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体温计上的水银柱,像个固执的登山者,顽固地攀在三十九度七的刻度上,不肯下来。
高烧来得像一场没有预告的突袭。
体温计上的水银柱,像个固执的登山者,顽固地攀在三十九度七的刻度上,不肯下来。
两天了。
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滚烫的毛玻璃,模模糊糊,摇摇晃晃。
意识像一艘在浓雾里迷航的小船,一会儿被拽进昏沉的梦里,一会儿又被身体内部那股燥热的浪头拍醒。
我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炭火上反复炙烤的肉。
血常规、尿常规、CT、B超……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
结果出来,一张张打印纸上,数据整整齐齐,没有任何一个箭头指向异常。
医生们拿着报告,眉头拧成一个又一个疙瘩。
“奇怪了。”
“不像流感,不像肺炎,也没有明显的感染灶。”
他们在我床边小声讨论,那些专业的医学名词像一群群嗡嗡作响的蚊子,钻不进我被高热烧得混沌的脑袋。
我只知道,我还在烧。
那种热,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骨头缝里,一寸寸地往外渗。
周明坐在我床边,不停地用温水毛巾给我擦拭额头和手心。
他的手很稳,毛巾的温度也恰到好处,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踏实。
他削苹果的动作很慢,一圈一圈,果皮连绵不断。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五年,他总是这样,沉默,但妥帖。
他把切好的苹果递到我嘴边,我摇摇头,胃里像揣着一团烧红的铁。
“再忍忍,专家下午就来会诊了。”他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我这具脆弱的躯壳。
我闭上眼,眼皮沉得像两扇铁门。
铁门背后,是纷乱的、没有逻辑的梦境。
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的雪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一会儿又是夏日午后闷热的阁楼,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和樟木箱子散发出的陈旧气味。
雪山和阁楼,冷和热,在我的脑子里反复交替,把我撕扯得精疲力尽。
下午,专家会诊。
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看病,更像是在读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没急着看那些检查报告,而是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除了发烧,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很温和,像陈年的老木,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质感。
我想了想,摇摇头。
没有咳嗽,没有流涕,没有疼痛。
唯一的症状,就是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高烧。
他点点头,又问了些日常起居、饮食习惯,甚至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我都一一作答,却感觉这些问题都像隔靴搔痒,碰不到那个真正的病根。
周明在一旁补充,“她工作压力一直挺大的,是个老家具修复师,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能熬好几个通宵。”
老医生听着,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很深,仿佛能穿透我滚烫的皮肤,看到里面那个焦灼的灵魂。
最后,他站起身,对我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姑娘,把你的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的腿。”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周明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薄怒,“医生,这……发烧和腿有什么关系?”
老医生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而坚持。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的注视下,我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一些。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犹豫。
我掀开被子,在周明的帮助下,慢慢褪下了病号裤。
当我的右腿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周明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下。
病房里其他年轻医生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在我的右大腿外侧,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道长约十厘米的疤痕。
那道疤痕很深,颜色已经变成了淡白色,像一条沉睡的蜈蚣,盘踞在我皮肤上。
它破坏了皮肤原有的纹理,显得突兀又狰狞。
因为位置隐蔽,加上我从不穿短裤短裙,所以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周明,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道疤,却很少会仔细去看它。
老医生俯下身,戴上手套,用指腹轻轻地触碰那道疤痕。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里,按下去疼吗?”
我摇头。
“有麻木的感觉吗?”
我还是摇头。
这道疤痕已经跟了我十年,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痛不痒,只是偶尔在阴雨天会泛起一丝微弱的酸。
老医生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再次看向我的眼睛。
这一次,他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姑娘,这道疤痕,最近是不是有人或者有事,让你又想起它了?”
轰的一声。
我的大脑里,仿佛有座尘封已久的大坝,瞬间决堤。
洪水,是汹涌而来的记忆。
那道疤,不是一道简单的疤。
它是一个名字,一段岁月,一个被我锁在记忆最深处的,关于青春和远方的梦。
那个名字,叫林澈。
林澈。
林间的山泉,清澈见底。
我是在大学的登山社认识他的。
那时候的他,就像一阵从雪山上吹来的风,干净、热烈,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野性。
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
他说,他的梦想,是走遍世界上所有七千米以上的雪山。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那皑皑白雪,那凛冽寒风,才是他生命的归宿。
而我,一个在城市里长大,连爬香山都气喘吁吁的姑娘,却不可救药地被他眼睛里的光芒吸引了。
我开始跟着他去攀岩,去野外徒步,去学习那些我从未接触过的户外知识。
我学着打绳结,学着看等高线地图,学着在野外辨别方向。
我的世界,因为他,被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门外,是广阔的天地,是呼啸的风,是连绵不绝的山脉。
那道疤,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留下的。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们和社团的几个朋友一起,去挑战一座未经开发的小山峰。
那不是一次正式的登山,更像是一次探险。
林澈走在最前面,用开山刀劈开挡路的荆棘。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出来的脚印。
山里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乌云密布。
暴雨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噼啪作响。
我们被困在半山腰一个狭小的山洞里,浑身湿透,又冷又饿。
林澈把唯一的干衣服披在我身上,然后把我们剩下不多的食物分给大家。
他自己只啃了一小块压缩饼干。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山路变得湿滑泥泞,危险倍增。
我们决定下撤。
就在下山的过程中,意外发生了。
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生,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悬崖边摔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林澈猛地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但他自己,也因为巨大的冲力,半个身子悬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吓傻了。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掉下去。
我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一起往回拉。
人是拉上来了。
但在混乱中,我的右腿,被一块锋利的岩石,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染红了我的裤子。
我甚至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林澈。
他安全了。
这就够了。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我只记得林澈背着我,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
他的后背很宽阔,很温暖,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我趴在他背上,血顺着我的腿往下流,在他的衣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好像一直在跟他说话,说我不疼,说我没事。
他一言不发,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
等我再醒来,人已经在山下小镇的卫生所里。
腿上的伤口被缝了十几针,打了厚厚的绷带。
林澈就守在我床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对不起。”
他说。
“是我把你带出来的,却没能保护好你。”
我摇摇头,想笑一笑,扯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
那天以后,林澈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神采飞扬地谈论着他的雪山和远方。
他变得沉默,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愧疚和挣扎。
他对我更好了,无微不至。
每天给我打饭,给我洗衣服,背着我上下课。
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
只有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疤,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我们中间。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因为他的梦想,我受了伤。
而我,看着他日渐消沉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紧。
我想要的,是那个眼睛里有星辰大海的林澈,而不是一个被愧疚捆绑住翅GEO的守护者。
毕业前夕,他拿到了一家著名登山俱乐部的入队邀请。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拿着那份邀请,在我面前站了很久,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发了脾气。
“林澈,你去吧。”
“我不需要你用放弃梦想来补偿我。”
“这条疤,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如果你不去,我会看不起你,我们也会完蛋。”
我话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
既是捅向他,也是捅向我自己。
他看着我,眼睛红了。
那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第二天,他走了。
没有告别。
只在我的床头,留下了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三个字,和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雪山。
他走了。
去了他的雪山,他的远方。
而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带着腿上那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
我们通过邮件联系。
他会给我讲他在雪山上的见闻。
讲变幻莫测的冰川,讲绚烂的极光,讲那些和他一样,把生命献给山野的攀登者。
他的文字很简短,但字里行间,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意气风发的林澈。
我为他高兴,真的。
但我看着自己腿上的疤,再看看周围按部就班、为了工作和生活奔波的同学,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开始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们,好像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属于雪山之巅,而我,只能在地面上仰望。
那道疤,在阴雨天的时候,会隐隐作痛。
每痛一次,我就清醒一分。
我开始很少给他回信。
不是不爱了,而是……不敢了。
我怕我的思念,会成为他的牵绊。
我怕我的等待,会变成没有尽头的奢望。
登山,是一项极限运动。
每一次出发,都可能是永别。
我不敢去想那个万一。
我宁愿,我们之间,就此画上一个休止符。
大四那年冬天,我收到了他寄来的最后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块石头。
一块灰扑扑的,带着冰川气息的石头。
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这是他从一座七千米雪山的顶峰带下来的。
他说,他站上顶峰的那一刻,想的不是征服,而是我。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和我一起,过最平凡的人间生活。
他说,山一直在那里,但家,只有一个。
我握着那块冰冷的石头,泪如雨下。
我没有回信。
我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址,断绝了和所有登山社朋友的联系。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
我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
我毕业,工作,成了一名老家具修复师。
我每天和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木头打交道,用砂纸、刨子和油漆,一点点抚平它们的伤痕,让它们重焕光彩。
我觉得这工作很适合我。
我可以修复一切,除了我自己心里的那个缺口。
后来,我遇到了周明。
他是我一个客户介绍的,是个建筑设计师。
温和、稳重、有耐心。
他像一杯温水,不像林澈那杯烈酒。
喝下去,不刺激,但很舒服。
我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买房,装修,计划着结婚。
我把关于林澈的一切,都打包放进一个樟木箱子里,锁了起来。
连同那道疤,我也用长裤和长裙,把它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忘了。
我以为,那段岁月,已经变成了褪色的旧照片。
直到半个月前。
我接了一个活儿,修复一张民国时期的老式摇椅。
摇椅的主人,是一位很和善的老太太。
她告诉我,这张摇椅,是她先生亲手为她做的。
后来,她先生去参加了战争,就再也没回来。
几十年来,她一直留着这张摇椅,每天都会在上面坐一会儿,好像他还在身边。
我修复摇椅的时候,在扶手下面,发现了一行刻得很浅的字。
“此生有你,不畏远行。”
看到那行字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林澈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在我们去爬山,我累得走不动的时候。
他背着我,指着远方的山顶说:“别怕,只要你在,多远我都能走到。”
尘封的记忆,就像那只被打开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被我锁了多年的箱子。
里面有我们一起用过的旧地图,有他送我的登山杖,有那块来自雪山之巅的石头。
还有那封,我没有回的信。
我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整夜。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就开始发烧。
一场来势汹汹的,无法解释的高烧。
……
“姑娘?姑娘?”
老医生的声音,把我从汹涌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周明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困惑。
老医生递给我一张纸巾,叹了口气。
“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他转头对其他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不是器质性病变。是应激性的高热,中医上叫‘情志病’。”
“身体的记忆,比我们想象的要诚实得多。有些伤,你以为愈合了,其实只是被压抑了下去。一旦遇到合适的引子,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这道疤,就是她的病根。”
老医生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混沌的内心。
原来是这样。
我的身体,一直都记得那座山,那场雨,那道伤口。
它用一场高烧,来抗议我的遗忘和逃避。
它在告诉我,有些事,不是藏起来,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那天下午,我退烧了。
烧得快,退得也快。
好像身体里那股郁结的火气,随着眼泪和回忆,一起宣泄了出去。
周明没有多问。
他只是在我醒来后,给我熬了一碗很稠很糯的小米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往前走,他会默默跟上;你停下来,他会静静陪伴。
出院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林澈。
不是为了重续前缘,也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去和我的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我要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和一声“谢谢”。
对不起,我当年的懦弱和逃避。
谢谢你,给了我一段那么滚烫的青春。
可是,十年过去了,人海茫茫,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
跳出来的,大多是同名同姓的普通人。
没有一个,是那个眼睛里有雪山的林澈。
我又试着联系以前登山社的朋友。
但就像我当年决绝地断掉所有联系一样,现在,我也找不到他们了。
社交软件更新换代,手机号码换了一轮又一轮,我们早就失散在了各自的生活里。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弄丢了回家的路。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我在整理那个樟木箱子的时候,在那个旧登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被遗忘的照片。
照片上,是登山社的集体合影。
林澈站在最后一排,笑得张扬又灿烂。
在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叫李航,是当年林澈最好的哥们儿。
我记得,李航的家乡,好像是在一个叫“墨石”的小镇。
一个很诗意的名字。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搜索“墨石镇 李航”。
没想到,真的搜到了。
是一家户外用品店的店主,照片上的那个人,虽然胖了些,头发也稀疏了些,但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还是一模一样。
我加上了他的微信,怀着忐忑的心情,发了一句:“你好,请问你是李航吗?我是……”
我甚至不敢打出我的名字。
对方很快回复了。
一个问号。
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名字发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复了。
就在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你啊。好久不见。”
短短六个字,看得我眼眶发酸。
我问他,知不知道林澈现在在哪里。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我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终于,他回了过来。
“你来墨石镇吧,来了我告诉你。”
“他在一个,你可能想不到的地方。”
我立刻订了去墨石镇的火车票。
出发前,我跟周明坦白了一切。
我告诉他,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去做一个了结。
他听完,只是沉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把充电器、雨伞、常用药,一样样放进我的背包。
临出门前,他抱了抱我。
“去吧。”他说,“我在家等你回来。”
我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我知道,我欠他一个更完整的我。
而要变得完整,我必须先去补上心里的那个缺口。
墨石镇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青石板路,白墙灰瓦,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李航的户外用品店,就开在河边。
十年不见,他确实胖了,也沧桑了,但笑容还是很憨厚。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
“真没想到,你还会来找他。”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他……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李航叹了口气。
“好,也不好。”
他告诉我,林澈当年从雪山回来后,就疯了一样地找我。
他去了我们学校,去了我实习的公司,去了所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
但他找不到我。
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后来,他就不找了。
他没有再回那个登山俱乐部,也没有再去挑战那些更高的山峰。
他留在了墨石镇,这个离雪山很近,又很安静的地方。
“他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的心揪了起来。
“伤?”李航苦笑了一下,“比受伤更严重。”
“他得了‘高山反应后遗症’,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
“医生说,他亲眼目睹了队友在登山中遇难,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上不了高海拔了。”
“一到四千米以上,他就会出现严重的幻觉和呼吸困难。”
“他的登山生涯,彻底结束了。”
李航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他一直在他的世界里,自由地飞翔。
我以为,是我被留在了原地。
却原来,他的翅膀,也早就断了。
“他在哪里?”我的声音在发抖。
李航看着我,指了指窗外,河对岸。
“镇上那家旧书店,‘远方书屋’,就是他开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河对岸,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果然有一家小小的书店。
木质的招牌,斑驳的窗棂,看起来安安静D静,和这个小镇融为一体。
远方书屋。
他还是没有忘记远方。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李航告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座石桥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站在书店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了他。
他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一本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瘦了,也黑了,轮廓比以前更深邃。
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精神。
他没有穿冲锋衣,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
岁月,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那份安静专注的神情,却和十年前,他研究登山路线图时,一模一样。
我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震惊,接着,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复杂的情绪。
有惊喜,有苦涩,有怅然。
最终,都化为了一抹平静的,近乎释然的微笑。
“你来了。”
他说。
就像我从未离开过。
我们坐在书店的角落里,面前是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谁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中,只有老旧书页散发出的淡淡墨香。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
我说。
“当年的我,太胆小了。”
他摇摇头,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不怪你。是我不好,把你拉进了我的世界,却没有能力保护你。”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的腿……还好吗?”
我点点头,撩起裤腿,让他看那道已经变成淡白色的疤痕。
“早就没事了。你看,现在它更像一道纹身。”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疤痕上方,却没有落下。
那双曾经攀登过无数险峰,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当年,我从山上下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你。”
“我想告诉你,我爬上去了。我完成了我们的约定。”
“我还想告诉你,站在山顶上,风景再好,没有你,也没什么意思。”
“可是,我找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淡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后来,我想,你大概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也好。跟着我,太危险,也太辛苦。你值得更安稳的生活。”
我听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原来,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为对方好。
我们都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推开了彼此。
“那你呢?”我哽咽着问,“你的山呢?你的梦想呢?”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沧桑。
“山,一直在那里。爬不爬,它都在。”
“以前,我以为征服就是梦想。后来才发现,守护,也是一种梦想。”
他站起身,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一个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一叠厚厚的照片,和几本登山日记。
他把照片一张张递给我看。
有他在冰川上行走的,有他在营地里煮咖啡的,有他和队友们在顶峰的合影。
每一张照片上的他,都笑得那么灿烂。
但当我翻到最后一叠照片时,我愣住了。
那些照片的背景,不再是雪山。
而是墨石镇。
是他开垦书店前的荒地,是他亲手钉上第一块书架,是他种下门口那棵香樟树。
照片上的他,脸上沾着泥土和油漆,笑容却比在雪山之巅时,更加温暖和踏实。
“那次山难,我的一个队友,为了救我,掉下了冰裂缝。”
“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出发前,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回去就要跟女朋友求婚了。”
“我把他带上了山,却没能把他带下来。”
“从那一刻起,我突然觉得,山,变得很可怕。”
“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救不了他,就像当年,我保护不了你一样。”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开了这家书店。卖一些关于旅行和山野的书,也算是一种念想。”
他拿起那本登山日记,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回来了。可是,家,不见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
我哭得泣不成声。
为了他,为了我,为了我们那段被误解和错过撕碎的青春。
他没有安慰我,只是静静地递给我纸巾。
等我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他才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爱过的,痛过的,怨过的,悔过的。
都在这一刻,和解了。
我在墨石镇待了两天。
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带我逛了逛这个小镇。
我们聊了很多,聊这些年的生活,聊彼此的现在。
他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很好,很平静。
每天看书,喝茶,和来往的游客聊聊天。
镇上有个教画画的姑娘,很喜欢他,他正在考虑。
我听了,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我也跟他讲了周明,讲了我的工作,讲了我那场莫名其妙的高烧。
他听完,笑了。
“看来,它比你更想我。”他指了指我的腿。
我们也笑了。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笑得坦然而释怀。
离开的那天,他来送我。
在车站,他把那个装满照片和日记的木盒子,交给了我。
“这些,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对我来说,它们已经是过去式了。但对你来说,可能还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
我接过盒子,很重。
我知道,我接过的,是他整个的青春。
“林澈,”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也谢谢你,让我学会了成长。
他还是那样,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我也是。谢谢你,让我知道,远方,不一定只在山顶。”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他站在站台上,朝我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和这个宁静的小镇,一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靠在车窗上,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在盒子的最底层,我看到了那块他从雪山之巅带下来的石头。
石头的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是我当年写给他的。
是在他出发去登山前,我偷偷塞进他背包里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风筝飞得再高,线,也在这里。”
原来,他一直都留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也不是悔恨。
是感动,是释然。
回到家,周明正在厨房里做饭。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听到开门声,回过头,对我笑笑。
“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那一刻,我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定。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周明,”我说,“我们结婚吧。”
他身子一僵,然后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你……想好了?”
我用力地点点头。
“想好了。前所未有地清楚。”
我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我们书房的最高处。
没有再锁起来。
它不再是需要被尘封的秘密,而是我生命里,一段珍贵的过往。
它提醒我,我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也曾经那样勇敢地放手。
腿上的那道疤,我也不再刻意遮掩。
夏天的时候,我甚至第一次,穿上了短裙。
周明看到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那道疤。
“其实,它挺酷的。”他说。
我笑了。
是啊。
它是我青春的勋章,是我成长的印记。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它不再疼痛,也不再瘙痒。
它只是在那里,安静地,提醒着我。
要勇敢地去爱,也要勇敢地去告别。
要向往远方,也要珍惜眼前。
那场持续了两天的高烧,像一场盛大的仪式。
它烧掉了我心底所有的不甘和执念。
也让我明白,真正的痊愈,不是遗忘,而是接纳。
接纳所有的伤痕,接纳所有的过去。
然后,带着它们,更好地,走向未来。
来源:直爽海燕tIH8E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