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好,不是夏天明晃晃的、带着杀气的毒辣,也不是冬天那种有气无力的、挂在天边当摆设的惨白。
我妈要来那天,阳光特别好。
那种好,不是夏天明晃晃的、带着杀气的毒辣,也不是冬天那种有气无力的、挂在天边当摆设的惨白。
是秋天独有的,像温热的蜂蜜,流淌过窗棂,漫过地板,把整个屋子都浸泡得暖洋洋、懒洋洋。
我儿子,那个刚会满地乱爬的小家伙,正追着一束光斑,咯咯地笑,口水淌在崭新的木地板上,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我心里也跟这天气似的,透亮,舒坦。
我妈要来了。
她要来看她的外孙,这个她念叨了整整一年的小肉球。
为了这一天,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盘算。
给她买的新衣服,早就挂在客房的衣柜里,吊牌还没剪,散发着商场里那种清新的、属于“新生活”的味道。
给她准备的拖鞋,是带按摩颗粒的,据说对老年人走路有好处。
冰箱里塞满了她爱吃的菜,从老家的带皮小黄姜到海边的冰鲜大黄鱼,琳琅满目,像个小型的生鲜超市。
我丈夫陈默在一旁帮我打下手,嘴里不停地念叨:“慢点,慢点,别累着。妈又不是外人。”
我白他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
是啊,不是外人。
可正因为不是外人,我才想把最好的、最体面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我妈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
她是个顶顶普通的农村妇女,一辈子跟黄土地打交道,风吹日晒,把腰压弯了,把手磨粗了。
她供我读大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她那辈子最值得夸耀的勋章。
她总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家姑娘有出息,在大城市站稳脚跟,我就知足了。”
所以,我要让她看看,她的姑娘,过得有多好。
我的家,窗明几净,我的丈夫,体贴入微,我的儿子,健康可爱。
这一切,都应该让她感到骄傲和欣慰。
婆婆也在。
她正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交响曲演奏得热火朝天。
婆婆是个很典型的北方女人,嗓门大,性子直,但心不坏。
她节俭了一辈子,一块钱能掰成八瓣花。
平时我们生活在一起,小摩擦难免,但大体上还算和睦。
我知道她也是真心欢迎我妈来。
为了这顿接风宴,她一大早就去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拎回了最新鲜的排骨和活蹦乱跳的河虾。
一切都那么完美,像一出精心排练过的温情话剧。
直到那个塑料袋的出现。
下午,我妈到了。
风尘仆仆,但精神头很好。
她一进门,就被我儿子抱住了腿,祖孙俩笑成一团。
我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和眼角更深的皱纹,心里一阵发酸,又一阵温暖。
饭桌上,气氛好得不能再好。
婆婆一个劲儿地给我妈夹菜,嘴里说着:“亲家母,多吃点,你太瘦了。看把孩子养得多好,你辛苦了。”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不辛苦,不辛苦,孩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陈默在一旁给两个妈倒茶,我抱着儿子喂辅食。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我当时真的觉得,这就是幸福的顶配了。
吃完饭,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
我妈拿出她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一大包小米,一捆干豆角,还有她亲手做的布鞋。
婆婆嘴上说着:“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手上却诚实地接了过去,一样一样地看,嘴里啧啧称赞。
我正准备把我给妈买的新衣服拿出来,让她试试。
婆婆却抢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然后,拎着一个巨大的、红白蓝相间的蛇皮塑料袋,走了出来。
那袋子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婆婆把袋子放在我妈面前的地板上,“啪”的一声,扬起一阵微尘。
“亲家母,”她笑呵呵地说,声音洪亮,“我这有些衣服,都还很新,没怎么穿过。我看你跟我身量差不多,你拿去穿。”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婆婆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一件枣红色的外套,款式老旧,肩膀上还有两个夸张的垫肩。
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线上还带着明显的折痕,像是压在箱底很多年了。
还有一件……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那种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花色,现在看来,土得掉渣。
这些衣服,确实不脏,甚至看得出被精心保管过。
但是,它们是旧的。
是婆婆穿过的,或者说,是她那个年代的旧衣服。
我的血,“嗡”的一下,全都冲到了头顶。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烫得像被人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这是什么意思?
施舍吗?
还是炫耀?
是觉得我妈从农村来,就该穿这些别人淘汰下来的旧货?
是觉得我这个当女儿的没本事,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给我妈买?
我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体面、幸福、美满的景象,就在这个瞬间,被这个装满旧衣服的蛇皮袋,砸得粉碎。
我看到我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的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眼神里闪过一丝 bewildered 和尴尬。
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没求过人。
宁愿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我和我爸打扮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要在我婆家,接受这种近乎侮辱的“馈赠”?
我几乎要当场爆发。
我想站起来,把那个袋子扔出去,大声地质问婆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我的理智,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皮筋,死死地绷着。
我不能。
我不能在我妈来的第一天,就跟婆婆吵架。
我不能让场面变得更难堪。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我能感觉到陈默在旁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安。
他大概也觉得他妈这事儿办得不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整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儿子不懂事地咿咿呀呀,伸手去抓那件花衬衫。
打破僵局的,是我妈。
她脸上的尴尬只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她竟然笑了。
她俯下身,从袋子里拿起那件枣红色的外套,在自己身前比了比。
“哎呀,这颜色真好看,显气色。”她抬起头,对我婆婆说,“大妹子,你眼光真好。这料子也厚实,我们那儿冬天穿,正合适。”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我妈是在为我解围。
她不想让我难堪。
她用她一贯的、与世无争的温柔,接下了这份“好意”。
婆婆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
她见我妈喜欢,更高兴了。
“是吧?我就说合适!”她又从袋子里翻出一件毛衣,“你再看这个,我自己织的,羊毛的,暖和着呢!”
那是一件……怎么说呢,一件样式很朴素的,米白色的高领毛衣。
手工织的,针脚很密,看得出花了很大功夫。
但我一想到这是婆婆的旧衣服,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恶心,又憋闷。
我妈接过去,摸了摸,由衷地赞叹:“手真巧,比买的都好。”
接下来,就像一场荒诞的表演。
我妈一件一件地试,婆婆一件一件地夸。
两个人像多年的老姐妹,在分享彼此的穿衣心得。
我像个局外人,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一言不发。
我的心里,有一座火山正在酝酿。
等我妈和婆婆终于结束了这场“旧衣展销会”,我找了个借口,拉着陈默进了卧室。
门一关上,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妈到底什么意思?”我压低声音,但愤怒让我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她是在羞辱我妈吗?还是在羞辱我?”
陈默一脸为难,搓着手。
“小雅,你别生气。我妈她……她没有恶意的。她就是那样的人,节俭惯了。”
“节俭?”我冷笑一声,“节俭是自己省吃俭用,不是把不要的旧东西塞给别人!她知道我给我妈买了新衣服吗?我挂在客房里,那么大一包,她看不见吗?她就是故意的!”
“她真不是故意的。”陈默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她可能……就是觉得那些衣服扔了可惜,看你妈穿着合适,就……”
“合适?哪里合适了?”我气得口不择言,“我妈是没衣服穿,还是怎么了?要她来可怜?陈默,这是你家,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但是今天这事,我过不去。你必须让你妈去跟我妈道歉!”
“道歉?”陈默的脸色也变了,“小雅,这怎么道歉?我妈那脾气你不知道?她会觉得她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到时候更得闹起来。再说,你看我妈刚才,她不是挺高兴的吗?”
“她那是装的!她那是为了我!”我吼了出来,又立刻捂住嘴,怕外面听到。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委屈,愤怒,心疼。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牢牢困住。
我心疼我妈。
她一辈子要强,到老了,还要在亲家面前,受这种委屈。
我也委屈。
我努力工作,经营家庭,想让我妈看到我过得很好,结果呢?
结果她一来,就被当成了收旧货的。
陈默看我哭了,慌了神。
他抱着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处理好。”
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
伤害已经造成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蛇皮袋,和那些老旧的衣服。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婆婆平时虽然节俭,但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
逢年过节,给我爸妈买东西,也从不含糊。
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做得如此离谱?
难道真是我多心了?
可那种被冒犯、被轻视的感觉,是那么真实,那么刺痛。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耷拉着脸。
婆婆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在厨房里忙碌。
我妈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陪着外孙玩,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下午,我妈说想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我说我陪你。
婆婆听到了,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知道附近有个公园,环境特别好。”
我本能地想拒绝,但看看我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三个人,加上婴儿车里的小家伙,就这么出了门。
一路上,我和婆婆几乎零交流。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到了公园,婆婆推着婴儿车,在前面慢慢地走。
我和我妈跟在后面。
“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我妈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傻孩子。”我妈叹了口气,“你婆婆她,不是那个意思。”
“妈,你别替她说话了。”我闷闷地说,“她就是看不起我们。”
“不是的。”我妈摇摇头,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小雅,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些衣服?”
“一堆旧衣服,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耐烦地说。
“你仔细看看就知道了。”我妈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悲伤。
“特别是那件米白色的毛衣。”她补充道。
那件毛衣?
我不解地看着她。
那件手工织的毛衣,除了针脚细密一点,有什么特别的?
回到家,吃过晚饭。
趁着婆婆和陈默带孩子在楼下散步,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客房。
那个蛇皮袋,被我妈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墙角。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拉链。
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铺在床上。
枣红色的外套,深蓝色的裤子,碎花衬衫……
最后,是那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
我把它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
羊毛的质地很柔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温暖的触感。
针脚确实很密,很均匀,看得出织的人手很巧,也很有耐心。
我把毛衣翻过来,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标签。
然后,我看到了。
在毛衣的左下角,靠近下摆的内侧,有一小块地方,针脚和别处不太一样。
那里,用一种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丝线,绣了两个小小的字母。
“W.Q.”
我的心,猛地一跳。
W.Q.?
是谁?
我正疑惑着,我妈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手里的毛衣,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看到了?”
我点点头,举起毛衣的下摆:“妈,这‘W.Q.’是谁?”
我妈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走到床边,拿起那件枣红色的外套。
“这件衣服,你婆婆说她没怎么穿过,对吧?”
“嗯。”
“你看这里。”我妈指着外套的领口内侧。
我凑过去看。
在领标的旁边,用同样颜色的线,缝着一个小小的口袋,像个护身符袋。
口袋缝得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妈小心翼翼地把缝线挑开一点,从里面,倒出了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纸片。
纸片折得很方正。
我打开它。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迹,用钢笔写的:
“愿妈妈永远美丽,像冬日里的暖阳。——爱你的晚晴。”
晚晴。
W.Q.
晚晴。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晚晴……陈默的妹妹。
那个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在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听说过的,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妹妹。
我记得陈默说过,他妹妹叫陈晚晴。
我手里的这张纸条,在微微颤抖。
我的心,也在颤抖。
“妈,这……”我的声音干涩。
“你婆婆给我这些衣服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妈说,“她看这些衣服的眼神,不像是在看旧东西,像是在看什么宝贝。每一件,她都叠得整整齐齐,连个褶子都没有。那件毛衣,她拿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桂花香,不是香水,是那种晒过太阳的桂花的味道。”
桂花香。
我想起来了。
陈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桂花树。
他说,那是晚晴小时候,和他妈妈一起种的。
“我当时就猜,这些衣服,可能不是你婆婆的。”我妈继续说,“所以我今天下午,趁你们不注意,偷偷看了一下。每件衣服上,都有记号。要么是名字缩写,要么是这样的小纸条。写着‘祝妈妈生日快乐’,‘愿妈妈天天开心’……”
“这些衣服……”我的喉咙发紧,“是晚晴送给她妈妈的?”
“不。”我妈摇了摇头,她的眼圈红了,“这些衣服,是你婆婆,买给她女儿的。”
我彻底愣住了。
“晚晴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婆婆大概是想让她穿得暖和点,舒服点。这些衣服,款式虽然老,但料子都是顶好的。那件毛衣,是纯羊毛的。那件外套,是羊绒的。在那个年代,这得花多少钱啊。”
“可是……晚晴不是……”
“是啊,那孩子没来得及穿。”我妈拿起那件碎花衬衫,轻轻抚摸着,“你婆婆说,这件衬衫,是给晚晴十八岁生日准备的。她说,女孩子十八岁,是大姑娘了,该穿得漂漂亮亮的。结果,生日前一个星期,孩子就没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我好像看到了一位母亲,在灯下,兴高采烈地为即将成年的女儿准备新衣。
她想象着女儿穿上这件漂亮衬衫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
然后,那盏灯,灭了。
整个世界,都黑了。
这些崭新的、充满了爱和期待的衣服,就成了永远送不出去的礼物。
成了她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把它们洗干净,用樟脑丸包好,压在箱底。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她舍不得扔,也舍不得看。
一看,心就疼得像被刀子剜。
直到昨天。
她看到了我妈。
一个和她年纪相仿,身形相似,同样善良、质朴的母亲。
她是不是觉得,我妈穿上这些衣服,就像……就像她的晚晴,长大了,变老了,变成了我妈的样子?
她不是在施舍。
她是在分享。
她把自己最珍贵、最疼痛的宝贝,捧了出来。
她用这种笨拙的、沉默的方式,对我妈说:
“你看,这是我的女儿。她很漂亮,很孝顺。她没来得及穿上我给她买的衣服,现在,你替她穿上,好不好?”
“她不是觉得你没衣服穿。”我妈擦了擦我的眼泪,轻声说,“她只是觉得,你妈妈,配得上她女儿的衣服。”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委屈、不满,全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和心疼。
我心疼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
也心疼那个用沉默和节俭,来掩盖内心巨大悲痛的婆婆。
我想起了很多细节。
婆婆从来不让我们在家里提“晚晴”这个名字。
家里的相册,翻到晚晴的那几页,总是很快地掠过。
那棵桂花树,每年秋天开花的时候,她都会在树下站很久很久,一句话也不说。
她不喜欢鲜艳的颜色,衣柜里全是黑白灰。
可她给晚晴买的衣服,却是枣红色,碎花,米白色。
那是她心里,女儿该有的颜色。
是她自己,再也无法触碰的,明亮的、温暖的颜色。
晚上,陈默和婆婆回来了。
我看到婆婆的眼角有些疲惫。
她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明天的早饭。
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走进厨房。
“妈。”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正在洗的碗。
“妈,我来吧。您歇着。”
她愣了一下,没跟我争。
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声音。
“妈,”我鼓起勇气,开口道,“您给……我妈的那些衣服,真好看。”
婆婆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眼神飘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是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妈……喜欢就好。”
“我妈特别喜欢那件米白色的毛衣。”我说,“她说,针脚真细,织得真好。”
婆婆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那是我……我给晚晴织的。”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那孩子怕冷。我想着,织一件厚实的,冬天穿,不受冻。”
“她肯定会很喜欢的。”我哽咽着说。
“是啊。”婆婆转过头,我看到,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无声的、压抑了太久的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那孩子……长得像我。”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像是在自言自语,“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要是还在,今年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可能……孩子也跟你家这个一样,满地跑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悲伤,有怀念,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柔软的、慈爱的光。
“我昨天看到你妈,我就觉得……像。”她说,“不是长得像,是那股劲儿……那股温柔、踏实的劲儿,像。我就想,这些衣服,放在我这儿,也是个念想,是个痛。不如……不如让它活过来。”
“让它,替晚晴,再被人穿一次,再被太阳晒一晒。”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妈,对不起。”我哭着说,“我昨天……我不该……”
“傻孩子。”她拍了拍我的背,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不怪你。是我……是我没说清楚。”
那一晚,我和婆婆,在厨房里,聊了很久很久。
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晚晴的事。
讲她小时候怎么调皮,怎么爱画画。
讲她怎么偷偷攒钱,给爸爸买了一副最好的老花镜。
讲她怎么在桂花树下,说以后要考美术学院,要当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我知道,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心上。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那个晚上之后,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婆婆依然节俭,依然嗓门很大。
但她的眼神,柔和了很多。
她会主动跟我聊一些家常,会问我工作累不累,会给我儿子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而我妈,真的穿上了那件枣红色的外套。
那天,她穿上新衣服,站在镜子前。
阳光照在她身上,那抹枣红色,竟然显得格外精神,把她的脸色衬得红润又健康。
她笑着对我说:“你看,你婆婆眼光多好,正合身。”
我看着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妈没在城里住太久。
她说她不习惯,还是老家待着舒坦。
临走那天,婆婆又拿出了一个包裹。
这一次,不是蛇皮袋了。
是一个很干净的布包,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桂花。
“亲家母,这是我给你做的几双鞋垫,你带回去,穿着舒服。”婆婆说。
我妈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垫,上面用彩色的线,绣着“平安”、“喜乐”的字样。
“还有这个。”婆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对银耳环。
样式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圆圈。
“这是……晚晴她爸,当年给我买的。”婆婆的声音有些低,“我没怎么戴过。你……你拿着。不值什么钱,就是个念想。”
我妈看着那对耳环,没有推辞。
她郑重地接过来,对我婆婆说:“大妹子,你放心。我会好好戴着。”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女人,手握在一起。
没有太多的话,但所有的理解、体谅和安慰,都在那个眼神里了。
送走我妈,回来的路上,陈默一直牵着我的手。
“谢谢你,老婆。”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理解我妈。”他说,“其实,晚晴走了以后,我妈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把自己关起来了,谁也走不进去。我爸,我,我们都试过,但都没用。直到你……和你妈来了。”
“是她自己,愿意走出来了。”我说。
是啊。
心里的那扇门,锁了太久。
总要有一个人,用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地,把它打开。
而我妈,恰好就是那个拿着钥匙的人。
后来,我偶然间,在婆婆的床头柜里,看到了一本画册。
很旧了,纸张都泛黄了。
我翻开。
里面,全是素描。
画着一棵桂花树,从小树苗,到枝繁叶茂。
画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树下荡秋千。
画着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少女,对着镜子,巧笑倩兮。
最后一页,画着两个中年女人。
她们坐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脸上带着笑。
画的旁边,有一行字,是婆婆的笔迹,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晚晴,妈妈不疼了。你看,这世界,还是很温暖的。”
我合上画册,眼泪无声地滑落。
窗外,阳光正好。
那棵桂,花开得正盛,满院馨香。
我知道,有些伤痛,永远不会消失。
但爱,可以让它结痂,长出新的、更坚韧的皮肤。
而家人,就是彼此的阳光和雨露。
是那个,在你以为世界只剩下旧衣服的时候,告诉你,每一件旧衣服背后,都藏着一个崭新而温暖的灵魂的人。
来源:清闲的光束PZwRT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