
他身边,站着军区参谋长。
参谋长叹了口气:“老李,你这是不是太冒险了?他还是个新兵。”
李司令员放下望远镜,目光深邃。
“玉不琢,不成器。是龙是虫,就看这一次了。”
我被扔在了广袤的演习场上。
这里是几十平方公里的山地丛林,地形复杂,沟壑纵横。
我成了蓝军侦察连的一名“新兵”。
连长看了我的档案,一脸狐疑。
一个司令员的勤务兵,跑到他这儿来当大头兵?
他把我当成了红军派来的奸细,处处防着我。
不给我重要的任务,只让我负责外围警戒。
我不在乎。
我的目标,不是在蓝军这里建功立业。
我的目标,是李司令员。
演习开始了。
炮火声(当然是演习用的空包弹和烟雾)在远处响起,整个山区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我利用站岗的时间,拼命地观察地形,把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小路,都记在脑子里。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我悄悄地摊开一张偷来的简易地图,把我白天记下的东西,和李司令员平时教我的战术思想,结合起来。
他会把指挥部放在哪里?
按照常规,指挥部应该设在后方,安全,隐蔽。
但李司令员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我记得他有一次在书房里自言自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一个叫做“鹰愁涧”的地方。
那里是红蓝双方战线的最前沿,地势险要,易攻难守,是军事上的死地。
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不会把自己的指挥部放在这种自杀式的位置。
但,正因为如此,蓝军的侦察重点,也完全忽略了这个区域。
他会吗?
他会把自己的“大脑”放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吗?
这是一个豪赌。
赌输了,我可能几天几夜都白费了。
赌赢了,我就找到了通往胜利的钥匙。
我决定赌一把。
第三天夜里。
我趁着换岗的间隙,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蓝军的营地。
我只带了那把匕首,一点点压缩饼干,和一个水壶。
我开始了孤军深入。
白天,我躲在茂密的灌木丛里,或者阴暗的岩石缝中,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晚上,我借着月色,在崎岖的山路上穿行。
我饿了,就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渴了,就喝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山泉水。
蚊虫叮咬,浑身是伤,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的脑子里,只有鹰愁涧,只有李司令员。
两天两夜的潜行,我终于摸到了鹰愁涧附近。
这里果然是红军的防区,但防守很松懈。
他们也认为,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前沿,蓝军的侦察兵不可能渗透到这里。
我躲在一处高地的草丛里,用望远镜(这是我从蓝军一个哨兵那里“借”来的)仔细观察着山涧里的情况。
山涧里,一片寂静。
只有几个零星的哨兵在巡逻。
难道我猜错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如果这里不是,那我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别的地方了。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我看到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伪装得极好的山洞里走了出来。
他身边,跟着几个参谋。
是李司令员!
他正拿着望远镜,朝主战场的方向观察。
就是这里!
红军的指挥部,真的就在这个鬼地方!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差点叫出声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找到了,只是第一步。
我的任务,是“干掉”他。
我该怎么做?
冲进去?我一个人,对付他一个警卫排?那是送死。
唯一的办法,是“斩首”。
用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破坏。
我观察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发现,指挥部的电台天线,就架在山洞顶上的一棵大树上,伪装成了树枝。
那是他们的“神经中枢”。
只要毁了它,红军指挥部在短时间内就会变成瞎子和聋子。
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规律。
李司令员每天晚饭后,都会独自一人,走到山洞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站一会儿,像是在思考。
那个位置,离最近的哨兵,有五十米的距离。
机会!
夜幕降临。
我脱掉鞋子,用泥土把脸和手涂满,嘴里咬着匕首,像一条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山洞摸过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但我强迫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
我绕到了山洞的侧后方,那里是一片陡峭的石壁。
我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利用岩石的缝隙,艰难地往上爬。
我的目标,是山洞顶上的那棵大树。
爬到一半,一块松动的石头被我踩落,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下面立刻传来一声断喝:“谁?”
探照灯的光柱扫了过来。
我死死地贴在石壁上,一动不动,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光柱在我下方几米的地方扫过,没有发现异常。
“妈的,野猫吧。”那个哨兵骂了一句,光柱移开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继续往上爬。
终于,我爬上了山洞顶。
我看到了那根伪装起来的天线。
我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连接线。
第一步,完成。
然后,我悄悄地移动到山洞正上方的悬崖边,往下看。
李司令员,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独自一人,站在那块大石头上,背对着我,眺望远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现在的位置,离他只有不到二十米。
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现在就能宣布演习结束。
但我没有。
我只有一把匕首。
我不能真的伤害他。
我该怎么办?
我看到他脚下,有一堆碎石。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脑中形成。
我用匕首,撬动身边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
我计算着角度和力度。
我必须让这块石头,落在他身边,既能“判定”他阵亡,又绝对不能伤到他。
这是个技术活,比我在工厂里操作车床的精度要求高多了。
我深吸一口气。
就是现在!
我猛地一推。
石头翻滚着,掉了下去。
“小心!”
我几乎是和石头落地的声音同时喊出来的。
李司令-员反应极快,他听到了风声,猛地一个侧扑。
石头“砰”的一声,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碎石飞溅。
几乎是同一时间,整个指挥部都炸了锅。
警卫冲了出来,枪栓拉得哗哗响。
“有敌情!”
“保护首长!”
我没有跑。
我从悬崖上站了起来,举起双手。
探照灯瞬间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到了李司令员。
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没有看我,而是先看了一眼那块被砸出坑的石头。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悬崖上的我。
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演习,因为红军指挥部被“斩首”,陷入混乱,提前结束了。
我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下来。
警卫们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我被带进了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山洞。
李司令员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把被我割断的天线。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所有的参谋,包括王建国,都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气氛,比我上次拿错地图时,还要凝重一百倍。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我愣了一下。
他是在……明知故问?
我还是立正回答:“报告首长!我叫陈凡!”
“哪个部队的?”
“报告首长!蓝军侦察连!”
“谁派你来的?”
我咬了咬牙,大声说:“报告首-长!没有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点点头,把天线扔在桌上。
“胆子不小。”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你知道,你刚才差点砸死我吗?”
“报告首长!我知道!我已经计算过角度,石头只会落在您身边!”
“计算过?”他冷笑一声,“战场上,瞬息万变,你能计算什么?万一有一阵风呢?万一石头弹了一下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是在拿我的命赌!也是在拿你自己的命赌!”
我低下了头。
“报告首长,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不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该妇人之仁!”他怒吼道,“我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是‘干掉’我!你手里有匕首,你刚才的位置,离我那么近,你为什么不下来,用那把匕首抵住我的喉咙?那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你用一块石头,还大喊一声提醒我!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赢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陈凡,你输了!你输给了你那点可笑的心软!在真正的战场上,你这种兵,活不过第一天!”
我的心,彻底凉了。
输了。
他说我输了。
回机械厂,继续抛光。
那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滚出去!”他最后吼了一声。
我被两个警卫架着,拖出了山洞。
我被关了禁闭。
在一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我待了三天三夜。
没人理我。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军旅梦,碎了。
第三天晚上,门开了。
王建国走了进来,扔给我一套干净的军装。
“换上。首长要见你。”他的表情很复杂。
我麻木地换上衣服,跟着他走。
我以为,他是要宣布让我卷铺盖走人的命令。
我被带到了李司令员的临时办公室。
他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示意王建国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没有看我,只是翻了一页书,淡淡地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输了吗?”
“知道了。”我声音沙哑,“我心软了。我不像一个真正的兵。”
“不。”他合上书,抬起头,“你输在,你还把我当成那个提拔你的首长,而不是战场上的敌人。”
我愣住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赢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赢在,你用你那颗不属于机器的脑子,找到了我。你赢在,你一个人,一把匕首,就敢闯进我的指挥部。”
“你更赢在……”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你还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靶子。”
“一个优秀的军人,不仅要有狼的狠,也要有人的心。知道什么时候该开枪,也知道什么时候,枪口可以抬高一寸。”
我听得云里雾里。
“首长,我……我不明白。”
他笑了,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收拾东西,明天,去军校报到。”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可是……您不是说我输了吗?”
“我说你输了,是说给你自己听的。也是说给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听的。”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陈凡,记住。在这个世界上,能打败你的,只有你自己。你的心,就是你最大的战场。”
“你这一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工人,成长到今天这样,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捡你回来,是给了你一扇门。但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去军校,好好学。那里,才是你真正该待的地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我是激动。
我立正,敬礼。
“是!首长!”
去军校报到的那天,李司令员亲自开车送我。
还是那辆“二一二”吉普车。
车上,他递给我一个包裹。
“这是你妈的药,我托人从北京找专家开的方子,比你们市里那个好。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让人寄过去。”
我捧着那个沉甸甸的药包,手在发抖。
“还有这个。”他又递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我这一年的津贴,他一分没动,全帮我存着。
“你爸妈那边,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军区会照顾他们。”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说:“谢谢首长……谢谢首长……”
他摆摆手:“别叫我首长了。”
我愣住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长辈的慈爱,有师长的期许。
“以后,叫我一声……李叔吧。”
车子停在了军校门口。
我下车,立正,朝着车里的他,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他朝我挥了挥手,车子缓缓开走。
我站在“陆军指挥学院”的牌子下,看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翻开全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那个平凡的陈凡。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学院的一名学员。
我是他李云龙(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的兵。
一辈子的兵。
那一年,是1985年。
我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