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枕头边上,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发出尖锐又沉闷的震动。
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
手机在枕头边上,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发出尖锐又沉闷的震动。
我摸索着划开,没看是谁。
“喂?”
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糙,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准备挂断。
然后,我听到了我妈的声音。
“你爸,没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要下雨。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一百只蜜蜂同时在里面筑巢。
没了?
什么叫没了?
昨天下午,我还收到他发来的微信,一张他养在阳台上的兰花的照片,开得正好。
他说,这花,叫君子兰,得用心养。
我没回。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机锁屏,扔到了一边。
“什么时候的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很陌生,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一个小时前,心梗,走得很快,没受罪。”
我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坐在老家那张掉漆的木头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风干的雕像。
她从来都是这样,天塌下来,她也能自己扛着。
“知道了。”我说。
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胀。
“你哥已经在了。”她又说,“葬礼在三天后。”
“嗯。”
“你必须回来。”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就像六年前,她和爸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宣布家里那两套房子,一套自住的,一套出租的,全都留给我哥陈辉的时候一样。
也是这样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说话。
“陈阳,”她叫我的名字,“这是你爸的葬礼,你必须回来。”
“好。”
我挂了电话。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城市霓虹,在天花板上画出几道惨白的光。
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摸出一根烟点上。
六年了。
整整六年,我没有回过那个家。
我没有见过我爸,没有见过我妈,也没有见过我哥。
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就是逢年过节,我妈用微信发来的一个红包,和我爸偶尔发来的一张花的照片,或者一条鱼的视频。
我从来不收红包,也从来不回信息。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像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直到这个凌晨三點的电话。
它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我锁了六年的心门,把里面所有腐烂的、发霉的、长满青苔的记忆,全都翻了出来。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为我爸,还是为我自己。
第二天,我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十六个小时的硬座。
我不是买不起卧铺,我只是想让自己难受一点。
身体上的疲惫,或许能冲淡一些心里的拥堵。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平房又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田野。
一切都和我六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的思绪也跟着这晃动的车厢,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老屋的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我妈炖的排骨汤的香味。
我刚毕业,拿到了市里一家设计公司的 offer,正兴高采烈地跟我爸妈描绘着我的未来蓝图。
我说,我要在那里买个大房子,把他们都接过去。
我爸坐在藤椅上,一边抽着他的旱烟,一边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嘴里应和着:“好,好,我儿子有出息。”
我哥陈辉也在,他坐在我对面,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比我大五岁,早早地就结了婚,在县城一个工厂里上班,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气氛好得不能再好。
然后,我爸掐灭了烟,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
我和我哥都看向他。
“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家里的两套房子,以后都留给陈辉。”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爸,你说什么?”
“我说,房子都给你哥。”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一丝波澜。
我转头看我妈,她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出来,眼睛不敢看我,只是低声说:“吃饭了,吃饭了。”
我又看我哥,他还是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指节都发白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前一秒还在畅想未来,后一秒就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我心里的那团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为什么?”我问,声音都在发抖,“凭什么?我也是你儿子!”
“就凭他是你哥。”我爸说,“他结婚了,有孩子,比你需要。”
“我以后就不结婚了?我就没孩子了?我以后就不需要房子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还年轻,有本事,可以自己去外面闯。”我爸的声音也硬了起来。
“闯?你们就是想把我扫地出门,对吧?”我冷笑,“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你们心里,我哥是亲生的,我就是捡来的!”
“混账!”我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怎么说话的!”
“我说错了吗?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不都是先给他?我穿他剩下的衣服,玩他剩下的玩具,现在连房子都是他的!你们偏心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我越说越激动,把从小到大积攒的所有委屈,都像倒垃圾一样倒了出来。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不停地说:“别吵了,别吵了,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好好说?怎么好好说?”我指着我哥,“他为什么不说话?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们是不是早就背着我商量好了?”
我哥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又低下了头。
他的沉默,在我看来,就是默认。
那一刻,我的心,凉得像一块冰。
我觉得这个家,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我冲回房间,胡乱地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背包里,然后摔门而出。
我妈在后面哭着喊我的名字。
我爸在屋里怒吼:“让他走!走了就别回来!”
我没有回头。
我真的,就再也没有回去。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小县城的火车站,还是那么破旧,出站口昏黄的灯光下,飞舞着无数的飞蛾。
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劣质煤炭燃烧的气味。
这是我闻了二十年的味道。
曾经我无比厌恶,拼了命地想逃离。
现在再次闻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回了过去。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我家的地址。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小伙子,回家奔丧的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唉,节哀顺变。”他说,“这两天,咱这儿走了好几个老人了,天冷,扛不住。”
我没说话,把头转向了窗外。
车子穿过熟悉的街道,路边的梧桐树,比我记忆中更高更密了。
很多老店都关了门,换成了我不认识的新招牌。
一切都在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我们家在三楼。
三楼的窗户,没有亮灯,但是阳台上,挂着一串白色的纸幡,在夜风中无声地飘动。
像是在对我招手,又像是在跟我告别。
我的心,猛地一沉。
车子停在楼下,我付了钱,却没有马上下车。
我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司机不耐烦地问我:“小伙子,还不下车?”
我才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我站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口。
我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个窗口探出头,看楼下的小伙伴打弹珠,看卖麦芽糖的老爷爷摇着拨浪鼓走过。
也曾经无数次地在放学后,飞奔上楼,推开那扇门,喊一声:“妈,我回来了!”
然后,就能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
可是现在,那扇门背后,没有饭菜香了。
只有一个冰冷的消息,和一个我必须面对的,破碎的家。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母亲的眼泪?还是哥哥的冷漠?
或者,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这六年一样,一片死寂。
走到三楼,我家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点昏暗的光。
还能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哭声,和一些亲戚邻居低声的安慰。
我站在门口,伸出手,却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
我的手在抖。
我害怕。
我害怕看到我爸的那张黑白照片。
我害怕看到我妈一夜白头的样子。
我害怕看到我哥那张写满疲惫和怨恨的脸。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开了。
开门的是我哥,陈辉。
我们四目相对。
六年不见,他老了很多。
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有些稀疏了,身上那件黑色的夹克,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嗯。”我点了点头。
他侧过身,让我进去。
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看到我,都停止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责备,有好奇。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客厅正中央。
那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爸。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熟悉的,憨厚的笑容。
他就那样看着我,好像我不是晚了六年,只是晚了六分钟回家而已。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扔下背包,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相框前。
“爸……”
我只喊出了这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在那一刻,全都化作了哽咽。
我把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下,又一下。
我想说,爸,我回来了。
我想说,爸,对不起。
我想说,爸,我好想你。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再也听不到了。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抬起头,看到我妈站在我身边。
她也老了。
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她的眼睛红肿着,但没有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回来了就好。”她说,“起来吧,地上凉。”
我摇了摇头,跪着不肯起来。
“你爸走的时候,还念叨你。”她缓缓地说,“他说,不知道咱们家的小阳,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刀狠狠地剜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妈的声音很轻,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那两套房子吗?
我妈没有解释,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先给你爸磕个头吧,他等了你很久了。”
我听话地,对着我爸的遗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这六年的缺席,全都弥补回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葬礼。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我哥和我妈安排着,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穿孝服,守灵,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
我和我哥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他很忙,忙着处理各种琐事,忙着应付各路人情。
我看到他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给人递烟,不停地弯腰鞠躬。
他的背,好像比六年前更驼了。
我妈也很少说话,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静静地坐在灵堂的角落里,看着我爸的遗像发呆。
有时候,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跟我爸说着什么悄悄话。
家里人来人往,很热闹,但又很安静。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烛和纸钱燃烧的味道,呛人,又让人心安。
我跪在灵前,一遍又一遍地折着纸元宝。
我的手很笨,总是折不好。
我哥走过来,默默地拿起一个,熟练地几下就折好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不会折就别折了,去歇会儿吧。”
“没事。”我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声音很低:“这几年,在外面……还好吗?”
“还行。”我言简意赅。
“找到……女朋友了吗?”
“没。”
“工作呢?”
“挺好的。”
我们的对话,就像是挤牙膏一样,干涩,费力。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这道墙,是六年的时间和距离,更是那两套房子。
出殡那天,下起了小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也在为我爸送行。
按照习俗,长子要捧着骨灰盒,次子要举着遗像。
我举着我爸的遗像,跟在捧着骨灰盒的哥哥后面,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照片上的我爸,依然在笑着。
雨水打湿了相框的玻璃,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在流泪。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葬礼结束后,亲戚朋友都陆续散了。
家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我妈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爸生前最喜欢吃的。
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他最爱喝的两口小酒。
她把酒杯倒满,放在我爸的座位前。
“老头子,吃饭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看着我和我哥,说:“都坐吧,吃完饭,我有话跟你们说。”
我和我哥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凝重。
我们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闷。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妈一口没吃,只是不停地给我们夹菜。
“小阳,多吃点,你都瘦了。”
“阿辉,你也吃,这几天累坏了。”
我看着她夹过来的红烧肉,突然觉得喉咙发堵,再也咽不下去。
吃完饭,我哥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妈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盒子很旧了,上面的红漆都剥落了,露出里面深色的木纹。
我认得这个盒子。
这是我爸的“百宝箱”。
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宝贝,一些老照片,几枚军功章,还有他和妈的结婚证。
我小时候,总想打开看看,但他从来不让。
他说,这里面的东西,比他的命都重要。
我妈拿出钥匙,打开了盒子。
她没有去拿那些照片和证件,而是从最底下,拿出两个红色的房产证,和一个存折。
她把那两个房产证,推到我哥面前。
“阿辉,这是之前说好的,两套房子,都在你名下。”
我哥看着那两个红本本,没有伸手去拿,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然后,我妈又把那个存折,推到了我的面前。
“小阳,这里面,是这些年那套出租房的租金,还有你爸的一些积蓄,一共是六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我看着那个存折,像是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就是,房子给你哥,钱给你。”她说。
我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用钱来打发我吗?你们觉得,我这六年受的委屈,这六年的不闻不问,用六十万就能弥补吗?”
“小阳!”我哥突然抬起头,呵斥了我一句。
“怎么?我说错了吗?”我冷笑着看着他,“哥,这两套房子,你拿着不亏心吗?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两套房子,我六年没回家!你知不知道,我爸到死,都没能再见我一面!”
“你以为我想要吗!”我哥也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我,“你以为我这六年,过得很舒坦吗!”
“不然呢?你白得了两套房子,还不舒坦?”
“白得?”他惨笑一声,“陈阳,你知不知道,爸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跟他们吵了三天三夜!我跪下来求他们,让他们把其中一套给你,可他们不听!”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两套房子,你嫂子跟我闹了多少次离婚!街坊邻居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贪心,说我把我亲弟弟给逼走了!”
“你知不知道,这六年,我每次看到爸妈想你想得偷偷抹眼泪,我心里有多难受!我恨不得把那两个红本本给撕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被他吼得愣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哥这个样子。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个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人。
“够了!”我妈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和我哥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向她。
“你们都别吵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睛扫过我们两个人,“这件事,不怪阿辉,也不怪你爸。”
“要怪,就怪我。”
“是我让你爸这么做的。”
我彻底懵了。
“妈,为什么?”
我妈没有马上回答我,她走过去,打开了电视柜旁边的一个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画纸。
她把画纸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一张一张,铺开。
那些画,都是我小时候画的。
有歪歪扭扭的机器人,有长着翅膀的汽车,还有一座建在云彩上的城市。
画纸已经泛黄,有些边角都破了。
但每一张,都被我妈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粘好了。
“小阳,你还记得吗?”我妈指着那张画着云上城市的画,问我。
“你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在玩泥巴,你在画画。别的孩子想当科学家,你想当一个建筑设计师。”
“你说,你要设计出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
我看着那些画,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我爸的烟盒,家里的墙壁,我的课本,都画满了我的涂鸦。
为此,我没少挨打。
但我就是喜欢。
我以为,他们早就忘了。
“你上高中的时候,偷偷报了美术班,你爸知道了,把你打了一顿,说画画没出息,当不了饭吃。”
我妈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其实,他不是真的那么想。他只是怕。他怕我们这个小地方,会耽误了你。他怕我们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
“你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我们都很为你高兴。我们知道,你是一只要飞出笼子的鸟,这个小县城,留不住你。”
“你毕业那年,你爸拿着你的设计图,到处给人看,跟人炫耀,说这是我儿子画的,以后是要当大设计师的。”
我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
我以为,我爸一直都看不起我的梦想。
“那……那房子呢?”我还是不明白。
“你爸说,雄鹰要想飞得高,就不能有太多的牵挂。”
我妈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他说,你哥这个人,老实本分,没什么大出息,守着这两套房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就够了。”
“但是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野心。如果把房子给了你,你可能就会想着,回家来,守着这点家产,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
“他说,那不是他想看到的。他不想让你成为一只被拴住脚的鸟。”
“所以,他宁愿你恨他,宁愿你怨他,也要把你逼出去。”
“他想让你在外面,没有退路,只能拼了命地往前冲。”
“他说,等你在外面真正站稳了脚跟,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他再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再跟你道歉。”
“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
我妈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的脑子,像是有个炸弹,轰然炸开。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信息,在我脑海里飞速地旋转,然后,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原来,那不是偏心,是成全。
那不是抛弃,是期盼。
那不是绝情,是深爱。
我爸用他最笨拙,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我最深沉,最伟含的父爱。
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恨了他六年。
我这个混蛋!
我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小阳,你干什么!”我妈和我哥同时惊呼。
我没有理他们,又给了自己一个。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像疯了一样,一边打自己,一边哭喊。
我恨不得,能把时间倒流回六年前。
我一定不会摔门而出。
我会抱住我爸,跟他说,爸,我懂你。
我会告诉他,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可是,没有如果了。
我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紧紧地箍在怀里。
“别这样,小阳,别这样!爸在天上看着呢,他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我趴在我哥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把这六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都哭了出来。
我哥抱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
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就像小时候,我被人欺负了,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安慰我。
我们是亲兄弟啊。
我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
是我太自私,太狭隘,太不懂事了。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从我哥怀里抬起头,看到他,也满脸是泪。
“哥,对不起。”我说。
“傻小子,说什么呢。”他帮我擦了擦眼泪,“我们是兄弟。”
是啊,我们是兄弟。
一句“我们是兄弟”,就足以化解所有的隔阂。
我妈也走了过来,她拉着我们俩的手,放在一起。
“好了,都过去了。”她说,“你们爸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兄弟俩好好的。现在他走了,你们要相互扶持,知道吗?”
我和我哥,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那个空了六年的房间。
我和我哥,睡在了一张床上。
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们聊了很久,聊这六年的生活,聊工作,聊未来的打算。
我才知道,我哥这几年过得也很不容易。
工厂效益不好,下了岗,为了养家糊口,他去开过出租车,送过外卖,现在在工地上给人扛水泥。
我嫂子因为房子的事,一直跟他闹,前两年,还是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他一个人,守着那两套空荡荡的房子,守着日渐衰老的父母。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他苦笑了一下:“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我不想让你分心。”
“而且,”他顿了顿,说,“爸不让我说。他说,让你知道了,你肯定会回来。他怕你一回来,就再也飞不出去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哥,那两套房子,我不要钱,我们一人一套。”我说。
他摇了摇头:“不行,这是爸的意思。他说,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希望你拿着这笔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还说,”我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咱们家,飞出去的那只鸟,不能没有翅膀。”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我爸的那些话,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第二天,我把我妈拉到一边,问她:“妈,爸的那个木盒子,我能看看吗?”
我妈点了点头,把钥匙给了我。
我一个人,回到我爸妈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我爸身上的烟草味。
我打开那个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发黄的黑白照片,是他年轻时当兵的样子,英姿飒爽。
几枚军功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着光。
一张他和妈的结婚证,上面的照片,他们笑得那么年轻,那么幸福。
在盒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牛,里面是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我翻开第一页,是我爸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
日期,是六年前,我离家的第二天。
“今天,小阳走了。走的时候,很决绝,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恨我。也好,恨,也是一种力量。孩子,别怪爸心狠。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农民。爸不想你也跟爸一样,一辈子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你有翅膀,就该去飞。家里这点东西,是你的牵绊,也是你的牢笼。爸亲手把这个牢笼给锁上了,还把钥匙扔了。你飞吧,飞得越高越好,永远别回头。”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的,全都是我。
“小阳今天没来电话。也好,说明他在外面过得还不错。”
“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年轻人,背影很像小阳。我跟了很久,才发现认错了。老婆子骂我老糊涂了。”
“小阳的生日快到了。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吃一碗长寿面。”
“今天收到了小阳公司寄来的年货,很贵。这小子,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老婆子看着那些东西,偷偷地哭。”
“小阳的设计,得了奖。在网上看到的。我把那张照片,打印了出来,放在钱包里。逢人就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是我儿子,有出息。”
“今天,我的兰花开了。拍了张照片,给小阳发过去。他没回。也好,别让他分心。”
……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我仿佛看到,这六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那个不善言辞的父亲,是如何坐在这张书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地,写下对我的思念和牵挂。
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本不会说话的日记里。
他用他的沉默,为我撑起了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告诉小阳,别哭。告诉他,爸不怪他。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他这么个儿子。”
落款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天。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像一块蓝色的宝石。
有几只鸟,从不远处的电线杆上飞起,冲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空。
爸,你看到了吗?
你的那只鸟,他没有翅膀折断。
他飞起来了。
我在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我哪儿也没去。
我就陪着我妈,陪着我哥。
我给我妈讲我这六年在外面打拼的故事,好的,坏的,都讲。
我妈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笑,时不时地抹眼泪。
我跟我哥,一起去把我嫂子和侄子接了回来。
我当着他们的面,郑重地道了歉。
嫂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拉着我的手,说:“小阳,你能回来就好。我们是一家人。”
我哥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这几天里,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开心。
家里的气氛,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虽然,那个坐在藤椅上抽旱烟的人,不在了。
但是我知道,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我哥叫到房间。
我把那张六十万的存折,塞到了他的手里。
“哥,这钱你拿着。”
“这不行!”他连忙推辞,“这是爸留给你的!”
“你听我说完。”我按住他的手,“你用这笔钱,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去市里买个大一点的。把妈也接过去,方便照顾。再给小侄子报个好点的学校。剩下的钱,你自己做点小生意,别再去工地上扛水泥了。”
“可是你……”
“我没事。”我笑了笑,“我现在是公司的设计总监,年薪不低。我在那边,已经买了房,也买了车。我不需要这笔钱。”
“爸希望我飞得高,我已经做到了。现在,轮到我,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
我哥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有再推辞,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兄弟。”
第二天,我要走了。
我妈,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个刚学会叫“叔叔”的小侄子,都来火车站送我。
检票口,我妈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
“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太累了。”
“嗯,我知道了,妈。”
“有空,就常回家看看。”
“一定。”
我给了我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又抱了抱我哥。
“哥,家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我转过身,挥了挥手,走进了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的离开,不是逃离,而是奔赴。
我的身后,有我最爱的家,和我最亲的人。
他们是我的港湾,也是我的力量。
火车缓缓开动。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站台,看着那些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我没有擦。
那是一张他抱着一盆兰花的照片,笑得像个孩子。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过去。
“爸,我走了。这次,是带着您的爱和期望走的。”
“您放心,您的那只鸟,一定会飞得更高,更远。”
“还有,爸,我想您了。”
我知道,这条信息,永远也不会有回复了。
但是,我相信,在天上的某个地方,他一定能看到。
火车穿过隧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缕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
很暖,很暖。
就像我爸那双粗糙的手,抚摸在我头上的感觉。
我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
爸,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的方式,爱了我一辈子。
来源:顶级蜻蜓hjYNyR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