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一年的绿皮火车,就是个铁皮罐头,塞满了天南地北的人,还有各种闻着能把人熏个跟头的味儿。
车轮子不知疲倦,咣当,咣当。
八一年的绿皮火车,就是个铁皮罐头,塞满了天南地北的人,还有各种闻着能把人熏个跟头的味儿。
汗味儿,泡面味儿,便宜烟草的呛味儿,还有不知道谁的臭脚丫子味儿。
我缩在硬座上,身上是那件穿了快掉色的旧军装,人已经退伍了,但这身皮还没舍得脱。
从北边的大营盘回来,兜里揣着那点可怜的退伍费,前路茫茫,心里跟这车窗外的天似的,灰蒙蒙一片。
车厢里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一样,过道上都坐满了人,连厕所门口都蹲着几个。
我旁边是个大娘,一上车就跟我唠嗑,从她家儿子说到她家那只不下蛋的鸡,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却在车厢里乱瞟。
当兵几年,养成了一点习惯,看人,看环境。
不是为了抓特务,就是下意识地提防着。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姑娘。
她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白衬衫,蓝裤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皮肤白净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跟这车厢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不像我们这些人,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她像是一朵刚从温室里搬出来的花,干净,脆弱,带着一股子书卷气。
她低着头在看一本书,书皮是牛皮纸包着的,看不见名字。
她的手指很长,很白,轻轻捏着书页,翻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我心里琢磨,这大概是哪个大城市来的学生,或者是干部家庭的孩子。
这年头,能安安静静在火车上看书的姑娘,不多见。
大多数人都在扯着嗓子聊天,或者啃着干粮。
接着,我的视线里又钻进来一个人。
一个瘦得像猴儿一样的男人,尖嘴猴腮,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贼眉鼠眼的。
他没座位,就在过道里来回晃悠,假装是去上厕所,或者去打开水。
但他那眼神,从来没离开过周围人的行李和口袋。
老手。
我心里冷笑一声,把自己的帆布包往怀里又揽了揽。
那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火车开进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哐”地一下黑了。
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亮着,人脸都看不真切。
车厢里的吵闹声似乎小了点,只剩下车轮子单调的“咣当”声。
就在这片昏暗里,我看见那个猴儿一样的男人,动手了。
他的目标,就是那个看书的姑娘。
姑娘把一个军绿色的挎包放在座位内侧,紧挨着车窗。
那个男人装作不经意地挤过去,用他破旧的外套做掩护,一只手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探向了那个挎包。
我没动。
时机不对。
现在喊出来,他一撒手,死不承认,我还没证据。
得抓个现行。
我的心跳没加速,反而更沉了。
在部队里练出来的,越是紧急情况,越要冷静。
我盯着那只手,就像盯着靶心。
火车猛地一晃,似乎要出隧道了。
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
就是现在!
那个男人的手指已经捏住了挎包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看形状,是个钱包。
他正要往外抽。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步跨过过道,蒲扇一样的大手闪电般伸出去,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又干又瘦,被我捏住,就像被铁钳夹住一样。
“啊!”他疼得叫了一声,手一松,钱包掉回了挎包里。
火车“轰隆”一声冲出了隧道,刺眼的阳光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那个姑娘也吓了一跳,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还有被我攥住的那个男人。
“你干什么!”那男人倒打一耙,冲我嚷嚷起来。
“我干什么?”我冷笑,手上的劲儿又加了一分,“你他妈的自己干了什么,心里没数吗?”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疼得龇牙咧嘴。
“放手!你凭什么抓我!你谁啊你!”他还在挣扎。
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嗡嗡地议论起来。
“这是咋了?”
“抓小偷?”
姑娘也明白了,她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挎包,当看到钱包还在时,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脸色变得煞白。
“就是他!他刚才把手伸到我包里了!”她指着那个男人,声音因为紧张和害怕,带着一丝颤抖。
人证物证俱在。
那男人眼看抵赖不过,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你他妈少管闲事!”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威胁我,“出门在外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笑了。
在部队里,最不怕的就是这种渣滓的威胁。
“闲事?今天这闲事,老子还就管定了!”
我手上猛地一发力,一拧一带,就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动作太快,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车厢里顿时一片叫好声。
“抓得好!”
“就该这么治这帮手脚不干净的!”
几个热心的乘客围上来,帮我把那男人死死按住。
我松开手,拍了拍身上的灰。
乘警很快就闻讯赶来了,问明了情况,又找了几个目击者取证,就把那个小偷给拷走了。
临走时,那小子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没当回事,这种眼神我见多了。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还要热闹些。
大家都在议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少人朝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我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感觉有点不自在。
我不是想当英雄,就是看不惯。
“同志。”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抬头,是那个姑娘。
她站在我座位旁边,脸颊还有些泛红,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别的。
“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她微微鞠了一躬,态度诚恳得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没事,举手之劳。”我摆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
“要不是你,我的钱包就……钱包里有我很重要的东西。”她说着,眼圈又有点红了。
“钱和票?”我猜。
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这两样。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钱和票都在,还有……我妈的照片。”
我愣了一下。
这年头,照片可是个稀罕物。
“那确实得看好了。”我点点头。
她没走,就那么站着,好像还有话要说。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一个在男人堆里滚了这么多年的大老粗,哪见过这种阵仗。
“那个……同志,我叫林晚,晚霞的晚。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学生。”她做了个自我介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叫陈烬,灰烬的烬。”我下意识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说完我就后悔了。
一个晚霞,一个灰烬。
这名字凑在一起,怎么听怎么不搭。
她却好像没在意,反而眼睛一亮。
“陈烬……真好听。”
我干咳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周围的大娘大婶们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我们俩。
“姑娘,快坐下说吧。”我旁边的大娘热情地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个空。
林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挨着大娘坐下了。
她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和这车厢里的味道截然不同。
“陈烬同志,你也是去上海吗?”她问。
我摇摇头,“我回家,在济南下车。”
“哦,山东人啊。”她点点头,“山东人都是活雷锋。”
我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可别这么说,哪都有好人,哪也都有坏人。”
就像刚才那个小偷,指不定就是我哪个老乡呢。
“我钱包里有三百多块钱,还有我下学期的饭票和粮票。要是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心有余悸地说。
三百多块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笔钱,快赶上我全部的退伍费了。
果然是家境优渥的城里姑娘。
“你一个人出门,怎么带这么多钱?”我忍不住提醒她,“太不安全了。”
“我来济南看我一个姑姑,顺便办点事,我家里人怕我钱不够花。”她解释道。
我们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是中文系大二的学生,这次是趁着暑假出来走亲戚。
她也知道了我是刚从部队退伍的,准备回老家找个活计。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好奇地问。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去工厂里当个工人,或者看看能不能找个开车的活儿。”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当兵可惜了。”她轻声说了一句。
“没什么可惜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总有走的那一天。”我故作轻松地说。
其实心里,空落落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厢里点亮了昏黄的灯。
我从帆布包里摸出两个早上在车站买的茶叶蛋,还有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这就是我的晚饭。
我把一个茶叶蛋递给她,“吃点吧。”
林晚愣了一下,看着我手里的茶叶蛋,又看了看我。
“我……我不饿。”她摆摆手。
我没说话,直接把茶叶蛋塞到她手里。
“拿着吧,路还长着呢。”
她的手很凉,碰到我的指尖,让我心里微微一颤。
她没再推辞,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剥着蛋壳。
过了一会儿,她从她的那个军绿色挎包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精致的、带着香味的糕点。
“你也吃。”她把油纸包递到我面前。
那糕点一看就很贵,我一个大老粗,哪吃过这个。
“我吃馒头就行。”我推辞。
“你尝尝,这是我姑姑自己做的桂花糕。”她坚持着,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我拗不过她,只好捏了一块。
糕点入口即化,满嘴都是桂花的清香。
的好吃。
我心里暗骂一句。
一个茶叶蛋,换一块桂花糕。
这买卖,我好像赚了。
火车咣当咣当,一夜没停。
后半夜,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各种呼噜声此起彼伏。
我睡不着,就那么睁着眼看着车顶。
林晚靠在座椅上,也睡着了。
她的头随着火车的晃动,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有好几次,她的头都快要磕到前面的椅背上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了身上的军装外套,叠了叠,轻轻塞到了她和椅背之间的空隙里。
外套上还有我的体温,和一股子烟草味儿。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脸埋在了我的外套里,睡得更沉了。
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这是怎么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别瞎想了,陈烬。
天亮的时候,火车快到济南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报站的通知。
林晚也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到了枕在头下的军装,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我……”她有些语无伦次。
“醒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外套拿回来,重新穿上。
“谢谢你。”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快收拾东西吧,马上到站了。”我说。
火车缓缓驶入济南站。
我拿起我的帆布包,准备下车。
“陈烬同志!”她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
她站在那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挎包带子,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为了报答你,我……我嫁给你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颗炸弹给炸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车厢里还没下车的几个人,也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
林晚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嫁给你。你救了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报答方式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简直是平地惊雷。
我看着她,她那双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
这不是开玩笑。
我沉默了。
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
然后,我笑了。
不是嘲笑,是一种哭笑不得的笑。
“姑娘,你今年多大?”我问。
“十九。”
“十九岁,大学都还没念完。”我说,“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她立刻反驳,“嫁人就是一辈子!就是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托付给一个人!”
“那你了解我吗?”我继续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我家在哪,家里有几口人,是穷是富吗?你就敢说嫁给我?”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在火车上认识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姑娘,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个‘报答’,太重了,我受不起。”我拎起帆gao包,“下车吧,别耽误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再看她。
我怕再看一眼,自己会动摇。
这么好的姑娘,白给我当媳妇,不动心是假的。
但我是谁?
我陈烬,一个穷当兵的,前途未卜,家里还有个老娘要养。
我拿什么去娶一个上海来的大学生?
拿我这身旧军装,还是拿兜里那几百块退伍费?
别做梦了。
我挤下火车,站在乱糟糟的站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味的空气。
总算,回家了。
我没回头,径直朝着出站口走去。
“陈烬!”
她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我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
快走吧,陈烬。
这不是你该招惹的人。
出了车站,我找了个小摊,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吃完,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找到了回县城的长途汽车,买票上车。
汽车比火车还要颠簸,车里塞满了人和行李,还有鸡鸭的叫声。
这就是我熟悉的世界。
真实,粗糙,充满了烟火气。
火车上的那段相遇,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现在,梦醒了。
回到县城,又转了一趟牛车,天黑透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我们村的轮廓。
我娘正在门口张望着,看到我,浑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烬儿,你可回来了!”
我扔下包,上前扶住她。
“娘,我回来了。”
回到家的日子,平淡如水。
我把大部分退伍费都交给了我娘,自己留了一点。
然后就开始找活干。
托了几个当年的战友,又找了村里的干部,跑了半个多月,总算在县里的运输公司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跟着老师傅学开大卡车。
虽然是临时工,但好歹有了个营生。
每天累得像条狗,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我刻意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
林晚。
她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已经回了上海,继续她的大学生活?
她那天说的话,是不是早就当成一个笑话忘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
肯定忘了。
人家是大城市里的金凤凰,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个乡下的土坷垃。
那天在火车上,不过是小姑娘一时冲动罢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我跟着师傅跑了几趟长途,已经能自己独立上路了。
工资不高,但省吃俭用,也能攒下一点钱。
我打算再干两年,攒够了钱,就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一下,然后托人给我说个媳妇。
我们这儿的姑娘,不要求你有多大本事,只要能吃苦,会过日子就行。
这对我来说,不难。
我的人生轨迹,似乎已经清晰可见了。
平淡,安稳,像村口那条流了几百年的小河。
那天,我刚从外地跑车回来,一身的疲惫和灰尘。
把车停回公司,正准备回家,公司门口的传达室大爷叫住了我。
“陈烬,有你的信!”
我的信?
我愣住了。
除了部队上偶尔还有战友联系,谁会给我写信?
我娘不识字,村里也没什么文化人。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干净。
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她。
我几乎是颤抖着撕开信封。
信纸上,还是那熟悉的字迹。
“陈烬,见字如面。”
“距离济南一别,已有三月。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叫林晚。”
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靠在墙上,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信里,她没有提火车上那句惊世骇俗的话。
她只是像个老朋友一样,问我过得好不好,工作找得顺不顺利。
她说她已经回到了学校,课程很忙,但她总会想起在火车上的那一天。
她说,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遇到坏人,更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人那样保护。
她说,她很感谢我。
信的末尾,她写道:“天气转凉,望君珍重。盼复。”
下面是她在上海的学校地址。
我捏着那封信,站在初冬的寒风里,心里却像是烧起了一团火。
她没忘。
她还记得我。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刻进了脑子里。
第二天,我跑到县里唯一的邮局,买了信纸和信封。
坐在桌子前,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该写什么?
说我也想她了?
说我一个大老爷们,也常常会梦到她?
不行,太肉麻了。
我一个粗人,写不出那么文绉绉的话。
最后,我憋了半天,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林晚同志,信已收到。我一切都好,在运输公司当司机。你也要好好学习。祝好。陈烬。”
写完,我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这就是我。
我把信寄了出去。
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收到信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又冷又硬,像块石头?
没想到,半个月后,我又收到了她的回信。
这次的信,比上次更长了。
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信里的简短和生硬。
她跟我说学校里的趣事,说她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
她说她很羡慕我能开着大卡车天南地北地跑,一定见识了很多风景。
她说,她希望有一天,也能坐上我的卡车,去看看这个世界。
我的心,又一次被搅乱了。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通信。
大概一个月一封。
她的信总是洋洋洒洒好几页,充满了少女的灵气和对世界的好奇。
我的信依旧简短,报告一下我的近况,叮嘱她注意身体。
但渐渐地,我的信也开始变长了。
我会跟她说我路上遇到的新鲜事,哪个地方的烩面好吃,哪个地方的山路难开。
我甚至会把我娘念叨我的话也写进去。
我感觉,在信里,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陈烬。
我把心里那些不能跟外人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我们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通过信件,我知道了她的家庭。
她父亲是上海一家研究所的领导,母亲是大学教授。
真正的书香门第,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而我呢?
一个农民的儿子,初中毕业就去当了兵,现在是个开卡车的临时工。
我们之间的差距,比从我们县城到上海的距离,还要遥远。
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那团火,就会被浇上一盆冷水。
陈烬啊陈烬,你别再做梦了。
人家姑娘只是把你当成一个特殊的朋友,一个救命恩人。
你可千万别多想。
转眼,就到了八二年的夏天。
我们已经通信快一年了。
那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说,她暑假要来济南看她姑姑,问我有没有时间,能不能见一面。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见一面?
我当然想。
做梦都想。
但我又害怕。
信里的那个我,和现实中的我,是不一样的。
我怕她见到这个满身油污、一身力气、说话粗声粗气的我,会失望。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回信说,好。
约定的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
我翻出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还是当年我爹在世时穿过的。
我把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济南火车站的出站口。
心里紧张得像是第一次上战场。
当我在拥挤的人潮中,一眼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还是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扎着两条麻花辫。
但比一年前,似乎更高挑了一些,也更……好看了。
她也看到了我,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朝我挥了挥手。
“陈烬!”
那一刻,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的笑脸,和她清脆的呼唤。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坐下来吃饭。
一年未见,我们之间却没有丝毫的生疏感。
好像昨天我们还在通信。
她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学校里的事,我也跟她讲我跑运输的经历。
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陈烬,你跟信里写的一样,又不一样。”她突然说。
“怎么不一样?”我心里一紧。
“信里的你,感觉有点遥远。现在的你,很真实。”她笑着说。
我松了口气。
吃完饭,我陪她在济南城里逛了逛。
我们去了大明湖,去了趵突泉。
她对什么都好奇,像个孩子。
走在路上,我们俩并排走着,胳膊偶尔会碰到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有电流穿过。
傍晚,我送她去她姑姑家。
在她姑姑家楼下,她停住了脚步。
“陈烬,谢谢你今天陪我。”
“谢什么,应该的。”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路灯下,她的脸庞柔和得像一幅画。
“陈烬,”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一年前,我在火车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句话,像个烙印,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句话,不是一时冲动。”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年,我想得很清楚。我……我还是那么想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甚至不敢相信。
“林晚,你……”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们差距很大。我爸妈可能也不会同意。但是,陈烬,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因为你就是你。我喜欢信里的你,也喜欢眼前的你。我喜欢你的正直,你的善良,你的沉默,甚至你的笨拙。”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陈烬,你愿意吗?”她仰着头,勇敢地看着我,“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紧张,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执着。
我还能说什么?
我还能拒绝吗?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但我感觉,我握住的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太阳。
“我愿意。”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
“但是,林晚,这条路会很难走。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她反手握紧我的手,“只要你在,多难我都不怕。”
那个夏天,成了我记忆里最明亮的季节。
林晚在济南待了一个星期。
那一周,我每天都往济南跑。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逛公园,看电影,有说不完的话。
我知道,我们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去见她的家人。
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担当。
林晚也同意了。
她说,她会先回家跟父母说,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那个暑假结束,林晚回了上海。
我们又恢复了通信。
但这一次,信里的内容,不再是风花雪月。
而是沉甸甸的现实。
林晚的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
果然,如我所料,他们激烈地反对。
在林晚的信里,我能感受到她的挣扎和痛苦。
她父亲,那个研究所的领导,甚至说,如果林晚坚持要跟我在一起,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我心里又疼又怒。
疼的是林晚,怒的是她父亲的偏见和傲慢。
但我能做什么?
我总不能跑到上海,去跟他吵一架吧?
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只能在信里安慰她,鼓励她。
我说,相信我,我会努力,我会让他们看到,他们的女儿没有选错人。
说实话,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我怎么努力?
我一个开卡车的临时工,拿什么去向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研究所领导证明自己?
那段时间,我拼了命地工作。
别人不愿意跑的线路,我跑。
别人嫌脏嫌累的活,我干。
我只想多挣点钱,多攒点资本。
我甚至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看书,看那些我以前从来不碰的文学、历史。
我不想以后跟林晚在一起,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八三年的春节,我跟公司请了假,揣着我一年多攒下来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
我要去见她的父母。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哪怕是被打出来,我也认了。
我不能让林晚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出发前,我给我娘磕了个头。
“娘,儿子不孝,这次去上海,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要是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
“去吧,烬儿。咱家是穷,但咱不欠谁的。只要那姑娘真心跟你,娘就认她这个儿媳妇。”
我怀揣着我娘的支持,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还是那样的绿皮火车,还是那样拥挤的车厢。
只是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到了上海,我按照林晚给的地址,找到了她家。
那是一片很安静的家属院,一栋栋灰色的小楼。
我站在楼下,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领,走了进去。
开门的是林晚。
看到我,她又惊又喜。
“陈烬!你怎么来了?”
“我来提亲。”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把我拉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处都摆满了书。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
男的戴着眼镜,一脸严肃,不怒自威。
女的虽然上了年纪,但气质儒雅,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想必,这就是林晚的父母了。
“爸,妈,这是陈烬。”林晚小声介绍。
我上前一步,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陈烬。”
林晚的父亲,林教授,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
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合格的实验品。
“坐吧。”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气氛,尴尬得能凝固空气。
我把我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放在桌上,有小米,有红枣,还有我娘自己做的布鞋。
“叔叔阿姨,一点心意。”
林教授看都没看一眼。
“陈烬同志,是吧?”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味道,“我听小晚说,你是……司机?”
“是的,在县运输公司开车。”我老实回答。
“哦,司机。”他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学历呢?”
“初中毕业。”
他的嘴角,撇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初中毕业的司机。”他看着我,“你知道小晚是什么学历吗?她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以后是要做学问,当老师的。你们俩,不合适。”
他话说得很直接,没有留丝毫情面。
“爸!”林晚急了。
“你闭嘴!”林教授呵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我拦住了想要争辩的林晚,看着林教授,平静地说:“叔叔,学历高低,不能代表一切。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真心。”
“真心?”林教授冷笑一声,“真心能当饭吃吗?真心能给她一个好的未来吗?陈烬同志,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为我女儿的将来着想。她从小没吃过苦,跟着你,你能给她什么?是跟你回你那个贫穷的农村老家,还是跟你挤在你们县城那个可能连独立厕所都没有的破房子里?”
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句句扎在我心上。
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爸,我愿意!我什么苦都能吃!”林晚哭着说。
“你愿意?你懂什么叫吃苦吗?”林教授怒道,“你以为吃苦就是少买两件衣服,少看两场电影吗?真正的苦,是你想象不到的!”
“叔叔,”我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配不上林晚。但是,我有一双手,我肯干,我肯学。我不敢保证能让林晚过上跟在您身边一样优渥的生活,但我敢用我的命保证,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你拿什么保证?就凭你这张嘴吗?”林教授毫不客气。
“就凭我这个人。”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林晚的母亲,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儒雅女人,叹了口气。
“老林,你少说两句。”她劝道,“让孩子也说几句。”
她转向我,目光柔和了一些。
“陈烬,是吧?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小晚她……她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这件事,我们确实很难接受。你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也给你们自己一点时间?”
“妈……”林晚不解地看着她母亲。
“我的意思是,”林母看着我,缓缓说道,“你和小晚,先分开一年。这一年里,你们不要通信,不要见面。你们都冷静地想一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一年以后,你们俩还坚持自己的选择,那……那我们就再谈。”
这是缓兵之计。
我心里清楚。
他们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
希望林晚在这一年里,能遇到更“合适”的人,把我忘了。
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但看着林晚哭红的眼睛,和她父母决绝的态度,我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好。”我点了点头,“我答应您。”
林晚愣住了,她不敢相信我会答应。
“陈烬,你……”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叔叔,阿姨,那我先告辞了。一年后,我会再来。”
说完,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转身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走出那栋楼,上海冬天的冷风吹在我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
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一年。
整整一年。
我不知道这一年里会发生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必须抓住。
回到县城,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只是拼命地开车挣钱。
我报了县里的夜校,重新开始学习文化知识。
白天开车,晚上上课。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一个开车的,学那玩意儿有啥用。
我没解释。
他们不懂。
我不仅仅是为了林晚,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初中文化的司机。
我想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那一年,我过得像个苦行僧。
思念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有好多次,我都忍不住想给她写信,想去上海看她。
但我都忍住了。
我答应过她母亲。
我陈烬,说话要算话。
我把所有的思念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学习中。
我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成了公司里最出色的司机。
我的学习成绩,也从一开始的跟不上,慢慢地赶了上来。
夜校的老师都夸我,说我有股子韧劲。
八四年的春节,又到了。
距离一年的约定,只剩下最后几天。
我揣着一颗比上次还要忐忑的心,再次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这一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是皆大欢喜,还是……人去楼空。
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林晚变了心,我该怎么办。
我站在她家楼下,比上次还要紧张。
我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上楼。
敲响了门。
开门的,还是林晚。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
她瘦了,也憔悴了。
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看到我,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你来了。”
“我来了。”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她把我拉进屋里。
林教授和林母都在。
他们的表情,比上次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
我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本红色的,带着油墨香的本子。
我把它放在桌上。
林教授疑惑地拿了起来。
那是我在运输公司转正的合同,还有我这一年发表在县报上的几篇豆腐块文章,以及我在夜校的毕业证书。
高中学历。
“叔叔,阿姨,”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一年,我没有闲着。我知道,我现在拥有的,跟你们期望的还差很远。但是,我一直在努力。而且,我会继续努力下去。”
“我考上了我们县里的一个干部专科班,脱产学习两年。毕业后,就能有国家干部的身份。”
“我不敢说我以后能有多大出息,但我会用我的一生,去证明小晚没有选错人。”
林教授拿着那些东西,沉默了很久。
林母的眼圈,也红了。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又看看我。
“小晚,”她轻声问,“你呢?你还坚持吗?”
林晚走到我身边,毫不犹豫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妈,我从没变过。”
林教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看着我,眼神复杂。
“陈烬,”他缓缓开口,“你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
“坐下吧,我们……谈谈。”
那一刻,我知道,我赢了。
我赢的,不是他们的认可。
而是我为自己,为我们的爱情,赢得了一份尊重。
八五年春天,我和林晚在我的老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没有豪华的宴席,没有贵重的彩礼。
只有几间翻新过的土房,和亲朋好友真诚的祝福。
她的父母也来了。
虽然脸上还是有些不情愿,但他们终究是接受了这个来自农村的穷女婿。
婚礼那天,林晚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服,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她在我耳边说:“陈烬,你看,我们做到了。”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做到了。
从八一年那趟拥挤的绿皮火车,到今天。
我们走了四年。
这四年,漫长又艰辛。
但每一步,都值得。
婚后,林晚没有留在上海。
她放弃了留校的机会,跟着我,来到了这个贫穷的小县城。
她在县里的一中当了语文老师。
而我,也去专科班上了学。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很幸福。
她从一个不识五谷的上海姑娘,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跟我娘一起去菜园里摘菜。
我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两年后,我从专科班毕业,被分配到了县政府,成了一名真正的国家干部。
我们的生活,一点点地好了起来。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岁月流转,一晃就是几十年。
当年的穷小子陈烬,已经两鬓斑白。
而那个叫林晚的姑娘,也成了脸上有了皱纹的林老师。
我们从县城搬到了市里,又从市里搬到了省城。
房子越换越大,生活越来越好。
但我最怀念的,还是当年在县城里的那几间小平房。
在那里,有我们最艰难,也最滚烫的青春。
有时候,孙子孙女会缠着我,让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就会跟他们讲起那趟绿皮火车。
讲那个白衬衫、麻花辫的姑娘。
讲那句惊世骇俗的“我嫁给你吧”。
孙女会笑着问:“爷爷,林奶奶当年真的那么勇敢吗?”
我会看着坐在旁边给我削苹果的老伴,笑着说:“是啊,她一直都那么勇敢。”
林晚会白我一眼,嘴上说着“老不正经”,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就像几十年前,在那个嘈杂的站台上一样。
我知道,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不是当了什么干部,挣了多少钱。
而是在八一年的那趟火车上,抓住了那个小偷。
更重要的是,抓住了那个说要以身相许的姑娘的手。
并且,再也没有放开过。
来源:温柔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