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我再也没见过比嫂子林秀娥更大胆的女人。她那句带着笑意的“我浇地呢”,像一颗石子,在我十八岁那年平静如水的心里,砸开了一圈经久不散的涟漪。
很多年后,我再也没见过比嫂子林秀娥更大胆的女人。她那句带着笑意的“我浇地呢”,像一颗石子,在我十八岁那年平静如水的心里,砸开了一圈经久不散的涟漪。
那份大胆,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新鲜的,是带着泥土芬芳和野草气息的,甚至有几分令人心跳的魅力。但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份看似漫不经心的泼辣背后,藏着一个女人在贫瘠生活里,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喘息空间时,不得不披上的铠甲。
而我,这个当年在玉米地里红了脸的少年,却在往后的岁月里,用漫长的时间去理解那场夏日晌午的相遇,以及它如何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了我们一家人后来所有沉默、疏离和无法言说的遗憾。
故事,要从1989年那个燥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玉米地的晌午
1989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知了在村头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晌午的阳光都叫得粘稠起来。我叫陈默,那年十八岁,刚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回了家,跟着我哥陈岩一起下地干活。
我们家的地,就在村子东头,一大片连着的玉米地。七月的玉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叶子宽大肥厚,密不透风。人一钻进去,就像进了青纱帐,外面的光和声音都隔了一层,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脚踩在干裂土地上的沙沙声。
那天晌午,我妈让我们去地里把最后一垄草给除了。我哥嫌热,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扛着锄头去了。太阳毒辣,晒得人头皮发麻。我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裤腰上洇出一圈深色的印子。
玉米地里闷得慌,一丝风都没有。我埋着头,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心里盘算着早点干完,回家喝一碗井水镇过的绿豆汤。就在我除到地中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的玉米秆一阵晃动,还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
我们这儿的玉米地,有时候会有野鸡或者兔子。我心里一动,放轻了脚步,猫着腰,想凑过去看个究竟。要是能抓只野味回去,晚饭就能添个荤菜,我妈肯定高兴。
我拨开两株粗壮的玉米秆,探头望去,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我像被雷劈了一样,当场定在了原地。
不是什么野鸡兔子,是我的嫂子,林秀娥。
她背对着我,蹲在一片相对稀疏的空地上,褪下的裤子堆在脚踝边,露出一段白得晃眼的小腿。她正扶着一株玉米秆,身体微微前倾,一道细细的水线正浇在干涸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尖。我长这么大,别说见着这种场面,就是跟女同学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想立刻转身就跑,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就在我进退失据的时候,嫂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裤,站起身,然后转了过来。
我当时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手里的锄头柄被我攥得生疼。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夏天的阳光一样,带着温度,让我浑身不自在。
“是陈默啊。”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听不出半点尴尬,“我还以为是谁呢。大晌午的,不在家歇着,跑地里来干啥?”
我嘴巴张了张,嗓子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的热度更是要把我烤熟了。
嫂子似乎被我这副窘态给逗乐了,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迈着步子朝我走过来。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条结实又匀称的胳膊。阳光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眼睛很亮,嘴角噙着一抹我看不懂的笑。
“你脸红啥?”她走到我面前,歪着头看我,语气里满是调侃,“我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这天干地燥的,我浇地呢,给咱家玉米施点肥。”
她的话说得那么坦然,那么理直气壮,反倒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在我的认知里,女人家做这种事,都是要避着人的,是羞于启齿的。可嫂子却把它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我……我来除草。”我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除草啊。”她点点头,目光落在我光着的膀子上,那里被太阳晒得通红。“瞧你这晒的,跟煮熟的虾米似的。你哥呢?又偷懒去了?”
提到我哥,我下意识地替他辩解:“哥他……他上午下地,累着了。”
嫂子撇了撇嘴,那神情里有几分不屑,但她没多说,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擦擦汗吧。瞧你这一头的汗,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愣愣地看着那块带着淡淡皂角香味的蓝色方格手帕,一时间没敢接。
“拿着啊,跟我还客气啥。”她不由分说地把手帕塞到我手里,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手心,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我心里猛地一颤,像触了电一样,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反应似乎又取悦了她。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狡黠,又像是某种了然于心的通透。
“行了,你赶紧干活吧,干完早点回家。”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准备离开,“对了,这事儿别跟你哥说,也别跟说。省得他们又念叨,说我不懂规矩。”
我胡乱地点着头,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冲我眨了眨眼,笑着说:“你这小子,还挺有意思的。”
说完,她就钻进茂密的玉米秆里,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还留有她余温的手帕,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天下午,剩下的半垄草,我除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嫂子那句“你脸红啥,我浇地呢”,还有她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嫂子林秀娥,是邻村的,嫁给我哥陈岩快一年了。她长得好看,是我们这一片公认的。皮肤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粗糙黝黑,是那种健康的白皙。眼睛大,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人也爽利,干活麻利,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
可我妈对她,似乎总有那么点不满意。我偶尔听见我妈跟邻居大婶嘀咕,说嫂子心眼活泛,不像个安分过日子的。还说她花钱大手大脚,不懂得节省。
我哥陈岩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性格跟我一样,偏内向,不爱说话。他对我嫂子,是掏心掏肺的好,什么都听她的。可他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两个人有时候也会闹点小别扭。每当那时候,我哥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闷烟,而嫂子则会把家里的活计干得叮当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在玉米地那件事之前,我和嫂子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我有点怕她,怕她那些带着调侃的玩笑话,也怕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我见了她,大多是规规矩矩地叫一声“嫂子”,然后就埋头干自己的事。
可那天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那片青绿色的玉米地,那个燥热的晌午,连同嫂子坦然的笑容和那句直白的话,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在了我十八岁的记忆里,也悄然改变了我们之间那条原本清晰的界线。
第2章 那碗多出来的鸡蛋羹
从玉米地回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觉得别扭,尤其是在饭桌上。我不敢抬头看嫂子,总觉得她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我就会想起那天晌午的情景,脸就不由自主地发烫。
嫂子却跟没事人一样,该说笑就说笑,该数落我哥偷懒就数落。只是偶尔,她会在饭桌下用脚尖轻轻碰一下我的腿,然后在我惊慌地抬起头时,冲我挤挤眼,露出一副“只有我们知道”的神秘表情。
这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让我既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隐秘的兴奋。
我们家的晚饭,通常很简单。一盆玉米糊糊,一盘咸菜,有时候会炒个青菜。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一天活下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但家里的条件摆在那,也只能将就。
那天晚饭,桌上却多了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蛋羹。
鸡蛋是我们家为数不多的“硬通货”,我妈把鸡屁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下的蛋都用谷糠仔细地存着,攒够了一篮子,就拿到镇上的集市去换点油盐酱醋。平时我们是绝对舍不得吃的。
“今天啥日子啊?还蒸上鸡蛋羹了?”我爸看着那碗颤巍巍的鸡蛋羹,有些惊讶地问我妈。
我妈还没开口,嫂子就抢着答道:“爹,今天没啥日子。是我看陈默这几天在地里晒得厉害,人也瘦了一圈,给他补补身子。”
说着,她拿起勺子,直接从碗里舀了一大勺,放到了我的碗里,堆得冒了尖。
我哥陈岩看了看我碗里的鸡蛋羹,又看了看嫂子,闷声闷气地说:“我也下地了,咋没我的份?”
“你?”嫂子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你一个大男人,跟自己弟弟争吃的,羞不羞?再说了,你干那点活,还好意思说。晌午让陈默一个人去地里,你倒是在家睡大觉。”
我哥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糊。
我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她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沉声说:“秀娥,你也是。家里就这么几个蛋,都给陈默吃了,你哥吃啥?你爹吃啥?过日子要精打细算,不能由着性子来。”
嫂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也没跟我妈顶嘴,只是夹了一筷子咸菜,慢悠悠地说:“妈,我知道。这不是看陈默辛苦嘛。再说,鸡蛋羹也不是都给他了,碗里还剩着呢,您和我爹,还有陈岩,一人一口也就分了。我就是想让陈默多吃点,他还在长个子呢。”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对我的关心,也顾及到了家里的其他人。我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再作声。
我端着碗,碗里那嫩黄的鸡蛋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我却觉得它有千斤重。我能感觉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哥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我妈的目光里是审视和不满,而我爸,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只有嫂子,她冲我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快吃。”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嫂子是真心对我好,可她的这种好,却像一块石头,打破了我们家原本虽然清贫但还算平静的湖面。它让我成了矛盾的焦点,让我哥心里不舒服,让我妈起了疑心。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我哥和嫂子的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他们压低声音的争吵。
“……你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是啥意思?”是我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我没啥意思。陈默是你亲弟弟,我这个当嫂子的关心他一下,有错吗?”嫂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关心?有你这么关心的吗?把鸡蛋全给他一个人吃!我这个当家的,脸往哪儿搁?”
“陈岩,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一碗鸡蛋羹的事,值得你跟我在这嚷嚷?陈默才十八,你都多大了?你跟他计较这个?”
“我不是计较鸡蛋羹!我是计较你的心!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我哥的声音猛地高了起来,但随即又压了下去,“你别忘了,谁才是你男人!”
之后的声音就听不清了,变成了模糊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争辩。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堵得难受。我没想到,一碗鸡蛋羹,竟然会引发他们这么大的矛盾。
从那以后,嫂子对我的“好”,变得更加明显,也更加隐晦。
她会趁我妈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叮嘱我拿到地里再吃。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连同她和我哥的一起,拿到河边洗得干干净净。有一次我下地时,不小心把手划了一道口子,她比谁都紧张,翻箱倒柜地找出红药水,小心翼翼地给我涂上,还用嘴轻轻吹着,问我疼不疼。
她的这些举动,像温暖的溪流,一点点渗透进我干涸贫瘠的青春里。从小到大,除了我妈,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细致入微地关心过我。我哥性格木讷,我们兄弟俩的交流,除了干活,几乎为零。嫂子的出现,填补了我生活中某种情感的空白。
我开始依赖她的关心,甚至有些期待。每天从地里回来,我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看到她,我心里就觉得踏实。
但我心里也清楚,这种“好”,正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埋下一颗危险的种子。我妈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我和嫂子隔开。比如嫂子给我端水,她会半路接过去,说:“我来吧,你歇着。”比如嫂子想帮我缝补衣服,她会说:“男孩子的活,我这个当妈的来就行。”
村里也开始有些风言风语。我好几次在地头歇脚的时候,都听到一些婆聚在一起,对着我们家的方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神和笑容,都带着一种暧昧的、不怀好意的揣测。
我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在农村,叔嫂之间的关系,是一条敏感又危险的红线。任何一点过界的关心,都会被无限放大,编排出各种难听的故事。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我怕这些流言蜚语会毁了嫂子的名声,更怕它会彻底撕裂我们这个本就脆弱的家。我想和嫂子保持距离,可每次看到她那双明亮又带着一丝落寞的眼睛时,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能感觉到,嫂子在这个家里,其实过得并不开心。我哥给不了她想要的体贴和温情,我妈又对她处处提防和挑剔。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而我,这个懵懂的少年,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可以倾诉和信赖的对象。
那碗多出来的鸡蛋羹,最终没有填饱我的肚子,却在我心里搅起了滔天巨浪。它让我第一次尝到了人情世故的复杂滋味,也让我隐隐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们。
第3章 新衬衫的风波
秋收的季节很快就到了。掰玉米,割稻子,打谷场上尘土飞扬,家家户户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家也不例外,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能歇下。
连着十几天的高强度劳作,把我们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我哥陈岩更是因为贪凉,夜里睡觉没盖好被子,着了凉,发起高烧来。
这一下,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我和嫂子身上。我爸年纪大了,腰不好,只能在谷场上帮着晒晒谷子。我妈要留在家里照顾我哥,做饭送水。剩下的地里活,只能由我和嫂子两个人去完成。
那段日子,是我和嫂子相处时间最长,也是最辛苦的一段时光。我们每天一起下地,一起收工,在田埂上分吃一个饼子,渴了就同喝一个水壶里的水。
没有了家里人的监视和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在广阔的田野里,我们之间的相处反而变得自然和轻松起来。我们会聊很多天,聊她娘家的趣事,聊我高中的同学,聊对未来的憧憬。
她告诉我,她其实也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县城里看看,看看那些高楼和商店到底是什么样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也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我也想走出去,不想一辈子都困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超越叔嫂关系的、更深层次的共鸣。
那天,我们终于把最后一片稻子割完,累得瘫坐在田埂上,谁也不想动。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嫂子看着我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又被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旧背心,忽然说:“陈默,你这衣服都穿成啥样了。等过几天赶集,嫂子给你扯块布,做件新衬衫。”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嫂子,我这有衣服穿。”
“那哪能叫衣服,都快成渔网了。”她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定了。你正是爱俏的年纪,总穿得破破烂烂的,将来哪有姑娘看得上你。”
她的话让我脸上一热,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过了几天,我哥的病好了,家里的农活也忙完了。嫂子果然没有食言。她去赶集,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块蓝白格子的“的确良”布料。在那个年代,“的确良”可是个时髦的好东西,挺括又精神。
当天晚上,她就在煤油灯下,踩着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开始给我做衬衫。缝纫机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像一首催眠曲。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灯光下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一刻,我看得有些痴了。
我哥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妈则在一旁纳着鞋底,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嫂子手里的布料,嘴里念叨着:“这布料得不少钱吧?真是不会过日子,钱都花在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地方。”
嫂子头也不抬,淡淡地回了一句:“妈,这布是处理的次品,便宜得很,没花几个钱。再说,总不能让陈默一直穿破衣服吧,让人笑话的也是我们陈家。”
她一句话就把我妈堵了回去。
两天后,崭新的衬衫做好了。嫂子让我试穿,大小正合身。蓝白色的格子显得人特别精神。我站在院子里,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角。
“真好看。”嫂子围着我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眼睛笑得像月牙,“我们家陈默,穿上新衣服,也是个俊小伙。”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背后一道冰冷的视线。我回过头,正对上我哥陈岩的眼睛。
他站在屋檐下,手里端着饭碗,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愤怒和失望的复杂眼神,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身上的新衬衫,瞬间变得像烙铁一样,烫得我皮肤生疼。
那天的晚饭,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我哥把碗里的饭吃完,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院子。
嫂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她看着嫂子,用一种近乎刻薄的语气说:“林秀娥,我问你,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陈岩这个丈夫?你给小叔子做新衣服,把他打扮得精精神神的,你让他这个当哥的脸往哪儿搁?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家?说你这个当嫂子的,心里没谱,不知道避嫌!”
我妈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嫂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红了,但眼神却异常倔强。她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妈,我没有。我就是看陈默没有像样的衣服,心疼他。我是他嫂子,我关心他,有什么错?”
“关心?有你这么关心的吗?”我妈的声音也拔高了,“你这是关心吗?你这是在惹祸!你没看到陈岩的脸都绿了吗?你这是要拆了这个家啊!”
“我没有!”嫂子也激动起来,声音里带了哭腔,“在这个家里,就陈默把我当个人看!陈岩呢?他除了会埋头干活,会跟我发脾气,他还懂什么?你呢?你从我进门那天起,就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你都挑刺!我受够了!”
这是嫂子第一次当着全家人的面,如此激烈地反抗。
“你……你反了天了!”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嫂子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我知道,这场风波因我而起。那件新衬衫,成了点燃这个家所有矛盾的导火索。是我哥对嫂子和我的猜忌,是我妈对嫂子长久以来的不满,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哥一夜未归。嫂子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
我穿着那件新衬衫,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从天黑坐到天亮。秋夜的风很凉,吹在身上,也吹不散我心里的悔恨和迷茫。我做错了什么吗?嫂子做错了什么吗?我们只是想对彼此好一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亮的时候,我脱下了那件衬衫,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到了箱子底。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穿它了。
第4章 河边的旧事
新衬衫的风波过后,我们家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哥陈岩虽然回来了,但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不再和我说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他和嫂子之间,更是连一点交流都没有,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妈对嫂子的态度也愈发冷淡,饭桌上连一句话都懒得跟她说。整个家,都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笼罩着。
我成了这个家里最尴尬的存在。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是我打破了家庭的平衡,引发了这场战争。我开始刻意躲着嫂子,不敢再和她有任何接触。她跟我说话,我就“嗯啊”地应付过去。她想帮我做什么,我就立刻躲开。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失落和受伤,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试图让这个家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那天下午,我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就一个人跑到了村外的小河边。河水清澈,缓缓地流淌着,岸边的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涟漪。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着河水发呆,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嫂子。
她手里拿着一件刚洗好的衣服,显然也是来河边做活的。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河水的流淌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沉默在我和她之间蔓延,带着一丝尴尬和疏离。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陈默,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摳着手指。
“我知道,你怕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苦涩,“你怕你哥,怕,也怕村里人的闲话,对不对?”
我没有否认。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转过头,看着远方的河面,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开始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你知道吗,陈默,我嫁给你哥之前,在镇上的纺织厂上过班。”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是我们村第一个去工厂上班的姑娘。我觉得自己可神气了,每天穿着干净的工服,听着机器轰鸣的声音,我觉得我的未来充满了希望。我那时候有个梦想,就是好好干活,攒点钱,将来在镇上开个属于自己的小裁缝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过去时光的怀念,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在厂里,认识了一个男的。他是车间的技术员,城里人,读过高中,会写诗,会拉手风琴。他跟我讲了很多外面的事情,讲北京的天安门,讲上海的外滩。他……他对我很好。”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伤感。
“我当时,是真的喜欢他。我觉得,他就是我这辈子要等的人。我们约好了,等我满了十八岁,就去领证。可是,我家里不同意。我爸妈说,城乡差别太大,我们不是一路人,嫁过去肯定要受委屈。他们觉得,女孩子家,终究还是要找个本分老实的农村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最稳当。”
“我不听,为了这事,我跟家里闹翻了。可就在我们准备偷偷去领证的时候,他的父母找到了厂里,也找到了我家。他们说的话很难听,说我是农村来的野丫头,想攀高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甚至威胁我,如果我再纠缠他儿子,就让我爸妈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那个我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替我说。他就站在他父母身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一刻,我心就死了。”
嫂子说到这里,眼圈红了。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往下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后来,我就从厂里辞职回家了。没过多久,媒人就上门了,说的是你哥陈岩。我爸妈觉得你哥人老实,家里条件也还过得去,就一口答应了。我那时候,心如死灰,嫁给谁都一样,就这么嫁了过来。”
河边的风吹过,拂动着她的发梢,也吹干了她眼角的泪痕。
“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也想好好过日子。你哥人是不坏,也肯干活。可是,陈默,你不懂。两个人过日子,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疲惫,“他不懂我。我跟他说话,他听不懂。我有时候心里烦,想找个人说说话,他只会说‘别想那些没用的’。我喜欢看书,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歌,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我们俩,就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在这个家里,……她也一直防着我,觉得我心眼多,不是个安分的人。我做什么,她都看不惯。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外人,一个来给你们陈家生孩子、干活的工具。”
“只有你,”她看着我,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只有你,陈默,你不一样。你虽然话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你尊重我,你能听懂我说话。你看到我买的那些书,你不会说我乱花钱,你会好奇地问我写的是什么。你看到我对着收音机发呆,你不会觉得我懒,你会问我听到了什么好听的歌。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只会干活的牲口。”
听着她的倾诉,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我从来不知道,她看似泼辣开朗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么多委屈和心酸。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好,是一种简单的、长辈对晚辈的关爱,现在我才明白,那里面还包含着一种更复杂的情感——一种在孤独和压抑中,找到同类的渴望和依赖。
“嫂子,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她却冲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为我做什么。我就是……心里憋得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说。陈默,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懂事,也善良。衬衫的事,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没考虑周全,让你为难了。”
“以后,我会注意的。”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你哥那边,那边,我会去处理的。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别因为家里的这些破事,影响了你。”
说完,她拿起洗好的衣服,转身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地走远了。
我看着她有些单薄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那一刻,我心里对她的那点少年情愫,那点因为亲近而产生的暧昧遐想,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情感所取代。那是同情,是理解,更是心疼。
我终于明白,她的大胆和泼辣,不过是她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她用这种外在的强硬,来保护内心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柔软和脆弱。而我,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无意中成了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在我的脸上,凉飕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我意识到,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和沉重。而我,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只凭着本能去接受别人的好,却不懂得那份好背后所承载的重量和代价。
第5章 石头的忠告
从河边回来后,嫂子真的变了。她不再刻意地对我好,不再偷偷给我塞鸡蛋,也不再在饭桌下用脚尖碰我。她对我,恢复到了最初那种客气又疏离的态度,见了面,也只是淡淡地叫一声“陈默”。
我们家的气氛,似乎因为她的退让而有所缓和。我哥的脸色好看了许多,虽然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至少不再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我妈也消停了,不再对嫂子冷言冷语。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甚至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怀念她塞给我鸡蛋时那狡黠的笑容,怀念她给我做新衬衫时灯下专注的侧影。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除了干活,就是一个人发呆。心里有事,却不知道该跟谁说。
这天,我正在地里翻地,准备种冬小麦,我的发小石头找了过来。石头跟我同岁,脑子活,嘴巴也碎,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人。
他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神秘兮兮地问:“陈默,你老实跟我说,你跟你嫂子,是不是有啥事?”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连忙否认:“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跟我嫂子能有啥事?”
“切,还跟我装。”石头不屑地吐了个烟圈,“村里都传遍了。说你嫂子看上你了,给你做新衣服,蒸鸡蛋羹,对你比对你亲哥还好。还说……还说你俩在玉米地里……”
他说的话越来越难听,我气得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冲他吼道:“你别在这胡说八D!我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激烈反应似乎让石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表情严肃了起来:“陈默,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说这些。现在村里风言风语传得很难听,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天天吵架?”
我沉默了。
石头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也相信你嫂子是好人。但是,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住。尤其是在咱们这种地方,叔嫂之间,那是天大的事。就算你们清清白白,也架不住别人在背后嚼舌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嫂子,是个苦命人。嫁给你哥,算是委屈她了。你哥那个人,闷葫芦一个,锯嘴都掏不出一个屁来,他哪懂女人心啊。你嫂子心里苦,看你年轻,懂事,跟你亲近一点,这都能理解。但是,陈默,你得拎得清。”
“怎么拎得清?”我茫然地问。
“你得跟你嫂子保持距离。”石头的语气非常认真,“我知道,她对你好,你心里也向着她。但是,你越是跟她走得近,对她的伤害就越大。你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你哥会恨她,会容不下她,村里人会戳她的脊梁骨。到时候,她在这个家,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石头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啊,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自己和嫂子之间的情谊被误解了。我甚至怨恨我哥的小心眼,我妈的刻薄,还有村里人的长舌。但我从来没有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我以为我对嫂子的亲近,是一种安慰和支持。可实际上,在别人眼里,这种亲近就是一把刀,不仅伤害了我的家人,更是在一步步地摧毁嫂子的名声和生活。我以为我在保护她,其实我才是那个给她带来最大麻烦的人。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看着石头。
“离开。”石头看着我,眼神坚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你不是一直想出去闯闯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走了,离得远远的,时间长了,村里的风言风风语自然就淡了。你嫂子在这个家,没了你这个‘目标’,你哥和对她的态度可能也会好一点。这才是真正的帮她。”
离开?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瞬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是啊,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一个没有这些是是非非的地方。我留在这里,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我哥会因为猜忌而痛苦,嫂子会因为流言而痛苦,我妈会因为家宅不宁而痛苦,而我自己,也会因为这理不清的纠葛而痛苦。
离开,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去哪儿呢?”我喃喃自语。
“去南方啊!”石头兴奋地说,“我听我表哥说,现在广东那边遍地是工厂,到处都招人。只要肯吃苦,一个月挣的钱,比咱们在家种一年地都多。咱们还年轻,出去闯一闯,总比窝在这个小山村里强。”
石头的提议,像一道光,照亮了我迷茫的前路。去南方,去挣钱,去开始新的生活。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这不仅仅是为了逃避,更是为了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那天,我和石头聊了很久,聊南方的工厂,聊外面的世界,聊我们对未来的幻想。心里的阴霾,似乎被这次谈话驱散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将彻底改变我人生的决定。我要离开这里,为了嫂子,为了这个家,也为了我自己。
石头的忠告,让我从一个少年的视角,第一次被迫用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去思考问题。我明白了,真正的善良,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去亲近和保护,而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选择放手和远离。有些界线,一旦模糊,带来的就不是温暖,而是灾难。
第6章 无声的晚饭
我决定离开的事,并没有立刻告诉家里人。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但还没等我找到那个时机,一场更大的风暴,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席卷了我们家。
家里的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坏了很久了,只能发出“滋啦滋啦”的杂音。那曾是嫂子唯一的消遣,她喜欢听里面的评书和歌曲。我哥捣鼓了好几次,都没修好。我念高中时,跟物理老师学过一点无线电的知识,对这些东西有点兴趣。
那天下午,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那台收音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满手油污,最后竟然奇迹般地让它重新响了起来。虽然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总算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广播了。
我把修好的收音机放到堂屋的桌子上,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嫂子从厨房出来,看到收音机响了,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快步走过来,惊喜地问:“陈默,你修好的?”
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可真厉害!”她由衷地赞叹道,眼睛里闪着光,“比你哥强多了,他就是个木头疙瘩,啥也不会。”
她的话音刚落,我哥就从外面回来了。他肩上扛着锄头,满脸疲惫,额头上还带着泥土。他一进门,就听到了嫂子对我的夸奖,也看到了我们俩站在收音机旁,脸上都带着笑容的场景。
他的脚步顿住了,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锄头重重地往墙角一放,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然后,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我们。
我和嫂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屋子里的气氛,因为他的归来,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晚饭的时候,这种凝重达到了顶点。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一盆红薯粥,一盘炒白菜,一碟咸萝卜干。我爸妈,我哥,嫂子,还有我,五个人围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我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缓和气氛,但看到我哥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压抑的沉默中,只有收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里面正播放着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歌曲,女歌手甜腻的嗓音唱着“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这歌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讽刺。
突然,我哥“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嫉妒和不满,而是一种近乎怨毒的仇恨。
他没有对我说话,而是把头转向了嫂子,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扭曲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是不是比我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嫂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他是不是比我强?!”我哥猛地提高了音量,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比我年轻,比我懂你,还会修你喜欢的收音机!我呢?我就是个只知道下地干活的废物,对不对?!”
“陈岩!你胡说什么!”我妈厉声喝止他。
但我哥已经完全失控了。他站起身,指着我,又指着嫂子,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们……你们当我是死的吗?你们眉来眼去的,以为我看不见?林秀娥,我告诉你,你是我陈岩花钱娶回来的老婆!你生是我陈家的人,死是我陈家的鬼!你想干什么?你想跟这个小白脸……”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出手的是我爸。他一直沉默着,此刻却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哥骂道:“混账东西!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陈默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这么糟蹋他,糟蹋你媳妇!”
我哥捂着脸,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一向不管事的父亲会打他。
而我,从头到尾,都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我哥那些恶毒的话,像无数根针,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看着他扭曲的面孔,看着嫂子惨白如纸的脸,看着我妈惊慌失措的表情,和我爸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嫂子突然站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她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到近乎绝望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哥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明亮和狡黠,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幻灭。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这场晚饭,就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收场了。没有人再吃得下饭。我爸气得回了自己屋。我妈坐在桌边,默默地流着眼泪。我哥则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脸上还带着我爸打的红印。
那台修好的收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我觉得那歌声无比的刺耳,走过去,“啪”的一声关掉了它。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碎了,再也无法复原。
那一晚,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我必须走,立刻,马上。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这个家,尤其是对嫂子的一种凌迟。我哥的猜忌已经变成了疯狂的恶魔,如果我不离开,我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那顿无声的晚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让我彻底明白,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而我的存在,就是那道裂痕中最深、最痛的一道刻痕。
第7章 南下的火车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我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的旧衣服,还有我妈给我做的一双布鞋。
我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一共是二十七块五毛。这是我准备带走的全部家当。
当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妈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披着衣服,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
“要走?”她问,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妈,我想出去闯闯。”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阻拦我。她只是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是五十块钱,叠得整整齐齐。在1989年,五十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妈,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出门在外,身上没钱怎么行。别让你爸知道,这是我攒的私房钱。”
她顿了顿,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叹了口气说:“出去了,好好照顾自己。别跟人打架,别饿着冻着。有机会,就给家里写封信。”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我跪在地上,给我妈磕了个头,哽咽着说:“妈,我对不起你们。”
“傻孩子,说什么呢。”她把我扶起来,帮我擦掉眼泪,“快走吧,趁着天还没亮,赶头一班去县城的车。”
我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院子里的石磨,屋檐下的燕子窝,还有那片曾让我脸红心跳的玉米地。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我走到院门口,正要迈出去,我哥和嫂子的房门也开了。
嫂子走了出来。她也穿戴整齐了,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她走到我面前,把布包递给我。
“这里面是几个煮鸡蛋,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路上吃。”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收音机,谢谢你帮我修好。”
我接过布包,那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比如“你多保重”,但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不再有任何调侃和暧昧,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和释怀。
“陈默,在外头,好好的。”她说,“别记挂家里,也别恨你哥。他……他就是那个脾气。”
就在这时,我哥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的疯狂和仇恨,只剩下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迷茫,又或许,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们的目光在清晨微熹的晨光中交汇,然后又迅速错开。我们兄弟之间,终究是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我不再停留,转过身,迈出了院门,沿着村里的小路,头也不回地向村口走去。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去县城的班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熟悉的村庄和田野在视野中慢慢倒退,最终变成一个小点。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打开嫂子给我的布包,里面是五个滚圆的煮鸡蛋,和两个雪白的馒头。在馒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嫂子娟秀的字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看着这行字,我的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知道,这是她对我说的,也是在对她自己说。她把那个去远方看一看的梦想,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从县城,到省城,再到南下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我挤在一个角落里,啃着嫂子给我的馒头,心里一遍遍地回想着离开家时的一幕幕。
火车开动时,发出了长长的轰鸣声。我知道,这列火车,将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它也将把我同我的过去,同那个叫林秀娥的女人,同那个让我爱过、痛过、挣扎过的家,彻底地隔离开来。
1989年的那个秋天,十八岁的我,就这样仓促地告别了我的青春,踏上了一段背井离乡的漫长旅程。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距离可以治愈所有伤痕。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些人和事,一旦刻进了生命里,就再也无法抹去。
第8章 许多年后的那封信
南方的城市,和我从小生活的村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灯,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进了一家电子厂,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日子很苦,每天十几个小时,重复着同样枯燥的动作。住在拥挤的集体宿舍里,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但我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我很少给家里写信,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怕信里的一个字,一句话,又会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只是定期往家里寄钱,把我在工厂里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去。这是我唯一能为那个家做的事情。
时间就像流水,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从一个普通的工人,做到了车间的组长,后来又凭着自学的一点技术,跳槽到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当上了技术员。我有了自己的积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算是扎下了根。
我也谈过恋爱,但最终都无疾而终。或许是心里始终藏着那段沉重的过去,我很难真正地对一个女孩敞开心扉。
这十年,我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而是近乡情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哥,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嫂子。我怕看到他们,会让我重新回到那个充满压抑和痛苦的夏天。
直到2000年的春天,我收到了我哥的第一封来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我哥的笔迹。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信纸很薄,只有寥寥几行字:
“陈默,弟:
见字如面。
你在外头还好吗?寄回来的钱都收到了,家里都好,勿念。爹娘身体还硬朗。我和你嫂子,给你添了个侄子,叫陈念,今年八岁了,很调皮。
你嫂子说,你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让我们别催你。但是爹娘年纪大了,总念叨你。要是方便,今年过年,就回来看看吧。
哥,陈岩”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字,字迹娟秀,和信里其他字截然不同。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嫂子的笔迹。
“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清晨,她站在院门口,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十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样子,用最简单的话,表达着最深的关怀。
信里提到的那个名字,“陈念”,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我的心。思念的“念”。是在思念谁呢?我不敢深想。
那年春节,我终于鼓起勇气,踏上了回家的路。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家都盖起了新楼房。我们家的老房子也翻新了,变成了两层的红砖小楼。
我到家的时候,正是中午。院子里,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在追着一只大公鸡跑,嘴里喊着:“别跑!别跑!”
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嗔怪地喊道:“陈念,别欺负大公鸡了,快过来洗手,准备吃饭了。”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个女人。她就是嫂子林秀娥。十年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样白皙。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神。她变得更加沉静和温婉,当年的泼辣和锋芒,似乎都被岁月磨平了。
她也看到了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默?”她试探着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嫂子,我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笑了,眼圈却红了。她冲屋里喊道:“陈岩!爹!妈!快出来!陈默回来了!”
一家人都从屋里迎了出来。我爸妈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看到我,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哥陈岩也走了出来,他比以前胖了,也黑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他走到我面前,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咧着嘴说:“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所有的怨恨,似乎都在这一个拥抱和一句话里,烟消云散了。
那顿团圆饭,我们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我哥不停地给我夹菜,我妈不停地问我在外面的生活。那个叫陈念的小侄子,一点也不怕生,坐在我旁边,好奇地问我关于城市的一切。
饭桌上,嫂子话不多,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不时地给侄子擦擦嘴,或者给我添一碗汤。她的目光和我偶尔交汇,都只是淡淡一笑,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晚上,我和我哥睡在一个房间,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聊了很久,聊我这十年的经历,聊家里的变化。
临睡前,他忽然对我说:“陈默,当年的事,是哥对不起你。哥混蛋,小心眼,冤枉了你和你嫂子。”
我摇摇头:“哥,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叹了口气,说:“你走之后,你嫂子跟我大吵了一架。她说,如果我再那么混账,她就跟我离婚。她说,这个家,是我,是,是我们所有人,把你逼走的。从那以后,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是我对不住她,给不了她想要的,还把气撒在你们身上。这些年,你嫂子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我……我都知道。”
听着我哥的话,我心里百感交集。原来,我当年的离开,并非全无意义。它像一剂猛药,虽然痛苦,却也治愈了这个家庭深藏的顽疾。
我在家待了半个月。临走前,嫂子把我送到村口。
“陈默,看到你现在有出息,嫂子真为你高兴。”她说。
“嫂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不辛苦。现在挺好的。陈岩他……他变了很多。对了,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好姑娘成家了。别让我们再惦记着。”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长途汽车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看着她和站在她身边的侄子陈念,用力地挥着手。阳光下,她的笑容,温暖而明亮。
我忽然想起了1989年那个夏天,在玉米地里,那个大胆泼辣的年轻女人,笑着对我说:“你脸红啥,我浇地呢。”
那个画面,连同那句话,已经成了我青春记忆里一个永恒的符号。它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烙印,一个家庭的变迁,和一个女人无声的抗争与和解。而我,这个当年脸红的少年,也在漫长的岁月里,终于读懂了那份大胆背后的所有辛酸、无奈和深情。
来源:爱生活的艺术家IxxUn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