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零年的夏天,空气黏糊得能拧出水来,混着汗臭、方便面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南方的味道。
火车哐当哐当,像个得了哮喘的老头,终于把自己挪进了深圳站。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空气黏糊得能拧出水来,混着汗臭、方便面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南方的味道。
我叫陈默,二十岁,兜里揣着我爹给的一百二十块钱,还有一张高中毕业证。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靓仔,去哪啊?住宿不?”
“小伙子,要不要帮忙找工作?”
人潮像浑浊的河水,推着我往前走。我攥紧了口袋里的钱,那是我唯一的底气。
一连三天,我把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问了个遍,最便宜的床位也要十五块一晚。
一百二十块,撑不了几天。
我开始往更偏的地方走,走进那些地图上都没有名字的巷子,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城中村”。
握手楼之间漏下的天光,像被人用刀切过的碎金。
电线杆上贴满了牛皮癣广告,租房、招工、专治疑难杂症。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租房”那两个字。
一个电话号码,下面缀着一行小字:单间出租,价格面议。
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是公用电话亭打的,五毛钱一次,我心疼得直抽抽。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声音听起来很精明,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广东口音。
“喂?租房子啊?你过来啦,就在那个三和市场后面,第三栋楼,白色瓷砖的。”
我按着地址找过去,那是一栋六层高的农民自建楼,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建筑里,显得有那么点“豪华”。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摇着一把蒲扇。
她就是房东,林姐。
“你就是打电话的那个?”她上下打量我,眼神像X光,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是的,阿姨。”
“叫我林姐。”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跟我上来吧。”
楼道很窄,光线昏暗,墙壁上渗着水渍。
“喏,就这间。”林姐用钥匙打开五楼的一扇门。
房间很小,大概也就七八平米,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没了。
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几乎没有光。
“一个月三百,押一付三。”林姐靠在门框上,语气不容置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百?我把我卖了都凑不出来。
“林姐,”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能不能……便宜点?”
“便宜?”她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靓仔,我这里是全村最公道的价格了。你去别处问问,哪个不比我这贵?”
我的脸瞬间涨红,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没钱,一分钱的押金都拿不出来。
我沉默着,低着头,准备转身就走。与其在这里丢人,不如去天桥底下睡一晚。
“等等。”林姐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你……哪里人啊?”她问。
“湖南的。”
“哦,湖南伢子。”她沉吟了一下,“多大了?来这边做什么?”
“二十。来……来闯闯。”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爸妈,还有个妹妹。”
林姐没再说话,楼道里只有风扇吱呀作响的声音。
我以为她要赶我走了。
“这样吧,”她突然开口,语气变得有些不一样,“我问你个事,你老实回答我。”
我转过身,看着她。
“你……有对象吗?”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
“没……没有。”我老实回答。
林姐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的光。
她朝我招了招手,“你进来,我们聊聊。”
我犹豫着,还是走进了那间小黑屋。
她把门带上,屋里的空气更加闷热。
“靓仔,我看你人还算老实。”她开门见山,“我跟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这房子,不收你房租。”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
不收房租?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你吃住都在我这,我每个月还给你点零花钱。”她继续加码。
我的大脑彻底当机了。
这听起来像个骗局,一个拙劣到可笑的骗局。
我警惕地看着她,“林姐,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条件是,你娶我女儿。”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有炸弹爆开,嗡嗡作响。
娶……娶她女儿?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以为我听错了,或者我热出了幻觉。
“你没听错。”林姐的表情严肃得吓人,“我把女儿嫁给你,你以后就是我半个儿子。你不用交房租,我还会帮你找工作,支持你做点小生意。”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她无比认真。
“为……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为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女儿嫁不出去。”
她拉开门,对着楼下喊了一句什么。
很快,一个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步轻,一步重。
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
她大概跟我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很瘦,皮肤很白。
五官其实很清秀,眼睛大大的,但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
她的左脚,有点跛。
走路的时候,身体会有一个不自然的起伏。
“这是我女儿,阿芳。”林姐介绍道。
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地叫了句:“妈。”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明白了。
在九十年代的广东农村,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女孩子,在婚恋市场上几乎是被判了死刑。
林姐大概是为女儿的婚事愁白了头,病急乱投医,才把主意打到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外地穷小子身上。
她赌我走投无路,会答应这个荒唐的条件。
她赌对了。
我确实走投无路。
一边是天桥底下的水泥地,一边是一个有瓦遮头,甚至还有一个“白送”的老婆。
这道选择题,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不需要思考。
尊严?爱情?
在生存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怎么样,靓仔?”林姐盯着我,“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我看着那个叫阿芳的女孩,她始终低着头,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
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肯定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她是什么心情?屈辱?还是麻木?
“我……”我喉咙发紧,“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林姐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你现在不住我这,晚上睡哪里?你口袋里还有几块钱?”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答应你。”我说。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像是在和魔鬼做交易,我出卖了自己的婚姻,换取一个廉价的容身之所。
阿芳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然后把头埋得更深了。
林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如释重负。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从今天起,你就住这里。不对,不住这里了。”她突然改口。
“你跟我来。”
她带着我下楼,穿过二楼的客厅,来到一间朝南的房间。
这间房比五楼那间大多了,也亮堂多了,里面有床有衣柜,甚至还有一台电风扇。
“你以后就住这间。”林姐说。
“这……这是……”
“这是阿芳的房间。”
我瞬间石化。
“你……你们……就睡这里。”林姐指了指那张一米五宽的木板床,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妈!”阿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满脸通红,眼里全是羞愤和抗议。
“叫什么叫!”林姐瞪了她一眼,“迟早的事!有什么好害羞的?”
阿芳被噎了回去,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也太快了吧?
连个缓冲期都没有?
“林姐,”我硬着头皮开口,“这……这不合适吧?我们……还不熟。”
“睡着睡着就熟了。”林姐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我跟你说,你住进来了,就是我林家的人。你要是敢对阿芳不好,或者在外面乱来,我打断你的腿!”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我毫不怀疑她说到做到。
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悍。
那天晚上,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阿芳的房间。
林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床新的凉席和被子,铺在床上。
“行了,你们早点休息吧。”她交代完,就出去了,还“贴心”地帮我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阿芳。
还有那台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气氛尴尬得能凝固成水泥。
阿芳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无声地哭。
我站在离她最远的的墙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能说什么?
安慰她?我有什么资格?我就是那个夺走她清白和未来的“强盗”。
骂她妈?她妈也是为了她。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夜,我们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天亮。
第二天,林姐给我找了个活。
附近一家电子厂招普工,她跟里面的一个主管认识。
我连面试都省了,直接就去上班。
流水线的工作,枯燥,重复,磨灭人性。
每天十几个小时,拧着同样规格的螺丝,直到手指发麻,眼睛发花。
一个月八百块。
在当时,这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但我一分钱都拿不到。
工资直接由林姐代领。
她说:“你吃我的住我的,还要什么钱?我帮你存着,以后你们过日子用。”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长工”。
每天下班,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那个家。
阿芳已经做好了饭。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她的手很巧,饭菜做得比外面的快餐好吃多了。
饭桌上,林姐总是不停地给我夹菜。
“阿默,多吃点,看你瘦的。”
“在厂里累不累啊?要不要我跟老王说,给你换个轻松点的岗位?”
那热情的模样,让我毛骨悚然。
我总觉得那碗里的不是肉,是枷锁。
阿芳依旧沉默,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偶尔会抬眼飞快地看我一下,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吃完饭,林姐就会找各种借口离开。
“哎呀,三缺一,我得赶紧过去。”
“隔壁张太找我有点事。”
然后,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阿芳。
相顾无言。
我们依然分床睡。
我在地上打地铺。
南方的夏天,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每天晚上,我身上都被咬得全是包。
阿芳有时候会把蚊香放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
这是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交流。
有一天晚上,我热得实在睡不着,半夜起来冲凉。
路过客厅,看到阿芳房间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从门缝往里看。
她没有睡,正坐在书桌前,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在画画。
她画的是一棵树,一棵开满了花的树。
树下,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跳舞。
那个女孩,没有跛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心里也有一片不为人知的花园。
只是那片花园,被现实的围墙死死地困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林姐开始不耐烦了。
“阿默,你跟阿芳,到底怎么回事?”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发难。
我心里一紧。
“什么怎么回事?”
“你别跟我装傻!”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们俩,是不是还没睡一起?”
阿芳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我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告诉你,陈默!”林姐指着我的鼻子,“我让你白吃白住,不是让你来当和尚的!我女儿有什么不好?不比外面那些妖艳贱货强一百倍?”
“妈!”阿芳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林姐吼了回去。
“我给你三天时间。”她转头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你要是还跟阿芳分房睡,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到时候,我不但要把你赶出去,我还要去你厂里闹,去你老家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陈默是个骗吃骗喝,言而无信的白眼狼!”
她的话,字字诛心。
我知道,她绝对做得出来。
我彻底没了退路。
那天晚上,我没有打地铺。
我在床边站了很久,最后,在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床很窄,我们俩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一起。
我能清晰地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颤抖。
我一动不敢动,像一截木头。
黑暗中,我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对不起。”我轻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道歉。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我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没得选。”
“我家里很穷,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妹妹还在上学。我必须赚钱寄回去。”
“我不想睡天桥。”
我像是在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剖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
“你……你转过去。”她在黑暗中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立刻背过身去。
那一晚,我们背对背,像两座互不相干的孤岛,中间隔着一条冰冷的海峡。
但至少,我们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林姐的目的达到了。
从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又恢复了热情。
甚至开始催我们去领证。
“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吧。这样才算名正言顺。”
“领了证,你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妈也能放心了。”
我和阿芳都沉默着,谁也没接话。
这种建立在交易上的关系,用一张纸来“合法化”,显得格外讽刺。
厂里的日子依旧。
但我开始不满足于那八百块的死工资。
我开始动起了别的脑筋。
九十年代的深圳,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
我发现,厂里很多工友都喜欢听港台流行歌曲。
但正版磁带很贵,十几块一盘,他们舍不得买。
我托一个老乡,从广州的批发市场,搞到了一批盗版磁带。
BEYOND,四大天王,王菲……
成本一块五一盘,我卖五块。
我不敢在厂里公开卖,就下班后,在宿舍区偷偷地卖。
生意出奇地好。
第一个月,我挣了三百多块。
我把钱小心翼翼地藏在床板下面,这是我的第一笔私房钱,我的“自由基金”。
有了钱,我感觉自己的腰杆都硬了一点。
我开始给阿芳买些小东西。
一根发带,一瓶雪花膏,或者路边摊的糖炒栗子。
她每次收到,都只是低着头说声“谢谢”,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她会把发带系在手腕上,会把雪花膏摆在桌子最显眼的位置。
我们的关系,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房客和房东女儿。
我们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今天下雨,上班记得带伞。”
“我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
“你……少抽点烟。”
有一天,我卖磁带回来晚了,发现她还没睡,坐在客厅等我。
桌上放着一碗绿豆汤。
“妈让我给你煮的,解暑。”她说。
我端起来,一口气喝完。
冰凉的甜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那个……”我鼓起勇气,“你画的画,很好看。”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
“画得不好。”
“不,真的很好。”我说,“那棵树,画得跟真的一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那是我家门口的凤凰木。”她轻声说,“以前,每年夏天都会开满花。”
“后来,修路,被砍掉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能读懂的失落。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聊了很久。
她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说她怎么摔伤了腿,说她怎么被同学嘲笑,说她怎么开始喜欢上画画。
她说,画画的时候,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变成任何她想成为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发现,我开始有点……心疼这个女孩了。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的时候,麻烦找上门了。
一个叫“彪哥”的本地混混,盯上了我的磁带生意。
彪哥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收保护费,敲诈勒索,无恶不作。
他带着两个马仔,堵住了我。
“小子,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啊?”彪哥叼着烟,用手拍着我的脸。
“以后,你卖一盘磁带,给我两块钱的‘茶水费’。”
两块?
我卖一盘才赚三块五,给他两块,我还赚个屁?
“彪哥,我这就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我陪着笑脸。
“少他妈废话!”他身后的马仔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疼得蜷缩在地上。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彪告把烟头扔在我脸上,“不然,我让你在这一片混不下去。”
我回到家,脸色很难看。
林姐看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我没说话。
阿芳给我拿来红花油,默默地帮我揉着肚子。
她的手很轻,带着一丝凉意。
“是彪哥?”林姐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
“这个王八蛋!”林姐骂了一句,“欺负到我林家头上了!”
“妈,你别管了。”我咬着牙说,“我自己能解决。”
我怎么解决?
我一个外地人,无权无势,拿什么跟地头蛇斗?
第二天,我卖磁带的时候,又被堵了。
他们抢走了我所有的磁带,还有我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
“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彪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
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抱着头,感觉自己快要被打死了。
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
“住手!”
是阿芳。
她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你们再打他,我……我跟你们拼了!”
她的身体在发抖,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的眼神。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彪哥他们都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平时连头都不敢抬的跛脚女孩,会爆发出这样的勇气。
“哟,阿芳?”彪哥笑了,笑得很猥亵,“怎么?护着你的小白脸啊?”
“我告诉你,他给不了你幸福的。不如跟了哥哥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伸手想去摸阿芳的脸。
“你别碰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了彪哥的大腿。
“你他妈找死!”彪哥抬脚就往我头上踹。
“啊!”阿芳尖叫着,举着菜刀就冲了过来。
场面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林姐带着一群人赶到了。
是村里的治安队。
“王彪!你敢在我家门口闹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林姐叉着腰,气势汹汹。
彪哥见势不妙,啐了一口,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着瞧!”他撂下狠话。
家里,气氛凝重。
我一身的伤,阿芳在旁边哭,林姐脸色铁青地抽着烟。
“妈都跟你说了,让你去领证,你不听!”林姐突然爆发了,“你要是早跟他领了证,你就是陈家的媳妇!王彪他敢这么放肆吗?”
“领了证,他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女婿!谁敢动他,就是跟我林家过不去!”
我这才明白林姐的用意。
她催我们领证,不只是为了她自己安心,更是为了给我一个“护身符”。
在这个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一个“外人”和一个“家人”,待遇是天差地别的。
“对不起,林姐。”我低着头,“是我太天真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林姐烦躁地挥挥手。
“妈,”阿芳突然开口,她擦干眼泪,看着我,“我……我愿意跟他去领证。”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林姐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愿意嫁给他。”阿芳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坚定。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自卑,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林姐一拍大腿,“明天!明天就去!”
第二天,我和阿芳真的去了民政局。
我们没有拍婚纱照,也没有办酒席。
只是花了九块钱,领了两个红本本。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着手里的结婚证,照片上的我们,表情都有些僵硬。
我成了已婚男人。
我的妻子,是一个我认识不到半年,几乎没什么感情的女孩。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从今天起,我们是夫妻了。”阿芳在我身边轻声说。
“嗯。”我应了一声。
“陈默,”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嫌弃我。”她的眼圈红了。
我心里一酸。
“傻瓜,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你。”我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要不是你和林姐,我现在还在睡天桥。”
她笑了,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像阴了好久的天,突然放晴了。
领了证,我成了林家的“自己人”。
彪哥果然没再来找麻烦。
林姐动用了她的关系,警告了彪哥。听说,彪哥的一个什么亲戚,在派出所里当差,林姐找人递了话,说再敢骚扰,就让他好看。
地头蛇也怕穿制服的。
我的磁带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风险太大。
我开始琢磨着做点别的。
那时候,深圳的电子行业正在起飞。
华强北还只是一片荒地,但各种电子元件的交易已经开始活跃起来。
我发现,很多小工厂需要一些特定的电子元件,但量不大,从大厂拿货不划算。
而一些大厂,又会积压一些库存。
信息不对称,就意味着商机。
我决定做个“倒爷”。
我把卖磁带攒下的钱,全都投了进去。
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梭在各个工业区。
找货源,找客户。
被保安赶,被老板骂,都是家常便饭。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累得像条狗。
但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
阿芳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她不怎么会说话,但她会默默地帮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
会在我深夜回家时,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宵夜。
会帮我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单据和名片。
她的字写得很娟秀。
她会把客户信息和货源信息,分门别类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比我自己弄得清楚多了。
有一次,我为了抢一批货,跟人喝酒。
喝得酩酊大醉,是客户把我送回来的。
我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干干净净。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芳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毛巾。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彻底融化了。
我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她惊醒了,看到我,有些慌乱。
“你醒了?头还疼吗?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阿芳,”我在她耳边说,“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那天之后,我们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情。
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我不再是那个骑着破自行车的穷小子了。
我买了辆摩托车,后来又换成了小货车。
我们从那个小房间里搬了出来,在附近租了一个小仓库,前面当铺面,后面当家。
林姐有时候会过来看看。
她不再是那个精明算计的房东,更像一个普通的丈母娘。
会絮絮叨叨地抱怨我们不注意身体,会偷偷地给阿芳塞钱。
“阿默,你是个好孩子。”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说,“妈没看错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好人。
我只是一个在时代的洪流中,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的普通人。
而阿芳和林姐,就是我的那根浮木。
一九九五年,我的小公司步入正轨。
我们不再倒卖电子元件,而是开始自己做一些简单的加工。
我有了自己的工厂,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几个工人。
我们买了房,就在我们最初相遇的那个村子附近。
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商品房。
拿到钥匙的那天,阿芳哭了。
“我们有自己的家了。”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眼眶发热。
从一个七平米的小黑屋,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这五年,走得太不容易。
搬家那天,林姐也来了。
她摸着光滑的地板,看着崭新的家电,眼睛里全是笑意。
“好,好啊。”她不停地说。
晚上,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在新家的餐桌上吃饭。
“妈,以后你也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我说。
林姐摇了摇头。
“不了,我住不惯楼房。还是我那栋小楼住着踏实。”
她顿了顿,看着我和阿芳,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你们俩,也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阿芳的脸红了。
我握住她的手,“妈,我们会的。”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很健康。
林姐高兴坏了,抱着外孙不肯撒手。
她说,这孩子,是我们林家的根。
也是我们陈家的根。
日子就像深圳河的水,平静而迅速地流淌。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一个有几百号工人的中型企业。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换了更好的车。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阿芳也不再是那个怯懦自卑的女孩。
她学会了开车,学会了用电脑,学会了管理公司的财务。
她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出现在各种商务场合。
除了走路时还有一点不易察uc察的起伏,没人能看出她和别的女强人有什么不同。
她依然喜欢画画。
我们的新家,有一个专门的画室。
里面挂满了她的作品。
她画得最多的,依然是树。
各种各样的树。
有开满花的凤凰木,有挺拔的木棉,有郁郁葱葱的榕树。
每一棵,都充满了生命力。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走进她的画室,看她画画。
她会回过头,对我笑。
“怎么还不睡?”
“等你。”
我会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老婆,辛苦了。”
“不辛苦。”她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你,有儿子,有这个家,我觉得很幸福。”
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这种幸福,是踏实的,是温暖的,是经历了风雨后才更显珍贵的。
二零一零年,我南下闯荡的第二十年。
公司已经成了行业内的知名企业。
儿子也上了大学。
我和阿芳,都已步入中年。
有一天,我们开车回那个我们曾经住过的城中村。
那里已经被推平,正在盖起更高更密的楼盘。
我们最初相遇的那栋白色瓷砖小楼,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都变了。”阿芳感慨道。
“是啊,都变了。”我说。
我转头看着她。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的眼睛,依然像二十年前那样清澈。
“老婆。”
“嗯?”
“如果当初,你妈没有提出那个条件,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我藏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
阿芳沉默了很久。
“可能……我还在那栋小楼里,等着我妈给我找一个不嫌弃我的本地人嫁了。”
“然后,一辈子守着那个家,看着外面的世界,画着我到不了的远方。”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你呢?”她反问我。
“我?”我想了想,“可能,我会在某个工厂的流水线上,拧一辈子螺丝。然后攒点钱,回老家盖个房子,娶个媳同乡,生个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们相视而笑。
是啊,如果不是那个荒唐的开始,我们都会是另一番模样。
我们的人生,都会在既定的、平凡的轨道上,滑向一个可以预见的终点。
“所以,”她握住我的手,“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我紧紧地回握住她。
那场始于交易的婚姻,像一粒被风吹到石缝里的种子。
它在最贫瘠、最不堪的环境里,靠着两个人的相互取暖和支撑,顽强地生了根,发了芽。
最终,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彼此遮风挡雨的树。
车子启动,离开了那片正在崛起的工地。
后视镜里,过去的岁月,像尘埃一样,渐渐远去。
我打开车载音响。
里面放着一首老歌,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我跟着轻轻地哼唱起来。
阿芳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前路是风是雨,我们都能走下去。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起点,也是彼此的归宿。
来源:木讲故事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