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廉价风衣,头发枯黄,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疲惫和蜡黄。
我哥林风出事那天,天是灰的。
不是阴天那种灰,是像烧完的纸钱,被风一吹,糊了满世界的灰。
十年了。
这十年,我再没见过那种颜色的天。
直到今天。
我嫂子,陈曼,站在我咖啡店的玻璃门外。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廉价风衣,头发枯黄,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疲惫和蜡黄。
十年,像一把钝刀子,把她身上所有鲜亮的东西都给刮走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妈当年就是这么咒她的。
她推开门,风铃叮当地响,声音清脆得像是在嘲讽。
店里暖气开得足,裹着咖啡豆的香气,她一进来,那股子属于外面世界的寒气和……说不出的落魄味儿,就那么突兀地撞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瘦得像根豆芽菜,戴着一顶盖住耳朵的绒线帽,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
他怯生生地躲在陈曼身后,抓着她的衣角,一双大眼睛不安地打量着这个温暖得与他无关的地方。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
不是心疼,是那种陈年旧伤被猛地揭开的,混着血和铁锈味的疼。
店员小妹迎上去,“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陈曼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目光越过小妹,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我找你们老板。”她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靠在吧台后面,手里正擦着一个马克杯,闻言,我慢慢地,慢慢地,把杯子放回架子上。
发出很轻的一声“叩”。
我没动,就那么看着她。
“我就是。”我说。
小妹有点懵,看看我,又看看陈曼。
陈曼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小薇……”她喊我,带着哭腔,“我是嫂子啊。”
我笑了。
真的,我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嫂子?”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品尝什么怪味豆,“我哥死了十年了,我哪儿来的嫂子?”
陈曼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小男孩似乎被我的语气吓到了,往她身后缩得更紧了。
“小薇,你别这样……”她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吧台。
“站住。”我声音不大,但足够冷。
她钉在了原地。
“有什么事吗,陈女士?”我换了个称呼,公事公办的口吻,“要喝咖啡,那边点单。要叙旧,不好意思,我跟你不熟。”
“我……”她眼泪滚了下来,“我不是来喝咖啡的。小薇,我求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没办法?”我挑起眉毛,“十年前你卷走我哥那三十五万抚恤金的时候,不是挺有办法的吗?”
那三十五万。
是我哥拿命换来的。
他在工地上做监理,为了抢工期,连着熬了三天,脚手架塌了,他为了推开身边一个年轻工人,自己被砸在了底下。
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那年我才十九岁,刚上大一。我爸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我们家,天塌了。
陈曼,我那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嫂子,哭得比谁都伤心。
她抱着我哥的遗像,哭得死去活来,说要随我哥去。
我们全家,包括我,那时候还觉得她有情有义。
我妈更是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就把她当亲闺女。
结果呢?
我哥头七刚过,工地老板把抚恤金和赔偿款一次性打到了陈曼的账上。
因为她是合法妻子。
第二天,她人就不见了。
带着那三十五万,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报警,警察说这是家庭纠纷,她是你嫂子,拿了丈夫的钱,构不成诈骗。
我爸气得当场就犯了心脏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我妈天天在家以泪洗面,没过两年,眼睛就快看不清东西了。
为了给我爸治病,为了供我上学,家里把唯一的房子卖了,搬进了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我大学四年,是靠着助学贷款和一天打三份工撑下来的。
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毕业后,我拼了命地工作,攒钱,开了这家小小的咖啡店。
日子刚有点起色,我刚把我爸妈接到身边,租了个大点的房子。
她回来了。
带着个孩子,跟我说她没办法了。
多可笑啊。
“那笔钱,”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爸的救命钱,是我妈的养老钱,是我活下去的钱。你拿走的时候,想过我们‘没办法’吗?”
陈曼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她只会重复这一句。
“对不起?”我冷笑,“陈曼,你知道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我爸心脏搭了两个支架,现在每天离不开药。我妈眼睛白内障,前年刚做的手术,医生说再重点就瞎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冬天连件厚羽绒服都买不起,发着烧给人家当家教,就为了多挣一百块钱。”
“你一句对不起,就想把这一切都抹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店里几个客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小妹想过来劝我,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你想要什么?”我问,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是那种暴风雨之后的死寂,“钱?”
陈曼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摇头。
不,她又点了点头。
她一把将身后的小男孩拽到身前。
“小薇,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她几乎是嘶吼着,“他叫安安。他病了,很重的病……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需要好多好多钱……”
我看着那个叫安安的孩子。
他被吓坏了,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却不敢哭出声。
那张小脸,惨白惨白的。
我的心,又被攥了一下。
这一次,是真的疼。
“所以呢?”我问,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他病了,关我什么事?是你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凭什么要我来买单?”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陈曼的心窝。
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他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噗通”一声,跪下了。
就在我咖啡店光洁的木地板上。
“小薇!我求求你!算我借你的!我给你打欠条,我做牛做马还你!求你救救他!他还这么小,他不能死啊!”
她一边哭喊,一边给我磕头。
“砰,砰,砰。”
额头撞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安安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她的胳膊喊:“妈妈,妈妈你起来!我们不要钱了,我们回家……”
店里的客人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回事啊?”
“好像是来要钱的,什么嫂子侄子的……”
“造孽哦,这孩子真可怜。”
我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的脸滚烫。
是羞愤,是难堪,也是被压抑了十年的怒火。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带着你的孩子,马上从我这里滚出去!”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说完,转身就走,进了吧台后面的储物间。
我背靠着门,浑身都在发抖。
门外,是陈曼绝望的哭嚎,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还有小妹不知所措的劝慰。
过了很久,声音终于消失了。
世界安静了。
我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十年了。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
可她一出现,只用了几分钟,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那个在深夜里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偷偷哭泣的,无助的,十九岁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陈曼那张被岁月摧残的脸,和那个孩子苍白瘦弱的样子。
白血病……
需要很多钱吧。
我想起我爸做心脏支架手术,那几万块钱,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做了多少份设计私活才攒出来的。
陈曼,她哪儿来的底气,觉得我会帮她?
就凭她跪下磕了几个头?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别想了,林薇。
这不关你的事。
她是罪有应得。
至于那个孩子……
可怜的孩子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
第二天,我去店里,小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薇姐……”
“什么都别说。”我打断她,“昨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是……”小妹指了指门口的垃圾桶,“那个女人,昨晚一直等在外面,到我们关门才走。她把这个……塞进了门缝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垃圾桶里,有一个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走过去,鬼使神使地把它捡了出来。
打开。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医院检查报告。
最上面一张,是诊断证明。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患者姓名:陈安。
年龄:8岁。
我捏着那张纸,指尖冰凉。
陈安。
他姓陈。
果然是她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我把那沓报告扔回桌上,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烦躁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曼没有再出现。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白天在店里忙活,晚上回家陪爸妈吃饭,周末去上个陶艺课。
我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一天。
可是,忘不掉。
那个叫安安的孩子,那双清澈又惊恐的眼睛,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周五晚上,我妈炖了鸡汤。
“小薇,多喝点,看你这几天脸色不好。”
我爸坐在一旁,安静地看报纸,但耳朵显然是听着我们说话。
我喝着汤,心不在焉。
“妈,”我状似无意地问,“你说……如果一个小孩,得了很重的病,快死了,他妈妈又没钱,该怎么办?”
我妈愣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店里客人聊天听到的。”
我妈叹了口气,“那真是作孽哦。孩子是无辜的呀。但凡有点办法,当妈的肯定会拼了命去救。”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下来。
“就像你哥……他要是还在,有了孩子,肯定也是个好爸爸。”
我哥。
又是这个名字。
我爸放下了报纸,看着我,眼神复杂。
“小薇,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爸平时话很少,但他最懂我。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没有。”我摇摇头,“爸,我没事。”
吃完饭,我躲进自己房间。
拿出那个牛皮纸袋,把里面的报告一张张抽出来看。
化疗方案,血常规报告,各种看不懂的数据和图表。
我用手机一个个地查。
越查,心越沉。
这是一种复发率很高的白血病,化疗只是第一步,最好的治疗方法是骨髓移植。
配型,手术,后期抗排异药物……
那是个无底洞。
我看到一张费用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让我眼花。
光是前期的化疗,就已经花掉了十几万。
陈曼哪儿来的这笔钱?
我突然想起她那件洗得发白的风衣,和那双开了胶的旧皮鞋。
她不像是有十几万的人。
我的手指在报告上划过,停在了一张住院信息登记表上。
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填着一个名字:高强。
关系:夫妻。
我盯着那个名字,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高强。
这就是那个男人吗?
那个让她抛夫弃家,卷走我哥救命钱的男人?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他是个私家侦探。
“帮我查个人。”我说,“陈曼,还有高强。”
三天后,朋友把资料发到了我的邮箱。
我点开邮件,深吸了一口气。
陈曼这十年,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当年,她确实是跟一个叫高强的男人跑了。
高强是她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画大饼的男人,说带她去南方做大生意,赚大钱。
陈曼信了。
她带着那三十五万,以为是奔向新生活。
结果,到了南方,高强拿了钱就去赌。
不出半年,三十五万输得一干二净。
他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陈曼想跑,被他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
资料里附了几张模糊的照片,是当年邻居报警告他家暴时,警察拍的。
陈曼蜷缩在墙角,鼻青脸肿。
我看着那照片,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麻木的冰冷。
后来,陈曼怀孕了。
就是安安。
高强不想要这个孩子,逼她去打掉。
陈曼不肯,拼死护住了。
孩子出生后,高强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打骂她们母子。
直到两年前,安安被查出白血病。
高强一听,连夜跑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陈曼一个人,带着孩子,一边打零工,一边给他治病。
她刷过盘子,送过外卖,在工地上搬过砖。
那十几万的化疗费,是她跟所有能借的人都借遍了,还卖了自己的一颗肾。
邮件的最后,朋友附了一句话:
“这女人,够狠,也够惨。”
我关掉电脑,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天花板上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所以,她不是跟别的男人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是被骗了,被打了,被抛弃了。
她卖了肾,去救那个叫高强的男人的儿子。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恨意还在,但好像……掺杂了别的东西。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不,我不能怜悯她。
她今天的下场,是她当年种下的因。
自作自受。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是……林薇女士吗?”对面是一个很疲惫的女声。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市一院血液科的护士,陈安的主治医生让我联系您。您是他在医院登记的……紧急联系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
“陈曼女士今天在医院晕倒了,检查出来是急性肾衰竭,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她之前是不是做过肾脏摘除手术?”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孩子呢?安安怎么样了?”我脱口而出。
“孩子……情况不太好。化疗效果不理想,今天下午又高烧了,现在还在抢救。医生说,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骨髓源,进行移植手术。”
护士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林女士,陈曼女士现在这个情况,根本撑不住了。孩子这边……您看……”
我挂了电话,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爸妈在客厅看电视,见我这样,吓了一跳。
“小薇,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一趟!”
我甚至来不及解释,一路把车开得飞快,直奔市一院。
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冷冰冰的,让人绝望。
我在血液科的病房外,看到了陈曼。
她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旧报纸。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她瘦得脱了形,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这就是那个十年前,穿着红裙子,巧笑嫣然地给我哥敬酒的女人吗?
我站在门口,一步也迈不进去。
一个医生走了过来。
“你是病人家属?”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办公室里,医生把安安的最新报告递给我。
“情况很危急。”他言简意赅,“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化疗已经压不住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移植。”
“我们已经在中华骨髓库里找了,暂时没有合适的配型。”
“所以,我们建议,直系亲属和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尽快做个配型检查。这是目前希望最大的办法。”
直系亲属……
我看着医生,喉咙发干。
“他爸爸呢?”
医生摇了摇头,“联系不上。登记的那个号码已经是空号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那她呢?孩子妈妈。”
“她自己都是病人,而且她只有一个肾了,身体条件根本不允许她做捐献。”医生叹了口气,“就算允许,我们查了,她的配型也不合适,只有六个点相合。”
“林女士,你是孩子……?”
“我是他妈妈的……小姑子。”我艰难地说出这个称呼。
“姑姑啊,”医生眼睛亮了一下,“那也属于近亲属了,配上的几率比外人高很多!你要不要……现在就去抽个血,做个加急配型?”
我愣住了。
让我……去给那个男人的儿子,做配型?
我疯了吗?
“我……”我张了张嘴,想拒绝。
可是,看着医生期盼的眼神,看着门外那张苍白的小脸的照片,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考虑一下。”我听到自己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走廊里走。
路过抢救室,门突然开了。
几个护士推着一张小小的病床,飞快地往重症监护室跑。
床上躺着的,就是安安。
他戴着呼吸机,小脸烧得通红,眼睛紧紧闭着。
我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我看着那张小床从我面前经过,看着他小小的,毫无生气的手垂在床边。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我哥。
他被从废墟里抬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担架上。
一只手,无力地垂着。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我捂住嘴,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恨陈曼,我恨她毁了我的家。
可是这个孩子……
他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
我站起来,擦干眼泪,走到了抽血的窗口。
“你好,我做骨髓配型。”
护士看了我一眼,“你是陈安的家属?”
我点了点头。
针扎进胳膊的时候,有一点疼。
我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被抽进那个小小的试管里。
红色的,温热的。
和我哥的血,是一样的颜色。
做完配型,我没有离开。
我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那个孩子,就在里面,和死神搏斗。
天快亮的时候,陈曼醒了。
一个护士跑来告诉我。
我走到她的病房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推门进去了。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巨大的恐慌和羞愧。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我走过去,按住她。
她的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小薇……”她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安在抢救。”我言简意赅。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进干枯的鬓角里。
“他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情况不好。”我看着她,“医生说,必须马上移植。”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配型……找不到……”
“我做了。”我说。
她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做了?”
“嗯。”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
过了很久,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小薇,”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安安……安安他……”
“他不是高强的儿子。”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他是你哥的儿子。”
我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
我哥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都在发抖,“我哥都死了十年了!他才八岁!”
“我没有胡说……”陈曼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我没有……”
“你哥出事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刚一个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哥走了,我整个人都懵了。后来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我当时害怕……我真的害怕……”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悔恨。
“我怕你爸妈……他们刚没了儿子,我怕他们会觉得这个孩子不吉利……我怕他们会把孩子抢走……我那时候才二十二岁,我什么都不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高强……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他说他能带我走,带我开始新生活……我鬼迷了心窍……我想着,我带着你哥的骨肉,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把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养大……”
“我以为那三十五万,是你哥留给我们娘俩的……我以为我可以……”
她泣不成声。
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我哥的儿子?
安安……是我的亲侄子?
那个我以为是仇人的孩子,那个我诅咒过无数次的孩子,是哥哥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
这太荒唐了。
这比任何小说都荒唐。
“证据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有什么证据?”
“有的……有的……”陈曼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被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
是她的日记。
我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日记本很旧了,纸页泛黄。
我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我哥出事后的第三天。
“林风,你走了。你把我也带走吧。”
翻过一页。
“今天去医院,医生说我怀孕了。一个多月了。林风,是你的,对不对?你没有走,你给我留了个念想,对不对?”
再往后。
“我好怕。我不敢告诉爸妈。他们已经够难过了。我该怎么办?”
“我认识了一个叫高强的人。他说带我去深圳。他说他会对我好,对孩子好。我可以相信他吗?”
“我决定走了。带着宝宝,带着你留下的钱。原谅我,爸,妈,小薇。等我把孩子养大了,我会回来给你们赎罪的。”
一页页,一行行。
稚嫩的笔迹,记录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恐惧,慌乱,和那个愚蠢到极点的决定。
我看到了安安的出生日期。
往前推十个月,正是我哥还在的时候。
我看到了安安小时候的照片。
小小的婴儿,躺在襁褓里。
眉眼之间,竟然……真的有我哥的影子。
我怎么会没发现?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为什么会没发现?
是因为我心里的恨,蒙蔽了我的眼睛吗?
我拿着日记本,手抖得厉害。
眼泪,一滴滴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是我的侄子。
我唯一的侄子。
他现在躺在ICU里,生死未卜。
而我,前几天,还让他滚。
我说,就算他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像海啸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冲出病房,跑到ICU门口,隔着玻璃,拼命地往里看。
安安,小姑在这里。
你撑住。
你一定要撑住。
下午,配型结果出来了。
全相合。
十个点,全中。
我拿着那张报告单,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像个疯子。
医生说,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哥在天有灵。
是他,把他儿子送到了我面前。
手术安排在一周后。
这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住在医院里的。
我把咖啡店交给了小妹,把爸妈那边托付给了邻居阿姨。
我每天守在陈曼和安安的病房外。
陈曼的身体很差,但知道配型成功后,精神好了很多。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我们之间,依然很少说话。
十年的隔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消除的。
但我看她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恨了。
只剩下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
她是个可恨的女人。
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为了安安,她卖了肾,她跪下求我,她承受了所有的一切。
而我,作为安安的亲姑姑,却差点……
我不敢再想下去。
安安从ICU转回了普通病房。
他还是很虚弱,但已经清醒了。
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走进他的病房。
他躺在床上,看到我,大眼睛里还是有一丝胆怯。
陈曼坐在床边,拉着他的小手。
“安安,快,叫姑姑。”
安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小声地,怯怯地喊了一声:
“姑姑。”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哎。”我应了一声,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头发因为化疗,掉得差不多了,摸上去软软的,有点扎手。
“安安乖,不怕。”我说,“姑姑在呢。”
他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慢慢地,漾起了一点笑意。
像一朵在冰雪里,悄然绽放的小花。
手术前一天,我爸妈来了。
是我告诉他们的。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他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之后,我爸沉默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妈抱着我,哭得喘不上气。
“我的孙子……我的大孙子啊……”
“那个天杀的陈曼!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啊!”
他们来了医院。
在病房门口,看到了陈曼。
我妈冲上去,想打她。
被我爸拉住了。
“别在医院闹。”我爸声音沙哑,“让孩子看见不好。”
我妈看着病床上虚弱的陈曼,和那个同样虚弱的孩子,举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压抑地哭着。
我爸走进病房,走到了安安的床边。
他看着那个孩子,看着那张酷似他儿子的脸,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圈红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却又不敢。
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
安安看着这个陌生的爷爷,有点害怕。
“爷爷。”我轻声提醒他。
安安眨了眨眼,小声地喊:“爷爷。”
我爸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转过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我看到他靠在走廊的墙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那天晚上,我爸妈没有走。
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我妈给安安熬了粥,一勺一勺地喂他。
她看着安安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爱和心疼。
她没有再看陈曼一眼。
我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手术当天,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麻醉师让我放松。
我看着头顶的无影灯,脑子里想的,却是我哥。
哥,你在天上看着吗?
我要救你的儿子了。
你放心吧。
以后,有我。
有爸妈。
我们会好好照顾他。
麻药起作用了,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病房里。
腰部传来一阵阵的酸痛。
我妈守在我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小薇,你醒了?”
“妈……”我声音很虚,“安安呢?手术……成功了吗?”
“成功了,成功了!”我妈连声说,“医生说很顺利!安安已经进无菌仓了,观察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陈曼呢?”我问。
我妈的脸色沉了一下。
“她在外面。”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病房门上有一块小小的玻璃。
陈曼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她的脸贴在玻璃上,眼泪流了满脸。
看到我醒了,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我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原谅吗?
太难了。
十年的痛苦和怨恨,不是一句“对不起”,一个“谢谢”就能抵消的。
可是,不原谅吗?
看着那个躺在无菌仓里,身上插满管子的孩子,我又怎么能继续恨他的母亲?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出院那天,我去看了安安。
隔着玻璃,他冲我挥了挥手,笑了。
他的笑容,像阳光,穿透了无菌仓厚厚的玻璃,也穿透了我心里厚厚的冰层。
陈曼站在我身边。
“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她说。
“嗯。”
“小薇,”她突然开口,“等安安好了,我就带他走。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
我转头看她。
“走?去哪儿?”
“不知道。”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找个地方,打工,挣钱,把他养大。”
“你一个人?”我问,“你自己的身体呢?你只有一个肾了。”
她沉默了。
“我欠你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她低着头,“我没脸再留下。”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陈曼,”我说,“当年的事,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完全原谅你。”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但是,安安是我侄子,是林家的孙子。”
“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有爸爸的记忆,有妈妈的陪伴,有爷爷奶奶的疼爱,有姑姑的保护的家。”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你……你的意思是……”
“我爸妈在外面租了个两居室。”我说,“离我家不远。他们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你如果愿意,就搬过去,一边照顾他们,一边照顾安安。算是……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陈曼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朝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很久,都没有直起身来。
安安在无菌仓里住了一个月。
出仓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
我爸抱着他,我妈拉着他的手,怎么也看不够。
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
看到我们,他笑得很开心。
“爷爷,奶奶,姑姑。”
他一一喊过去。
最后,他看向站在人群最后面的陈曼。
“妈妈。”
陈曼走过去,把他抱进怀里,泣不成声。
我们回了家。
不是我那个小小的公寓,而是我爸妈新租的那个两居室。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我妈给安安准备了新的床,新的玩具,新的书包。
晚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十年了,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么齐整过。
饭桌上,我爸拿出了给我哥留了十年的那瓶白酒。
他倒了满满三杯。
一杯放在桌子中央,给我哥。
一杯他自己。
一杯,他递给了我。
“小薇,你长大了。”他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端着酒杯,手有点抖。
“爸,我不辛苦。”
“喝了吧。”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哥……也该安心了。”
我把那杯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陈曼和安安,就这么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陈曼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把我爸妈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话很少,总是低着头干活。
我妈一开始对她还是没有好脸色,但时间长了,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和她对安安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爱,心也慢慢软了。
有时候,我妈会对着陈曼的背影,悄悄抹眼泪。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当年,陈曼没有走。
如果当年,她选择告诉我们真相。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安安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
半年后,他可以去上学了。
我给他找了我们区最好的小学。
开学那天,我,陈曼,还有我爸妈,一起送他去学校。
看着他背着小书包,兴高采烈地跑进校园的背影。
阳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所有的痛苦,怨恨,挣扎,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生活,还在继续。
伤疤,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向前走。
周末,我会带着安安去我的咖啡店。
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画画。
他画蓝天,画白云,画咖啡店里懒洋洋的猫。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画一张全家福。
画上有爷爷,有奶奶,有妈妈,有姑姑。
还有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高高大大的男人。
他给那个男人画上了最好看的笑脸。
“姑姑,”他举着画问我,“这是爸爸,对吗?”
我看着画上那个熟悉的笑脸,点了点头。
“是啊。”
“他长得,跟你好像啊。”
我笑了。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啊。”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进来。
咖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我看着安安,仿佛看到了我哥小时候的模样。
生命,以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着。
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无法愈合的伤,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又真实的生活里,慢慢地,被抚平了。
我拿起手机,拍下了安安的画。
发了一条朋友圈。
没有配任何文字。
但我想,我哥一定能看到。
哥,你看。
你的儿子,长得真好。
像你。
也像我。
来源:晨来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