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不是沈毅,是他的妹妹,我的小姑子沈静,声音尖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跟甲方死磕一张海报的细节。
“林淼,你那个饱和度能不能再降一点?感觉有点刺眼。”
我按着太阳穴,把鼠标捏得咯吱作响。
“王总,这已经是高级灰了,再降就成黑白的了。”
“哎呀,我不管什么高级低级,反正……”
手机就在这时疯了一样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公。
我心里咯噔一下,沈毅上班时间从不给我打电话,除非天塌了。
“王总,我接个电话,马上。”
我掐断甲方的声音,划开屏幕。
“喂?沈毅?”
电话那头不是沈毅,是他的妹妹,我的小姑子沈静,声音尖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
“嫂子!你快来中心医院!妈不行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砸中。
“什么叫不行了?早上出门不还好好的吗?”
“不知道啊!突然就晕倒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正在抢救!你快来啊!”
她在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抓起包就往外冲,电脑都来不及关。
“王总!家里急事!海报我晚上发你!”
我对着空气吼了一声,冲进了电梯。
出租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像一条濒死的鱼,走走停停。
我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医院长廊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永远都那么刺鼻,像死亡本身的气味。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沈毅蹲在抢救室门口,双手插在头发里,整个后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沈静靠在墙上,妆都哭花了,眼影和泪水糊成一滩黑色的泥。
我走过去,脚步发虚。
“怎么样了?”
沈毅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还在里面,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沈静一看到我,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嫂子,怎么办啊,妈会不会就这么……”
她又开始嚎啕大哭,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被她晃得头晕,忍着烦躁,把她的手掰开。
“哭有什么用?等医生出来再说。”
抢救室的灯,像一枚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视网膜上。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白色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表情严肃地摘下口罩。
我们三个人像被按了弹射键,瞬间围了上去。
“医生,我妈怎么样?”沈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情况很危险,大面积脑干出血。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手术,清除血肿。”
沈毅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手术……手术成功率高吗?”
“任何开颅手术都有风险,我们只能说尽力。目前最关键的是,你们要尽快做决定,并且准备好手术费用。”
“费用……”我心里一沉,“大概需要多少?”
“前期手术和ICU的费用,至少准备五十万。”
五十万。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轰然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
沈毅的脸瞬间白了。
沈静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我们家什么情况,我比谁都清楚。
我和沈毅,都是普通工薪族,每个月还着房贷车贷,刨去日常开销,能攒下的钱寥寥无几。
这几年下来,我们所有的积蓄加起来,撑死也就十万出头。
沈静就更别指望了。她嫁了个不怎么样的男人,自己又没个正经工作,三天两头找婆婆哭穷,不找我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至于婆婆自己,一个退休工人,那点退休金也就够她自己花。
去哪里弄这五十万?
医生还在等着我们的答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毅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已经乱了方寸。
他是个孝子,可他也是个无能为力的儿子。
沈静看看她哥,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理所当然。
“嫂子,你看这……”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那眼神,和婆婆每次暗示我“你们年轻人有本事,要多帮衬帮衬沈静”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
“先让妈进ICU,钱的事,我们回去商量。”
我对医生说完,拉着失魂落魄的沈毅,几乎是拖着他离开了那条令人窒息的长廊。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是冷的。
沈毅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也没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沈毅,我们谈谈。”
他没反应。
“我知道你难受,但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妈等着钱救命。”
他终于动了,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五十万……我去哪儿弄五十万……”
他喃喃自语,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两家的亲戚,能借的都借一遍,能凑多少?”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些亲戚,一个个比猴都精,躲我们还来不及。你娘家那边……上次你弟买房,不是也掏空了吗?”
是啊。
我心里一阵发凉。
路,好像都堵死了。
沉默。
漫长而绝望的沉默。
突然,沈毅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犹豫,挣扎,愧疚,还有一丝……恳求。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没说出口,但我知道。
那套房子。
我婚前全款买下的小房子,写着我一个人名字的房子。
那是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是我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底气,是我最后的退路。
当初结婚,沈毅家没钱买婚房,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套小房子里。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套房子会成为我们之间一道血淋淋的考题。
“沈毅,”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你想让我卖了它,是不是?”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舍不得房子,而是因为心寒。
我以为他会说“老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以为他至少会挣扎一下。
可他没有。
在他心里,我最后的退退路,原来这么轻易就可以被牺牲掉。
“那是我的房子。”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都在发抖。
“我知道……”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歉意,“林淼,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那是我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所以就要牺牲我吗?”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那是我爸妈给我买的!是我的!不是我们家的!”
“就当……就当我借你的,行不行?林淼,我求你了。等妈好了,我做牛做马,一辈子还你。”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要抱我。
我猛地推开他。
“你拿什么还?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我们俩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五十万,你要还到下辈子吗?”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积压了一晚上的恐惧、愤怒、委屈,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沈毅,你摸着良心说,你妈平时怎么对我的?她拿我当过一家人吗?她眼里只有她女儿!什么好的都想着沈静!沈静买个包,她偷偷塞钱!沈静换个手机,她偷偷补贴!我呢?我为你这个家付出的时候,她看见了吗?”
“我怀孕吐得昏天黑地,她说过一句关心的话吗?没有!她只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娇气’!”
“我坐月子,她来照顾了几天?三天!然后就说沈静那边离不开人,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沈毅沉默着,任由我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痛苦地闭上眼,“别说了,林淼,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觉得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是,都是事实。”他睁开眼,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她是对你不好,她偏心,她浑身都是毛病。可她是我妈!她快死了!我能怎么办?”
他吼了出来,那是我们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吼。
吼完,他又颓然地坐下,双手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那一刻,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又软了。
是啊。
那是他妈。
生他养他的妈。
就算有再多的不是,血缘这东西,是斩不断的。
我再恨婆婆的偏心,再怨她的凉薄,可那终究是一条人命。
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吗?
我做不到。
我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冰凉。
“好。”
我听到自己说。
“我卖。”
沈毅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淼淼,你……”
“别说了。”我打断他,疲惫到了极点,“救人要紧。”
卖房子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还要磨人。
为了尽快拿到钱,我把价格压得很低。
中介带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看房,在我的家里指指点点,挑三拣四。
“这个户型朝向不太好啊。”
“装修有点老了,都得敲了重装。”
“哎呀,这个小区物业费太贵了。”
每听一句,我的心就被刺一下。
这里,是我亲手布置的家啊。
墙上那幅画,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画的。
阳台上的那盆绿萝,是我从一棵小苗养大的。
沙发上那个褪了色的抱枕,是沈毅送我的第一个生日礼物。
每一个角落,都有我们的回忆。
如今,它们都被明码标价,任人评说。
沈毅请了假,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两头跑。
他看着我为了卖房子的事憔ें悴不堪,几次欲言又止。
“淼淼,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我麻木地刷着手机上的房产信息,“你能一夜之间变出五十万吗?”
他沉默了。
是啊,除了卖掉我唯一的庇护所,我们别无选择。
终于,一个买家看中了房子,但是把价格压到了一个让我心滴血的数字。
六十万。
一套位于市中心,将近八十平的房子,只卖六十万。
中介劝我:“姐,现在行情不好,这个价已经不错了,对方能全款,拿钱快。”
拿钱快。
这三个字,像三道催命符。
我咬着牙,签了字。
签完字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了。
我不再是一个有房产的独立女性。
我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彻底依附于婚姻的女人。
那种不安全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拿到钱的那天,我没有丝毫喜悦。
银行卡里多出的那串数字,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第一时间给医院打了电话,确认了婆婆还在ICU。
然后,我把五十万,转到了婆婆的医疗账户上。
沈毅的账户不行,他自己还有信用卡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欠款,我怕被银行直接划走。
转给婆婆是最稳妥的,医院可以直接扣款。
做完这一切,我给沈毅发了条微信。
“钱已经转到妈的账户了,五十万,你跟医生说,可以安排手术了。”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不想听他的感谢,也不想听他的保证。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安静地消化我的牺牲和委屈。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我头痛欲裂地爬起来,打开门。
门口站着沈毅,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你怎么了?医院那边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径直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愧疚,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悲哀。
“淼淼,你把钱……转到我妈卡上了?”他问,声音嘶哑。
“是啊,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医院那边不是可以直接扣款吗?”
“是,是可以……”他艰难地开口,“但是,钱没了。”
“什么叫钱没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医院扣款了?这么快?”
“不是医院。”
沈毅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是我妈!她把钱,全都转给我妹了!”
我愣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没有反应过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妈,把你卖房子的救命钱,一分不剩地,全都转给了沈静!”
沈毅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我刚才去缴费,护士说账户余额不足。我冲进病房问她,她亲口承认的!”
轰隆——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只有一片空白。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白。
我卖了我的房子,我唯一的退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用这笔钱,去救那个平时对我百般挑剔、尖酸刻薄的婆婆。
结果,她拿着我的血汗钱,我的救命钱,转头就给了她的宝贝女儿。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我就是那个笑话。
一个彻头徹尾的,愚蠢的,可悲的,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我看着沈毅,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毅痛苦地闭上眼。
“沈静跟她说,她老公在外面欠了高利贷,天天有人上门逼债,再不还钱就要剁了她老公的手。”
“她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下半辈子没着落。”
“她说,她一把年纪了,做手术也未必能活,不如把钱留给更需要的人。”
“她说……她说你还年轻,能挣钱,房子没了可以再买……”
“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更疼。”
每多听一句,我的心就冷一分。
到最后,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
原来,我连手背都算不上。
我只是那只手上,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呢?”我擦干眼泪,平静地看着沈毅,“你打算怎么办?”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找沈静把钱要回来?”我替他说。
他沉默了。
我知道,这不可能。
钱进了沈静的口袋,就等于肉包子打了狗。以她那个无赖的性格,别说吐出来,不反咬你一口就不错了。
“还是说,我们就这么算了?让你妈放弃治疗?”我又问。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恐。
“不行!绝对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我步步紧逼,“钱没了,房子也没了,你妈还在医院里等着手术。沈毅,你告诉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痛苦地抱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淼淼,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能换回我的房子吗?
能救你妈的命吗?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我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拖出我的行李箱。
“你干什么?”沈毅冲了过来,堵在门口。
“离婚。”
我吐出两个字,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净身出户。这几年我们没什么共同财产,那辆车给你,家里的存款也都给你。我只要我的自由。”
“我不离!”沈毅的眼睛瞬间红了,“淼淼,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说离婚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看着他,笑了笑,“我是想通了。”
“我以前总觉得,嫁给你,就是这个家的人了。我应该为这个家付出,应该孝顺你的父母,应该照顾你的妹妹。我以为,我的真心能换来真心。”
“现在我明白了,我错了。”
“在你们家人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外人。”
“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被利用的外人。”
“沈毅,我累了。我不想再玩这种‘我们是一家人’的虚伪游戏了。放过我吧。”
我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
他堵在门口,身体微微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淼.淼,再给我一次机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你怎么想办法?”我冷笑一声,“你去卖血吗?还是去抢银行?”
“你别管!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他固执地拦着我。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这些空洞无力的废话。
我懒得再跟他纠缠,转身回到客厅,拿起手机,开始在网上搜索附近的酒店。
这个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
沈毅看着我的动作,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突然冲过来,抢过我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手机屏幕瞬间四分五裂。
“你疯了!”我尖叫起来。
“是,我疯了!”他抓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林淼,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放开我!”我用力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我们俩就像两只受伤的野兽,在小小的客厅里互相撕咬,两败俱伤。
最终,我还是没能走出那个家门。
他把我锁在了卧室里。
我砸门,我嘶吼,我哭喊。
他就在门外守着,不言不语,像一尊门神。
我累了,嗓子哑了,靠在门上,绝望地滑坐在地。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我们俩,隔着一扇门,一起沉入了深渊。
接下来的两天,是死一样的寂静。
他把饭菜放在门口,然后走开。
我一口也没动。
我用这种方式,进行着我最后的,无声的抗议。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婚姻,我曾经以为美好的一切,都在婆婆按下转账键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第三天早上,门开了。
沈毅走了进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和一张银行卡。
他走到我面前,把东西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惊呆了。
“沈毅,你干什么?你起来!”
他没有起来,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淼淼,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在我妈和你之间,我犹豫了,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混蛋的一件事。”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想,如果我妈真的就这么没了,而你也离开了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能没有你。”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淼淼,我妈做错了,错得离谱。我替她还你。”
“这里面……”他指了指地上的文件袋,“是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股票,基金,理财,都在里面。我没告诉过你,是想攒着,给你一个惊喜,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这张卡里,有六十五万。五十万,是还你的房款。多出来的十五万,是利息,是你受的委屈的补偿。”
“钱,我已经找我朋友借了,先给我妈做手术。这笔钱,不用你管,我自己一个人还。”
“沈静那边,我也找她谈了。钱,她肯定不会还。我跟她说,从今以后,我没有她这个妹妹。我妈的养老,以后也跟她没关系。”
“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我也不求你马上原谅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文件袋上。
“这是新租的房子的钥匙,一室一厅,离你公司很近。我这几天已经把我们的东西都搬过去了。”
“这个家,我们不住了。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你如果还是想离婚,我同意。这张卡和这些文件,都给你。车子也给你。我净身出户。”
“你如果……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们就从那个新家,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说完,就那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眼里的光,那么脆弱,仿佛我一句话,就能让它彻底熄灭。
我看着地上的文件袋,银行卡,钥匙。
又看看跪在我面前,这个满脸憔悴,卑微到尘埃里的男人。
我的心,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柠檬水里,又胀,又痛。
我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我以为他只会道歉,只会说空话。
可他,用最实际的行动,给了我一个交代。
他没有为他妈辩解一句。
他承认了她的错。
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他甚至,为我规划好了退路和新的开始。
那一刻,我心头那块坚硬如铁的冰,裂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文件袋。
我打开它。
里面是厚厚一沓银行流水,基金持仓证明,股票账户截图。
总资产,确实如他所说,有六十多万。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每一笔,都记录着日期。
这些年,他省吃俭用,把每一笔年终奖,每一笔项目提成,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让他换个新手机,他总说旧的还能用。
我让他买件好点的大衣,他总说办公室有空调,穿不着。
我以为他就是天生节俭。
原来,他是在为我们的未来,默默地铺路。
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绝望。
而是因为……感动。
一种失而复得的,被珍视的感动。
我把文件袋合上,放回地上。
然后,我捡起了那张银行卡。
我没有去捡那把钥匙。
“起来吧。”我对他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淼淼……”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走到他面前,把银行卡塞进他的手里。
“这钱,我不要。”
他愣住了。
“淼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肯原含我吗?”
“钱是你借的,是你自己的积蓄,是你为我们这个家攒的。我不能要。”
“可是你的房子……”
“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卖了,是我自愿的。虽然我很生气,但我不后悔。因为如果我不卖,你妈可能就真的没了。那样的话,我们俩,这辈子心里都会有个过不去的坎。”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沈毅,我气的不是卖房子。我气的是你妈的态度,是你的沉默,是你让我觉得,我的付出,一文不值。”
“但是现在,你用行动告诉我,我的付出,你看得见,你懂。”
“这就够了。”
他的眼眶又红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妈的手术,不能再拖了。用这笔钱,先把手术做了。”
“那……那你……”
“我暂时不会跟你回去住。”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的决定。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需要时间,沈毅。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场风波,像扒了我一层皮,我需要时间让伤口愈合。”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翻过这一页,我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但是……”我看着他,“我愿意试试。”
我捡起了地上的那把钥匙。
“这个房子,我先去住。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给彼此一点空间,也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们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看着我手里的钥匙,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知道,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等你。多久我都等。”
我搬进了那个新租的小房子。
不大,但很干净。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空荡荡的地板上。
我买了一张床,一个简单的衣柜,一张书桌。
我的生活,仿佛回到了刚毕业那会儿。
一无所有,但也充满了重新开始的可能。
我没有去医院看过婆婆。
我做不到。
我怕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五十万,想起她理直气壮的偏心,然后会忍不住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沈毅每天都会给我发微信。
不谈感情,不劝我回家。
只是像记流水账一样,告诉我医院的情况。
“妈今天手术了,很顺利。”
“妈转出ICU了,精神还好。”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他也会告诉我一些生活琐事。
“今天公司发了粽子,我给你放冰箱了,记得吃。”
“降温了,多穿点衣服。”
“我看到一家新开的猫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我不怎么回复他。
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的心,像一潭死水,偶尔被他投下的小石子,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疯狂地接单,加班,熬夜。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那张被摔碎了屏幕的手机,我没有修,也没有换。
我就用那张布满裂痕的屏幕,看着这个同样支离破碎的世界。
它像一道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婆婆出院那天,沈毅给我打了电话。
“淼淼,我……我想带妈回家休养。”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个家,你还租着。我跟妈,还有沈静,都说清楚了。”
“以后,我们就在那边住。我们的小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沉默了。
回来?
我回得去吗?
只要一想到要和婆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不是以前那个家,我还是会感到窒息。
“我不知道。”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沈毅,我看到你家附近,有个房子在卖。”我突然开口。
“嗯?”
“就是我们以前散步时路过那个小区,你说过很喜欢那里的环境。”
“你怎么知道……”
“我最近一直在看房。”我平静地说,“我不想租房子了,我想有个自己的地方。”
“淼淼,你……”
“我把之前剩下的十万块,加上这两个月拼命工作的积蓄,凑了个首付。但是还差一点。”
我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我考虑了很久的决定。
“你那张卡里的钱,借我二十万。就当是我跟你借的,我会写借条,我会还。”
沈毅在那头,半天没有说话。
我以为他会拒绝,或者会说“那本来就是你的钱”。
但他说:“好。”
“你把卡号发我,我马上转给你。”
没有一丝犹豫。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悄然松动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签下购房合同的那一刻,我的手是抖的。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失去,而是因为拥有。
我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根。
虽然它比不上之前那套,虽然它背负着沉重的贷款。
但它是我自己的。
是我亲手,为自己重建的,一个家。
拿到新房钥匙的那天,我给沈毅发了条微信。
“我买好房子了。”
他秒回:“恭喜。”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笑脸,突然也想笑。
“晚上有空吗?”我问。
“有!有有有!”
他一连回了三个“有”,生怕我看不见。
“来我这儿吧,我们聊聊。”
晚上,他来了。
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像个上门拜访的毛脚女婿。
我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嘿嘿地傻笑,把菜放进空荡荡的厨房。
“我……我给你做饭。”
“不用了。”我拉住他,“我们出去吃吧。”
我们去了楼下一家很小的面馆。
点了两碗牛肉面。
热气腾腾的雾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沈毅,”我先开了口,“妈……还好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挺好的。就是……总念叨你。”
“念叨我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念叨我这个冤大头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她在后悔。”
“她说,她对不起你。她说,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还说,沈静拿了钱之后,一次都没来看过她。打电话过去,不是说忙,就是说没钱。”
我夹着面条的手,顿了一下。
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这就是她最疼的女儿。”
“是啊。”沈毅苦笑,“她现在才明白,谁才是真心对她好的人。”
“可惜,太晚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
吃完面,我们沿着小区慢慢地走。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这个房子,我很喜欢。”我看着远处亮着万家灯火的楼宇,轻声说。
“你喜欢就好。”他说。
“贷款压力有点大,我可能要更努力地工作了。”
“我帮你一起还。”他立刻说。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沈毅,你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他想了想,“我说……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不是这句。”我摇了摇头,“是在这句之前。”
他努力地回忆着,眉头都皱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笑了。
“你说,‘林淼,你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平淡无奇的生活。我希望,以后能成为你的影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你想起来了?”
他用力地点头。
“我看着他,认真地问:“沈毅,你还愿意,做我的影子吗?”
他愣住了,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我的新家,还缺一个男主人。”
“你……愿意搬过来吗?”
他傻傻地看着我,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能塞下一个鸡蛋。
足足过了十几秒,他才反应过来。
“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搬回那个所谓的“我们的小家”。
而是沈毅,搬进了我的新家。
我们没有去领离婚证,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和好。
一切,都像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而然。
我们一起去宜家,挑选新的家具。
为了一张沙发的颜色,争论不休。
我们一起去超市,买回满满一冰箱的食材。
笨手笨脚地,做出一桌算不上美味,但很温馨的晚餐。
我们像所有最平凡的夫妻一样,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周末,我们会去婆婆那里。
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抢着干活,讨好卖乖。
我只是客气地叫一声“妈”,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沈毅忙前忙后。
婆婆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讨好,还有一丝畏惧。
她会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淼淼,妈对不起你。”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原谅吗?
太难了。
那道疤,已经刻在了心上,永远不可能消失。
但我可以选择,不让它继续发炎、溃烂。
至于沈静,我再也没见过她。
听说,她老公还是因为躲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辛苦。
她偶尔会给沈毅打电话,哭着要钱。
沈毅都拒绝了。
他说:“哥的能力有限,只能顾好自己的小家了。”
我不知道婆婆听到这些话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我知道,沈毅,真的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我和他妈之间摇摆不定的“夹心饼干”。
他成了一个,真正懂得取舍,懂得承担的,男人。
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房贷的压力很大,工作的烦恼很多。
但每天晚上,当我打开家门,看到客厅里那盏为我留着的灯,和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时。
我的心,就落了地。
我知道,那个曾经被摧毁的家,又一点一点地,被我们重新建立了起来。
这一次,它的地基,更坚固。
因为,它是由理解、尊重和共同承担,一砖一瓦,砌成的。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