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博值了三十年班,二十年在急诊。见过的生死,比黄浦江里的轮渡还多。可今天这个病人,像一根细密的刺,扎进了他经验的老茧里,让他坐立难安。
那条不存在的蛇
一根刺进皮肤的刺
陈博值了三十年班,二十年在急诊。见过的生死,比黄浦江里的轮渡还多。可今天这个病人,像一根细密的刺,扎进了他经验的老茧里,让他坐立难安。
病人叫林湘,二十八岁,一个修复古籍的姑娘。三天前深夜送来的,男朋友许阳抱着她,吼得整个楼道都在回响。说是在自家院子里被蛇咬了,脚踝上两个清晰的血点,周围一圈又青又紫的肿胀,典型的蛇咬伤。
问题是,从她入院开始,一切都透着邪门。
“陈主任,4床体温又上去了,39度8。”小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慌张。
陈博放下手里的病例,快步走进重症监护室。林湘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额头上敷着的冰袋已经没了凉气。她的脸烧得通红,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里把生命力一点点抽干。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曲线在不规律地跳动,每一次起伏都揪着人的心。
“抗蛇毒血清用了几种了?”陈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主任,我们这能找到的,银环蛇、五步蛇、竹叶青……能用的都用了,一点反应没有。”年轻的住院医推了推眼镜,满脸的挫败感,“血液检测里,凝血功能异常,心肌酶谱高得吓人,典型的神经和血液混合毒症状。可就是……就是对不上任何一种已知的蛇毒。”
陈博没说话,戴上手套,轻轻托起林湘的脚踝。那两个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但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像泼翻的陈年墨汁,边缘还泛着一圈焦黄色。他用手指轻轻按压肿胀处,硬得像块石头。
“她男朋友呢?”
“在外面,守了三天三夜了,眼睛都没合过。”
陈博走出监护室,一眼就看到了许阳。一个很高很干净的年轻人,是做建筑设计的,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衫皱得像咸菜干,眼里的红血丝能织成一张网。他看到陈博,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猛地站起来。
“陈叔叔,湘湘怎么样了?”
许阳的父亲和陈博是老同学,所以他从小就叫陈博“叔叔”。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陈博心里的压力更重了。
“情况不太好,高烧不退,心脏也开始出现问题。”陈博斟酌着用词,“许阳,你再仔细想想,那天晚上,你看到那条蛇了吗?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多大?”
许阳痛苦地抓了抓头发,眼神里全是茫然和自责。“我没看到……天太黑了,又下着雨。我听到湘湘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冲出去的时候她就倒在地上了,指着花圃说有蛇。我当时慌了,光想着送她来医院,连手电筒都没拿……”
陈博叹了口气。这片市中心的老洋房区,绿化是好,但要说藏着什么剧毒的、连血清库都对付不了的蛇,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陈叔叔,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许阳的声音哽咽了,“我们……我们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看着这个快被击垮的年轻人,陈博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承诺也给不出。回到办公室,他把林湘所有的检查报告又看了一遍。血常规、肝肾功能、心电图……每一张报告都在尖叫着“危急”,却又都像是指着一个不存在的凶手。
这毒素太刁钻了,它像个技艺高超的杀手,精准地破坏着人体的每一个重要器官,却又巧妙地把自己伪装起来,不留下任何能被轻易识别的身份信息。
陈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变成了明晃晃的金色。他拿起电话,拨给了检验科的老朋友。
“老张,帮我个忙。那个叫林湘的病人,所有血样,送去做一个全谱的毒理学分析。对,全谱,别管什么蛇毒了,植物碱、重金属、化学制剂……所有能想到的,都给我筛一遍。”
挂了电话,陈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们从一开始,可能就找错了方向。
咬伤林湘的,或许根本就不是蛇。
他说,我们要种一片玫瑰
在陈博的记忆里,林湘一直是个过于安静的孩子。
他认识林家快三十年了。林湘的父亲是国内顶尖的植物学家,一辈子都泡在标本和论文里。母亲是昆曲演员,温婉得像一幅水墨画。他们有两个女儿,姐姐林湘,妹妹林晚。
林湘像父亲,沉静,内敛,喜欢一个人待着。林晚像母亲,活泼,爱笑,像只不知愁的小画眉。小时候,每次去林家,都是林晚叽叽喳喳地围着他,给他看新学的舞步,而林湘总是远远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得像个小小的影子。
那场意外发生的时候,林湘十六岁,林晚十四岁。
一个夏天的午后,暴雨突至。姐妹俩在阳台上起了争执,似乎是为了一个日记本。混乱中,林晚脚下一滑,从二楼的阳台上摔了下去,后脑着地,当场就没了。
那之后,那个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就死了。
林湘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不出两年就郁郁而终。林父一夜白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研究中,没几年也撒手人寰。只剩下林湘一个人,守着那栋空荡荡的老房子。
陈博一直觉得,林湘这孩子,心里压着一块比那栋房子还沉的石头。她大学毕业后,没有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去大公司,而是选择了一个最孤独的职业——古籍修复师。她的世界,就是那些残破的、散发着霉味和时光味道的故纸堆。
直到两年前,她遇到了许阳。
许阳是陈博见过最阳光的年轻人,像个小太阳,热情、执着,硬是把自己炽热的光,挤进了林湘那间密不透风的心房。
他第一次见到许阳,是在医院的走廊上。那天林湘因为低血糖晕倒了,是许阳送她来的。那男孩守在病床前,小心翼翼地给林湘喂着粥,眼神里的心疼和爱意,是装不出来的。
“陈叔叔,您不知道,湘湘有多好。”许阳后来跟他说,“她懂那么多东西,能把一本烂成渣的书变得跟新的一样。她会泡很好喝的茶,会插花,她只是……只是不太爱说话。”
许阳说,林湘的工作室就在老房子的二楼,窗外就是那个当年出事的小花园。他曾经提议过搬家,换个新环境,但林湘说什么也不同意。
“她说她喜欢那里,”许我记得许阳当时挠着头,有些困惑地说,“她说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她爸爸亲手种的,她得守着。”
许阳用他的爱,一点点地给林湘的世界涂上颜色。他会拉着她去看午夜场的电影,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包下整个餐厅,会开几个小时的车去郊外,只为带她看一场日出。
在许阳的描述里,林湘慢慢地变了。她会笑了,话也多了,甚至开始和他一起规划未来。
“她说,等我们结婚了,就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清了,种上一片玫瑰。”许阳在监护室外跟陈博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未来的憧憬,明亮得让人不忍直视。
“她还说,她想学着烤蛋糕,以后我们孩子的生日,她要亲手做一个。”
陈博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多希望这个安静了一辈子的女孩,能抓住这束光,走出那栋老房子的阴影。可现在,她却躺在里面,生命垂危,原因是一口找不到来源的“蛇毒”。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栋房子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个早逝的妹妹,是不是化作了一条怨毒的蛇,回来向姐姐索命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掐灭了。他是医生,唯物主义者,他只信科学和证据。
第三种可能
第四天,林湘的情况急转直下。
她出现了急性肾衰竭的症状,必须立刻进行血液透析。许阳签知情同意书的时候,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隔着监护室的玻璃,他看着林湘被各种管子包围,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终于撑不住,蹲在墙角哭得像个孩子。
陈博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全谱毒理学分析的结果还没出来,每多等一分钟,病人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再一次梳理所有线索。
第一,伤口。两个针尖大小的血点,间距很窄,不像是大型毒蛇的咬痕。更像……更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了两下。
第二,毒素。发作迅猛,同时攻击神经系统、循环系统和泌尿系统,却对所有抗蛇毒血清免疫。这说明,它的分子结构,和已知的任何蛇毒蛋白都不同。
第三,环境。市中心的老洋房,出现未知剧毒蛇类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么,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不是蛇咬,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造成的。
陈博的目光落在一份林湘入院时的随身物品清单上。衣服,鞋子,手机,钱包……都很正常。他的手指在清单上缓缓移动,突然停在了最后一栏。
“从右脚踝伤口附近取下,疑似植物残刺一枚。”
这枚残刺,因为太过微小,之前并没有引起太多重视。陈-博立刻打电话给检验科,让他们把这个物证找出来。
半小时后,一枚用密封袋装着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深褐色残刺,被送到了他面前。他把它放到显微镜下,小心翼翼地调着焦距。
视野中,那根小刺的轮廓逐渐清晰。它的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细微的倒钩,顶端异常尖锐。这不是一根普通的植物刺。更像是……某种经过加工的东西。
陈博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想起了林湘的父亲,那个著名的植物学家。他研究的领域,就包括了植物毒理学。在他的书房里,会不会收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一个大胆到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的假设,在他脑中慢慢成形。
如果,林湘脚上的伤,根本不是被咬的,而是她自己扎的呢?
如果,那所谓的“蛇毒”,根本不是来自动物,而是来自某种剧毒的植物提取物呢?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林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马上就要和心爱的人订婚,人生正要走向光明,她有什么理由要自杀?而且用这么一种痛苦、诡异、几乎无法被救治的方式?
“主任!检验科电话!”护士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博一把抓起电话,是老张。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震惊。
“老陈,你猜对了。血样里,根本没有蛇毒的成分。”
“那是什么?”
“一种强心苷类物质,浓度非常高。具体成分……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但根据结构分析,97%的相似度,指向一种东西——夹竹桃。不是普通的夹竹桃,是经过高度提纯和浓缩的夹竹桃毒素。”
夹竹桃!
陈博的脑子“嗡”地一声。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去林家做客,林湘的父亲曾指着院子里一丛开得异常繁茂的植物,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老陈,别看它开得好看,这玩意儿,全身都是宝……也是剧毒。一片叶子,就能要了一个成年人的命。”
那丛植物,就是夹竹桃。
一株开得太盛的植物
挂了电话,陈博感觉手脚冰凉。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剖开了所有温暖的假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腐烂的内里。
没有蛇。
从来就没有什么蛇。
那根刺,那致命的毒,都来自林湘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向在走廊里坐立不安的许阳。他需要确认最后一件事。
“许阳,你跟我来一下。”
在办公室里,陈博给许阳倒了杯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放缓了语气:“我想问问你,林湘家那个院子,你熟悉吗?”
“熟悉啊,我经常帮她打理。”许阳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
“院子里……有没有种夹竹桃?”
许阳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有啊,就在她卧室窗户下面,长得特别大一丛,夏天开粉红色的花,可好看了。不过湘湘不让我碰,说那东西有毒。她都是自己修剪,戴着很厚的手套,特别小心。”
陈博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很宝贝那丛花吗?”
“嗯,”许阳回忆着,“有时候我看她一个人站在窗边,能盯着那丛花看好久,眼神……我说不好,有点奇怪。好像在看一个很重要的人。”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湘湘出事那天,是农历七月十四。”
农历七月十四。
陈博猛地抬起头。
他记得清清楚楚,十二年前,林晚出事的那天,就是农历七月十四。
原来如此。
一切都串起来了。
这不是一次偶然的“蛇咬”,而是一场持续了十二年的、精密的、残忍的自我惩罚。
每年的这一天,当整个世界都在遗忘那个早逝的女孩时,林湘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强迫自己记住。她用父亲研究的剧毒植物,给自己制造一个小小的伤口,体验着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痛苦。她在用身体的疼痛,来赎补心里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
或许过去的十一年,她都控制得很好,剂量微小,只够让她发一场低烧,体验一场虚弱。而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幸福让她感到了背叛的恐慌,也许是常年的积郁让她的身体到了极限,她失手了。
那微量的毒素,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博看着眼前这个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年轻人,看着他眼里对未来的期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该怎么告诉他,他深爱的那个女孩,那个他以为自己已经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女孩,其实一只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地狱。
该怎么告诉他,他所有关于玫瑰和蛋糕的梦想,都建立在一片由谎言和剧毒构筑的废墟之上。
“陈叔叔,是不是……有结果了?”许阳敏感地察觉到了陈博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湘湘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陈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那个残忍的词咽了回去。
“我们找到方向了,”他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说法,“不是蛇毒,是一种罕见的植物毒素。现在,至少我们知道该用什么药了。”
他不能现在告诉许奇。这个年轻人是林湘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垮了,林湘也就真的没救了。
当务之急,是救命。至于那些盘根错节的往事和伤痛,只能等命救回来之后,再一点点地去拆解。
阳台上的那本日记
有了明确的诊断,治疗方案立刻调整。针对强心苷中毒的特效药被用上,辅以血液净化和器官支持。
奇迹般地,林湘的病情稳定住了。高烧开始缓慢退去,心率也渐渐恢复了平稳。第五天下午,她脱离了呼吸机,转入了普通病房。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守在床边的许阳时,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许阳握着她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他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你吓死我了,湘湘。”
林湘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只是虚弱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陈博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身体的毒好解,心里的毒,又该用什么做解药?
他决定,必须和林湘谈一谈。
他让许阳先去吃饭,然后一个人走进了病房。林湘看着他,眼神有些躲闪。
陈博拉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知道,对于林湘这样的病人,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是一种暴力。
过了很久,陈博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湘湘,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爸爸带你和晚晚去植物园。晚晚看到蝴蝶,追着跑,摔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哭得惊天动地。是你,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直走到出口,你才告诉我们,你的脚踝被石头划伤了,流了好多血。”
林湘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她把脸转向了窗外。
陈博继续说:“我当时就觉得,你这孩子,太能忍了。什么苦都自己扛着,什么疼都自己受着。你觉得你是姐姐,你就该保护妹妹,就该承担一切。”
“可湘湘,你也是个孩子啊。孩子,是会犯错的。”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仪器轻微的滴答声。
“那不是你的错。”陈博的声音里,带着长辈的疼惜和医生的悲悯,“那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
林湘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压抑了十二年的呜咽,终于从喉咙里撕扯出来。那哭声一开始很小,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把整张脸埋在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十二年的委屈、悔恨、孤独和恐惧,都随着眼泪一起流出来。
陈博没有劝她,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包纸巾。他知道,这场迟到了十二年的痛哭,是她自我救赎的第一步。
哭了很久,林湘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陈叔叔,”她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全然的破碎,“我杀了她。”
“那天……是我把她的日记本抢过来,扔到了楼下。她说我凭什么管她,我们吵了起来。我推了她一下……就一下……地上有水,她就滑倒了……”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她掉下去的时候,还在看着我。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爸妈不怪我,他们说那是意外。可是我知道,是我杀了她。如果我没有抢她的日记,如果我没有推她,她就不会死。”
“从她走的那天起,我就发烧。医生查不出原因。后来我自己明白了,那不是病,是心里的火在烧我。所以每年的那天,我就用爸爸书房里……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扎自己一下。只有疼,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才能让我觉得……我替她受了一点点苦。”
“我没想死,”她看着陈博,眼神里满是哀求,“我只是……只是想离她近一点。我怕她一个人在下面,会冷。”
陈博听着,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那持续不退的高烧,不是来自什么毒素,而是源于一个女孩长达十二年的自我审判。那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永无止境的酷刑。
比爱更疼的慈悲
许阳是在门外听到这一切的。
当陈博打开门,看到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像一尊瞬间被抽掉灵魂的雕塑。
“她……”许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说的……都是真的?”
陈博点了点头。
许阳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这个一直以来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人,在这一刻,被他深爱的女人的秘密,彻底击碎了。
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是把她从孤独里拉出来的英雄。到头来才发现,他连她伤口的万分之一都没有触碰到。他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构想,在这样沉重而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陈博没有去打扰他。有些伤,只能自己舔舐。有些路,只能自己走过。
那天晚上,许阳没有再进病房。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出现。林湘的饭菜,都是护工送进去的。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身体在康复,心却在以更快的速度死去。
陈博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候。许阳的选择,将决定林湘的生死。如果他也走了,那这个世界,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能留住她了。
第四天早上,陈博查完房,刚回到办公室,就看到许阳站在门口。
他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但眼睛里,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陈叔叔,”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能……再进去看看她吗?”
陈博看着他,点了点头。
许阳推开病房的门,林湘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听到声音,她回过头,看到是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迅速熄灭,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许阳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边,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整条苹果皮,从头到尾,都没有断。
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林湘嘴边。
林湘摇了摇头。
许阳也不勉强,自己把苹果吃了,然后看着她,轻声说:“我都知道了。”
林湘的身体猛地一僵。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许阳的眼圈红了,“我一直以为我爱你,可我根本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心里藏着那么大的痛苦,还在旁边傻乎乎地计划着种什么玫瑰。我太自私了。”
林湘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们……算了吧。”她闭上眼睛,“你值得更好的。”
“林湘,”许阳打断了她,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以前,我想带你去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好。现在,我想陪你一起,扛住这个世界有多糟糕。”
“那些过去,我没能参与。但你的未来,我不想再缺席。”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等你出院了,我们回家。那丛夹竹桃,我陪你一起,把它挖了。然后,我们种一棵树,一棵不开花,也不会有毒的树。我们看着它,一年一年地长大,好不好?”
这世上,有一种爱,是阳光,是玫瑰,是灿烂的承诺。
还有一种爱,是懂得,是分担,是比爱本身更疼的慈悲。它愿意走进你最黑暗的废墟,陪你一起收拾残骸,然后告诉你:别怕,我在。
林湘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坚定和疼惜,终于,放声大哭。
这一次的哭声里,没有了绝望和悔恨,只有释放和被救赎的委屈。
窗外,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进了病房,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温暖的光斑。那场持续了十二年的高烧,在这一刻,似乎才真正开始退去。
来源:千江有水千江月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