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见时惊于他清风明月的气度,新婚夜他端着冰雕似的面容,我原以为夫君天生冷情。这些年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总想着捂热这块寒玉。
十年夫妻。
我从未听过他用这般语气同我说话。
初见时惊于他清风明月的气度,新婚夜他端着冰雕似的面容,我原以为夫君天生冷情。这些年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总想着捂热这块寒玉。
到头来才知,他是会温柔的。
只是那温度,从未分给我半分。
孤女入府当夜,裴序之踏着月色来了我房中。
"常枝无依无靠,"他解下玄色大氅,"你在侯府这些年,该晓得如何待她。"
我垂眸煮茶,看着氤氲热气模糊他清冷的轮廓,轻声应道:"常枝姑娘救过夫君性命,自当以礼相待。"
"你明白就好。"他端起茶盏,眉目间的疏离稍缓。
前世我也是这般想的。诚心诚意替她筹谋婚事,甚至收作义妹,将世家女的体面捧到她跟前。
可这一世——
我忽然起身退后三步,对着他端端正正跪下。
"惜菀请夫君——"
"以平妻之礼迎常枝姑娘入府,务必按正妻规格操办!"
八个字掷在地上,惊得满屋仆从噤若寒蝉。
裴序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我乃丞相府嫡长女,夫家要抬平妻已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孤女出身。可此刻我眉眼含笑,真心实意得过分。
"荒唐!"他重重放下茶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跪得笔直,仿佛没听见斥责:"请夫君成全。"
裴序之鲜少动怒。这些年他永远端着副冰雕玉琢的架子,连床笫间都克制得像君臣之礼。我曾以为他生来便不懂人间烟火。
直到看见他对着孤女低头浅笑。
此刻他盯着我的眼,忽然道:"你在赌气。"
我但笑不语。
若真要赌气,这十年早该气死了。
"常枝与我只有救命之恩,"他放缓语气,朝我伸出手,"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素来聪慧,怎会当真?"
我望着他修长的手指,忽觉陌生。前世他也是这般说的,后来却亲自为孤女簪上并蒂海棠。那眼里的柔情,我至死都记得清楚。
夜色漫进窗棂,他这般耐心已是破天荒。
"夫君误会了,"我反握住他的手,"常枝姑娘孤身进京,若无名分岂不遭人非议?她救过夫君性命,这等大恩,惜菀感同身受。"
"不如就按平妻之礼,"我仰头看他,"如此皆大欢喜,可好?"
裴序之的手突然收紧。
我继续添火:"莫非夫君觉得,平妻之位配不上常枝姑娘?"
3
凝云轩内静得令人心颤。
仆从们哗然跪倒一片,青砖地上齐刷刷响起布料摩擦声。裴序之的面色骤然沉如墨色,修长手指从我腕间滑落,转瞬又恢复成那副疏离矜贵的模样。方才指尖残留的些许温度,倒像是施舍般的错觉。
他垂眸时,浓密睫毛在眼窝投下淡影,世家公子的威压便如山峦压顶。我仍身着素服,脊背挺直,面上无波无澜,倒像一潭死水,连涟漪都懒得泛起。
名门贵女与孤女的差距,原是云泥之别。
那道带着寒意的目光终于从我背上移开,周身气压随之松缓。他背对光影,面容隐在暗处,声线听不出情绪:"夫人若真糊涂了,便在院里好生将养,三思而后行。"
话音未落,玄色衣摆已掠过门槛。春娟急得直跺脚:"将军两年未归,今夜连盏茶都没坐稳!明日满京城都要看夫人笑话了!"
灯花噼啪炸开,我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唇角扯出几分冷意,倒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他心里有我?"
春娟哑了声,望着我哭得红肿的眼,欲言又止。是啊,若真放在心上,怎会看不见我惨白的脸色?他开口第一句,怜惜的分明是那位女子。
谁都看得明白,裴序之。
只有我还在自欺欺人,年复一年。
当他战死消息传来时,我肝肠寸断;他却与人在小村对月酿酒,情意缱绻,活得像对凡尘夫妻。
或许那才是他想要的,而我从来给不了。
"夫人..."春娟声音发颤。
我抬手抚过鬓角,白玉似的面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连笑意都透着决绝:"春娟,我知道该怎么做。"
素服在身三日,泪落如雨,纸钱轻飘飘落在牌位前。
葬的是他,也是我。
裴序之在凝云轩停留不足一刻钟的消息,终究是传了出去。次日晌午,那位女子便寻上了门。
我刚迈出院门半步,便见她跪在青石板上,泪如梨花带雨:"常枝自幼孤苦,幸得将军相救才有了安身之处。绝不敢觊觎将军半分,夫人万万不可因我与将军生分..."
"常枝愿将军与夫人,白首不相离。"
她伏在地上,姿态低到尘埃里,粗粝手掌结着薄茧——那是农活磨出的痕迹。我驻足看了半晌,直等到她抽噎声渐弱,才让春娟扶她起身。
指尖触到她手背时,我温声笑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将军能平安归京,多亏了你。我不过想着不能委屈了姑娘清誉,这才提议平妻之位。"
说话间,顺手折了廊下那株僻静处开的海棠,簪在她发间:"这花开得静,倒像姑娘的性子。"
常枝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怔愣片刻,慌忙后退:"常枝卑贱,当不起夫人厚爱!若夫人容不下我,我这就离开侯府,再不扰人清净!"
不知她如何向裴序之转述的。只听说当夜她便收拾包袱要出城,被将军拦下打晕抱回了听鹤堂。
好一对情深意重。
说来可笑,他素来说喜静,大婚七年,我踏足听鹤堂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倒让常枝住了进去,朝夕相对。
也是,在山野那两年,他们连夫妻都做过了。
"将军与我,早在崖底便拜过天地——"
那是大婚前夕,常枝在我面前说的。金尊玉贵的女子,眼神里满是怜悯:"夫人蒙在鼓中三年,还盼着将军回头,真真可笑。"
谁还记得她初入府时,那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她初来乍到,你若有气冲我来,莫要刁难她。"裴序之的声音像冰棱砸在地上。
他眉峰微蹙,眼底尽是厌烦。我低头吹着茶沫,语气轻得像风:"夫君要我如何?把正妻之位让给她?"
"沈惜菀!"他眸光如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说过,常枝于我,只有救命之恩!"
"若再让我听见平妻二字,掌家权便不必你操心了。"
春娟脸色骤变,我却只盯着他身后那片春光。君子如竹,修身端方,连阳光都偏爱在他衣袍上流淌。
我被寒意浸透的身子,竟贪恋起这温度。
"夫君可敢发誓,与常枝清清白白?"我声音轻软,像在问今日天气,"若有一丝一毫的私情..."
话到嘴边,终究说不出那些狠厉的词。我浅浅笑着:"便爱而不得,悔恨终生吧。"
眼神飘向远处,像在看很久以后的故事。裴序之大概觉得我疯了——在他眼里,我从来都是克己复礼的木偶,贤妻良母的空壳。
何时这般咄咄逼人过?
下巴突然被捏住,力道大得生疼。我被迫仰头,撞见他如玉雕琢的面容,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沈惜菀,"他声线冷得能结冰,"你拿什么要挟我?"
是啊,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战功赫赫,骨子里流着皇族血脉。
我忽然想起常枝发间的海棠,还有他衣襟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那花,早就不僻静了。
想他看到常枝的时候,看到的那株海棠。
蝴蝶翩跹,嗅花而来,落在孤女发间。
他的视线停了一两秒,淡漠取下那株海棠,扔在地上,那花被人无情丢弃,随风摇摇晃晃,不知飞到哪了,化作零落春泥。
“海棠娇气易逝,不适合你。”
这是一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海棠。
我原是最喜欢的。
夫妻好合,和睦相爱。
直到常枝后来同我讲,碾碎海棠。
“夫人所爱,也不过这般。”
满地海棠堆积,为君消得人憔悴,如今有谁堪摘?
只不过。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惜菀不敢。”
此时此刻,对上裴序之幽邃的目光,我微微一笑。
正妻端庄守礼,从不发间簪花。
“好一个不敢。”
裴序之从未想过,我会状告到老夫人那儿去......荒唐至极。
4
但在这之前,我要说明。
不是状告,而是承意。
我前往慈宁居前,还在看衡哥儿读书。
我与裴序之成婚第二年有了衡哥儿,我身子不好,那夜大出血,拼了命的生下衡哥儿。
那时候他在边境杀敌,待裴序之回来,衡哥儿已经能走能跑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还是从旁人口中听来。
“母亲何故落泪?”衡哥儿擦去我眼角的泪,小大人似的说道:“母亲瘦了,阿衡会陪着你好好吃饭的。”
“对不起。”我笑了,轻轻跟阿衡说。
我也很想陪你长大。
我还没见过阿衡意气风发的模样。
但是......
指甲刺入掌心。
阳光大好,藏了药香若有似无的苦。
慈宁居中的熏香终年如沉木,谱写了老夫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她白发苍苍,侍女小心翼翼地摇着蒲扇,双目微阖,雍容华贵地说着话。
“你与那孤女的故事闹得满城皆知,侯府不宁。惜菀之意何错之有?依我看,你就纳了吧。”
佛珠在老太太手中盘着,她沉吟:“但平妻之位太抬举了她,让她踏入侯府的门,做个妾室,已是三生有幸。”
我垂着眼在旁侍奉,并不说话。
裴序之一向清正寡淡,无世俗之欲,从不驳老太太的意见。
就连娶妻,亦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他轻飘飘点过头,两家缔结两姓之好,我盖着红盖头,搭着他的手跨入侯府的正门。
“母亲此言差矣。”裴序之波澜不兴道。
“常枝孤苦,暂居侯府,那些风言风语,我自会处理好。”
为了孤女。
他驳了老太太。
也迁怒了我。
老太太单独留下我说话。
“序之孤高,不体恤人,你可怨?”
“惜菀已是裴家人,怨何?”我低眉顺眼。
“你们也成婚七年,该有第二个孩子了。”老太太示意身侧的嬷嬷,交于我一香囊,遂而闭目养神,“去吧......”
我持中馈,滴水不漏。
老太太最是满意我的。
我常常在想,她这一生,幼年丧母,出嫁丧夫,中年白头,是怎么撑着走了一路。
可是呀。
这侯门主母,我做腻了。
“夫人好手段。”
“惜菀不敢。”
“好一个不敢。”
我苦笑一声,与裴序之遥遥几步站着。
花影重重,恰似故人归。
“不若惜菀,与夫君打一个赌。”
“不出一年,夫君定然会爱上孤女。”
“届时,惜菀甘愿让位,只求一封和离书。”
我将三年,缩短成一年,又没想到,日子在我意料之外,还要快些。
世上阴差阳错,爱恨嗔痴,如东流水。
“沈惜菀。”他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染了困惑,那双极其寒冽的眸,有重叠花影,有静水流深,只是从来没有我罢了。
“你为何肯定我会爱上她?”
“夫君可曾记得我嫁你的模样?”我反问他。
他蹙眉不语。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女子的一生,束之高阁。
丞相府养育我,以我一生来续世家地位,我无怨,也无悔。
但终究少女怀春,也曾偷偷红过脸,好奇过自己的未来夫君。
那年少年将军打马过街,衣袖猎猎,满楼红袖招。
清雅出尘的像一幅画。
于阁楼,小窗,灯火阑珊处,步入眼底。
我尽心竭力学好礼乐,读好书,做一个好妻子,可新婚夜,我红着脸等他,他冷冰冰掀开我的盖头,说他爱自由。
「你我之间,相敬如宾就好。」
一句话,我脸色惨白。
从此,我做了十年的好妻子,也仅仅止步于此。
两座死板的山,是惊不起喧哗的。
正如他爱上常枝,是命中注定。
“你看,世间情爱之事本就不能强求,痴心错付,实非良人,本就是常有的事。”我眉眼弯弯,嗓音温柔。
“得不到将军青睐是惜菀福气薄,惜菀无怨无悔。常姑娘是个有福的,将军若有心,便请珍重她,别等错过之日,追悔莫及。”
裴序之凝望我半晌,声音更冷。
“你说我非良人?”
“......”
我说了这么多,他怎只听得下这一句?
也许他现在对常枝并无多少情意,但我累了,我不愿再去暖他那颗冷冰冰的心,等他怜惜之日,明白我的好。
我叹口气。
“这些年来,将军可曾......爱重过我?”
他被问住。
我朝他浅作一礼。
“将军心有所属之日,高抬贵手,放惜菀一条生路就好。侯府冬天的风太冷,惜菀不想葬身一生。”
“祝将军,早觅良人,永结同心。”
我似乎把裴序之惹恼了,但我不在意。
我回了趟家。
丞相府的门,自我出嫁之日,克己复礼,已很少回头了。
母亲垂着泪将我拥入怀中,原来我也可以做一个小孩子。
我想跟她说我好累好累呀,但我什么都没说。
何必呢。
“序之没跟你回来?”
“夫君公务繁忙。”
父亲沉默半晌:“再忙,也该顾念你。”
丞相府与侯府旗鼓相当,两世联姻,为家族昌盛,如今,父亲竟有些怀疑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父亲最是疼我,当初定亲之时父亲问我是否愿意,我一句愿意,便嫁了。
如今我反来替裴序之说话:“您知道,他不懂的。”
不在乎了,便不伤神了。
不曾想到,我在沈家长廊檐下,撞上一个人。
日暮西沉。
那人玄衣云纹,金尊玉贵,慵懒之下是惊世骇俗,生了一幅好皮囊,说不上的年少风流。
“沈家妹妹。”
他看着我笑,“许久不见,这是不认识我了?”
春娟斥道:“我家夫人乃堂堂定远侯府长夫人,世子不该如此轻浮!”
这世人都叫我裴夫人,可冠我沈性,言辞淡懒,他谢逾白是独一份。
“春娟——”我嗓音沙哑,制止她,眼眶微涩。
春风绕过我的发丝打转,已挽夫人髻,深蓝衣袍,始终不变,端庄温婉。
他脸色微变。
谢逾白。
南宁王一家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嫡长子,性情顽劣,与我哥同窗交好,年少时常来沈家,最喜好捉弄于人。
我性情矜持,顾及礼数,总是被他气得不轻,定下婚约时,他嘲笑我没主见就算了,眼光也不好,我那时气急,口不择言。
“——我沈惜菀要嫁的郎君是天底下最风光霁月的君子,绝不像你这般轻浮放肆,教人困扰!”
当时他笑意渐消,便不再来。
后来想想,所托非人,谢逾白怕是要在背后笑话我好一阵。
可——令我着实羞愧的是——
永和十三年秋。
孤女入府第二年。
父亲在朝堂上遭奸人陷害,监察失职,被状告亲近宗王,结党营私之罪。
天子大怒,令裴序之清查此事。
是裴序之亲自将父亲压入天牢,锒铛入狱。
我曾深夜煎汤,求见裴序之一面,他拒之不见。
几经周折,盼来他回府一日,隆冬回雪,我站于书房外,他请我回去。
那是我唯一一次求他,固执待他从书房出来,屈膝跪在地上,声音冻得发抖。
5
“父亲为朝堂尽心竭力,绝无半分私心,夫君明察。如今父亲年事已高,天牢潮湿,听闻他旧疾复发,死生难料,恳请夫君照料一二。”
大雪纷飞,我拎着木质汤盒,骨节冻得青白,颤巍巍递到他面前。
他清冷冷一眼扫过我。
后来隆冬回雪的夜,也就在他眼中了。
“夫人请回。”
那汤盒,他没接,是回绝。
他的清正廉洁,秉公执法。我不怨,本该如此。
沈家三千里流放路,一路向西北,父亲久病难愈,狱卒凶狠,竟连药也不肯给,硬生生病死途中。
待到查明真相,人已去了。
那夜我含泪问他何为公道。
他沉默许久,说在法案。
那我的父亲呢,我父亲的命算谁的过错呢?
他容不得半分徇私,是为清正,我不恨。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庇护孤女,不惜开罪太子,视为私心,替其遮掩所有不敬冒失之罪。
原来,不是没有私心。
只是不爱而已。
是谢逾白。
在沈府倾覆,人人避之不及之际,唯一不怕惹祸上身,闯上公堂,为我父亲击鼓鸣冤。
事后被南宁王打了五十大板,可惜我却无法见他一面。
“世子殿下。”如今再闻他戏谑之称,我恍惚片刻,行了一礼,在谢逾白错愕的眼神下,难免认真慎重道,“多谢。”
是沈家小女谢过世子殿下,恩重如山。
“你......”他隔着衣袖,虚虚抬住我手腕,又飞快收回来,不太自在地别过脸,眼神明灭不定,半晌似是气恼。
“倒是愈发循规蹈矩,裴序之怎么待的你!”
“你待我不似从前。”
裴序之盯着我的眼睛说。
夜间风大,一剪烛火。
我为他宽衣解带,温声:“惜菀待夫君之心始终如一。”
他捏着我下巴审视我,语气不明:“你回了沈府?”
“父亲年事已高,欲告老还乡。”
这一次,我不愿沈家再卷入水火之中,也不再乞求裴序之的徇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七年相伴,比不过悬崖半月救命情,虽心中明白,到底意难平。
“不早了,夫君歇息吧。”我垂眼转身。
一个淡紫色刺绣的香囊随着行动间掉落在地。
我一顿,弯腰去捡,裴序之已经先一步捡起。
香味奇异。
他沾染三分,嗅了一嗅,看我的眼神淡凉如水,扯唇:“怎么,你也学会风尘女子那套了是吗,欲擒故纵?”
那是老太太给我的,有生情之效。
裴序之此生,最厌他人擅自做主。
他觉得我轻贱。
我笑意盈盈:“若非夫君极少踏入这凝云轩,惜菀何故出除此下策?”
香囊掷在我身上,滑落在地。
“沈惜菀,别让我看轻你。”
我看着他走了。
老太太的授意我是不能同裴序之说的,她明白我聪明,我得她器重。
这么多年,也就这么过了。
裴序之到底是爱上了孤女。
比我想的还要快些。
他会给孤女簪花,教她书法,给她寻京城顶顶好的一切。
讽刺的是,他待我仍相敬如宾,止乎于礼,我竟不知他因何坦荡。
四夫人笑我没出息,我若真有出息,何必吃那三年的苦。
盛夏,满庭海棠里。
孤女簪着白玉,身若蒲柳,朝着我盈盈笑道,手扶过发间簪纹。
“这玉簪是将军昨儿亲自为我寻来,他说玉簪通透,配我刚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将军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我笑道,宠辱不惊。
常枝微微勾唇,倾身对我说:“将军说我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是也不是?”
四目相对。
我明白常枝的目的。
亦或者说,她不曾向我遮掩,亦看不起我。
她觉得我可悲。
出嫁数载,操持家业,得不到夫君半分怜惜。
可这些小打小闹,我早看不上眼,轻柔执起常枝的手,指腹摸过她柔嫩指间,被裴序之养的极好。
原这才是爱一个人的模样,事事上心,时时挂心。
“姑娘这手,再不用尝风霜之苦了。”我低声。
“承蒙将军关怀。”常枝脸上显现出甜蜜的神色。
于她而言,前半生孤苦坎坷,砍柴烧饭,每逢冬日,手上生冻疮无数,却在一日意外,捡下了重伤的年轻将军,带回家悉心照料。
小院半月相处,从此扶摇直上。
于我而言,这前十几年的顺遂,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跌在裴序之身上,尝遍人间冷暖。
这公不公平,又说给谁人听呢。
可是裴序之,你知道吗——
孤女救你非心善,是看上了你身上穿金甲。
她从一开始,要的是那正妻之位,泼天富贵。
你从不信我,说我善妒。
那我便处处周全,祝你二人,早生贵子。
我手上的温度是冰凉的,常枝抽出了手,看着晴日的大太阳,心中横生几分奇怪。
“他说这侯府,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常枝眼神滑落到我腰肢环佩叮当。
“我如今想要这枚青色玉佩,夫人给是不给?”
“姑娘见笑。”我病恹恹靠着躺椅,双手拢在袖子中,“将军千金寻你开心,又何必在乎我一块玉佩。”
“我偏偏看上。”
她寸步不让。
若是旁的,我便不计较。
只这玉佩,是我母亲送与我的陪嫁之物,我万万不会借他人之手。
因此声音冷下来。
“人生非苦短几日,姑娘有心,又何必急于一时。”
常枝怔然。
我惯是和气的,这次眼神带了刀。
大家风范,杀人不见血。
“我在这侯府一日,便还是当家主母。”
“你是要跪着向我行礼。”
常枝脸色微变,声音颤抖。
“夫人有怨,何苦羞辱于我?”
“这便是羞辱了?”我温声也有千斤重,“大户人家,妾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侧门一抬,横死偏院。”
常枝掩面跑了。
她向裴序之告状,受苦的是我。
“我知夫人心苦,可这......”春娟欲言又止。
我冷眼瞧着。
台上人看戏,又是旧颜色。
那日的阳光尤为强烈,海棠舒展,庭院深深,我靠着躺椅,指尖被阳光晒得几乎透明,背脊永远是大家闺秀的挺直,又沾染着几分夏日慵懒的病气,慢慢向后靠去,手抵着额,昏昏欲睡。
腕间镯子莹白,凝着霜,皇家仕女图也不过如此,又像是旧时代遗留着的一幅古板的画。
春娟说那日看我,生出许些虚无缥缈感,仿佛我下一秒就会离去。
难免心中恐慌。
我敲敲她脑袋笑她又多想了,又暗自感伤,许那日也不远的。
我原做好了裴序之会向我发怒的准备。
不曾想他连凝云轩都未踏入半步。
直到我因着老太太的催促去书房给他送汤。
他人在里头,却让我在外站了两个时辰。
我才知晓,是在这等着我。
6
我笑笑,仰头看着听鹤堂三个大字,在夜色下,红灯笼罩着,清沉辉煌。
好脾气地说。
“等我在外候着便是。”
入秋风寒,我衣衫单薄,背骨挺直,望着书房一盏灯。
夜深,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叹口气:“夫人请回。”
“将军纵使迁怒我,这汤也是无辜的。”我将汤盒递给他,始终护在怀里,想来还有些温乎气,眼神凝望着书房灯火拓下的清俊影子。
“入秋起霜,梨花润喉,还请将军保重身体。”
小厮有些难过。
多好的夫人。
可是将军怎么就看不到呢?
这一站,将我的腿站僵,仿佛回到父亲被下天牢的时候,我夜夜煎熬,求他留情。
在书房候了几个时辰,回来路上,腿脚麻木,踉跄摔在厚重的雪里。
疼哭了。
就感觉不到疼了。
“夫人真傻。”春娟为我送药,红着眼睛说。
“将军分明是介怀你给孤女难堪,你也是堂堂丞相府的千金,却要受这样的委屈。”
“从上个冬天,夫人忧心将军,还要打点侯府,情绪大悲大喜,身体就遭不住了,服药怎么久,怎么还不见好,反而......”
“药有些苦,你替我寻些蜜饯来。”
春娟走后,我面无表情地将药倾倒在窗前一盆海棠上,捂着帕子咳嗽,垂眼时,帕上有一缕鲜红的血。
裴序之。
你尝过后悔的滋味吗。
我尝过,很苦,到底意难平。
每月初一十五,是为规矩。。
他冷冰冰的来,无半句温言软语,即使是那方面的事,亦是如此,从不沉迷。
我是能瞧出他心情不好,服个软就好了,我偏偏不愿,忍着疼吞没所有声音,将脸埋在枕头里,眼角有泪。
一剪烛火昏黄暧昧,床幔重重。
他的脸在烛火映照下,清寒矜贵,唇也薄情,向来心冷。
只那双漆黑狭长的眸,锁着一层轻淡的欲。
抬手掰过我的脸。
“哭什么。”
我发丝凌乱,墨发铺满了床,咬着牙关不说话,琥珀瞳孔涣散,慢慢倒映出裴序之隽永的眉眼。
纤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垂落的帐幔,骨节泛白微抖。
他撬开我的牙关,气息薄凉,像松间雪,扑簌簌落了我满身,都是清冽气息,教人意乱神迷。
“不就是一枚玉佩。”混沌中,他淡漠的声音使我猛地一个激灵,“你计较什么。”
成婚七年,他极少吻我,从不怜惜,像是应付规矩。
我是怕疼的,却又不好意思同外人说,默默守着。
“裴序之。”我偏头躲过他的吻,眼角微红,有泪光点点,哽咽说,“你混蛋。”
你对她不会这样的,你舍不得她疼。
他说我犟,眉眼隐带几分不耐,背对着,动作生冷。
“那是我娘送给我的,是我和你的新婚礼。”我哭个不停,好委屈,声音哭哑了,肩膀跟着颤抖,“我凭什么给她......”
他顿片刻,声音不沾温度。
“你是正妻,合该大度。”
你看,还是袒护。
你说我怎么从不诉苦,他听得进去吗,徒惹人笑话罢了。
我气得咬他。
削瘦腕骨,留下细密牙印,见了血。
他嘶了一声,皱眉不说话,只气息冷漠。
我精疲力竭,像浮世三千,一株浮萍,向来浮生不由己,模模糊糊地问:“你碰过她了吗......”
他彻底顿住,竟抛下我走了。
混蛋裴序之,我连梦里都在骂,骂着骂着又哭了。
他还没八抬大轿的娶她,怎么舍得逾越半分。
他那么爱重她。
那我算什么呢?裴序之。
疼。
那块玉佩没被要走,裴序之是做不来这事的。
他送了孤女更好的西域贡玉。
常枝看着我,一想到裴序之手腕上的印子,咬碎了牙。
“夫人出身世家,心气高。但海棠孤苦,你栽种满院,最终也怕落得一个被其铲除,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
“是吗。”我偏头道,“我倒是期待。”
正妻之位,我可以拱手相让。
可你,坐得稳吗?
侯府上下,诗书礼乐。
我学了一生,也被规矩束缚一生。
倒承蒙因你之幸,脱离苦海。
自打入秋。
我身体愈发不大爽利,整日嗜睡。
裴序之从来不会发现。
却这日夜里,生了高烧,整个人烧糊涂了,梦回前尘。
这病来势汹汹,春娟吓坏了,疯狂跑出院子去请裴序之。
那时裴序之方从府外回来。
春娟猛地跪在地上,哆嗦着说我病的好生利害,请他去看看。
裴序之蹙眉半晌,点了头,淡漠朝凝云轩走去。
却被另一人拦住路。
“将军!”那婢子说,“常姑娘说夫人介怀她的身份,不愿让将军为难,今夜竟......收拾行李已走了,奴婢去敲门,已找不到她人。”
“胡闹!”裴序之大怒。
快步朝反方向走去。
“将军......”春娟牙齿发抖。
“我是大夫吗?”裴序之凝眉问,“侯府的大夫若是吃闲饭的,那便不必留在府上。”
说完,他已大步流星离去。
听闻那日,他与孤女在长安街上撕扯半日,被气得不轻,拦下人不让走,最后又在深夜抱着人回来,月光落满肩,芝兰玉树。
他们将故事说的好生感人。
连我都感动了,试想了裴序之那样清凛孤傲的人,竟也会因一人动怒慌乱,鲜活入尘世。
求一个人别走。
可我笑不出来,因为我那时候病的要死要活,胸腔烧的生痛,五脏六腑都痛,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我梦到我死的前一天。
侯府张灯结彩。
常枝一身华贵,绣花鞋生生踩过我绣花的手指,碾了又碾。
“我要见裴序之。”我再次重复,赌上这口气,想来亲眼见见他也好,亲耳听他说休妻,才算死心。
十指连心,鲜血淋漓。
“郎君不愿见你。”耳边是常枝幽幽的声音,化作梦魇将我缠住,“他说你恶毒善妒,撒谎成性,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
“裴序之......”我声音干哑微弱,手在空中,徒劳抓了个空,“裴序之......”
那夜,他没来。
事后想想,倘若那夜他来了,有些事情或许就不会那么绝。
可这世上,千金难买的是后悔药,万里难求的回头路。
我们呀,缘尽了。
三生有幸遇君。
惟愿生生不见。
入冬了,大雪纷飞。
平乐公主在长镜湖设下宴席,邀我们冰嬉一叙,侯府收到了请柬。
常枝一反常态,提出要同我前往。
我知她居心叵测,却含笑同意。
长镜湖早已结冰,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戏女们脚踏冰鞋翩翩起舞,高台之上,世家公子小姐云集。
我自幼与平乐交好,许久不见,在附近的营帐里同她说了好一段时间的体己话。
平乐极缓笑道:“孤女不识抬举,我今日便替你,好好教训她。”
我杯中的茶洒了半顷,快步起身出去。
当我远远看到那红衣单薄的身影,如戏子般在冰上起舞,瑟瑟作抖,任周遭贵女取笑时。
心下一沉,就知——
坏了。
7
天地苍茫,仁慈般的白。
太冷了,长安城的冬,冷风刮进我的骨缝里,尝出一丝疼意。
我怕极了冷,不由裹紧了身上的狐氅,指间青白。
常枝看到我,膝盖怦然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不知常枝做错了什么,竟让夫人如此折辱!”
“常枝自知出身卑贱,从不敢对将军有丝毫痴心妄想。夫人是要我去死才甘心吗?”
我披着烟色梅花白狐毛大氅,一动不动,眉墨如画,绒绒狐毛簇着我的脸,白的白,黑的黑,下巴消瘦。
腰间系着湖蓝半月水波宫绦,轻挂着扣合如意香囊,名门贵女,端庄娴雅。
凝望她。
也有人凝望着我。
银丝线绣重瓣莲花锦绣双色芙蓉底靴,徐徐停在了常枝面前。
“还不起来。”我嗓音温柔微低,呵出的热气化作白雾,“丢人现眼。”
想来裴序之过来时,看到的便是那么一幅画面。
我想我当时真是狠透了。
平乐为了羞辱常枝,让她当众起舞,她分明不会冰嬉,却不得不如戏子般取宠。
这长镜湖的冰面并不十分平稳,常枝的身后是湍湍冰水汹涌,裂开一大片,尚未来得及修理好。
按平乐的意思,巴不得常枝死了才好。
可谁会想到——
裴序之会为了一个孤女发疯。
常枝颤抖抓住我的衣摆,仰头,唇动了动,似朝我哭诉什么。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夫人猜,将军还容得下你吗?”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