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辉,一个国营化工厂跑业务的,二十二岁,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社会人”的门槛,另一只脚还赖在青春期的尾巴上不肯走。
那年是1988年,夏天。
南方的夏天,就是个巨大的、湿淋淋的蒸笼。
我,陈辉,一个国营化工厂跑业务的,二十二岁,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社会人”的门槛,另一只脚还赖在青春期的尾巴上不肯走。
那天下午,我刚从一个乡镇的小代销点出来,揣着一笔磨破了嘴皮子才收回来的货款,心里骂骂咧咧。
鬼天气。
太阳毒得能把马路上的沥青烤化,空气黏糊糊的,糊在脸上,像一张永远撕不掉的保鲜膜。
我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后座上绑着我全部的家当——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风都是热的。
吹在身上,不但不解暑,反而像有人拿着吹风机对着你猛吹。
我盘算着,再跑两家,就能回县城的招待所,冲个凉水澡,再买根五分钱的冰棍儿。
那滋味,想想都觉得骨头缝里冒凉气。
可天有不测风云,这话一点不假。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说变就变。
西边的天际线,毫无征兆地滚过来一大片乌泱泱的黑云,跟谁家泼了墨似的,沉甸甸地压下来。
紧接着,就是风。
狂风卷着沙土和烂树叶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车把都握不稳。
坏了,要下雨。
而且是雷阵雨。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能遮雨的屋檐都找不到。
我蹬车的速度快得像要起飞,链条“哗啦哗啦”地抗议,可两条腿怎么也蹬不过四面八方涌来的乌云。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警地就砸下来了。
一颗,两颗,然后就像天漏了个大窟窿,雨水“哗”地一下,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一瞬间,我就成了落汤鸡。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的。白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狼狈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
更要命的是,我怀里揣着的那笔货款。
虽然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可也架不住这么个浇法。
要是湿了,回去没法交差。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下里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不远处,有一排灰扑扑的平房,应该是附近工厂的家属区。
其中一户人家的院门,虚掩着。
那扇木门,在风雨里摇摇欲坠,像是在对我招手。
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进去!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车往那门口一推,也顾不上扶,任由它“哐当”一声倒在泥水里,然后一头就扎进了那个小院。
院子很小,种着几株被雨打得抬不起头的向日葵。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房檐下,身体紧紧地贴着斑驳的墙壁,这才稍微喘了口气。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我抹了把脸,眯着眼打量这户人家。
房门也是虚掩着的。
我犹豫了。
敲门?
还是就这么在屋檐下躲着?
敲门吧,万一主人家不待见,把我轰出去,我还得回到这瓢泼大雨里。
不敲门吧,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人家屋檐下,跟做贼似的,心里发虚。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一阵更猛的狂风夹着暴雨横扫过来,屋檐根本挡不住。
冰冷的雨水瞬间又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打了个哆嗦,牙齿都开始打颤。
不行,会生病的。
我心一横,抬手就想去推那扇门。
手刚碰到门板,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有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
她不老,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
但她的眼神,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或者说,是死寂。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个……大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路过,下大雨,想……想借个地方躲躲雨。”
我指了指外面已经连成一片的水幕,试图证明自己话里的真实性。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视线从我的脸上,慢慢移到我湿透的衣服上,最后落在我紧紧捂在怀里的胳t-shirt上。
那里面是钱。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坏了,她该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坏人了吧?
一个浑身湿透的陌生男人,突然闯进院子,还捂着怀里,怎么看怎么可疑。
我急忙解释:“我不是坏人!我是给厂里跑业务的,这是货款,怕淋湿了。”
为了证明清白,我甚至想把怀里的钱掏出来给她看。
她却忽然动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我如蒙大赦。
“进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我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冲了进去,带进去一身的水汽和泥土味。
“谢谢!太谢谢你了大姐!”我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脱掉脚上全是泥的解放鞋,生怕把人家的地踩脏了。
屋里的光线很暗。
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肥皂味,又混着点老房子的霉味,但并不难闻。
很干净。
地是水泥地,扫得一尘不染。靠墙摆着一张老式的木桌,上面盖着一块塑料桌布。
桌上,一个暖水瓶,几个带豁口的搪瓷碗。
一切都简陋,但井井有条。
她没再理我,转身走进了里屋。
我局促地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怀里的钱,被我捂得滚烫。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雷声一个接一个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我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心里一阵后怕,又一阵庆幸。
幸好遇上好心人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让我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声音。
“咔哒。”
很轻,但是在这雷雨交加的背景音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是门锁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了门口,背对着我。
她的手,刚刚从门锁上拿开。
她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她想干什么?
为什么要把门锁上?
无数个从地摊文学、民间故事里看来的恐怖情节,瞬间塞满了我的大脑。
荒郊野外,孤身女人,反锁的门……
仙人跳?图财害命?
我下意识地又捂紧了怀里的钱,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比刚才淋的雨还凉。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准备随时夺路而逃。
可门已经锁了!
“大姐,你……你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还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外面雨大,风也大。”她淡淡地说,“门虚掩着,会吹开,雨都灌进来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可我心里的警报不但没有解除,反而叫得更响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前脚刚进来,你后脚就把门锁了?
我宁愿相信她是怕我跑了。
可她图我什么呢?
图财?就我怀里这几百块钱?值得冒这么大风险?
图色?
我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
一米七八的个子,常年在外奔波,晒得不黑,但也不白。五官嘛,爹妈给的,还算周正。
可我浑身湿得像只水猴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脑门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能看上我什么?
我越想越乱,越想越怕。
“那个……大姐,我看雨小了点,我还是……”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手已经准备去摸门锁了。
“雨停了你再走。”她打断了我,语气不容置疑。
她指了指墙角的一张小板凳,“坐吧。”
我没动。
我不敢。
我觉得那张板凳就像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屋里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每一声“滴答”,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似乎也察见了我的紧张和恐惧,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奈。
“你怕什么?”她问。
我能说我怕你吗?
我没敢吱声,只是咽了口唾沫。
她从里屋拿了条干毛巾,递给我。
“擦擦吧,别感冒了。”
毛巾是旧的,但很干净,带着和屋里一样的肥皂味。
我迟疑着,接了过来。
毛巾的触感是粗糙的,但却是温暖的。
我胡乱地在脸上、脖子上擦了擦,稍微驱散了点寒意。
“把湿衣服脱了吧,我给你找件干的。”她又说。
我浑身一激灵,警惕性瞬间又提到了最高点。
脱衣服?
这……这是什么路数?
“不……不用了!我这衣服一会儿就干了!”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脱衣服,跟把自己剥光了送上砧板有什么区别?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嘲讽?
“是我丈夫的。”她轻声说,然后转身又进了里屋。
我愣住了。
丈夫?
她有丈夫?
那她为什么……
很快,她拿着一件灰色的旧劳动布上衣和一条裤子走了出来,递给我。
“去里屋换吧。”
我看着她手里的衣服。
衣服很旧了,手肘和膝盖的位置都磨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我进门到现在,除了她,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
也没有听到任何其他人的声音。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在家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而且,她提起“丈夫”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她……是个寡妇。
这个词,在88年的小地方,是带着一种沉重、晦气甚至是不祥的色彩的。
我再看她,那张过分白皙的脸上,那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的恐惧,在这一瞬间,忽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一丝莫名的……尴尬。
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闯进了一个寡妇的家。
这要是传出去……
我不敢再想下去。
“快去换吧,水都快滴成河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哦”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钻进了里屋。
里屋更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掉漆的木衣柜。
床上铺着蓝印花布的床单,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整个房间,都透着一种清冷和孤寂。
我飞快地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她给我的那套干衣服。
衣服有点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但很干爽。
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汗水的味道,从衣服上传来。
这是一个男人留下来的味道。
我能想象,这件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个身材高大、常年干体力活的男人。
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我换好衣服走出去,看到她正在厨房里忙活。
厨房就在堂屋的一角,用砖头砌的一个简易灶台。
她正在烧水,灶膛里跳动着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
“那个……大姐,衣服我换好了。”我有些不自然地说。
她“嗯”了一声,没回头。
“坐吧。”她又指了指那张小板凳。
这次,我坐下了。
湿衣服被我放在脚边,还在滴着水。
屋里的气氛,不再像刚才那么剑拔弩张,但依然很沉默。
她烧好了水,倒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是搪瓷碗,碗口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色的铁皮。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谢谢。”我双手捧起碗,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她又开始忙着淘米,准备做饭。
她的动作很麻利,也很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她锁门,或许真的只是像她说的那样,怕风把雨灌进来。
是我自己想多了。
是我自己心里有鬼,才会把别人也想得那么不堪。
想到这里,我脸上有点发烧。
“大姐,刚才……对不住,我……”我想道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什么。”她淡淡地说,“一个人在外面,小心点是应该的。”
她的话,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人家一个女人家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怕成那样,真是丢人。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动了一下。
一个小脑袋,从门帘后面探了出来。
是个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愣住了。
她……还有个孩子。
小女孩看到我在看她,又“嗖”地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妞妞,出来,别怕。”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朝里屋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门帘又动了,小女孩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躲在女人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这是我女儿,妞妞。”女人摸了摸女儿的头。
然后她又对女儿说:“妞妞,叫叔叔。”
小女孩攥着妈妈的衣角,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喊了一声:“……叔叔。”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所有的恐惧、怀疑、尴尬,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锁门,一定有她的苦衷。
我冲小女孩笑了笑,想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点。
“你好啊,妞妞。”
小女孩又往妈妈身后缩了缩。
女人也没勉强她,让她自己在屋里玩,自己继续去做饭。
米下锅了,是煮的稀饭。
锅里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气,米香混合着水汽,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我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从中午到现在,我只啃了两个干馒头。
我的脸又红了。
女人似乎听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一个咸菜坛子里,夹出几块酱萝卜,切成小丁,滴了几滴香油。
简单的稀饭,配上酱萝卜。
这就是她们母女的晚餐。
雨还在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灶膛里的火光,提供着唯一的光亮。
饭好了。
她盛了三碗。
一碗给了妞妞,一碗给了我,最后一碗才是她自己的。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着吃点吧。”她说。
“不不不,这已经很好了!太麻烦你了!”我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我端起碗,稀饭熬得很稠,米粒都开了花,喝一口下去,暖流瞬间遍布全身。
酱萝卜很咸,但配着稀饭,却刚刚好。
我吃得很快,有点狼吞虎咽。
实在是饿坏了。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偶尔给妞妞夹一筷子菜。
妞妞大概是饿了,也不再怕我,埋着头,用小勺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
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
我主动提出要洗碗,被她拒绝了。
她利索地收拾好碗筷,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就着雨水冲洗。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天色和雨幕中,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坚韧。
这个女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锁上的那扇门,到底是为了挡住外面的风雨,还是为了挡住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好奇心,像雨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她洗完碗回来,妞妞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抱起来,送回里屋。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烟。
“飞马”牌的。
她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她自己也点了一根,很熟练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
烟雾缭绕中,她的脸若隐若现,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会抽?”她问。
“会一点。”我把烟夹在手里,没点。
“我丈夫以前也爱抽这个。”她看着手里的烟,像是自言自语,“他以前是轧钢厂的,三班倒,累。就靠这个提神。”
我的心一紧。
她……终于要说了吗?
“他走了三年了。”她弹了弹烟灰,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工伤。从高架上掉下来,当场就不行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沉默地听着。
“厂里赔了笔钱,给了这套房子。”她指了指周围,“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他走了以后,这日子……就变了味了。”
她吸了口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以前,他在的时候,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邻里之间,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端一碗过来尝尝。”
“他一走,这院子,就冷了。”
“人也冷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一开始,是可怜你。见了面,唉声叹气,说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
“后来,就不是可怜了。”
“是躲着你。觉得你晦气。”
“再后来,就更不一样了。”
她掐灭了烟头,抬起眼,看着我。
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
是愤怒,是屈辱,是无尽的悲凉。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冷笑一声,“有些男人,就像闻着血腥味的苍蝇,总觉得你是一个人,好欺负。”
“白天,装得人模狗样的,见了面还‘嫂子’‘嫂子’地叫。”
“到了晚上,喝了点猫尿,胆子就肥了。借着酒劲,就来敲门。”
“说的话,脏得没法听。”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在深夜里,独自面对着门外男人的骚扰和污言秽语。
那是何等的恐惧和无助。
“我报过警,没用。人家就说喝多了,走错门了。警察来了,教育两句,就放了。”
“第二天,他还敢来。”
“还有些长舌头的女人,自己家男人管不住,就整天盯着我。看我今天跟哪个男人说了句话,明天买了块肉,都能编出一百个故事来。”
“说我拿着丈夫的抚恤金,在外面勾三搭四。”
“说我水性杨花,不正经。”
她说着,眼圈红了,但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我恨。”她说,“我恨这个地方,恨这些人。”
“可我能去哪儿呢?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我没有文凭,没有手艺,我能去哪儿?”
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似乎也小了些。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锁上那扇门。
那扇门,不是为了囚禁我,而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保护她和她的女儿,在这个充满恶意和偏见的世界里,最后的一点点安宁和尊严。
我今天,一个陌生男人的闯入,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更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她之所以没有赶我走,或许是出于一丝善念,或许是看我实在狼狈。
而她锁上门,是为了杜绝一切可能。
她怕的,不是我。
是门外的那些人。
是那些随时可能“不小心”闯进来,然后把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邻居”和“熟人”。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内心却筑起了一道比城墙还坚固的防线。
而我,在她的防线里,暂时安全了。
可她呢?
她把自己和女儿,也一起锁在了这座孤岛上。
“对不起。”我低声说。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摇了摇头,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你只是正好赶上了。”
雨,渐渐停了。
只有屋檐上的水,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雨停了。”我说。
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提醒。
我该走了。
她也明白我的意思。
“你现在走不了。”她说。
我愣住了,“为什么?”
“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这个点,你一个大男人,从我家里出去,你猜明天会传出什么话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明白了。
是啊。
进来的时候,是暴雨,我可以解释为躲雨。
可出去的时候,雨停了,天黑了。
一个年轻男人,在一个寡妇家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还吃了晚饭,天黑了才走。
这……这根本解释不清。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我可能会被当成流氓,被扭送到派出所。
而她……
她会被那些流言蜚语,彻底撕碎。
她的名声,会彻底毁掉。
在这个小地方,一个女人的名声,比命还重要。
我……我把她拖下水了。
“那我……我该怎么办?”我慌了,彻底慌了。
我宁愿自己被抓起来,也不想连累她。
“等。”她说。
“等?”
“等到半夜,等所有人都睡死了,你再走。”
这是唯一的办法。
一个无奈的,却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点了点头,心里又乱又麻。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煎熬。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
她偶尔会去里屋看看睡着的女儿。
我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一会儿又坐下。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在凌迟我的神经。
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一个无心之失,却可能给别人带来灭顶之灾。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狗叫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声音。
“林芳!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敲门声。
“砰!砰!砰!”
很重,很用力,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
“林芳!开门!我是你王哥!我知道你没睡!”
女人,也就是林芳,她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锁的房门,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我也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从板凳上弹了起来,手脚冰凉。
是他!
就是她口中说的那些“苍蝇”之一!
而且,听这口气,来头还不小,自称“王哥”。
“别出声!”林芳压低了声音,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躲起来。
我能躲到哪儿去?
这屋子就这么大,一览无余。
唯一的选择,就是里屋。
我手忙脚乱地,像个小偷一样,猫着腰钻进了里屋。
一股属于女人的、淡淡的馨香,混着孩子身上的奶味,扑面而来。
妞妞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屏住呼吸,紧紧地贴在门帘后面,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从胸膛里撞出来。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林芳!你别给我装死!我看见你家亮灯了!快开门!”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敲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那扇薄薄的木门,被砸得“咚咚”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砸开。
“不开门是吧?行!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去厂里说,说你半夜三更在家里藏野男人!”
“你那点抚恤金,还想不想拿了?你女儿上学的事,还想不想办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躲在门帘后,气得浑身发抖。
无耻!下流!
这个姓王的,简直不是人!
我能感觉到,外面的林芳,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在害怕,她在发抖。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孤立无援、脸色惨白的模样。
“王主任,你喝多了,快回去吧。”林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她还是开口了。
王主任?
原来是厂里的一个什么主任。
难怪这么嚣张。
“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门外的王主任嘿嘿地笑着,那笑声,油腻又恶心,“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关心关心你。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啊……”
“我挺好的,不用您关心。您快走吧,不然邻居都听见了,不好看。”林芳试图用“邻居”来吓退他。
“邻居?这个点谁他妈还没睡?再说了,我关心下属,谁敢说闲话?”
王主任的声音里,充满了有恃无恐的霸道。
“林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开门!不然,后果自负!”
“砰!”
又是一声巨响,感觉像是他用脚在踹门。
我听到林芳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
我再也忍不住了。
去他妈的后果!去他妈的流言蜚语!
一个大男人,躲在女人和孩子的身后,算什么东西?
我当时热血上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一把掀开门帘,大步就走了出去。
林芳看到我,惊得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她拼命地对我摇头,示意我回去。
我没理她。
我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下,拉开了门锁。
“哗啦”一声。
我再一把,将门拽开。
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地中海发型,挺着个啤酒肚,满脸油光,一身的酒气。
他正抬着脚,准备踹第二下。
门突然开了,他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当他看清开门的是我,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年轻男人时,他脸上的淫笑和嚣张,瞬间凝固了。
他懵了。
我也懵了。
不对,我没懵,我是装的。
我得先发制人。
“你谁啊?大半夜的踹我们家门,想干嘛?”我把林芳护在身后,瞪着他,声色俱厉地质问。
我故意加重了“我们家”这三个字。
王主任的眼睛,在我身上和林芳身上来回打量,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怀疑,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变成了恼羞成怒。
“你……你们……”他指着我们,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怎么了?”我往前逼近一步,身高上的优势,让我有了一点底气,“我问你话呢,你谁啊?想抢劫还是想耍流氓?”
我这叫恶人先告状。
“你……你他妈是谁?”王主任终于缓过神来,酒也醒了大半,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这是林芳家,你算哪根葱?”
“我是她男人,怎么了?”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身后的林芳,身体也明显地僵了一下。
但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必须把戏演下去。
王主任显然不信,他冷笑道:“她男人?她男人三年前就死了!你小子蒙谁呢?”
“蒙你?”我冷笑一声,学着电影里那些混混的腔调,歪着头看他,“那是她前夫。我是她现在的男人,刚从外地回来,不行吗?”
我一边说,一边故意把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属于她前夫的旧衣服扯了扯。
“我告诉你,以后离她远点!再敢来骚扰她,我他妈打断你的腿!”我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狠的话。
但我知道,对付这种人,你越横,他越怕。
王主任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一时间没敢吱声。
他大概是在权衡。
为了一个寡妇,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看起来像个愣头青的年轻男人起冲突,值不值?
尤其,我还是个“外地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你……你等着!”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场面话。
他色厉内荏地指了指我,又怨毒地看了一眼林芳,然后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脚步声和狗叫声,渐渐远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
我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后背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那一瞬间的勇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后怕。
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冒充了她的男人,我还威胁了一个什么狗屁主任。
这下完了。
事情彻底闹大了。
明天,不,可能今天晚上,整个家属区都会知道,寡妇林芳家里,藏了个野男人。
而且这个野男人,还把王主任给顶撞了。
我转过头,看向林芳。
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屋里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对……对不起。”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只是不想看你被欺负。
后面半句话,我没说出口。
她没有回应我。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被无边的黑暗和沉默包裹着。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她动了。
她走过来,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然后,又一次。
“咔哒。”
门,又被锁上了。
这一次,我知道,这扇门锁住的,不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命运。
还有我的。
我们俩,被彻底绑在了一起。
“进来吧。”她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机械地跟着她走进屋里。
气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我闯大祸了。”我颓然地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头,懊恼得想死。
“不怪你。”她在我对面坐下,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你也是为了我。”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就算没有你,他迟早也会找别的借口。今天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的平静,让我更加心慌。
“那……那现在怎么办?”我六神无主地问。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要不……我明天一早就去跟那个王主任道歉?就说我是你远房亲戚,喝多了,胡说八道。”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蹩脚的补救办法。
“你觉得他会信吗?”她反问。
我哑口无言。
是啊,他怎么会信。
他只会觉得我们是在欲盖弥彰。
“那……那报警?”
“报警?告他什么?骚扰?他可以说他只是来关心下属。你打他了吗?没有。他打你了吗?也没有。警察来了,最多也就是调解。”
“可你冒充我男人,还威胁他,这事要是捅出去,你就是流氓罪。”
我倒吸一口凉气。
流氓罪。
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轻则劳教,重则判刑。
我完了。
我的人生,我跑业务的工作,我那还没开始的未来,全都要完了。
我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后悔了。
我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鲁莽。
如果我刚才一直躲在里屋,什么都不做,或许……或许事情还不会到这个地步。
林芳至少还能保住清白,而我,也能在天亮后悄悄溜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我看着她。
她坐在我的对面,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她比我更绝望。
我毁掉的,可能只是我的前途。
而她,被我亲手推进了流言蜚语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对不起。”我第三次说出这三个字。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无尽的愧疚和绝望。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陈辉。木耳陈,光辉的辉。”我下意识地回答。
“我叫林芳。树林的林,芳草的芳。”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换姓名。
在这最绝望的时刻。
“陈辉。”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
“你走吧。”
我愣住了,“走?现在?”
“对,现在就走。”她站起身,“从后窗走。后面是荒地,没人。”
“那你怎么办?”我急了,“我走了,他们就更会说你……”
“我?”她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了,不在乎再多这一条。”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走了,你怎么办?那个王八蛋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林芳说,“他要的是脸面。今天晚上,他的脸面,已经被你踩在脚底了。他现在最想的,是把这件事压下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那些流言……”
“流言?”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今天这事,流言就少了吗?反正我也没打算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今天晚上的这场冲突,对我来说,是一场飞来横祸。
但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契机。
一个打破她身上所有枷锁的契机。
“你……你想走?”我试探着问。
她点了点头。
“去哪儿?”
“不知道。去南方,去深圳,去广州,哪里都行。听说那边机会多,只要肯干,就不会饿死。”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那是对未来的,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向往。
“我攒了点钱,加上厂里那笔抚恤金,够我和妞妞撑一阵子了。”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支持她,还是该劝阻她。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城市闯荡。
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但留在这里,就是一潭死水,会把她活活耗死。
“那你……什么时候走?”
“尽快。明天,或者后天。”她说,“等我把这里的东西处理一下。”
“那我更不能走了!”我站了起来,“我得帮你!至少,我得保证你们母女俩安全离开这里!”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也是我唯一能为自己赎罪的方式。
林芳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感动,也有一丝怀疑。
“你不用这样。”她说,“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你没必要把你自己搭进来。”
“我不是搭进来,我是肇事者!”我激动地说,“如果不是我,就不会有今晚的事!如果我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的态度很坚决。
林芳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点了点头。
“好。”
只有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像一个契约,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睡。
我们就坐在那张小木桌旁,商量着离开的计划。
我们决定,后天一早,天不亮就走。
我负责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买票,买最早一班去省城的车。
然后,我回来,帮她收拾东西,护送她们母女去车站。
至于我自己的事,我已经顾不上了。
大不了,工作不要了。
跟林芳母女的安危比起来,一份随时可以再找的工作,算得了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雨彻底停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你现在得走了。”林芳说,“从后窗走,别让人看见。”
“那你呢?”我还是不放心。
“我没事。这两天,我会称病在家,不出门。”
我点了点头。
我走到里屋,妞妞还在睡,小脸红扑扑的,很可爱。
我忍不住伸手,想摸摸她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惊醒她。
我怕她看见我,会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
林芳,该怎么回答?
我走到后窗。
窗户是老式的木格子窗,插销已经锈了。
我费了点劲,才把它打开。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
窗外,是一片荒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我走了。”我回头,对林芳说。
“嗯。”她站在我身后,点了点头。
“你……保重。”
“你也是。”
我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快步穿过荒地,消失在晨雾中。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看到她站在窗口,看着我。
那样的画面,我怕自己会承受不起。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个地下工作者。
我先是回了趟县城的招待所,跟老板撒谎说去亲戚家住了两天,搪塞了过去。
然后,我揣着钱,偷偷摸摸地去了长途汽车站。
我买了三张票。
后天早上六点,去省城的。
两张全票,一张儿童票。
买完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
这两天,我没有再去那个家属区。
我怕被人看见,节外生枝。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那个王主任不要再去找林芳的麻烦。
终于,到了约定的那天。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整个县城都还在沉睡。
我悄悄地离开了招待所,骑上我那辆破自行车,朝着那个家属区骑去。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
我的心,跳得很快。
有紧张,有期待,也有一丝说不清的离愁。
我把车停在远处,然后步行,绕到那片荒地。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找到了那扇熟悉的后窗。
窗户,开着一道缝。
是她给我留的门。
我学着两天前的样子,翻了进去。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林芳已经起来了。
她穿戴整齐,正在把最后几件衣服,塞进一个大大的蛇皮袋里。
妞妞也醒了,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揉着眼睛。
看到我,她没有再害怕,反而冲我笑了笑。
“叔叔。”她小声地叫我。
我的心,又是一软。
“东西都收拾好了?”我问林芳。
“嗯,都好了。”她拉上蛇皮袋的拉链,“没什么可带的。”
两个蛇皮袋,一个帆布包。
这就是她们母女俩的全部家当。
“走吧。”我说。
我一手拎起一个蛇-皮袋,很沉。
林芳抱起妞妞,背上帆布包。
我们没有走前门。
我们依然从后窗出去。
像两个逃犯。
不,我们就是逃犯。
从这个吞噬人心的牢笼里,逃出去。
天色,依然很黑。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地,绕了很远的路,才走到我停车的地方。
我把两个蛇皮袋绑在后座上。
“你骑车,载着妞妞。”我对林芳说,“我在后面推。”
“你行吗?”她有点担心。
“没事,我力气大。”
就这样,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和她们全部的希望,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吱吱呀呀地前行。
我跟在后面,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车。
汗水,湿透了我的后背。
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们终于在发车前二十分钟,赶到了长途汽车站。
车站里,已经有了一些早起的旅客。
我们找了个角落,把行李放下。
“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我说。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林芳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她的眼圈,红了。
“叔叔,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妞妞仰着头,天真地问。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
“叔叔还有别的事,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妞妞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妞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林芳。
“这是什么?”她问。
“钱。”我说,“不多,就两百块。你带着孩子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
这是我身上除了货款之外,所有的积蓄。
“我不能要!”林芳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你必须拿着!”我把信封硬塞到她手里,“就当……就当我给你惹了麻烦的赔偿。”
“这不关你的事……”
“拿着!”我的语气很坚决,“你要是不拿,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朋友。
我们是朋友吗?
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因为一场意外,命运交织了两天。
林芳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陈辉……”她哽咽着,叫我的名字。
“以后……我怎么找你?”
是啊,茫茫人海,今日一别,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沉默了。
我能告诉她我在哪个厂吗?
不能。
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欠了我什么。
我不想让她背负着任何心理负担,去开始新的生活。
“有缘,总会再见的。”我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
汽车,开始检票了。
“快上车吧,要开了。”我催促道。
林芳擦了擦眼泪,抱起妞妞,拎起一个蛇皮袋。
我帮她把另一个蛇皮袋也拎了过去。
在上车的那一刻,她突然回过头,对我说:
“陈辉,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或许,是为我可能要面对的麻烦。
或许,是为别的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笑了笑。
“保重。”
她抱着妞妞,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站在车下,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隔着一层布满灰尘的玻璃,我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汽车发动了。
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车子,缓缓地驶出车站。
林芳把车窗打开,探出头,对我挥了挥手。
妞妞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对我挥着小手。
“叔叔,再见!”
“再见。”我在心里默念。
汽车,越开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晨光里。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太阳升起,阳光洒满大地。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要开始新的篇章了。
一个充满未知的,或许会很糟糕的篇章。
回到厂里,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被开除,甚至是被送去劳教。
我把货款交了,然后,就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可奇怪的是,一连好几天,都风平浪静。
没有人找我谈话,也没有人来调查我。
那个王主任,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猜,林芳说对了。
他丢了面子,所以他比我更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一场足以毁掉我们三个人的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然是那个跑业务的陈辉,每天骑着我的破自行车,穿梭在各个乡镇的代销点。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这份工作枯燥无味。
我开始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客户,认真地去记每一条乡间小路。
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的生活,是我“偷”来的。
是林芳,用她的决绝和离开,换来的。
我不能辜负它。
每个下雨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她。
想起那个昏暗的、只有一盏煤油灯的小屋。
想起那一声让我魂飞魄散的“咔哒”。
想起她平静地说着自己悲惨遭遇时,那双死寂的眼睛。
想起她抱着女儿,在黎明前消失的背影。
她和妞妞,现在怎么样了?
她们在那个叫深圳的、遥远的南方城市,过得好吗?
林芳找到工作了吗?
妞妞上学了吗?
她们,还会记得我吗?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曾经闯进一个寡妇的生命里。
而她,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88年,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历史名词。
我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
我离开了那个国营化工厂,自己下海,做了点小生意。
结婚,生子,成了家,买了房,买了车。
过上了那种,我当年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成了一个油腻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人。
我很少再抽烟,也很少再喝酒。
只是偶尔,在某个失眠的深夜,还是会想起那个叫林芳的女人。
她就像我青春里的一道疤。
不疼,但永远都在。
2005年,我因为一个项目,要去深圳出差。
那是我第一次去深圳。
飞机落地,走出机场,一股湿热的、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
像极了88年那个夏天的味道。
我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深圳很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县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在这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甚至连她会不会真的来了深圳,都不知道。
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工作之余,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深圳的大街小巷里穿梭。
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或许,我只是在找一个,和记忆里相似的背影。
我去了很多服装批发市场,去了很多工厂区。
我想,以她的性格,她可能会在这些地方,开个小店,或者做点小生意。
但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深圳太大了,人也太多了。
出差的最后一天,我几乎已经放弃了。
晚上,合作方请我吃饭。
地点在一家看起来很不错的海鲜酒楼。
酒过三巡,我借口去洗手间,出来透透气。
我站在酒楼门口,点了一根烟。
看着眼前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这十几年,像一场梦。
就在我准备掐灭烟头,回去继续那场无聊的应酬时。
我看到了她。
就在我对面的马路边。
一个女人,正在指挥着一个服务员,把一个“本日售罄”的牌子,挂在一家小小的糖水铺门口。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头发利落地剪成了短发。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那张脸,那个轮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林芳。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火星溅了一地。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怕,这是一场梦。
我怕我一动,梦就醒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隔着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我们的视线,再一次,交汇了。
她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难以置信。
她也认出我了。
绿灯亮了。
我甚至没有看来往的车辆,径直地,穿过了马路。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么看着对方。
仿佛时间,倒流回了17年前。
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我狼狈地闯进她的家,她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然后,都笑了。
“好久不见。”我说,声音沙哑得厉害。
“好久不见。”她说,眼圈,又红了。
“你……过得好吗?”我问。
“挺好的。”她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的糖水铺,“这是我的店。”
铺子不大,但很干净,装修得很温馨。
“你呢?”她问我。
“也挺好。”我笑了笑,“来这边出差。”
一阵沉默。
有太多的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妞妞呢?”我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提到女儿,林芳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她上大学了,在广州,读法律。”
“法律?”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真好。”
我能想象,妞妞选择这个专业,一定跟她母亲的经历有关。
“要不要……进来坐坐?喝碗糖水?”她发出了邀请。
“好。”
我跟着她走进店里。
她给我盛了一碗绿豆沙。
还是和当年一样。
她总是先照顾别人。
“当年……谢谢你。”她坐在我对面,轻声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
“都过去了。”她打断我,笑了笑,“其实,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那么一冲动,我可能一辈子都下不了决心离开那个地方。”
“那晚,你把我吓坏了。”她回忆道,“但也把我打醒了。”
“我当时就想,这个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以后也过上我这样的日子。”
“所以,第二天,我就把房子和所有东西,都贱卖了,然后带着妞妞,买了南下的火车票。”
“你给我的那两百块钱,帮了我大忙。刚到深圳的时候,我就是靠那笔钱,租了个小房子,撑了一个月。”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后来呢?”
“后来,我去服装厂打过工,在餐厅洗过碗,什么苦都吃过。后来攒了点钱,就开了这家糖水铺。一开,就是十年。”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其中的艰辛,我完全可以想象。
“你结婚了吗?”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摇了摇头。
“一个人挺好的,自由。”她笑了笑,那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坦然。
“那你呢?结婚了吧?看你这样子,像个大老板。”她打趣道。
“结了,孩子都上小学了。”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什么大老板,就是个小个体户。”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十几年的变化,聊各自的生活。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直到我的手机响起,是合作方在催我。
我才意识到,我该走了。
“我得走了。”我站起身。
“嗯。”她也站了起来。
“以后……还有机会见吗?”我问。
“有缘,总会再见的。”她笑着说,重复了我当年说过的话。
我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
是啊。
有缘,总会再见的。
我走到店门口,又回过头。
“林芳。”
“嗯?”
“你现在,还锁门吗?”我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锁了。”她说。
“再也不锁了。”
我也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转身,汇入深圳繁华的夜色中。
我没有再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真的不用再回头了。
那个被困在88年夏天里的、孤独的寡妇,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2005年的、自由的老板娘,林芳。
而那个莽撞冲动的、二十二岁的陈辉,也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们都获得了新生。
以我们各自的方式。
来源:时光雪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