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说我有病,放着好好的双休不过,非要去闻那股子消毒水混合着老人味儿的怪气。
我在养老院做义工,一位老人拉着我说:孩子,我是你爷爷
一
每周六下午,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阳光养老院”门口。
风雨无阻。
我妈说我有病,放着好好的双休不过,非要去闻那股子消毒水混合着老人味儿的怪气。
我说,你不懂,这叫精神追求。
她“呸”了一声,往我手里塞了个苹果,“给那些爷爷奶奶吃,别自己啃了。”
其实我不是什么活雷锋。
我就是烦。
烦我那个格子间,烦PPT和KPI,烦地铁里挤成沙丁鱼罐头的窒息感。
养老院里安静。
这里的时间像是被按了慢放键,连阳光落在走廊上,移动的轨迹都肉眼可见。
我通常负责三楼西区,给十几个老人读读报纸,聊聊天,或者帮护工推着轮椅去院子里晒太阳。
大部分老人都很健谈,拉着我能从年轻时当学徒一直聊到孙子去年考上大学。
也有几个特别沉默的。
比如角落里那个老人。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铁皮核桃,也不转,就那么攥着。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护工喂饭他就吃,让他睡觉他就睡。
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护工王姐说,他叫陈金山,来了快一年了,没见家人来过,登记表上家属那一栏是空的。
“估计也是个可怜人。”王姐叹气。
我试着跟他搭过几次话。
“爷爷,今天天气不错啊,想不想下去走走?”
他眼皮都不抬。
“爷爷,我给您读段新闻吧?最近国家大事可多了。”
他把头转向了窗外。
碰了几次壁,我也就识趣了。
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其他更需要陪伴的老人身上。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金灿灿的,透过玻璃窗洒在走-廊上,暖洋洋的。
我正帮李奶奶捶背,听她讲她那只养了十年的猫。
眼角余光里,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一回头,就对上了陈金山的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但异常专注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李奶奶还在絮叨,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我冲李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先去看看陈爷爷。”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他齐平。
“陈爷爷,您有什么事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寸一寸地在我脸上扫过。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最后停在我的嘴唇上。
我的嘴角有一颗很小的痣。
我妈说,这颗痣跟我爸一模一样。
我爸在我出生前就因公殉职了,我对他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嘴角也有那么一颗痣。
被他这么盯着,我浑身不自在。
“爷爷?”我又叫了一声。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把耳朵凑过去。
“你说什么?”
他的手突然抬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只手干瘦得像鸡爪,但力气大得惊人,五根手指死死地嵌进我的肉里。
我疼得“嘶”了一声。
“爷爷,您弄疼我了。”
他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他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我嘴角的痣,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两行泪水。
“像……”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真像……”
我有点懵。
这演的是哪一出?
“像谁啊爷爷?”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孩子……我是你爷爷。”
二
空气瞬间凝固了。
走廊里李奶奶的咳嗽声,护工推着餐车走过的轱辘声,窗外鸟儿的叫声……
所有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啥玩意儿?
我爷爷?
我那个在我妈嘴里,在我出生前就因为一场意外早早没了的爷爷?
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老头,八成是老年痴呆又加重了。
认错人了。
我试图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
但他攥得太紧了,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了。
“爷爷,您认错人了。”我耐着性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我姓林,叫林默。”
“林默……”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泪流得更凶了,“是她给你起的名字……她希望你沉默,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里又是一咯噔。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有鼻子有眼的?
“我妈说,我爷爷早就去世了。”我硬着头皮说。
这是我们家的标准答案。
从小到大,我问过我妈无数次关于爷爷奶奶的事。
她的回答永远是那几句。
“你爷爷是个英雄,牺牲了。”
“你奶奶想你爷爷,跟着去了。”
“别问了,问了妈心里难受。”
次数多了,我就不问了。
我只知道,爷爷奶奶是我家的禁区,一提我妈就炸。
陈金山摇着头,泪水甩得到处都是。
“她骗你的……她恨我……她有理由恨我……”
他的情绪很激动,整个人都在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护工王姐听见动静,赶紧跑了过来。
“哎哟,陈大爷,您这是怎么了?快松手!你看你把小林抓的!”
王姐一边说,一边用力去掰他的手指。
他死活不松。
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充满了哀求,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期待。
“孩子……你信我……你回家问问你妈……问问她,陈金山这个名字……”
“你再问问她,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是不是城南那家的槐花糕……”
槐花糕?
我妈确实爱吃槐花糕。
每年春天槐花一开,她都要买上好几斤,说那是小时候的味道。
但这能说明什么?
爱吃槐花糕的人多了去了。
“行了行了,陈大爷,您该吃药了。”王姐连哄带骗,总算把他的手给掰开了。
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子。
王姐扶着他,他还在挣扎,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是你爷爷……我真是你爷爷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被半拖半拽地带回房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荒谬。
太荒谬了。
但……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三
那个周六的下午,我提前溜了。
我甚至没跟王姐打招呼。
我一路把车开得飞快,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陈金山。
槐花糕。
还有他看我嘴角那颗痣时,那种震惊又悲伤的眼神。
一幕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不敢相信。
但又忍不住去想。
我爸姓林,我妈姓周。
我们家户口本上,亲属关系清清楚楚。
我爷爷叫林建国,已故。
我外公叫周正德,也已故。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陈金山”,到底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回到家,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抽油烟机轰轰作响,锅里滋啦滋啦地炒着菜。
一片人间烟火气。
这股熟悉的味道,让我混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妈头也不回地问。
“嗯,养老院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来了。”我换了鞋,走到厨房门口。
“正好,马上开饭。去,把你那屋桌子收拾一下,就知道堆东西。”
她语气如常,跟我平时回家没什么两样。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困扰了我一下午的问题,就在嘴边盘旋。
我该怎么问?
直接问:“妈,我今天在养老院碰见一个叫陈金山的老头,他说他是我爷爷,这是真的吗?”
我妈不拿锅铲子把我拍出来才怪。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迂回一下。
“妈。”
“嗯?”
“我爷爷……林建国,他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我妈铲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意外。工地上出的意外。”她的声音有点发硬。
“那……我外公呢?周正德。”
“你外公?你外公你不是见过照片吗?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后来生病没的。”
“哦……”
我沉默了。
饭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我妈解下围裙,坐到我对面,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吃啊,发什么呆?”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心里那根刺,越扎越深。
我抬起头,看着我妈。
她今年刚过五十,但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我知道,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所以很多时候,她不说的,我就不问。
但今天,我忍不住。
“妈。”
“又怎么了?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她有点不耐烦了。
我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
“陈金山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四
我话音刚落。
我妈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她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足足过了五秒钟。
她把筷子重重一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的?”
她的声音像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带着冰碴子。
我心往下一沉。
有戏。
不,是,有事。
如果这个名字跟她没关系,她顶多会问一句“谁啊?”,而不是现在这种如临大敌的表情。
“我在……我在养老院听一个老人说的。”我含糊其辞。
“养老院?”她眯起了眼睛,“哪个老人?”
“就……就一个新来的。”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步步紧逼。
我看着她,突然有点不敢说了。
她的眼神太吓人了,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
“他没说什么,就是……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我心虚地移开视线。
“林默!”她突然拔高了声音,连名带姓地叫我,“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只好重新看向她。
“你给我说实话,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就算我上学时逃课打架,被老师叫家长,她也没这么激动过。
我有点慌了。
“他……他说……他认识你。”我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什么了?”
“他说……你小时候爱吃槐花糕。”
我妈的脸色更白了。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又清晰了起来。
难道……
“他还说……”我一咬牙,心一横,决定把话捅破,“他说他是我爷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被打懵了。
长这么大,这是我妈第一次动手打我。
“你混账!”
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谁让你去那个鬼地方的?!谁让你去听那些疯言疯语的?!”
“我告诉你林默,你没有爷爷!你爷爷早死了!你爸的爹,我的爹,都死了!”
“那个叫陈金山的,就是个疯子!骗子!”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去那个养老院!不许再去见那个老疯子!你要是再敢去,就别认我这个妈!”
她歇斯底里地吼着,眼泪夺眶而出。
吼完,她转身冲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一个人愣在饭桌前,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冰凉凉的。
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
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我妈的反应,太激烈了。
激烈到不正常。
如果陈金山真的只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为什么要打我?又为什么要用断绝母子关系来威胁我?
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秘密。
那个秘密,就叫陈金山。
五
那一晚,我跟我妈谁也没理谁。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出来。
我把剩菜倒掉,碗筷洗了,也回了自己房间。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脸上的疼已经消了,但心里的疑惑,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得我透不过气。
我拿出手机,给我女朋友夏彤发了条微信。
“我好像……找到我爷爷了。”
夏彤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什么情况?你爷爷不是早就……”
我把下午在养老院的经历,和晚上回家后我妈的激烈反应,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夏彤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默哥,这事儿……有点邪乎啊。”
“是吧?我也觉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阿姨都发话了,不让你去了。”
“我不知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我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我理解你。”夏彤的声音很温柔,“但你有没有想过,阿姨这么激动,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对她伤害很大?也许她不告诉你,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什么事都自己扛。
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心疼,也越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让她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
“夏彤,你说,有没有可能,他真的是我爷爷?”
“从逻辑上说,有可能。”夏彤分析道,“你想啊,如果他只是个单纯的老年痴呆患者,怎么会知道你妈的小名,知道她爱吃槐花糕,还能一眼认出你嘴角的痣?”
“这些细节太精准了,不像是瞎编的。”
“而且阿姨的反应,恰恰证明了‘陈金山’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非同寻常。”
“对!”我一拍大腿,“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夏彤话锋一转,“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是个骗子。一个非常高明的骗子。”
“骗子?”我愣住了,“他图什么啊?一个住在养老院的孤寡老人,骗我这么个穷小子,图我给他交住院费?”
“这倒也是。”夏彤也觉得这个推论站不住脚,“那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阿姨了。可她现在这个态度……”
“根本没法沟通。”我叹了口气。
“那就只能等了。等她气消了,你再好好跟她聊聊。”
“也只能这样了。”
挂了电话,我还是睡不着。
我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陈金山”三个字。
跳出来的结果成千上万。
有同名同姓的企业家,有学者,还有通缉犯。
没一个对得上号。
我又试着搜索“城南 槐花糕”。
信息倒是不少,都是些美食探店的帖子。
其中一个帖子里提到,城南那家最有名的老字号槐花糕,几十年前就关门了,因为老板一家突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板也姓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跟-我妈陷入了冷战。
她每天早出晚归,在家也基本不跟我说话。
饭还是照做,但饭桌上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冻人。
我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周六很快就到了。
早上我一起床,就看见我妈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今天不许去。”
她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喙。
“妈……”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她打断我,“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了。”
我看着她,她眼里全是决绝。
我沉默了。
僵持了几分钟,我转身回了房间。
我给我公司领导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急事,下午的班请个假。
然后,我给夏彤发了条微信。
“江湖救急。”
半小时后,夏-彤拎着一堆水果零食,出现在我家门口。
“阿姨好!”她笑得比花还灿烂,“我跟林默约好了今天去看电影,顺便来看看您。”
我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她对夏彤这个“准儿媳”,一向是满意的。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夏彤自来熟地坐到我妈身边,挽住她的胳膊,“阿姨,最近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没休息好?”
“还不是被你旁边那个小兔崽子气的。”我妈瞪了我一眼。
“哎呀,默哥就是犟脾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夏彤一边给我妈捏肩,一边说,“他也是好心,想多陪陪那些老人。您就让他去吧,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他那是积德行善吗?他是去给我添堵!”
“怎么会呢,阿姨您就是想多了。养老院那么多老人,偶尔有一两个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几句也正常。默哥那么大个人了,有自己的判断力,您还不相信他吗?”
夏彤一顿连哄带劝,我妈紧绷的脸,终于松动了。
“行了行了,别捏了。”她拍了拍夏彤的手,“要去就赶紧去,看着就心烦。”
我如蒙大赦,冲夏彤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夏彤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出了家门,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谢了,兄弟。”
“客气啥。”夏彤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说真的,你妈反应这么大,这事儿肯定不简单。你今天去,悠着点,别再刺激她了。”
“我知道。”
我开车直奔养老院。
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像一个即将揭开潘多拉魔盒的人。
到了养老院,我没急着去找陈金山。
我先找到了护工王姐,把她拉到一边。
“王姐,跟你打听个事儿。”
“说吧,小林。”
“那个……陈金山爷爷,他来的时候,是谁送他来的?办手续的时候留了什么信息没有?”
王姐想了想。
“我想起来了。他不是我们这片区街道送来的。好像是……一个律师。”
“律师?”
“对。一个挺年轻的律师,姓张。他替陈大爷一次性交了三年的费用,还额外留了一笔钱,说是陈大爷的应急医疗金。”
“那他留联系方式了吗?”
“留了。我给你找找。”
王姐在办公室翻了半天,递给我一张名片。
“张伟律师,xx律师事务所。”
我把名片收好,心里有了计较。
看来,这个陈金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孤寡老人。
他背后,还有人。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三楼西区。
陈金山还是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像一棵枯树。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
“爷爷。”
我叫了他一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你来了……”
“我来了。”
“你妈……她怎么说?”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充满希冀的眼神,不忍心说出我妈的那些狠话。
我只能苦笑一下。
“她不承认。”
他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会认我的……”他喃喃自语,神情痛苦。
“爷爷,”我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离开我们?”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看着窗外。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
“那时候,你妈妈还叫陈小燕,不叫周慧。”
七
陈小燕。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
我想起来了。
在我家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相册里,夹着一张泛黄的奖状。
“奖给:二年级一班 陈小燕 同学”。
我小时候问过我妈,陈小燕是谁。
我妈当时愣了一下,说,是她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后来搬走了。
原来,陈小燕就是我妈。
她为什么要改名?
“那时候,”陈金山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们家在城南开着一家小小的糕点铺。你奶奶手巧,做的槐花糕,是方圆几十里最好吃的。”
“你妈妈,就是闻着那股槐花香长大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笑意。
“小燕她……从小就懂事。每天放学,就踩着小板凳,在店里帮我算账,帮你奶奶打包。”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把我们家的糕点铺,开到全中国。”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看到几十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弥漫着甜香的糕点铺里,踮着脚尖忙碌的身影。
那是我完全陌生的,属于我母亲的童年。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陈金山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苦和悔恨。
“后来……我鬼迷心窍了。”
“八十年代末,下海经商成了一股热潮。我不满足于那个小小的糕点铺,总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让你奶奶和你妈过上好日子。”
“我把糕点铺抵押了,又借了一大笔钱,跟人合伙去做建材生意。”
“一开始,确实赚了点钱。我给你奶奶买了金项链,给你妈买了当时最时髦的连衣裙。我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我没想到,那是个圈套。”
“我的合伙人,卷走了所有的钱,跑了。留给我的,是堆积如山的债务,和一群天天上门逼债的流氓。”
“他们砸了我们的店,砸了我们的家。他们说,如果再不还钱,就要……就要对我-你-妈-妈-不-客-气。”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报警,没用。那个年代,这种经济纠纷,警察根本管不过来。”
“我走投无路了。”
“一天晚上,那帮人又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在你奶奶脸上划了一刀。”
他闭上眼睛,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我跟你奶奶商量了一晚上。我们不能再拖累小燕了。她才十几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我把你妈妈送到了你外婆家。你外婆,也就是你妈妈的妈妈,其实是我家的远房亲戚。”
“我告诉小燕,爸爸要去南方出趟远差,很快就回来。让她跟着外婆,改姓周,好好读书,以后忘了陈家,忘了陈金山这个爹。”
“她哭着不肯走,死死地抱着我的腿。”
“我……我打了她一巴掌。”
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她。”
“我骂她,说我没有她这个女儿,让她滚。”
“她看着我,眼神里从不解,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怨恨。”
“她跟着你外婆走了,一步三回头。”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八
陈金山的故事,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对我提“陈金山”三个字反应那么大。
那不是简单的恨。
那是被最亲近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后,留下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你后来呢?”我问。
“我跟你奶奶,连夜离开了那个城市。我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打零工,做苦力,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拼了命地还债。”
“整整十年。”
“等我还清了所有的债,你奶奶的身体也垮了。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小燕的名字。”
“她说,她对不起小燕,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女儿一面。”
“你奶奶走后,我想过回来找你们。可我不敢。”
“我算什么东西?一个抛妻弃女,害得家破人亡的赌徒,一个失败者。我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她?”
“而且我听说,她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还嫁了个好人家,生了个儿子。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所以,我就一直一个人,东飘西荡。”
“直到去年,我病倒了。医生说,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我想在死之前,再看她一眼。哪怕她不认我,哪怕她骂我,只要能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托人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你妈妈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你。”
“我知道你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做义工。”
“所以,我来了。”
他转过头,重新看着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孩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爷爷,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让我再见你妈妈一面?”
“求求你了。”
他挣扎着,想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他。
我的眼眶,也湿了。
一个为了保护女儿,不惜背负骂名,远走他乡的父亲。
一个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只为再见女儿一面的老人。
我还能说什么?
“爷爷。”
我改口了。
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爷爷。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叫我什么?”
“爷爷。”我又叫了一声,“您别急,这件事,交给我。”
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养老院的。
我的脑子里,心里,全都被陈金山的故事填满了。
我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夕阳西下,把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行色匆匆。
谁能想到,在这些奔波忙碌的身影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无奈。
我把车停在江边,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妈那张布满红血丝的脸,和陈金山那张写满悔恨的脸,在我眼前交替出现。
一个是我的母亲。
一个是我的外公。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该怎么办?
直接告诉我妈真相?
告诉她,她恨了一辈子的父亲,其实是为了保护她才离开的?
她会信吗?
就算信了,她能原谅吗?
几十年的怨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我怕我这么一说,不但不能让他们父女和解,反而会再次揭开我妈的伤疤,让她更痛苦。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进江里。
不行。
不能这么鲁莽。
我需要证据。
需要一个能让我妈无话可说,心服口服的证据。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张伟律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一个年轻干练的声音。
“您好,是张伟律师吗?我姓林,林默。我想跟您咨询一下关于陈金山先生的事情。”
对方沉默了一下。
“你是……陈先生的外孙?”
“是。”我心里一动,他知道我的存在。
“陈老先生都跟你说了?”
“说了一部分。但我想知道更多。”
“好吧。”张律师叹了口气,“林先生,你在哪儿?我们方便见个面吗?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们约在江边的一家咖啡馆。
张伟律师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陈老先生委托我保管的一些东西。”
我打开纸袋。
最上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
信是陈金山写给“小燕”的。
第一封信的日期,是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月。
“小燕,我的女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可能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爸爸的不辞而别。爸爸是个混蛋,是个赌徒,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你不认我,是对的。忘了爸爸吧,跟着外婆好好生活,以后嫁个好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爸爸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不配做你父亲的:陈金山”
这封信的末尾,有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整整三十年,每年一封。
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小燕,我的女儿”。
每一封信的内容,都充满了思念,悔恨,和祝福。
他想象着她长大的样子,想象着她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
他像一个影子,远远地,卑微地,注视着女儿的人生。
这些信,他一封都没有寄出去。
他只是写,然后存起来。
仿佛这样,就能离他的女儿近一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纸袋里,除了信,还有一本破旧的存折。
上面的户主,是我妈的名字:周慧。
里面有二十万。
张律师说:“这是陈老先生一辈子攒下的所有积蓄。他说,他没能给你妈妈一个完整的童年,这是他唯一能补偿她的东西。”
“他立了遗嘱,如果他走了,这笔钱和这些信,就由我转交给你母亲。”
“他说,钱,你母亲可以不要。但这些信,希望她能看一看。”
“因为信里,有他一辈子的心里话。”
我合上牛皮纸袋,手在微微发抖。
这就是证据。
这就是我需要的,最有力的证据。
十
我拿着那个牛皮纸袋,像捧着千斤重担。
回到家,我妈已经睡了。
我把纸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是周日。
我起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坐在了餐桌前。
她面前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她没动。
她的目光,落在我放在茶几上的那个牛皮纸袋上。
她看见了。
“那是什么?”她问,声音沙哑。
我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一个律师给我的。”
“关于谁的?”
“关于……陈金山。”
我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把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
“妈,我知道,你恨他。”
“但你能不能,先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恨下去?”
她盯着那个纸袋,像在看一个洪水猛兽。
过了很久,很久。
她伸出颤抖的手,解开了纸袋的绳子。
她先看到的是那沓信。
当她看到第一封信的抬头,“小燕,我的女儿”时,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一封一封地读。
一开始,她还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读到后来,她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像一个迷路了几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又像一个压抑了几十年的病人,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怨恨,有思念,有不解……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她需要这场痛哭。
她需要把这三十多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情绪,都哭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给她递纸巾。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他……他现在在哪儿?”
“阳光养老院,三楼西区,靠窗的位置。”
她没再说话,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过了十几分钟,她出来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还化了个淡妆。
只是红肿的眼睛,掩盖不住。
“走吧。”她说。
“去哪儿?”
“去见他。”
十一
去养老院的路上,我妈一言不发。
她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不敢问。
车里的气氛,安静得让人窒息。
到了养老院,停好车。
我妈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迈步。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个牛皮纸袋。
“我……”她开口,声音发颤,“我有点怕。”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妈,别怕,有我呢。”
我们走进养老院。
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混合着老人味儿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妈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我们上了三楼。
走廊里很安静。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的,孤独的背影。
我妈的脚步,停住了。
她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地望着。
那个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是她记忆里,那个高大如山的父亲。
也是她怨恨了几十年,那个狠心抛弃她的“混蛋”。
如今,他变成了一个干瘦,佝偻,行将就木的老人。
时间,真是个残忍的东西。
陈金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回过头。
当他的目光,和我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陈金山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我妈也哭了。
她松开手,牛皮纸袋掉在地上,信纸散落一地。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三十多年的时光上。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就那么看着他,泪流满面。
“爸。”
她终于,叫出了这个阔别了几十年的称呼。
一声“爸”,让陈金山瞬间崩溃。
他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小燕……我的小燕……是爸爸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
他一边哭,一边用那只干瘦的手,去打自己的脸。
“别打了。”
我妈抓住了他的手。
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不怪你了。”
她说。
“我早就……不怪你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女俩,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迟到了三十年的团聚,虽然辛酸,但总算来了。
真好。
十二
那次见面之后,我妈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对我去养老院这件事横加阻拦。
反而,她去的比我还勤。
她每天下班,都会先绕到养老院,陪爷爷说说话,给他喂饭,帮他擦身。
她把我给她的那二十万,全都取了出来,给爷爷换了最好的单人病房,请了最专业的护工。
她开始学着做槐花糕。
失败了很多次,不是太硬就是太甜。
但她不放弃。
她说,她想让爸爸再尝一尝,小时候的味道。
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但他精神很好。
脸上总是挂着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
他跟我妈,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他们把这三十多年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地,都补了回来。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俩坐在窗边,沐浴着阳光,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我会觉得,这真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夏彤说,这是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或许吧。
我只是觉得,我做了一件,我应该做的事。
我让我妈解开了心结。
也让我爷爷,没有带着遗憾离开。
秋天的时候,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那天下午,我妈刚把一锅新出炉的槐花糕送到他嘴边。
他尝了一口,笑了。
“像……真像……”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个被他摩挲得发亮的铁皮核-桃。
我妈说,那是她小时候,他给她做的玩具。
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我妈,夏彤,还有张伟律师。
我们把爷爷的骨灰,和他妻子的,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婆的骨灰,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没有刻他们的名字。
只刻了一行字:
“一生漂泊,终得团圆。”
办完爷爷的后事,我妈做了一个决定。
她把工作辞了。
她说,她前半辈子为生活奔波,后半辈子,想为自己活一次。
她用剩下的钱,在城南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重新开了一家糕点铺。
店名就叫,“小燕糕点”。
主打的,就是槐花糕。
她说,她想把爸爸的手艺,传承下去。
我也辞职了。
我厌倦了格子间和KPI。
我决定去读社工专业的研究生。
我想,像爷爷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
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妈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我的心里,也找到了久违的方向。
那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小燕糕点”的门口,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槐花香。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