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日,庄子里来了个女医,姓沈,约莫三十年纪,背着药箱,风尘仆仆。
我是宿仓,天地间第一个神,也是最后一个女神。
我掌管的姻缘与生育,成了天帝伏启眼中的“偏袒”。
他质问我为何对女子如此优厚。
我与他立下赌约,让他化身女子,下凡历劫。
我用水镜向整个天界直播他的命运。
众神都在赌他必能平安归位,赢走我的神力。
他们笑得那般自信。
因为他们永远不懂,凡间女子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1
云雾在我脚下翻涌,凌霄殿上的金光刺得我眼睛发涩。
伏启高坐于天帝宝座之上,他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殿柱微微发响。
「宿仓,你执掌女子姻缘与生育已有数万年。」
「近日本帝观星象,查因果,发现你多有偏私。」
「凡间女子命途皆顺,而男子多舛,此非天地平衡之道。」
他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内众仙纷纷附和,低语声像蚊蝇般嗡嗡作响。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映照着星辰的眼眸。
「天帝所言偏私,不知从何谈起?」
「我依因果轮回行事,何来偏袒一说?」
伏启微微向前倾身,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威压。
「你予女子良缘,佑其生产,却令男子奔波劳碌,难得安宁。」
「长此以往,阴阳失衡,此乃你之过。」
我感觉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这些由凡人飞升而来的新神,他们早已忘了本源,忘了敬畏。
「既然天帝认为女子命途过于顺遂。」
「不如亲身一试?」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仙惊愕地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伏启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何意?」
我向前一步,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
「请天帝化身为凡间女子,经历一世轮回。」
「若您能平安顺遂,寿终正寝,安然归位。」
「我宿仓愿奉上半数权柄,听凭天帝处置。」
一阵抽气声响起。
众仙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
我的神力权柄,对他们而言是极大的诱惑。
伏启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有趣。」
「本帝便应了你这个赌约。」
「也让众卿看看,女子命途是否真如你所说那般艰难。」
昴日星君率先出列,他华丽的锦袍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天帝气魄非凡,此赌约必胜无疑。」
「宿仓神君,到时莫要反悔才是。」
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其他仙君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伏启的奉承和对我的质疑。
「天帝历劫,定能勘破虚妄。」
「女子本弱,有男子庇护已是幸事,何来艰难之说。」
我听着这些言论,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高高在上太久了,久到已经看不见尘埃里的苦难。
「既如此,便请天帝入轮回吧。」
「我会用水镜呈现您历劫的全程,以示公正。」
伏启颔首,一道金光自他天灵盖飞出,投向凡间。
我挥手祭出水镜,镜面泛起涟漪,渐渐显现出凡间的景象。
赌约,正式开始。
2
水镜悬浮在凌霄殿中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众仙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
昴日星君挤在最前面,他指着镜中出现的偏远山村,语气颇为自豪。
「此等山村,民风最是淳朴。」
「想当年本君初开灵智,便是在这般村落之中。」
「村人热情好客,孩童天真烂漫,实乃人间净土。」
他转头看向我,眼中带着挑衅。
「宿仓神君,看来您此次赌约,胜算渺茫啊。」
「不若早些认输,也免得到时难堪。」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紧紧盯着水镜。
镜中显现出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一位妇人正在榻上痛苦呻吟。
接生婆忙碌着,屋外站着一个老妇,面带焦急。
「快了快了,看见头了。」
接生婆的声音透过水镜传来,带着凡间特有的烟火气。
众仙屏息凝神,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昴日星君更是面露得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是个女娃。」
接生婆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屋外的老妇快步走进来,一把掀开襁褓。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赔钱货。」
老妇的声音冰冷刺骨,与方才的焦急判若两人。
榻上的产妇虚弱地哀求。
「娘,给我抱抱孩子...」
老妇却毫不理会,一把抱起婴儿就往外走。
水镜前的仙君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她这是要带孩子去哪?」
「许是去清洗吧?」
昴日星君强作镇定地解释。
「山村习俗,新生儿需用河水洗净,寓意洗去前尘。」
然而我的心却沉了下去。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老妇抱着婴儿来到村边的小河,河水湍急冰冷。
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襁褓抛入河中。
「不要!」
一位年轻仙娥忍不住惊呼出声。
水镜中,那小小的襁褓在河水中沉浮,不过片刻就没了动静。
老妇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往回走,嘴里还念叨着。
「早点投胎,下辈子做个带把的。」
凌霄殿内死一般寂静。
方才还在夸赞山村淳朴的昴日星君,脸色变得惨白。
他猛地转头瞪向我,眼中满是愤怒。
「宿仓!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故意设局害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只是看着水镜中那抹消失的襁褓。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我眼角滑落。
作为神明,本不该为凡人落泪。
每一滴泪,都会损耗一分神力。
但我控制不住。
「你只看见了一个女婴的死亡。」
「却看不见千千万万个女婴,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只在乎赌约的胜负,神权的更迭。」
「可曾想过,那些被剥夺生命的女孩,她们又何其无辜?」
昴日星君还想反驳,却突然痛苦地弯下腰。
一道耀眼的光芒从他体内飞出,直直没入我的身体。
那是他掌管日升日落的神力。
失去神力的昴日星君,身形开始扭曲变化。
华丽的锦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乌黑的羽毛。
「乌鸦...」
一位仙君惊呼出声。
「昴日星君居然是乌鸦精!」
现出原形的乌鸦精在殿内扑腾,发出刺耳的叫声。
众仙纷纷避让,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难怪他总在白天打瞌睡,原是只夜行乌鸦。」
「欺瞒天庭数百年,真是好大的胆子!」
天兵上前将乌鸦精押走,殿内渐渐恢复平静。
但众仙看我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忌惮。
春神敖仲轻咳一声,试图打破僵局。
「方才之事,想必只是个意外。」
「天帝陛下洪福齐天,下一世定能平安顺遂。」
其他仙君也连忙附和。
「没错没错,山村陋习,不代表全部。」
「下一世定会选个好人家。」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水镜。
镜中河水依旧奔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赌约,才刚刚开始。
3
水镜再次泛起涟漪,新的景象逐渐清晰。
这一次是繁华的皇城,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春神敖仲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这才像话。」
「帝王之都,钟鸣鼎食之家,方配得上天帝身份。」
他特意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带着几分示威的意味。
「宿仓神君,看来这次运气不在你这边了。」
我淡淡回道。
「敖仲仙君既然如此有信心,不如我们也打个赌?」
「就赌天帝这一世,能否真正平安顺遂。」
敖仲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但比起昴日星君,他显得谨慎许多。
「赌什么?」
「若我赢,」我缓缓道,「我要你掌管百花绽放的神力。」
「若你赢,我奉上姻缘权柄。」
周围的仙君们发出低呼。
姻缘权柄,这可是极大的诱惑。
敖仲果然心动,但还是强作镇定。
「宿仓神君倒是大方。」
「不过,怎么界定是否平安顺遂?」
「自然看天帝能否寿终正寝,心中无憾。」
我答道。
「好!」
敖仲终于点头。
「诸位仙友都是见证。」
水镜中景象变换,聚焦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朱红大门上悬着「林府」金匾,门前石狮威武,一看便是显贵之家。
「是礼部侍郎林大人的府上。」
一位仙君认了出来。
「林大人官声不错,家风严谨,是个好人家。」
镜中闪过十六年光阴。
我们看到伏启这一世降生为林家嫡女,取名林婉清。
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
敖仲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瞧瞧,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生活。」
「读书习字,琴棋书画,何等惬意。」
其他仙君也纷纷点头称是。
「看来这次赌约,敖仲仙君赢面很大啊。」
「宿仓神君怕是要吃亏了。」
我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看着。
镜中的林婉清确实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她的一举一动,都严格遵循着大家闺秀的规范。
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终日困在深宅大院之中。
这真的是平安顺遂吗?
很快,林婉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林夫人开始带着她出入各种宴会,名为赏花听曲,实为相看人家。
「婉清如今已十六,是该定亲了。」
林夫人对林老爷说道。
「我瞧着镇国公世子不错,家世相当,人才出众。」
林老爷捻须沉吟。
「镇国公府门第是高,但听闻世子风流成性,恐非良配。」
「不如考虑新科状元陈铭?寒门出身,但前途无量。」
最后,林家选定了陈铭。
用林老爷的话说,寒门子弟更好掌控,女儿不会受委屈。
大婚之日,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敖仲得意地朝我扬眉。
「宿仓神君,看来是我要赢了。」
「这桩婚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再好不过。」
水镜中,新娘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等待。
红烛高燃,映得一室喜庆。
然而新郎迟迟未至。
直到三更时分,陈铭才带着一身酒气进来。
他随意掀开盖头,看了眼林婉清,眼神冷漠。
「累了,歇息吧。」
说完便自顾自躺下,丝毫没有新婚的温情。
林婉清独自坐在床边,红烛泪一滴一滴落下。
第二日敬茶,婆婆就给了下马威。
「既嫁入陈家,就要守陈家的规矩。」
「每日晨昏定省,不可懈怠。」
「早日为陈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林婉清恭敬应下,举止得体。
但回到房中,她屏退下人,对着窗外发呆。
「这深宅大院,比林府还要令人窒息。」
她轻声自语。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面带犹豫。
「少夫人...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林婉清转身,脸上已恢复平静。
「奴婢听说...听说少爷在外头,养着一位外室...」
「已经有一年多了...」
水镜前的仙君们哗然。
敖仲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荒唐!成婚当日就养外室,这成何体统!」
其他仙君也议论纷纷。
「这陈铭也太不像话了。」
「林家小姐这才过门第一天,就...」
我看着水镜中林婉清的表情。
她没有哭闹,没有愤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了,下去吧。」
那语气,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
待丫鬟退下,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原来如此...」
她低声说道,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就是我的命吗?」
水镜外的我,默默握紧了手。
凡间女子的苦难,从来不是明刀明枪。
而是这日复一日,细碎磨人的煎熬。
赌局,还在继续。
4
深宅大院的日子,像一潭死水。
林婉清每日晨起给婆婆请安,伺候丈夫起居,管理家中琐事。
表面风光,内里酸楚。
陈铭对她相敬如“冰”,每月只在初一十五按例宿在她房中。
其他时日,都以攻读诗书为由,宿在书房。
但水镜如实映出,他更多是去往城西的一处小院。
那里住着一位叫柳依依的女子,是陈铭真正放在心上的人。
「依依姑娘今日胃口可好?」
陈铭下朝后,特意绕道去买柳依依爱吃的糕点。
语气温柔,与对待林婉清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敖仲在水镜前看得眉头紧皱。
「不成体统!既娶正妻,就该以正妻为重。」
其他仙君也议论纷纷。
「这陈铭宠妾灭妻,实在有失体统。」
「林家小姐也太软弱了些,竟由着外室嚣张。」
我静静看着,没有言语。
凡间对女子的束缚,这些仙君又懂得几分?
正妻若善妒,便是失德。
除了忍耐,林婉清还能做什么?
这日,柳依依登门拜访。
说是拜访,实为示威。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艳丽逼人。
「给姐姐请安。」
柳依依行礼的姿态婀娜,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林婉清端坐上位,面色平静。
「柳姑娘请坐。」
柳依依却不坐,反而走到陈铭身边,自然地为他斟茶。
「铭哥近日操劳,该多休息才是。」
她语气亲昵,完全无视正妻在场。
陈铭不但不斥责,反而拍拍她的手,笑容温和。
「无妨,你身子弱,别站着了。」
林婉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但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
「柳姑娘既然来了,便留下用午膳吧。」
她展现着正室的大度。
柳依依却突然掩面哭泣。
「姐姐是不是讨厌依依?依依这就走...」
陈铭立刻沉下脸。
「婉清,依依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给她脸色看?」
林婉清愣住了。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水镜前的仙君们都沉默了。
这等颠倒黑白的事,让他们大开眼界。
敖仲忍不住道。
「这妇人好深的心机!」
但马上有仙君反驳。
「后宅女子,不都是如此吗?」
「正妻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如何掌家?」
我听着他们的议论,心中冷笑。
看客总是轻巧。
真置身其中,谁又能真正超脱?
饭后,柳依依说想去花园走走。
陈铭自然作陪,完全忘了正妻还在厅中。
林婉清独自坐了一会儿,最终也起身往花园去。
远远地,就听见柳依依娇俏的笑声。
「铭哥,你看这牡丹开得多好。」
「不及你万分之一。」
陈铭的情话顺口而出。
林婉清停下脚步,站在假山后,没有上前。
她看着那对依偎的身影,眼神复杂。
有羡慕,有酸楚,但更多的是茫然。
「若我也如她一般,会不会...」
她低声自语,但很快又摇摇头。
「不,我是林家女儿,不可失了体统。」
大家闺秀的教养,成了束缚她的枷锁。
这时,柳依依突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陈铭连忙扶住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了?」
「脚...好像扭到了...」
柳依依泪眼汪汪,我见犹怜。
陈铭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
「我送你回去看大夫。」
他抱着柳依依从假山后走过,完全没注意到站在那里的林婉清。
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林婉清独自站在原地,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孤单而寂寥。
当晚,陈铭没有回府。
下人回报,说柳姑娘脚伤严重,少爷在那边照看。
林婉清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真是圆啊。」
她轻声说。
「可惜,无人共赏。」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
水镜前的仙君们,这次没有再议论。
他们静静看着镜中独坐的女子,神色复杂。
原来平安顺遂四个字,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却如此之难。
5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林婉清依旧每日操持家务,伺候公婆,表面平静无波。
但水镜前的我们都看得分明,她眼里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
春神敖仲开始有些焦躁。
「这陈铭实在过分!」
「还有那柳依依,狐媚惑主,该当严惩!」
他看向我,语气带着试探。
「宿仓神君,您掌姻缘,就不能...」
我冷冷打断他。
「赌约规定,不可插手干预。」
「敖仲仙君是想破戒吗?」
他噎住了,脸色难看地转回头。
其他仙君小声议论。
「照这么下去,林家小姐怕是...」
「唉,女子命途多舛啊。」
就在这时,水镜中景象突变。
林婉清病倒了。
起初只是偶感风寒,但拖了半月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
咳嗽,低烧,夜里盗汗不止。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
「少夫人这是心病,需静养。」
大夫开了安神汤药,但效果甚微。
陈铭来看过一次,隔着帘子说了几句安心养病的话,便匆匆离去。
说是柳依依也身体不适,需要人陪。
婆婆倒是每日都来,但话里话外都是敲打。
「婉清啊,不是娘说你。」
「既然嫁到陈家,就要以夫君为重。」
「整日病恹恹的,如何伺候夫君?如何开枝散叶?」
林婉清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等婆婆走了,她才对贴身丫鬟苦笑。
「听见了吗?是我的不是。」
「生病也是错。」
丫鬟红着眼眶劝慰。
「少夫人别多想,好生养病才是。」
但病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这日,一个游方道士路过陈府,说府上有晦气,冲撞了主母。
婆婆信以为真,请道士做法。
道士在府里转了一圈,最后指着林婉清院子的方向。
「晦气源自东南,需得将人移出府去,方能化解。」
婆婆毫不犹豫。
「那就送少夫人去城郊别庄养病。」
「等病好了再回来。」
完全不管林婉清还在病中,经不起路途奔波。
水镜前的仙君们都震惊了。
「这...这也太荒唐了!」
「病中移居,这不是要人命吗?」
敖仲更是急得跺脚。
「糊涂!糊涂啊!」
我冷冷看着他。
「敖仲仙君现在觉得,女子命途如何?」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林婉清被送去了别庄。
说是别庄,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农家庄子。
缺医少药,仆人也都怠慢。
她躺在硬板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水...」
她虚弱地喊着,但外间守夜的丫鬟睡得正熟,毫无反应。
最后是她自己强撑着下床,倒了一杯冷茶。
茶已冰凉,但她还是小口小口喝着。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得她脸色惨白。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好...」
她望着窗外明月,眼神空洞。
「反正...无人牵挂。」
水镜前的仙君们,第一次集体沉默了。
就连最聒噪的敖仲,也闭紧了嘴巴。
他们终于亲眼看见,一个女子在命运面前的无力。
不是刀光剑影,而是这日复一日的消磨。
杀人不见血。
6
别庄的日子清苦,但奇怪的是,林婉清的病却渐渐好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勾心斗角的深宅,心情舒畅的缘故。
她开始能在院子里走动,晒晒太阳,看看庄户人家劳作。
「原来稻米是这样长出来的。」
她看着田里的秧苗,眼中带着新奇。
庄户的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嬉戏,笑声传得很远。
林婉清看着他们,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这是她嫁入陈家后,第一次真心微笑。
水镜前的仙君们,心情复杂。
「看来换个环境,对林家小姐是好事。」
「但终究是被驱逐出府,实在委屈。」
敖仲却松了口气。
「病好了就好,等养好身子回府,一切还能从头再来。」
我看着他天真的样子,轻轻摇头。
回府?
恐怕没那么容易。
这日,庄子里来了个女医,姓沈,约莫三十年纪,背着药箱,风尘仆仆。
她是路过此地,听说有别庄夫人生病,特意来看诊。
「夫人脉象已平稳,但气血仍虚,还需好生调理。」
沈女医说话干脆利落,与林婉清见过的闺阁女子完全不同。
「沈大夫经常独自在外行医?」
林婉清好奇地问。
「是,我专为穷苦人家看病,走到哪算哪。」
沈女医笑道。
「女子行医,不怕辛苦吗?」
「辛苦,但值得。」
沈女医眼神坚定。
「能救死扶伤,能自食其力,比困在深宅大院强。」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林婉清心湖。
她沉默了。
沈女医在庄子住了几日,每日为林婉清针灸调理。
闲暇时,她们聊天。
沈女医讲她行医遇到的趣事,讲她如何挣脱家庭束缚,坚持学医。
「女子立世,当有一技之长。」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自己可靠。」
林婉清听得入神。
这些话,她从未听过。
大家闺秀的教育,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管理内宅。
却从没人告诉她,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
沈女医离开前,留给林婉清几本医书。
「夫人若闲着无事,可以看看。」
「学些医术,既能自保,也能助人。」
林婉清接过医书,如获至宝。
从此,她开始认真研读医书。
起初只是打发时间,后来越发投入。
她让丫鬟去买来药材,对照医书辨认。
还在自己身上试针,体会穴位感觉。
庄户人家有生病看不起大夫的,她也会试着帮忙诊治。
第一次成功治好一个发烧的孩子时,那家人千恩万谢。
林婉清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原来,我也可以有用。」
她对着镜子,看着镜中眼神明亮的自己,恍如隔世。
水镜前的仙君们,看得啧啧称奇。
「没想到林家小姐还有这等天赋。」
「果然女子也不该困于内宅。」
敖仲却忧心忡忡。
「她该不会不想回陈府了吧?」
「那赌约...」
我淡淡瞥他一眼。
「赌约只看能否平安顺遂,寿终正寝。」
「难道非要困在深宅,才叫平安顺遂?」
敖仲语塞。
这时,水镜中景象突变。
一队人马来到别庄,为首的是陈府管家。
「少夫人,老爷夫人让您收拾收拾,即日回府。」
7
回府的命令来得突然。
林婉清站在庄子里,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管家,心中五味杂陈。
「为何突然要我回去?」
她轻声问。
管家躬身回答。
「少爷即将外放为官,夫人说少夫人理应随行伺候。」
原来如此。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需要她这个正妻撑场面。
林婉清沉默片刻。
「我身子尚未大好,恐难长途跋涉。」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
管家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温顺的少夫人会这么说。
「这...老爷夫人也是为您好。」
「别庄简陋,不利于养病。」
林婉清转身,看向院子里晾晒的药材。
「我觉得这里挺好。」
「清静,自在。」
管家急了。
「少夫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老爷夫人吩咐,务必请您回去。」
这时,一个庄户家的孩子跑过来,手里捧着几个野果。
「夫人,给您吃的,甜!」
孩子笑得灿烂,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林婉清接过野果,摸摸孩子的头。
「谢谢。」
她转身对管家,语气平静却坚定。
「你回去禀报,就说我病体未愈,需静养,不便远行。」
管家还想再劝,但林婉清已经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水镜前的仙君们都惊呆了。
「她...她这是抗命?」
「林家小姐何时变得如此大胆?」
敖仲更是急得跳脚。
「糊涂!这不坐实了善妒不容人的名声吗?」
「以后在陈家还如何立足!」
我看着他,淡淡开口。
「为何非要立足?」
「站着做人,不比跪着求生强?」
敖仲被我问住,张着嘴说不出话。
陈府那边得知林婉清不肯回来,勃然大怒。
婆婆亲自来到别庄。
「婉清,莫要任性。」
「男人在外为官,正妻理当随行伺候。」
「你如此作为,传出去像什么话?」
林婉清垂眸不语。
婆婆又放缓语气。
「我知道你委屈,但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你大度些,铭儿自然会念你的好。」
林婉清抬头,直视婆婆。
「母亲,若我执意不走呢?」
婆婆脸色沉下来。
「那你就永远别回陈府!」
「陈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
狠话放完,婆婆怒气冲冲地走了。
林婉清独自站在院子里,身影单薄,但脊背挺直。
当夜,陈铭来了。
他风尘仆仆,面带倦色。
「婉清,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他试图劝和。
「依依的事,是我考虑不周。」
「但你也不能如此任性,让父母难堪。」
林婉清看着他,眼神平静。
「夫君觉得我是任性?」
陈铭皱眉。
「难道不是?」
「因为一个外室,与全家置气,不是任性是什么?」
林婉清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
「夫君可知,我为何不肯回去?」
陈铭不语。
「因为回去,我还是那个困在笼中的鸟。」
「而在这里,我至少是个人。」
陈铭愣住,似乎没听懂。
林婉清不再解释。
「夫君请回吧。」
「你我夫妻情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她说得平静,但水镜前的我们都看见,她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陈铭最终拂袖而去。
林婉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是坚定的。
8
陈铭外放为官,带着柳依依赴任。
林婉清被彻底遗忘在别庄。
起初,陈府还按月送些用度来,后来渐渐断了。
庄里的仆人见主家不重视,也纷纷怠慢。
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鬟,还忠心跟着林婉清。
「小姐,咱们回林家吧。」
老嬷嬷劝道。
「老爷夫人定会为您做主。」
林婉清摇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去也是让父母难堪。」
她看着院中晾晒的药材,心中已有打算。
「嬷嬷,我想开个医馆。」
老嬷嬷吓了一跳。
「这怎么行!大家闺秀行医,成何体统!」
林婉清却心意已决。
她变卖了些首饰,在庄子里开了间小医馆,专为穷苦人家看病。
起初没人相信一个深闺妇人能看病。
直到她治好几个疑难杂症,名声才渐渐传开。
「林大夫医术高明,心肠也好。」
庄户人家都这么称呼她。
林婉清很喜欢这个称呼。
比起陈少夫人,她更愿意做林大夫。
水镜前的仙君们,看得感慨万千。
「没想到林家小姐还有这等造化。」
「是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敖仲却依旧忧心。
「但终究是离开了夫家,以后可怎么办?」
「女子独身一人,终究艰难。」
我看着他,淡淡开口。
「艰难,但自在。」
「好过金丝笼里憋屈死。」
敖仲不说话了。
这日,医馆来了个特殊的病人。
是个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面色苍白,咳嗽不止。
「听说...这里看病便宜?」
书生有些窘迫地问。
林婉清请他坐下。
「诊金随意,没有就算了。」
她为书生把脉,眉头微蹙。
「肺痨初期,需好生调理。」
书生脸色更白。
「我...我没钱...」
「无妨,我先给你开药,等你宽裕了再给。」
林婉清温和地说。
书生千恩万谢。
后来他每隔几日就来复诊,渐渐熟了,会聊些闲话。
书生叫李文轩,是个落魄举子,边读书边靠抄书为生。
「林大夫为何在此行医?」
有一次,他好奇地问。
林婉清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
李文轩听后,沉默良久。
「夫人大义。」
他说。
「能挣脱牢笼,自食其力,令人敬佩。」
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她的选择。
林婉清心中微暖。
水镜前的仙君们,却警觉起来。
「这书生...莫非对林家小姐有意?」
「孤男寡女,恐生事端啊。」
敖仲更是紧张。
「宿仓神君,这不算干预吧?」
我淡淡看他。
「凡人情缘,自有天定。」
「你我都是看客。」
李文轩病好后,依然常来医馆。
有时带些野果,有时帮林婉清整理药材。
他们聊医术,聊诗书,聊天下大事。
林婉清发现,李文轩虽贫穷,但胸有丘壑,待人真诚。
与他交谈,比与陈铭在一起轻松自在得多。
这日,李文轩红着脸,递过一个布包。
「我自己刻的,送给夫人。」
布包里是个木雕,是林婉清晒药时的侧影,栩栩如生。
「雕得不好,夫人莫怪。」
李文轩紧张地说。
林婉清接过木雕,心中悸动。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李公子,这不合礼数。」
她将木雕递回。
李文轩眼神黯淡,但还是接过。
「是在下唐突了。」
他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林婉清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中酸楚。
但她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至少现在不能。
9
平静的日子被战乱打破。
北边蛮族入侵,边关告急,皇城震动。
流民开始南逃,经过庄子,带来各种可怕的消息。
「蛮族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好多村子都烧光了!」
庄子里人心惶惶,有钱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南逃。
老嬷嬷也劝林婉清。
「小姐,咱们也走吧!」
「兵荒马乱的,太危险了!」
林婉清看着医馆里满满的病人,犹豫不决。
「我们走了,这些病人怎么办?」
「庄子里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
最终,她决定留下。
「要走你们走,我留下。」
老嬷嬷和小丫鬟都不肯走,誓死相随。
林婉清开始组织庄子里的人自救。
她教妇女们辨认草药,制作伤药。
组织青壮年修筑工事,准备抵御可能的袭击。
甚至亲自示范如何包扎伤口,如何急救。
「林大夫一个女子都如此勇敢,我们更不能怂!」
庄户们被她鼓舞,团结一心。
水镜前的仙君们都看得动容。
「没想到林家小姐有如此胆识!」
「临危不乱,有大将之风!」
敖仲也忍不住赞叹。
「确实令人敬佩。」
但很快,更坏的消息传来。
蛮族骑兵突破防线,直扑皇城而来。
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寸草不生。
庄子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这日,一队溃败的官兵逃到庄子,蛮横地要粮要钱。
庄主苦苦哀求,反而被打伤。
「没有粮食,就抢女人!」
官兵头目狞笑着,目光扫过庄中的妇女。
女人们吓得瑟瑟发抖。
林婉清站出来。
「军爷,庄子里确实没有余粮了。」
「这些药材你们拿去,或许有用。」
她递上一包伤药。
头目打量着她,眼中露出淫邪的光。
「这小娘子倒有几分姿色...」
他伸手要摸林婉清的脸。
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射中头目手臂。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李文轩带着一群书生赶来。
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但眼神坚定。
「穷酸书生也敢多管闲事!」
官兵们亮出刀剑,气氛剑拔弩张。
眼看就要火并。
林婉清突然高声道。
「蛮族就在百里外,你们不去保家卫国,反而在这里欺压百姓!」
「对得起身上这身军服吗?」
她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
官兵们面面相觑,有些羞愧。
最终,他们拿了药材,悻悻离去。
危机解除,庄民们对林婉清更加信服。
李文轩走到她面前,眼中满是钦佩。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
林婉清微笑还礼。
「还要多谢李公子解围。」
经此一事,庄民们更加团结。
在林婉清的组织下,他们成功击退了几股小股蛮族散兵。
庄子成了乱世中的一片净土。
水镜前的仙君们,看得心潮澎湃。
「没想到啊没想到...」
「天帝这一世,虽婚姻不幸,但活出了自己的风采。」
敖仲长叹一声,终于低头。
「宿仓神君,是我输了。」
「女子命途...确实不易。」
我看着水镜中那个忙碌而坚定的身影,微微一笑。
「赌约还没结束。」
「且看下去。」
10
战乱持续了三年。
三年间,林婉清的医馆救治了无数伤患。
她不仅医术精进,更成了庄子的主心骨。
连周边逃难来的百姓,都听说这里有个「活菩萨」。
这日,一个重伤的军官被抬到医馆。
「林大夫,求您救救我们将军!」
小兵跪地哀求。
林婉清检查伤势,眉头紧锁。
将军胸口中箭,失血过多,危在旦夕。
「准备热水,麻沸散!」
她果断下令。
手术从白天做到深夜。
林婉清额角沁出细汗,但手很稳。
终于,箭簇取出,血止住了。
「能不能活,看天意了。」
她疲惫地说。
三日后,将军苏醒。
得知是林婉清救了他,感激不尽。
「夫人救命之恩,赵某没齿难忘!」
这位赵将军,正是朝廷新任命的大将军,奉命收复失地。
在庄子里养伤期间,他见识了林婉清的医术和魄力,十分欣赏。
「乱世之中,夫人一介女流,能如此作为,令人敬佩。」
伤愈后,赵将军率军反攻,最终大败蛮族,收复失地。
皇城保住了。
战后论功行赏,赵将军特意为林婉清请功。
「若非林大夫救治,末将早已战死沙场。」
「她组织庄民自救,救治伤患,功不可没。」
朝廷下旨,封林婉清为「安国夫人」,赏金千两。
消息传来,庄子沸腾了。
曾经嫌弃林婉清抛头露面的人,如今都来道贺。
连陈府也派人来,暗示希望她回去。
「少夫人如今荣耀加身,正好风风光光回府。」
管家赔着笑脸。
林婉清只是淡淡一笑。
「回去告诉老爷夫人,婉清习惯这里了。」
她将赏金大部分捐出,重建在战乱中损毁的房屋和学堂。
自己依旧开着医馆,行医救人。
李文轩考中了进士,外放为官前,来向她辞行。
「夫人...」
他欲言又止。
「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林婉清微笑递过一个药囊。
「山高水长,李公子保重。」
没有挽留,没有承诺。
他们都明白,有些缘分,止于相知。
李文轩走后,林婉清的生活恢复平静。
她收养了几个战乱中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辨认药材。
孩子们叫她「师父」,亲切又尊敬。
岁月静好,一晃又是十年。
这日,林婉清在晒药材时,突然晕倒。
大夫诊断,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
庄民们纷纷前来探望,送上自家种的瓜果,养的鸡鸭。
「林大夫,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孩子们围在床前,眼泪汪汪。
林婉清虚弱地笑着,摸摸他们的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她看得很开。
弥留之际,她让人推开窗,看着外面的阳光。
「这一生...」
她轻声呢喃。
「虽然坎坷,但终究...没有虚度。」
唇角带着满足的笑,她缓缓闭上眼。
水镜前的仙君们,集体沉默。
镜中庄民们痛哭失声,自发为林婉清送行。
白幡如雪,哀声动天。
敖仲长叹一声,走到我面前,躬身一礼。
「宿仓神君,是我输了。」
「女子命途之多艰,非我等能够想象。」
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他体内飞出,没入我的身体。
百花绽放的神力,与我完美交融。
其他仙君也纷纷低头,面露愧色。
我看着水镜中庄严肃穆的葬礼,心中感慨。
这一世,她走得坦然。
而真正的赌局,才刚刚开始。
伏启天帝,你何时归来?
归来后,又当如何?
11
水镜中的葬礼肃穆而哀恸。
庄民们自发披麻戴孝,白色的纸钱如雪片般飘洒在医馆门前。
孩子们跪在灵前,哭声撕心裂肺。
「师父,您醒醒啊...」
老嬷嬷颤抖着手为林婉清整理遗容,泪水滴落在她安详的脸上。
「小姐,老奴送您最后一程...」
水镜前的凌霄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仙君们不再议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情绪。
敖仲失去百花神力的虚弱感还未完全消退,他望着镜中景象,喃喃自语。
「寿终正寝...心中无憾...」
「这赌约,究竟算是谁赢谁输?」
无人能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具简单的棺木上,等待着天帝神魂的回归。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伏启的神魂并未如预期般冲出凡尘,回归神位。
水镜中,只有林婉清的魂魄缓缓离体,面容平静,向着地府轮回的方向飘去。
属于天帝的璀璨神光,一丝也无。
「怎么回事?」
一位仙君忍不住惊呼。
「天帝陛下为何没有归位?」
「难道...难道历劫失败了?」
恐慌开始蔓延。
若是天帝无法归位,天庭必将大乱。
我紧盯着水镜,心中并无意外。
那一世世的记忆,尤其是作为林婉清所经历的压抑、挣扎、觉醒与奉献,太过沉重。
这些真实的感受,正在冲刷着伏启作为天帝的冰冷神格。
「宿仓神君!」
敖仲转向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可知陛下为何迟迟不归?」
我缓缓抬眼,扫过众仙惊惶的面孔。
「他在消化。」
「消化作为一个女子的,一生。」
话音刚落,水镜突然剧烈震荡!
镜面不再显示凡间景象,而是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强大的神力波动席卷整个凌霄殿,修为稍浅的仙娥被震得站立不稳。
金光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
那是伏启的神魂,但似乎被无数纷乱的丝线缠绕。
那些丝线,是林婉清的记忆碎片——
是初生时被溺毙的刺骨冰冷。
是深宅中日夜煎熬的孤寂。
是别庄里找到自我的欣喜。
是战乱中救治伤患的坚定。
是生命尽头那份无憾的平静...
「啊——!」
金光中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人影剧烈挣扎,仿佛在与那些记忆融合,又像是在抗拒。
「我是谁...」
「伏启...还是...林婉清?」
神魂的低语回荡在殿中,带着双重音色,一者威严,一者柔韧。
众仙面色大变。
「不好!陛下神魂不稳,恐有迷失之险!」
「若是神格被凡尘记忆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混乱之际,水镜金光再盛!
缠绕神魂的记忆丝线猛地收紧,彻底融入其中。
光芒渐敛,伏启的神魂终于凝聚成形。
但他并未即刻回归宝座,而是悬浮在半空,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脸上再无平日的威严冷漠,反而交替浮现出属于林婉清的种种情绪——隐忍、悲悯、坚韧、释然...
整个天庭的神力流动都变得滞涩起来,仿佛在等待主人的苏醒。
敖仲焦急地看向我。
「宿仓神君,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看着空中那道挣扎的神魂,平静开口。
「等。」
「等他真正明白,何为女子,何为众生。」
12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伏启的神魂悬浮在凌霄殿中央,如同一个巨大的茧,内部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蜕变。
偶尔,会有一两句破碎的呢喃逸出。
「为何...生而为女便是错...」
「那片天地...原来可以如此广阔...」
「救人...的滋味...真好...」
每一声低语,都让在场的仙君们脸色变幻一分。
他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那些被他们轻视的「女子琐事」背后,所蕴含的重量。
三日之后,笼罩天庭的压抑气息骤然一轻。
伏启周身的神力波动渐渐平息,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眼眸。
曾经的星辰大海依旧存在,但深处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度,以及历经沧桑后的通透。
他目光扫过众仙,最后落在我身上。
「宿仓。」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奇异地融合了天帝的威严与林婉清的温和。
整个凌霄殿落针可闻。
所有仙神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帝的裁决。
我微微颔首。
「天帝陛下,感觉如何?」
伏启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从空中落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天帝宝座。
每一步,都让神殿微微震颤。
他坐上宝座,俯视着下方,眼神复杂。
「孤...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孤是林婉清,是那个被溺毙的女婴,是无数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子。」
他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微弱的神光,神光中仿佛有无数女子的面孔一闪而过。
「孤感受到了初生即死的冰冷与绝望。」
「感受到了深宅内院里,那看似锦绣实则窒息的束缚。」
「感受到了被至亲之人轻贱、被挚爱之人背叛的痛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众仙心上。
「但也感受到了,凭借自身之力获得尊重的喜悦。」
「感受到了挣脱枷锁后,海阔天空的自在。」
「感受到了,用这双手去拯救生命,而非仅仅执掌权柄的意义。」
敖仲忍不住上前一步。
「陛下,那不过是历劫幻象,当不得真...」
「幻象?」
伏启打断他,目光如电般射去。
「敖仲,若让你经历林婉清的一生,你可能保证道心不损,神魂不伤?」
敖仲语塞,冷汗涔涔而下。
伏启站起身,强大的威压笼罩全场。
「那不是幻象,那是真实存在于凡间,千千万万女子正在经历的人生!」
「而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仙君。
「你们高高在上,享受着人间香火,却对一半生灵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妄加指责!」
「你们可知,女子生产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可知她们在父权、夫权的双重压制下,求生何等艰难?」
「可知一个女子想要挣脱束缚,活出自我,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声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仙神魂深处。
一些仙君面露愧色,低下了头。
但也有顽固者,如掌管刑狱的雷神,依旧不服。
「陛下!阴阳有序,男女有别,此乃天道常纲!」
「女子柔弱,依附男子而存,乃是天命所归!」
「宿仓神君妄图以女子之私心扰乱纲常,其心可诛!」
伏启看向雷神,眼神冰冷。
「哦?依你之见,林婉清组织庄民自救,救治将士,活人无数,也是柔弱?」
「沈女医孤身行医,救死扶伤,也是依附?」
「那被溺毙的女婴,连睁眼看世界的机会都无,也是天命所归?」
雷神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伏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我,眼神变得深沉。
「宿仓,孤错了。」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整个凌霄殿为之震动。
天帝认错,开天辟地头一遭。
「是孤坐井观天,妄断因果。」
「孤以男子之心,度女子之腹,实属不智。」
他一步步从宝座上走下,来到我面前。
「这数万年来,你独自承受非议,守护女子一线生机,辛苦了。」
我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那里有愧疚,有明悟,也有决断。
「陛下能明悟,便是众生之幸。」
伏启颔首,猛地转身,面向众仙,声音恢弘,传遍三界。
「即日起,天庭神规当改!」
「众神需下凡体察民情,尤需明辨女子疾苦!」
「凡有轻贱女子、迫害女婴者,削其福报,重入轮回!」
「凡有女子德行出众、功德圆满者,不拘出身,皆可擢升神位!」
神谕如律令,化作金光,融入天地法则。
众仙面面相觑,最终齐齐躬身。
「谨遵天帝法旨!」
伏启最后看向我,伸出手,掌心浮现出璀璨的神光。
那是部分天帝的核心权柄。
「宿仓,孤欲加封你为『司命女神』,掌生灵命途,协理阴阳平衡。」
「你可愿意?」
我看着那团代表着无上权柄与责任的神光,又看向伏启真诚的眼眸。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艰难的开始。
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日之功。
但我还是缓缓伸出手。
「宿仓,领旨。」
神光没入我的体内,与原本的神力水乳交融。
在这一刻,我感觉到某种禁锢了天地万古的枷锁,悄然松动。
13
天帝法旨既下,三界震动。
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却如涓涓细流,开始渗透每一个角落。
最先感受到的是人间。
那些常年烧香拜佛,只求生子的人们,发现送子娘娘庙前的对联悄悄变了。
从「虔心拜佛求贵子」,换成了「积善之家庆弄璋弄瓦」。
一些地方,久未下雨,农民祈雨时,惊讶地发现布雨龙王的身边,多了一位慈眉善目的龙女神像。
掌管文书功名的文昌帝君庙里,也开始出现女子潜心苦读,祈求才思敏捷的身影。
虽然多数人仍感诧异,甚至有些老学究斥为「牝鸡司晨」,但一丝新的气息,已然吹入沉闷的人间。
天界的变化则更为明显。
伏启下令重塑水镜,不再仅仅直播他一人历劫,而是轮流映照三界众生,尤其是女子的生活。
仙君们每日需观镜两个时辰,体察民情。
起初,众仙颇不习惯。
「看这些凡夫俗子柴米油盐,有何意义?」
「女子哭哭啼啼,不是家长里短,就是情爱纠葛,实在无趣。」
但看着看着,有些仙君沉默了。
他们看到女子生产的血污与艰难,看到她们在田间地头与男子一样劳作,回家还要伺候翁姑、照顾子女。
看到才情不输男子的闺秀,因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而被迫放下诗书,拿起绣花针。
也看到如林婉清、沈女医那般,在有限的空间里,努力活出尊严的女子。
掌管文运的文曲星君,观镜多日后,主动向伏启请旨。
「陛下,臣观凡间女子,亦有才思敏捷、心怀锦绣者。」
「若因性别而埋没,实乃天地之憾。」
「臣请陛下恩准,适当增加女子才气份额,允其参与科举,一展才华。」
伏启准奏。
掌管兵戈的武德星君,在看过几位巾帼英雄的事迹后,也若有所思。
「勇武之气,原不分男女。」
他开始调整煞气分配,使得一些将门虎女,亦能获得一线机缘。
当然,阻力依然巨大。
以雷神为首的保守派仙神,明里暗里抵制新规。
「阴阳颠倒,纲常紊乱,长此以往,三界必生大乱!」
他们甚至暗中串联,试图寻我错处,扳回局面。
这日,我正于新设的「司命殿」中梳理命簿,调整部分命格坎坷女子的气运。
雷神带着几位仙君,气势汹汹闯入。
「宿仓!你滥用权柄,私自篡改凡人命数,该当何罪!」
他指着命簿上一处修改,厉声喝道。
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
「雷神何出此言?」
「此女原本命格孤苦,一生受尽欺凌。我略作调整,予她一线生机,何错之有?」
雷神怒道。
「命数天定!岂容你随意更改!」
「你分明是假公济私,偏袒女子!」
我放下命簿,站起身。
「命数若非一成不变,何需我等神明执掌?」
「若依你所言,命由天定,凡人只需认命,那我等存在,又有何意义?」
雷神被我问住,一时语塞。
他身后一位仙君帮腔。
「即便如此,也不该只偏帮女子!」
我看向他,是掌管山林资源的青木神君。
「青木神君,若一片山林,一侧土地肥沃,树木参天;一侧土地贫瘠,幼苗难存。」
「你布雨施恩,是泽被参天大树,还是滋养孱弱幼苗?」
青木神君怔住。
我继续道。
「女子处境,便如那贫瘠土地上的幼苗。」
「我略作倾斜,非为偏袒,只为求一分天地平衡。」
「这,便是司命之责。」
话音落下,殿外传来伏启的声音。
「说得好。」
他缓步走入,目光扫过雷神一众。
「尔等可曾下凡体察?可曾亲眼见过女子不易?」
雷神等人低头不语。
伏启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宿仓所为,乃孤之首肯。」
「若有异议,便是对孤不满。」
强大的天帝威压弥漫开来。
雷神等人面色发白,齐齐跪倒。
「臣等不敢!」
「不敢最好。」
伏启冷冷道。
「记住,天庭之变,非为一己之私,而为三界长久。」
「若再有人阳奉阴违,休怪孤无情!」
保守派的气焰,暂时被压制下去。
但我知道,观念的冰雪,非一日可融化。
14
时光荏苒,天上又是百年。
水镜高悬,已成为天庭一景。
仙神们观镜议政,渐渐成了习惯。
凡间风气,在天庭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悄然变化。
虽然距真正的平等依旧遥远,但女子处境,总算有了一丝改善。
一些开明之地,出现了女子学堂。
虽然教的仍是《女则》《女训》居多,但至少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偶有才女诗文传世,虽仍被卫道者斥为「不守妇道」,却也引来不少真心赞赏。
更显著的变化发生在神界。
百年间,竟真有三位德行出众的女子,功德圆满,被擢升神位。
一位是战乱中散尽家财、组织乡民自救的诰命夫人,封为「佑安元君」,掌一方平安。
一位是毕生行医、活人无数的医婆,封为「济世元君」,佐药王治病救人。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位曾点化林婉清的沈女医。
她一生未嫁,跋山涉水,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心怀众生,有教无类。
飞升之日,霞光万丈,仙乐齐鸣。
伏启亲自在南天门迎接,加封她为「妙善仙姑」,位比星君,专司引导凡间女子向善自强。
三位女神的出现,让沉寂已久的天庭,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也让那些顽固的仙神,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女子」二字的分量。
这日,司命殿中,我与妙善仙姑对坐饮茶。
她已脱去凡胎,神姿清越,但眼神依旧温和坚定。
「回想凡间百年,恍如一梦。」
她轻叹。
「如今得见天界气象一新,女子亦有一席之地,心中甚慰。」
我为她斟茶。
「此乃仙姑与无数女子自身挣来的机缘,非谁之恩赐。」
妙善仙姑微笑颔首。
「是啊,天助自助者。」
「只是...」
她望向殿外云海,眼中有一丝忧色。
「改变虽启,根基未固。」
「雷神等人,似乎并未真心信服。」
我知她所言不虚。
保守派近百年虽看似沉寂,但暗流涌动。
尤其是雷神,他执掌刑狱天规,权力不小,对新政阳奉阴违,暗中设置障碍。
例如,在考核擢升人选时,对女子百般挑剔;在分配人间福报时,对善待女子之家刻意压低份额。
伏启虽有所察觉,但碍于天庭稳定,尚未找到合适时机彻底整顿。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平静道。
「唯有水到,方能渠成。」
妙善仙姑看向我。
「神君似有成竹在胸?」
我微微一笑,目光落向凡间某一处。
「契机,或许快到了。」
那里,一位出身寒微的女子,正凭借过人的胆识与智慧,在属于男子的战场上,崭露头角。
她的命格星辰,正散发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
15
凡间,烽烟再起。
北方游牧部落联盟南下,铁蹄踏破边关,连下三城,兵锋直指中原。
朝廷震动,派大军征讨,却屡战屡败,士气低迷。
在此危难之际,一位名叫秦怀玉的女子,走进了历史的视野。
她本是边关武将之女,自幼随父习武,熟读兵书。
父兄皆战死沙场后,她女扮男装,投入军中,从小卒做起,凭借军功升至校尉。
一次奇袭战中,主将重伤,群龙无首,全军面临覆灭之危。
秦怀玉临危不乱,挺身而出,指挥若定,竟以少胜多,击退敌军,救回主将。
身份也因此暴露。
按军法,女子从军乃大忌,当斩。
主帅惜才,又感其救命之恩,犹豫不决。
此事传入朝堂,引发轩然大波。
保守派大臣痛斥「牝鸡司晨,国之大忌」,要求严惩不贷。
也有一些开明官员,为其求情,认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消息传到天庭,亦引起热议。
水镜聚焦在这位奇女子身上。
我们看到她如何在军营中隐瞒身份,与男子同吃同住,历经艰辛。
看到她如何凭借真本事赢得部下敬重。
看到她身份暴露后,面对责难的不屈与坦然。
「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怀玉虽为女子,亦知保家卫国!」
她的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雷神当即在水镜前表示反对。
「女子从军,扰乱纲常,此风断不可长!」
「若开此先例,后世女子纷纷效仿,成何体统!」
不少保守仙君附和。
妙善仙姑却道。
「妾身以为,才德面前,不分男女。」
「秦怀玉有将才,有忠心,为何不能用?」
双方争执不下,目光都投向伏启。
伏启沉默地看着水镜中的秦怀玉,眼神深邃,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林婉清,看到了无数在困局中挣扎求生的女子。
他缓缓开口。
「传孤法旨。」
「托梦于人间帝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但问才德,不论男女。」
当夜,人间皇帝果然得梦。
翌日早朝,他力排众议,破格任命秦怀玉为先锋将军,戴罪立功。
消息传出,三军哗然,世人大惊。
秦怀玉不负众望。
她率领先锋军,出奇制胜,连战连捷,一举扭转战局。
最终,在决定性的决战中,她巧设埋伏,大破敌军主力,亲手斩杀敌酋。
边关之危,就此解除。
凯旋之日,万民空巷。
皇帝亲自迎接,封其为「镇北侯」,开女子封侯之先例。
秦怀玉谢恩,却并未居功自傲。
她上书陈情,细述军中女子(如后勤、医官)之功,恳请朝廷予以认可和封赏。
「将士报国,岂分男女?功勋所在,皆应铭记。」
她的奏章,再次引起朝野震动。
但也让更多人开始思考,这世间规则,是否本可有所不同。
天庭之上,水镜之前。
伏启看着受封的秦怀玉,眼中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
他转身,面对众仙,尤其是面色铁青的雷神。
「尔等可还觉得,女子柔弱,不堪大任?」
雷神张了张嘴,最终无言以对。
事实胜于雄辩。
伏启携我之手,步出凌霄殿,俯瞰云海之下,气象万千的人间。
「你看,改变虽慢,却已发生。」
我颔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
「是啊,种子已播下,静待花开便可。」
伏启望向远方,目光悠远。
「孤曾以为,天帝之位,是执掌乾坤,平衡阴阳。」
「历经此劫,方知平衡非是压制,而是共生。」
「阴阳和合,方能生生不息。」
他握紧我的手。
「宿仓,这条路或许还长,但孤愿与你同行。」
「让这三界,真正成为众生平等之地。」
云海翻涌,霞光万丈。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