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里,电视机正放着她最爱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盖过了我狂乱的心跳。
那枚图钉是我从儿子童童的软木板上拔下来的。
蓝色的,塑料头,像一朵小小的、有毒的蘑菇。
我捏着它,站在婆婆那辆崭新的电动轮椅旁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客厅里,电视机正放着她最爱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盖过了我狂乱的心跳。
就是现在。
我蹲下身,假装在检查轮椅的踏板。
我的手在抖,图钉的尖端冰冷,像一条毒蛇的信子。
婆婆的轮椅是舅舅们凑钱买的,花了小一万,据说是进口的,轮胎是实心防爆胎。
售货员吹得天花乱坠,说就算在玻璃碴子上开都扎不破。
我赌他没见过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儿媳妇。
我找到了轮胎侧面最薄弱的地方,那里有一道细小的接缝。
我把那朵“蓝色小蘑菇”的尖对准,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的愤怒、我的委屈、我的不甘,全都灌注在拇指上,狠狠按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爆裂声,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嗤”。
像一个无声的屁。
然后是更细微的“嘶嘶”声,如果不凑近听,根本无法察觉。
气体在缓慢地、坚定地流失,就像我的耐心一样。
我站起身,把那枚空了的图钉托放回童童的软木板上,好像它从未离开过。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除了那只正在慢慢变瘪的轮胎。
我回到厨房,继续切我的土豆丝,刀刃和砧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一下,又一下,规律得像节拍器。
“小林啊,你过来一下!”
婆婆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贯的颐指气使。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妈,怎么了?”
她指着电视遥控器,“这个,又没反应了,你给我看看。”
我接过来,熟练地在手心磕了两下,对准电视,换了个台。
“好了。”我说。
“你就不能一次性给我弄好?天天坏,天天坏。”她不满地嘟囔着。
我没说话,转身回了厨房。
我知道,遥控器没坏。
她只是想证明,这个家里,她依然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即使她现在只能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轮椅坐垫上。
第二天早上,好戏开场了。
“哎呀!我的车!我的车怎么动不了了!”
婆婆的嚷嚷声像一枚炸雷,把还在梦里的童童都吓得一激灵。
我从卧室冲出去,看见她坐在轮椅上,拼命按着前进的按钮,轮椅却只是在原地微微倾斜,发出一阵徒劳的嗡嗡声。
“怎么了妈?”我明知故问,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慌。
“你看看!这破车!动不了了!”她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扶手,“我今天还约了李阿姨她们去公园跳舞呢!”
我蹲下身,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
“好像是轮胎没气了。”我指着那个已经彻底瘪下去的后轮,“妈,您昨天是不是开到什么尖东西上了?”
“我怎么知道!”她瞪着我,“我昨天就去了趟菜市场,还能开到钉子不成?肯定是这车质量不行!一万块买个垃圾回来!”
我丈夫江伟也闻声出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
“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
“你看看你买的好东西!”婆婆立刻把炮火对准了他,“动不了了!让我怎么出门!”
江伟也蹲下来看,皱起了眉头,“奇怪,这防爆胎怎么会没气……是不是哪里漏了?”
“我管你哪里漏了!赶紧给我修好!我九点钟要到公园的!”
江伟看了看表,一脸为难,“妈,我这马上得上班了,来不及啊。要不我打电话叫维修的过来?”
“等你叫人来,黄花菜都凉了!”婆婆的嗓门又高了八度,“我不管,你们今天必须给我弄好!”
我站起身,幽幽地说:“要不,今天您就在家歇一天?外面太阳也大。”
婆婆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过来。
“歇一天?你说得轻巧!我跟人家都约好了!我这把老脸往哪儿搁?”
她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小林,昨天就你一个人在家,你没动过我的车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然平静。
“妈,您说什么呢?我动您的车干嘛?我连怎么开都不知道。”
“是吗?”她冷笑一声。
江伟赶紧打圆场,“妈,您别瞎想,小林怎么会干这种事。肯定是轮胎自己有问题。我先去上班,中午就联系师傅。”
说完,他抓起公文包,逃也似的溜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台瘫痪的轮椅。
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
“哼,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她小声嘀咕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我耳朵里。
我没理她,转身去给童童穿衣服。
“童童,快点,要迟到了。”
“妈妈,奶奶为什么不高兴?”童童小声问。
“奶奶的‘宝马车’坏了,出不了门,所以不高兴。”我轻描淡写地说。
“哦。”童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送完童童去幼儿园,我回到家。
婆婆还坐在轮椅上,保持着早上的姿势,像一尊充满了怨气的雕塑。
电视开着,她却没看,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楼下小花园里那些和她一样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三三两两,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太极,充满了她此刻最渴望的——自由。
而我,剥夺了她的自由。
我承认,我的手段很卑劣。
但我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
自从半年前婆婆摔断了腿,坐上轮椅,我的生活就成了一场噩梦。
起初,她还算安分。
每天待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让我推她下楼转转。
可自从舅舅们给她买了这台可以自己操控的电动轮椅,一切都变了。
这台轮椅成了她的腿,她的武器,她的社交工具。
她每天都要“开”着它出去,风雨无阻。
去菜市场,不是为了买菜,是为了跟摊贩们抱怨今天的菜价又涨了,顺便提一嘴,“我儿媳妇懒得很,做的饭跟猪食一样。”
去公园,不是为了锻炼,是为了跟她的老姐妹们开“批斗大会”。
“哎哟,李姐,你家媳妇真孝顺,还给你买了金镯子。我家那个?哼,别提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对着电脑,班也不上,钱也不挣,就知道花我儿子的钱。”
我是个自由设计师,在家办公。
在她眼里,这就等同于无业游民。
“王阿姨,你孙子真棒,都上重点小学了。我家童童?唉,他妈天天给他看动画片,眼睛都快看瞎了,成绩能好到哪儿去?”
童童才上幼儿园中班,哪来的成绩?
这些话,都不是我亲耳听见的。
是小区的邻居们,用一种同情又带着点看好戏的眼神,拐弯抹角地“善意提醒”我的。
“小林啊,你婆婆就是嘴碎,你别往心里去。”
“你家婆婆今天又说你啦,她说你买的西瓜不甜,肯定被人骗了。”
“你是不是又给你家童童买玩具了?你婆婆说你乱花钱呢。”
每一次,我都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耻又愤怒。
我跟江伟说过无数次。
他总是那几句。
“妈就是嘴上说说,她没恶意的。”
“她一个人也挺孤单的,让她出去转转也好。”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毕竟是长辈。”
他不懂。
他每天西装革履地出门,面对的是客户和PPT。
而我,每天穿着家居服,面对的是一个移动的、永不停歇的“谣言制造机”。
我的战场,是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是楼下那个小花园,是小区门口的菜市场。
我的敌人,是我丈夫的亲妈。
我不能吵,不能闹,因为我是“晚辈”。
我只能忍。
忍到我的设计稿被客户毙了三次,因为婆婆的轮-椅-声和电视声让我无法专心。
忍到童童哭着问我,“妈妈,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因为奶奶总是在邻居面前这么说他。
忍到我一听到婆婆那句“我出去了啊”,就生理性地感到一阵心悸。
终于,我忍不了了。
所以,我扎破了她的轮胎。
我要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让她只能待在这个家里,待在我的视线里。
让她也尝尝,被困住的滋味。
一整天,家里都安静得可怕。
婆婆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她坐在客厅,我待在书房。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墙上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中午,我做了四菜一汤。
糖醋里脊,清炒虾仁,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番茄蛋汤。
都是她平时爱吃的。
我把饭菜端到她面前的小桌板上。
“妈,吃饭了。”
她看都没看一眼,眼睛还盯着窗外。
“不吃。”她说,声音硬邦邦的。
“多少吃点吧,不然胃要坏的。”
“饿死算了,省得给你添麻烦。”
我没再劝,自己坐下来,默默地吃饭。
我知道,她在跟我赌气。
她以为用绝食就能逼我就范。
她太小看我了。
一个能亲手扎破轮胎的儿媳妇,会在乎你吃不吃饭?
我吃完饭,把碗筷收进厨房。
她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下午,我关上书房的门,开始工作。
很奇怪,没有了电视声,没有了轮椅在各个房间巡视的嗡嗡声,我竟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太安静了。
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每一次敲击键盘的声音。
效率出奇地高。
不到三个小时,我就完成了之前拖了两天的稿子。
发送给客户后,我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房。
客厅里,婆婆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像一尊望夫石。
只是她等的不是丈夫,而是能带她离开这座“牢笼”的自由。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就那么一丝。
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林舒,你不能心软。
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傍晚,江伟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妈,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吃饭了吗?”
婆婆看到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不吃!我吃不下!我都要被气死了!”
她开始数落,“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现在我老了,腿脚不方便了,想出个门都出不去!你们就这么对我!”
江伟一脸疲惫,把公文包放下。
“妈,我已经联系师傅了,他说今天订单多,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来。”
“明天?那今天怎么办?我就得在这儿干坐一天?”
江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恳求。
“小林,要不……你推妈下楼转转?”
我还没开口,婆婆就抢先了。
“我不用她推!我嫌她晦气!”
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妈,我怎么就晦气了?我一天到晚在家伺候您和童童,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你哪里做得都不对!”她终于把压了一天的火气全爆发了出来,“你看看你做的饭,咸的咸,淡的淡!地也不知道拖,到处是灰!童童的衣服,你看看,都穿反了!有你这么当妈当儿媳妇的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童童。
他T恤上的小熊图案确实是背对着外面的。
是我早上急着送他上学,没注意。
可这也能成为她攻击我的理由?
“我……”我气得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我说错了吗?”她得理不饶人,“你就是不想让我出门!你好把我关在家里,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这房子是我儿子买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妈!”江伟听不下去了,加重了语气,“您少说两句行不行?小林一天也很辛苦。”
“她辛苦?她辛苦什么了?她不就坐在电脑前面动动手指头吗?有我儿子在外面跑业务辛苦吗?有我这把老骨头天天浑身疼辛苦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刀刀都扎在我的心窝上。
原来,我所有的付出,在她眼里,都一文不值。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愤怒。
是那种被最亲近的人误解和践踏的,深入骨髓的愤怒。
我抹了一把脸,冷冷地看着她。
“对。”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剑拔弩张的客厅里,清晰得可怕。
江伟和婆婆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婆含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对,我就是不想让你出门。”
空气凝固了。
江伟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婆婆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我迎着她的目光,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怨气,都倾泻了出来。
“我不想让你去菜市场,跟卖菜的说我做的饭是猪食!”
“我不想让你去公园,跟你的老姐妹说我虐待你,不给你买新衣服!”
“我不想让你在楼下,跟所有邻居说我懒,说我乱花钱,说我教不好童童!”
“妈,你每天开着你的‘宝马’出去,就像一个移动的喇叭,把我们家所有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广播给全世界!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童童的感受?”
“他现在在幼儿园,小朋友都不跟他玩了!因为他们的奶奶告诉他们,童童的妈妈是个坏女人!”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在丈夫和孩子面前,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
可是我控制不住。
那些委屈,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童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腿边,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裤子,仰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婆婆呆呆地坐在轮椅上,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可能从没想过,一向“温顺”的儿媳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江伟的脸色,比婆婆还要难看。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小林,你……”
“我说错了吗?”我打断他,通红的眼睛直视着他,“江伟,这些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听进去过吗?你除了让我忍,让我让,你还会说什么?”
“你每天下班回来,问一句‘今天怎么样’,然后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你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你妈又在外面说了我什么坏话吗?”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天下太平,你只知道你妈不容易,那我呢?我就容易吗?”
我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他。
我知道这不公平。
他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出气筒。
但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和稀泥,他的不作为,他的“孝顺”,是纵容婆婆的根源。
江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低声说。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我惨笑一声。
“对不起?江伟,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我早就被你妈气死了。”
说完,我拉起童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
“砰”的一声,我把门反锁了。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童童被我吓坏了,抱着我的脖子,小声地哭了起来。
“妈妈,你别生气……妈妈,我乖……”
我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我在我的孩子面前,暴露了最丑陋,最失控的一面。
门外,传来了江伟的敲门声。
“小林,你开门……我们好好谈谈。”
“小林,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
“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恳求。
我没有理他。
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谈。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敲门声停了。
客厅里也安静了下来。
我抱着已经在我怀里睡着的童童,挪到床边,把他轻轻地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看着他熟睡的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换来了一场家庭战争。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不爆发,总有一天,我会疯掉。
那一晚,我和江伟分房睡了。
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我在想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的未来。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客厅的动静。
是江伟起床了。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听,好像是在……打气?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该不会是在修那个轮胎吧?
我悄悄地爬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
客厅里,江伟正蹲在婆婆的轮椅旁边,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的打气筒,正在给那个瘪了的轮胎打气。
一下,又一下。
打气筒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婆婆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她的脸上,没有了昨天的愤怒,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表情。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看吧。
男人都是一样的。
吵架归吵架,他妈还是他妈。
昨天说得再好听,今天还不是乖乖地去修车?
等车修好了,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我的反抗,就像一个笑话。
我冷笑一声,轻轻地关上了门。
算了。
随他们去吧。
大不了,就离婚。
我林舒,又不是离了男人活不了。
我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爱咋咋地。
我不管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了敲门声。
是江伟。
“小林,你醒了吗?我能进来吗?”
我没出声。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床垫陷下去一块。
“小D的设计稿,我帮你改了一版,你看看行不行。”他说。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把他的笔记本电脑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是我昨天发给客户,然后被毙掉的那版设计稿。
但是,它被修改过了。
色彩搭配更和谐,构图也更大胆。
最重要的是,他精准地抓住了客户想要的那个“点”。
我敢肯定,这一版,客户一定会满意。
“你……你什么时候改的?”我惊讶地问。
“昨天半夜,你睡着以后。”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看了你跟客户的聊天记录,还有之前的所有版本,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我愣住了。
江伟是做销售的,我一直以为他对设计一窍不通。
“你……你怎么会……”
“我大学辅修过平面设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后来觉得做销售挣钱多,就没干这行。但多少还懂点。”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们结婚五年,我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个技能。
“还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是一个小小的,U盘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录音笔。”他说,“我已经设置好了,一键录音。以后……以后妈再说那些话,你就把它打开。”
我看着那支录-音-笔,又看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
“小林,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但这一次,这三个字,却有了千斤重。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妈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爸还在,她每天乐呵呵的,给我们做好吃的,还总跟我说,小林是个好姑娘,让我好好对你。”
“爸走了以后,她就变了。变得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她怕被我们嫌弃,怕被这个家抛弃。所以她要不停地刷存在感,不停地在外面说你的‘坏话’,其实是在变相地告诉别人,我儿子对我有多好,我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她用伤害你的方式,来武装她自己。而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一直在逃避。”
“我怕跟她吵,怕她伤心。我以为我是在孝顺,其实我是在偷懒。我把所有的压力,都推给了你一个人。”
“小林,我错了。”
他的眼圈红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委屈。
是被理解的感动。
我这么多年的隐忍和煎熬,终于有了一个人,愿意真正地去倾听,去理解。
“那你……那你刚才在外面……”我哽咽着问。
“修轮胎?”他苦笑了一下,“我没修。”
“啊?”我愣了。
“我只是把气打满,然后我又把气放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妈知道,这个家的安宁,不是靠一个轮胎决定的。轮椅能动与否,决定权不在她,也不在我,而在你。”
“我跟她说了,我说,妈,小林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开心了,这个家才能安生。你以后要是再在外面胡说八道,别说轮椅,我连家门都不让你出。”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这还是那个凡事都说“妈不容易”的江伟吗?
“那……那妈她……”
“她没说话。”江伟摇摇头,“她就那么坐着,哭了。”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江伟,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他坚定地看着我,“你不过分。是我,是我们,把一个好好的你,逼成了这样。”
他把我搂进怀里。
“以后,我跟你一起面对。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几年受的所有委,都哭出来。
那天早上,我们三个人,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家庭会议。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江伟坐在我和婆婆中间,像一个公正的法官。
他先开口。
“妈,首先,我跟您道歉。作为儿子,我没有照顾好您的情绪,也没有尽到调解您和儿媳妇关系的责任,这是我的失职。”
然后他转向我。
“小林,我也跟你道歉。作为丈夫,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压力,这是我的失职。”
他顿了顿,继续说。
“一个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必须是一个有边界的地方。妈,您有您的生活,您的朋友,这很好。但是,您的言行,不能伤害到这个家的任何一个成员,尤其是小林和童童。”
“小林,你也有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用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看着我们俩,语气诚恳。
“所以,我提议,我们立个规矩。”
“第一,妈,您以后出门,可以,我们都支持。但是,不能再在外面说任何关于我们家内部的事情。如果您做不到,那轮椅,就先放家里,哪里也别去。”
婆婆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江伟严肃的脸,又咽了回去。
“第二,小林,你的工作很重要。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五点,是你的工作时间。这段时间,除非天塌下来,不然谁也不能去打扰你。妈,您看电视可以,但请您戴上耳机。我会给您买一个最好的蓝牙耳机。”
我愣了一下,看向江伟。
“第三,”江伟继续说,“家务和带孩子,不是小林一个人的事。以后我负责买菜和晚饭,小林负责早饭和午饭。周末我带童童,你好好休息,或者去做你想做的事。”
“至于妈您……”他看向婆婆,“您只需要负责一件事,就是养好身体,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其他的,都不用您操心。”
他说完,客厅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江伟,觉得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孝顺”外壳下的妈宝男。
而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婆婆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又要爆发的时候,她却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
“小林,昨天……是我不对。”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我嫁给江伟五年来,第一次听到婆婆跟我说“不对”。
不是“对不起”,但比“对不起”更让我震撼。
“我……我就是怕……怕你们嫌我老了,没用了……”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儿子儿媳妇都对我好……我没想到……会给你添那么多麻烦……”
看着她苍老的,布满泪痕的脸,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所有的愤怒和怨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不是一个恶毒的巫婆。
她只是一个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的老人。
她用错了方式,爱错了方向。
而我,也用错了方式,来反抗她的“爱”。
我们俩,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刺猬,靠得太近,扎伤了彼此。
我走过去,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妈,都过去了。”我说。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那一天,那只被我扎破的轮胎,最终还是被换掉了。
江伟叫来了维修师傅,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换上了一个全新的,更结实的轮胎。
师傅走后,江伟把轮椅的遥控器,交到了我的手里。
“小林,以后妈出门前,你先检查一下。你觉得今天可以出门,你就让她去。你觉得今天不适合,那就不去。”
我愣住了。
婆婆也愣住了。
“江伟,你这是干什么?”我急了。
“这是我给你的权力,也是给妈的一个提醒。”他看着婆婆,意有所指,“这个家的遥控器,应该在女主人手里。”
婆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动轮椅,回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以后,我们家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婆婆依然每天要出门。
出门前,她会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小学生,坐在轮椅上,看着我。
“小林,你看……我今天能出去吗?”
我通常会笑着点点头。
“去吧,妈。早点回来,中午我给您做排骨汤。”
她就会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然后开开心心地“开”着她的“宝马”出门。
她再也没有在外面说过我的坏话。
有一次,李阿姨又想跟她八卦,问她:“你家小林最近没给你气受吧?”
我婆婆把脸一板。
“我家小林好着呢!她工作那么忙,还要照顾我们一大家子,不容易。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她坏话,我不爱听。”
这话,是李阿姨亲口跟我说的。
她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江伟也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开始分担家务,开始带孩子,开始真正地参与到这个家的日常琐碎中来。
我的工作时间,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书房的门一关,家里就自动切换到静音模式。
婆婆戴着她的新蓝牙耳机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
童童也好像懂事了很多,不再随便来打扰我。
有一次我提前完成了工作,走出书房,看见童童正踮着脚,在给婆婆的茶杯里加热水。
而婆婆,正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看着他。
那一刻的画面,温暖得像一幅油画。
我突然明白,我扎破的,不仅仅是一个轮胎。
我扎破的,是这个家庭里,那个长期以来畸形的,失衡的,充满了怨气和隔阂的“脓包”。
虽然过程很痛苦,很激烈。
但只有把脓挤出来,伤口才能真正地愈合。
如今,那辆轮椅还停在客厅的角落。
它不再是婆婆炫耀和攻击的武器,也不再是我恐惧和憎恨的根源。
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代步工具。
承载着一个老人的晚年,也见证着一个家庭的重生。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拔下那枚图钉,现在会是怎样?
也许,我还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煎熬。
也许,我和江伟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
也许,童童会在一个充满了负能量的环境里,长成一个敏感自卑的孩子。
生活没有如果。
但生活,给了我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选择了反抗,选择了打破,也最终,选择了和解。
和婆婆和解,和江伟和解,也和我自己和解。
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个大项目,客户预付了五万块定金。
我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商场,给婆婆买了一根纯金的项链。
不为别的。
就为她现在见人就夸:“看,我儿媳妇给我买的!她眼光好吧?比我儿子强多了!”
看着她脸上那得意又骄傲的神情,我知道。
这场由一个轮胎引发的战争,我们家,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和平。
来源:温柔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