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七楼塌下来,钢管和木板混着人肉,砸在地上,闷响,像一个巨人放了个屁。
1995年,我,陈阳,二十三岁,在王海荣的工地上当监理。
出事那天,天阴得像一块脏了的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脚手架塌了。
从七楼塌下来,钢管和木板混着人肉,砸在地上,闷响,像一个巨人放了个屁。
死了三个,重伤五个。
王海荣,我老板,脸白得像刚刷的墙。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能捏碎骨头。
“阳子,哥这辈子求你一件事。”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汗顺着额头的褶子往下淌,混着灰。
“这批钢管是我找小舅子拿的货,不合规。查下来,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看着他。
我爸妈走得早,十六岁就跟着他混,从一个小工干到监理,他待我不薄。
他说,阳子,你脑子活,手脚勤快,以后跟我好好干,哥亏待不了你。
他说,阳子,天冷了,这件军大衣你拿去穿。
他说,阳子,过年别一个人,来哥家吃饺子。
他女儿,王婧,扎着两个羊角辫,怯生生地递给我一个烫手的煮鸡蛋,喊我“陈哥”。
“阳子,你没家没底,进去待几年,哥在外面给你打点,保证判不了多久。”
他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存折。
“这里是五万,给你。你放心,你进去了,哥每个月给你往卡里打钱。等你出来,我这公司,有你一半!”
五万。
1995年的五万。
我爹妈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一半的公司。
我看着他,这个平时吆五喝六,在工人面前神气得像个土皇帝的男人,此刻像条快被掐死的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笑。
笑得又冷又悲。
我问:“婧婧呢?”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跟上我的思路。
“婧婧……婧婧好好的,上小学呢。”
“你得答应我,供她上大学,让她过好日子。”我说。
这算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替他卖命,总得让他拿个最宝贵的东西出来抵押。
他愣愣地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应该的,应该的!她就是你亲妹子!哥保证!”
我点了点头。
“行。”
就一个字。
我把所有责任都揽了。采购不当,监管失职。
我冷静地对着调查组的人撒谎,每一个细节都编得天衣无缝,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王海荣站在远处,看着我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解脱。
警车开走的时候,我从后窗看见,他点上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天,长长地吐了出去。
那口烟,像是把他所有的麻烦和罪孽,都吐干净了。
十年。
我最好的十年,喂了监狱。
2005年,我出来了。
监狱的大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像是给我的前半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天还是阴的,跟进去那天一模一样。
空气里有股汽车尾气的味道,呛人,但新鲜。
我贪婪地呼吸着,肺里火辣辣的。
十年,外面的世界已经换了人间。
高楼多了,汽车多了,女人的裙子短了,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脸上看不出悲喜。
我站在路边,像个刚出土的文物,格格不入。
没人来接我。
我等了三个小时,从太阳偏西等到路灯亮起。
王海荣没来。
我心里那点可笑的、仅存的期望,被晚风吹得一干二净。
也对。
十年了,谁还记得谁。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是监狱发的二百块钱安家费。
我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海荣建筑公司。”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探究。我身上这套衣服,是十年前的款式,洗得发白,土得掉渣。
“海荣?早改名叫宏盛集团了。在市中心,宏盛大厦。”
宏盛集团。
好大的口气。
车开进市区,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玻璃幕墙的大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霓虹灯,把夜空都映成了五颜六色。
宏盛大厦,三十八层,是这片儿最高的楼。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脖子都酸了。
王海荣,你他妈的,混得真不错啊。
我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得能照出人影。
前台小姑娘穿着精致的套裙,画着我看不懂的妆,拦住了我。
“先生,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她的声音很甜,但眼神里的戒备和疏离,像一把软刀子。
“我找王海荣。”
“您是说我们王董吗?请问有预约吗?”
王董。
我笑了。
“你告诉他,陈阳找他。”
小姑娘大概从没见过我这种穿着打扮,还敢直呼董事长大名的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内线。
她对着话筒小声说了几句,脸色微微变了。
然后,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陈先生,王董在顶楼办公室等您,请跟我来。”
电梯是观光的,升得飞快。
城市的夜景在我脚下迅速铺开,像一张撒满了碎钻的黑丝绒。
好看。
好看得让我恶心。
王海荣的办公室,比我住过的牢房,不,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大。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能俯瞰半个城市。
他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没抬头。
桌上摆着一套功夫茶具,紫砂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瘦了,也老了,头发白了一半,但那股老板的派头,比十年前足了百倍。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真丝唐装,手上戴着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
“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就这么站着,看着他。
十年没见,我有一万句话想问他,有一万句脏话想骂他。
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沉默。
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矮了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我。
“阳子,辛苦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上没什么力气。
我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着古龙水的味道。
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浑身烟臭汗臭的包工头了。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真皮沙发。
我没动。
“王海荣,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我开门见山。
我不想跟他绕圈子。这十年,我已经受够了弯弯绕绕。
他脸上的那点虚伪的笑容僵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转身,走回茶台,开始摆弄那套茶具。洗杯,温壶,投茶,冲水。动作很慢,很稳。
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阳子,这十年,不容易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公司差点倒了三次,银行断贷,合伙人卷钱跑路,被人下套……我这十年,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
他把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茶汤是金黄色的,香气扑鼻。
“这是上好的大红袍,一两万块。”
我看着那杯茶。
我在里面的时候,喝的是漂着几根烂菜叶子的白水汤。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烫得我舌头都麻了。
“所以呢?”我问,“跟我有关系吗?”
他叹了口气。
“阳子,你是个聪明人。宏盛现在不是十年前那个小破公司了。集团有几千个员工,几十个股东,关系盘根错节。我说给你一半,你觉得现实吗?”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
“所以,你他妈是想赖账?”
我没控制住,声音大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似乎很不习惯我这种粗鲁的语气。
“陈阳,注意你的态度。”
他妈的。
他还跟我讲态度。
我笑了。
“王海荣,我他妈在里面啃窝窝头的时候,你在外面喝一两万块的茶。我他妈替你顶罪,把最好的十年扔在牢里,你他妈现在跟我讲态度?”
我一步步逼近他,他下意识地后退。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是怎么求我的?像条狗一样!你说公司有我一半!你说我出来,你把所有东西都还给我!”
我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他被我逼到了墙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陈阳!你冷静点!”
他色厉内荏地喊。
“我没说不补偿你!”
他喘着粗气,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扔在茶几上。
“这里是一百万。一套房子,一部车,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你以后想做什么,开个小公司,做点小买卖,我都支持你。”
“我甚至可以让你回公司,给你个副总的职位,年薪五十万。”
他说得很快,像是在背台词。
“这还不够吗?陈阳,做人不能太贪心。”
我看着茶几上那个厚厚的信封。
一百万。
好多钱。
足够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我拿命换来的承诺。
是我在无数个冰冷的夜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现在,他想用一百万,买断我的十年,买断他的承诺,买断他的良心。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
就像你憋足了劲,想一拳打死一头老虎,结果发现对面只是一团棉花。
无力,且可笑。
“王海荣。”
我平静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
“钱,房子,车,我不要。”
“副总的位置,我也不稀罕。”
“我就问你一句话。”
我盯着他的眼睛。
“你答应我的,公司的一半,给,还是不给?”
他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阳子,你何必呢?”他喃喃地说,“我们……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当兄弟吗?”
兄弟?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兄弟?哪个兄弟会把另一个兄弟送进监狱,然后霸占他的一切?”
“王海荣,你别他妈侮辱‘兄弟’这两个字了!”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爸,怎么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我转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二十出头,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很漂亮。
眉眼之间,有几分我记忆中的影子。
但那双眼睛,太冷了,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是王婧。
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会害羞地递给我煮鸡蛋的小女孩,长大了。
她看着我,眼神陌生,带着审视。
“你是?”
王海荣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走过去。
“婧婧,你怎么来了?没事,我跟你陈哥……叙叙旧。”
陈哥。
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讽刺。
王婧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落在我面前茶几上的那个信封上。
她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王海荣身边,扶住了他。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突然明白了。
我在他们眼里,成了一个来敲诈勒索的麻烦。一个从过去爬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幽灵。
心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熄灭了。
“行。”
我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我明白了。”
再待下去,就是自取其辱了。
“等一下!”
王海荣突然叫住了我。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阳子,公司的一半,我给不了你。”
“但是,我可以把我最宝贵的东西给你。”
我心里冷笑。
最宝贵的东西?
他那串油光锃亮的佛珠吗?
“我把婧婧,嫁给你。”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猛地转过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海荣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坚定。
王婧站在他身边,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父亲。
“爸,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看着王海荣,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他妈说什么浑话?”
把我当什么了?
收破烂的吗?
你还不清的债,就让你女儿来还?
“我没疯,阳子。我也没说浑话。”
王海荣一字一句地说。
“我这几年,身体不行了。心脏,肝,都是毛病。医生说,我没几年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个集团,看着风光,其实就是个空架子。我一倒,那些豺狼虎豹就会扑上来,把宏盛啃得骨头都不剩。”
“我信不过任何人。那些副总,股东,没一个好东西。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一个自己人,来接我的班,来保护婧婧。”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哀求的狂热。
“阳子,整个世界,我只信你。你重情义,有担当,还有手段。我知道,你在里面,肯定不是白待的。只有你,能镇得住那帮人。”
“你娶了婧婧,你就是宏盛的驸马爷,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整个集团,以后都是你的。这比给你一半,不是更好吗?”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荒唐。
彻头彻尾的荒唐。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工具?一个打手?一个可以为了他的家业,牺牲掉自己女儿幸福的傻子?
我看向王婧。
她的脸,比她父亲的还要白。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看着她父亲,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认命。
那眼神,像一把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王海荣,你还是个人吗?”
我指着他,手都在抖。
“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用来交易的货物!”
“我是在救她!”
王海荣突然咆哮起来,像一头受伤的狮子。
“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舍得吗?我不这么做,等我死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活?会被那帮吃得渣都不剩!”
“嫁给你,阳子,她至少能活下去!活得体面!”
“体面?”我冷笑,“跟一个刚出狱的劳改犯结婚,这叫体面?”
“我不在乎。”
一个声音说。
是王婧。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她抬起头,看着我。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爸说的,我都同意。”
我愣住了。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她说,“陈阳。因为你,我爸的公司才保住了。也因为你,我从小到大,都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爸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恨过你,也恨过我爸。但现在,都无所谓了。”
“我不想看他死不瞑目。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满足他。”
她转向王海荣。
“爸,这样,你满意了吗?”
王海荣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伸出手,想去碰碰女儿的脸,却又缩了回来。
他眼里,有泪光。
我看着这一对父女,像是在看一出蹩脚的舞台剧。
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父亲,和一个绝望到极点的女儿。
而我,是被强行拉上台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
可笑。
太可笑了。
我转身,想走。
我不想再跟这两个疯子有任何瓜葛。
“陈阳。”
王婧叫住了我。
“你不是想要一个交代吗?”
“这就是我爸给你的交代。”
“你敢要吗?”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
像是在说,你看,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欠你的,现在要用我来还。你如果接受了,那你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停住了。
我看着她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
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把一个滚烫的煮鸡蛋塞到我手里,小声说:“陈哥,吃。我妈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那个鸡蛋的温度,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掌心。
十年牢狱,磨平了我所有的棱角,也磨灭了我所有的温情。
我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可是,在这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很疼。
我看着王婧,看了很久。
然后,我说:
“好。”
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酒席,没有宾客,只是去民政局领了个证。
照相的时候,工作人员说:“新郎新娘,笑一笑。”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婧面无表情,像一尊精美的蜡像。
红本本拿到手,我跟她,就成了合法夫妻。
荒唐得像一场梦。
王海荣给我们准备的婚房,是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里的顶层复式,三百多平。
装修是欧式的,金碧辉煌,像个KTV包厢。
我不喜欢。
太大了,太冷清了。
新婚之夜。
我跟王婧,分房睡。
我睡客房,她睡主卧。
房子大得,我晚上起夜,都得开着手机导航。
第二天,王海荣让我去公司上班。
职位是董事长特别助理。
一个听起来很牛逼,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的虚职。
我知道,这是他架空我的第一步。
他既要用我,又要防我。
我没说什么,接受了。
上班第一天,我没穿王海orin给我准备的阿玛尼西装。
我穿了件在路边摊买的夹克,几十块钱。
我走进宏盛大厦,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有好奇,有鄙夷,有探究。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一个劳改犯,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的女婿,董事长的特助。
这比八点档的电视剧还精彩。
王海荣把我介绍给公司的高层。
“这位是陈阳,我的……女婿。以后也是我的特助,大家多关照。”
他介绍我的时候,很不自然。
那帮脑满肠肥的副总和股东们,一个个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刀子。
“陈特助,年轻有为啊。”
“陈特助,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虚伪得让我反胃。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战场,就从监狱的水泥地,换到了这间铺着羊毛地毯的会议室。
对手,从那些满身纹身的囚犯,换成了这些西装革履的“精英”。
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王海orin交给我的第一件事,是去收一笔烂账。
城西一个项目,开发商欠了我们三千万的工程款,拖了半年了。
“派了好几拨人去,都要不回来。对方是地头蛇,不好惹。”王海荣说。
“阳子,这事儿,只能靠你了。”
他这是在考验我。
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布,我陈阳,是他王海荣手下的一条恶犬。
专门用来咬人的。
我没带任何人,一个人去了。
开发商老板姓刘,是个大光头,脖子上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办公室里关着两只藏獒。
他见我一个人来,笑得很轻蔑。
“宏盛没人了吗?派个毛头小子来?”
我没跟他废话。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扔在他桌上。
照片上,是他上小学的儿子,放学回家的样子。
每天的路线,时间,都标得清清楚楚。
刘总的脸,瞬间就绿了。
“你他妈威胁我?”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两只藏獒也跟着狂吠。
我坐在沙发上,动都没动。
“刘总,别误会。”
我慢悠悠地点了根烟。
“我就是觉得您儿子挺可爱的,想跟他交个朋友。”
“我这人,刚从一个不怎么友好的地方出来,脾气不太好。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容易做点傻事。”
我看着他,笑了笑。
“三千万,三天之内,打到宏盛账上。不然,我下次来,就不是跟你喝茶了。”
我走的时候,刘总瘫在椅子上,汗流浃背。
两天后,三千万到账了。
王海荣很高兴,在董事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那帮高管看我的眼神,变了。
从鄙夷,变成了……畏惧。
我知道,我这第一仗,打响了。
但我不高兴。
一点都不。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好像又回到了监狱,只不过,这次的牢笼更大,更华丽。
我成了王海荣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指哪,我打哪。
帮他清除异己,帮他摆平麻烦,帮他做所有他想做但又不能做的脏活。
我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特助”。
特别能打,特别心狠手辣的助理。
公司里的人都怕我,背后叫我“活阎王”。
连王海荣看我的眼神,都越来越复杂。
有倚重,有满意,但更多的,是忌惮。
他怕我这把刀,太锋利了,总有一天会伤到他自己。
所以,他一边用我,一边想方设法地削弱我。
他把公司的核心业务,财务,人事,都交给他那些所谓的“亲信”。
给我的,永远是些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
我成了宏盛集团一条看不见的阴沟,所有肮脏的东西,都往我这里流。
我不在乎。
我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麻木地执行着任务。
白天,我是活阎王陈阳。
晚上,我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家”,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陈阳。
我和王婧,依然分房睡。
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见面了,点个头,算是打招呼。
吃饭的时候,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没有任何交流。
她好像把我当成了空气。
她有自己的生活。
她好像是在一个画廊工作,每天早出晚归。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听到她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很压抑,很绝望。
我知道,她不快乐。
这个所谓的婚姻,对她来说,也是一座监狱。
一座比我的更华丽,但也更绝望的监狱。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打开门,发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还开着,放着无聊的午夜剧场。
茶几上,放着几个空酒瓶。
她喝醉了。
脸上还挂着泪痕,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我走过去,想把她抱回房间。
我的手刚碰到她,她就惊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是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
“别碰我!”
她尖叫着,往后缩。
那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强奸犯。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我看你睡着了,想叫你回房睡。”我干巴巴地解释。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惊恐慢慢褪去,变成了深深的厌恶。
“不用你假好心。”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房间走。
“陈阳,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你是我爸买回来的一条狗。”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就安分守己地待着,别妄想得到更多。”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站了很久。
身上那件几十块的夹克,好像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狗。
她说我是狗。
她说得没错。
我就是一条狗。
一条被主人用一根名为“承诺”的骨头,骗走了十年,最后又被赏了一桩名为“婚姻”的剩饭的,可怜的狗。
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城市的夜景,依旧繁华得刺眼。
我突然觉得很累。
比在工地上搬砖还累,比在监狱里挨打还累。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我这是图什么呢?
我得到了什么?
名义上的妻子,把我当仇人。
名义上的岳父,把我当工具。
名-义上的家业,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像个小丑,在这个华丽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供人取乐。
我掐灭了烟头,狠狠地砸在地上。
去他妈的。
老子不玩了。
第二天,我没去公司。
我给王海荣打了个电话。
“我辞职。”
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阳子,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说,“这个特助,谁爱当谁当。你那点破事,自己解决吧。”
“陈阳!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急了。
“我答应你娶你女儿,我娶了。我没答应给你当一辈子狗。”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关了机,去银行,把我这几个月当“特助”攒下的工资,十几万,全都取了出来。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我想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小城市,开个小面馆,或者做个小生意,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火车是绿皮的,很慢,很晃。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很熟悉。
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后退。
田野,村庄,小镇……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平静下来。
再见了,王海荣。
再见了,宏盛集团。
再见了,王婧。
我们,两不相欠了。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我在一个小站下了车。
这是一个南方的小县城,有山有水,气候湿润。
我在城里租了个小门面,准备开个面馆。
我什么都会干一点。和面,擀面,炒臊子。
都是在监狱的炊事班里学的。
那十年,也不是白待的。
面馆开张那天,我给自己下了碗面。
红油的,多加了辣椒和醋。
吃得我满头大汗,眼泪直流。
的爽。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面馆的生意,不好不坏。
勉强能糊口。
我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
很累,但很踏实。
我以为,我的下半生,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
我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着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我的面馆门口。
车牌号,我很熟悉。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下来。
是王婧。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牛仔裤,白T恤。
素面朝天。
比我上次见她时,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这个油腻腻的小面馆。
眼神很复杂。
我掐了烟,站了起来。
“你来干什么?”
我问。声音很冷。
我不想再跟她,跟王家,有任何牵扯。
“我爸……他快不行了。”
她说。声音有点沙哑。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沉默了。
王海荣要死了。
我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
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死讯。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递给我一个文件袋。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王海荣把他名下宏盛集团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全部无偿转让给了我。
还有一封信。
信是王海荣亲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他写得很吃力。
“阳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利用了你的义气,毁了你的十年。
我把你从监狱里接出来,又把你推进了另一个地狱。
我不是人。
我死后,下了地狱,随便你怎么报复我。
但我求你,看在我们曾经是兄弟的份上,看在婧婧是无辜的份上,帮我守住宏盛,照顾好婧婧。
公司交给你,我放心。
你比我狠,也比我聪明。
婧婧……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
她心里,其实不恨你。她恨的是我,是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阳子,算我最后求你一次。
别让她一个人。
王海荣 绝笔”
我看完信,手都在抖。
我抬头看着王婧。
她的眼圈红了。
“他一个月前,就被查出是肝癌晚期。”
她说。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才那么着急地把你找回来,用那种方式……把你绑在王家。”
“他怕他一走,那些股东会把我生吞活剥了。”
“他不是不信任你,他是太了解你了。他知道,如果不把我跟你绑在一起,你拿到钱,肯定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
我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王海荣这个老狐狸。
他到死,都在算计我。
他用他的命,用他女儿的幸福,给我下了一个天底下最恶毒,也最无法拒绝的套。
“他现在在哪?”我问。
“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我把面馆的门一锁,坐上了她的车。
车里放着一首很伤感的歌。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我逃出来了。
没想到,只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命运这个狗娘养的,真是会开玩笑。
王海荣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要不是心电图上还有微弱的波纹,我真以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
我走过去,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回来了。”我说。
他看着我,眼角流下一行泪。
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谢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骂他?恨他?
看着他这副样子,什么恨都烟消云散了。
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放心走吧。”我说,“公司,有我。婧婧,我也会照顾好。”
他听懂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笑容的表情。
然后,他的手,在我掌心里,慢慢地松开了。
心电图上,那条微弱的波纹,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了刺耳的,长长的“嘀——”声。
王海荣,死了。
王婧扑在病床上,放声大哭。
我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王海荣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办得很风光。
该来的人,都来了。
那些公司的股东,高管,一个个哭得比王婧还伤心。
好像死的不是王海荣,是他们亲爹。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哭王海荣。
他们是在哭自己未来的前程。
葬礼结束后,我召开了第一次董事会。
我坐在了王海荣以前的位置上。
我把那份股权转让协议,拍在了桌子上。
“从今天起,我,陈阳,是宏盛集团最大的股东,也是新的董事长。”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鬼了的表情看着我。
一个姓李的副总,是王海荣的表弟,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我不同意!这协议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凭什么让你一个外人,一个劳改犯,来当董事长?”
“就是!我们不服!”
“宏盛是我们跟着王董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给你!”
一群人跟着起哄。
我知道,这一关,是必须过的。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李副总面前。
他比我高,也比我壮。
但他看我的眼神,有点虚。
“李副总,是吧?”
我笑了笑。
“我听说,你在城南那块地皮的项目上,吃了三百万的回扣。”
“我还听说,你在外面养了个小的,每个月光是零花钱,就得十万。”
“我还听说……”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
“你……你胡说!血口喷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理他,转身看向另一个叫嚣得最凶的股东。
“张董,你儿子在加拿大留学,开的是法拉利吧?那钱,是你挪用公司的公款给他买的吧?”
我又看向另一个人。
“还有你,王总……”
我一个一个地点名,把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全都抖了出来。
这些,都是我当“特助”的时候,王海荣让我去查的。
他早就想动这帮人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现在,我替他做了。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现在全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这个人,刚从里面出来,不懂什么公司管理,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
我走回主位,坐下。
“我就认一个死理。”
“谁他妈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全家都不痛快。”
“从今天起,宏盛,我说了算。”
“谁有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过了今天,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环视了一圈。
没人说话。
“很好。”
我点了点头。
“散会。”
我走出会议室,王婧等在门口。
她一直没进去,就在外面听着。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佩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都知道?”
“你爸让我查的。”我说。
她沉默了。
“走吧,回家。”
我说。
我成了宏盛的董事长。
我开始了疯狂的,大刀阔斧的改革。
所有尸位素餐的,吃里扒外的,全都给我滚蛋。
所有不合理的,不赚钱的项目,全都停掉。
我把我在监狱里学到的那套管理犯人的方法,用在了管理公司上。
简单,粗暴,但有效。
有不服的,有在背后搞小动作的。
我一个一个地收拾。
不出三个月,整个宏盛集团,被我整治得服服帖帖。
公司的业绩,也开始止跌回升。
我比王海荣更狠,更不讲情面。
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
我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几乎吃住都在公司。
我和王婧,见面的时间更少了。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她不再把我当成空气,也不再对我冷言冷语。
她会等我回家,给我留一盏灯。
她会给我做宵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她会在我疲惫的时候,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我们还是分房睡。
但我们之间那堵冰墙,好像在慢慢融化。
有一次,我应酬喝多了,半夜回家。
吐得天昏地暗。
是她,默默地给我收拾,给我擦脸,给我喂水。
我借着酒劲,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王婧。”我看着她,“你恨我吗?”
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以前恨。”她说,“但现在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跟我爸,不一样。”
她说。
“我爸把你当工具。但你,把我当人看。”
我心里一动。
“对不起。”我说,“把你也卷了进来。”
她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虽然很浅,但很好看。
“没什么对不起的。这可能是我的命。”
“不过……”她看着我,“跟你绑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糟。”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客房。
我留在了她的房间。
我和王婧,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
我们会聊天,聊工作,聊过去,聊未来。
我知道了,她大学学的是艺术史,她喜欢画画,她的梦想是开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廊。
她也知道了,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厨子。
我们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
但现在,我们想试着,自己掌控方向盘。
我支持她开了画廊。
她也支持我,把宏盛打理得井井有条。
宏盛的烂摊子,被我一点点收拾干净。
公司的发展,也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活阎王”。
我开始学习现代企业管理,学习金融,学习投资。
我看了很多书,请了专业的顾问。
我发现,做生意,比打架有意思多了。
一年后,王婧怀孕了。
知道消息的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
我抱着她,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
我,陈阳,一个劳改犯,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要当爸爸了。
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每天准时回家。
我学着做饭,学着煲汤。
虽然经常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但王婧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说,比米其林餐厅的还好吃。
我知道她是哄我。
但我爱听。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男孩。
七斤八两,很健康,哭声震天响。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手都在抖。
我怕一不小心,就把他捏碎了。
王婧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们父子俩,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太阳,温暖了我整个世界。
“给他取个名字吧。”她说。
我想了想。
“叫陈安吧。”
我说。
“我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又过了几年。
宏盛集团,已经成了本市的龙头企业。
我的身家,也水涨船高,成了别人口中的“陈董”。
我和王婧的画廊,也开得有声有色,成了城里文艺青年的打卡地。
我们的儿子,陈安,也上了幼儿园。
他很调皮,也很聪明。
长得像王婧,但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像我。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那个曾经冷得像冰窖的房子里。
但现在,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有孩子的哭闹声,有我的呵斥声,有王婧的劝架声。
充满了烟火气。
这才是家。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陈阳,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一个替人顶罪的囚犯,再到今天的一切。
这一切,都源于1995年那个阴沉的下午。
源于王海荣那个自私而又无奈的决定。
我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
所有的得到,都以失去为代价。
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天,是王海荣的忌日。
我带着王婧和陈安,去给他扫墓。
墓碑上,他的照片笑得很和蔼。
我给他倒了三杯酒。
“老王。”
我对着墓碑说。
“你他妈的,还真是个老狐狸。”
“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公司,我给你守住了。你女儿,你外孙,都好好的。”
“你可以安息了。”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好像是他在回应我。
王婧握住了我的手。
陈安仰着小脸问我:“爸爸,你在跟谁说话?”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
我们下山的时候,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王婧靠着我的肩膀,轻声说:“陈阳,我们回家吧。”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片温柔的,属于我的海。
我点了点头。
“好。”
“回家。”
来源:风拂相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