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我穿着那身笔挺的军官常服,肩上扛着象征荣誉与责任的杠与星,再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时,我才真正明白,时间并不能抚平一切,它只是将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埋藏得更深,深到你以为已经忘记,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连根拔起,带着血和泥土。
很多年后,当我穿着那身笔挺的军官常服,肩上扛着象征荣誉与责任的杠与星,再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时,我才真正明白,时间并不能抚平一切,它只是将某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埋藏得更深,深到你以为已经忘记,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连根拔起,带着血和泥土。
那一天,我看见了林夏。她站在一个嘈杂的菜市场角落,守着一个小小的水果摊,阳光透过遮阳伞的破洞,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脑海里所有关于“衣锦还乡”的预设,所有在军营里靠着想象磨砺出来的坚硬外壳,都碎裂了。
我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从一个因为表白失败而赌气入伍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前途无量的年轻军官。我以为我已经赢回了当年失去的所有尊严,可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赢过的,不过是自己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自尊心。而她,却在我不曾看见的岁月里,输给了生活。
我们的人生,在那年夏天被一个岔路口分开,我踏上了一条通往远方的铁轨,而她,却被留在了原地,经历了一场我一无所知的风暴。
第1章 旧站台与新军装
探亲假批下来的那天,我正带着手下的兵在训练场上跑五公里。南方的阳光毒辣,汗水顺着我的下巴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指导员骑着自行车过来,把那张盖着红章的假条递给我,笑着说:“李副连长,八年没回家了吧?这次回去,好好陪陪父母。”
我接过假条,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可转身的瞬间,那股子用纪律和汗水强行压下去的激动,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几乎快要忘记家乡街道的味道,忘记母亲做的红烧肉是什么滋味,甚至连父母的相貌,在记忆里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只能靠着那几张塞在枕头下的照片来描摹。
火车是绿皮的,速度不快,晃晃悠悠地载着我向北。我特意换上了常服,肩章和领章在出发前用软布擦了一遍又一遍,亮得能映出人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情复杂。这身军装,是我离家时最想穿上的东西,也是我这八年来所有付出的证明。它像一层坚硬的铠甲,包裹着我,也隔绝了我。
当年我为什么要走?现在想来,原因简单又可笑。
因为林夏。
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满是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迷茫。我借着一股酒劲,在同学聚会的KTV包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林夏表白了。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昏暗的灯光下,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像一朵安静的栀子花。我手心全是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准备了一晚上的话说了个颠三倒四。
结果可想而知。她没有当面给我难堪,只是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说:“李伟,对不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周围是同学们的起哄和善意的玩笑,但在我听来,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得我脸上火辣辣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彻底失败的滋味,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和绝望的滋味。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所有的自尊都被人踩在了脚下。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去当兵。我没告诉任何人,偷偷报了名,体检、政审,一路绿灯。直到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我爸妈才知道我要走。我爸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要揍我,骂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遇到一点挫折就想逃跑。我妈则在一旁抹眼泪,一遍遍问我,是不是非走不可。
我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其实我爸骂得对,我就是在逃跑。我想逃离这个让我丢脸的地方,逃离所有认识林夏和我的目光。我幼稚地想,等我混出个人样来,穿着军装回来,一定要让她看看,她当年拒绝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陪我度过了新兵连最苦的日子,陪我在训练场上一次次挑战极限,陪我在深夜站岗时对抗孤独。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训练和学习中,军事技能、体能考核,样样争第一。因为表现突出,我被送去军校提干。毕业后,我回到了老部队,从排长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哐当”一声,火车缓缓停靠在了站台上。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窗,一股熟悉的、夹杂着煤灰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家乡到了。
站台上人头攒动,我一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中翘首以盼的父母。他们老了,我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我爸的背也有些佝偻了。他们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军官服、身板挺得笔直的男人是他们的儿子。
“爸,妈,我回来了。”我走到他们面前,喉咙有些发紧,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我妈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上来摸着我的胳膊,摸着我肩上的军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瘦了,也黑了。”
我爸则在一旁,眼圈泛红,嘴上却还是那副严厉的样子:“像什么话!在外面像个兵,回家了就别搞这套!”说着,他伸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那动作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骄傲。
回家的路上,我妈挽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讲着家里的事。哪家邻居嫁了女儿,哪家亲戚添了孙子,小城不大,人情世故盘根错节,八年的光阴,足以让这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却在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路拓宽了,旧房子拆了,盖起了高楼,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街边那些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
晚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我爱吃的。我爸拿出了珍藏的好酒,给我倒了一满杯。饭桌上,气氛热烈,亲戚们轮番给我敬酒,说着恭维的话,夸我有出息,是李家的骄傲。我微笑着一一回应,酒杯里的白酒辛辣,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我的个人问题上。
“小伟啊,今年都二十六了吧?在部队里没找个对象?”一个婶婶笑呵呵地问。
我摇摇头:“部队纪律严,没时间考虑这些。”
“那可不行,这回回来,可得抓紧了。你王阿姨家的姑娘,在银行上班,人长得漂亮,工作又好,我给你俩撮合撮合?”
我正想找个借口推辞,我爸突然开口了,他喝得有点多,舌头都大了:“找什么找!人家小伟心里有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哦?谁啊?”亲戚们立刻来了兴趣。
我爸嘿嘿一笑,指着我说:“你们问他,高中的时候,为了哪个女同学,哭着喊着要去当兵的?”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狼狈的往事,就这样被我爸毫无预兆地掀开了。
“爸,你喝多了。”我沉声说,试图打断他。
“我没喝多!”我爸一拍桌子,“我儿子有出息了,还怕人知道这点事?我跟你说,当年那个女同学,叫林夏,长得是真俊……可惜啊,人家没看上你。现在呢?”他带着醉意,大声地,像是在宣告什么,“现在我儿子是军官了!她要是知道了,不得后悔死?”
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逃也似地走出了家门,把一屋子的喧闹和尴尬甩在身后。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酒意。我沿着熟悉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爸的话,虽然粗俗,却也说中了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那个角落。我之所以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林夏面前吗?我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高档的餐厅,或许是在同学会上,我穿着这身军装,接受所有人的瞩目,而她,会在角落里,用一种带着惊讶和懊悔的眼神看着我。
可现实呢?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我掏出手机,翻到了高中同学赵磊的电话。他是我们班长,也是我当年最好的哥们儿。电话响了几声就接通了,传来他熟悉的大嗓门:“喂?李大军官,舍得给我打电话了?”
“刚到家,出来喝点?”我说。
“行啊,老地方,大排档见!”
半小时后,我和赵磊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面前摆着烤串和啤酒。他比以前胖了不少,头发也有些稀疏,但眉眼间的神采依旧。他拍着我的肩膀,感慨万千:“你小子,真行啊!当年走的时候跟个丧家犬似的,现在可真是鸟枪换炮了。”
我苦笑了一下,跟他碰了碰杯,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
“别提了。”
“怎么?回家第一天就跟你爸吵架了?”赵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把饭桌上的事跟他说了。赵磊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叔叔也是为你骄傲。不过……这事儿吧,有点复杂。”
“什么意思?”我心里一紧。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还想着林夏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又喝了一口酒。这算是默认。
赵磊又叹了口气,把一串烤腰子塞到我手里:“李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可能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她……结婚了?”我问出这句话时,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我预想过无数次的可能,但当它真的要被证实的时候,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结了,又离了。”赵磊的声音很低。
我愣住了,手里的啤酒瓶差点没拿稳。
“怎么回事?”
赵磊把杯里的酒喝干,才缓缓开口:“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你走了之后,她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回来了,在咱们市二中当老师。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男的,家里是做生意的,挺有钱。谈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那……为什么又离了?”
赵磊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婚后没多久就暴露本性了,吃喝嫖赌,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林夏劝过他很多次,没用。后来,他还开始家暴。林夏的性子你也知道,外柔内刚,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就起诉离婚了。”
我听着,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我脑海里浮现出林夏那张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脸,无法把她和“家暴”、“离婚”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孩子判给她了,一个女儿,今年四岁。为了争这个抚养权,她几乎是净身出户。那个渣男家里的债主还时不时来骚扰她。她爸妈前两年身体又不好,治病花了不少钱。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还要还债,照顾父母,你说,这日子能好过吗?”赵磊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同情,“她早就不是二中的老师了,为了多挣点钱,什么活儿都干。我听说,现在好像在菜市场那边摆摊卖水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赵磊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只觉得,我花了八年时间,在心里搭建起来的那座名为“尊严”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所以为的“胜利”,我所幻想的“衣锦还乡”,在林夏真实而残酷的人生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第2章 褪色的白裙与陌生的重逢
和赵磊分开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但我却感觉不到,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灼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无法接受,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穿着白色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的女孩,会经历这样的人生。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我妈看我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心疼地问我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可能是认床。吃早饭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妈,咱们市西边那个菜市场,是不是挺大的?”
“是啊,就属那个市场菜最全最新鲜,你小时候我还老带你去呢。”我妈说,“怎么了?想去逛逛?”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我找了个借口出了门,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步行。我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我不知道自己去见她,应该说些什么。是该像个老同学一样,轻松地打个招呼?还是该像个“成功人士”一样,带着某种优越感去表达同情?
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我甚至有些害怕,害怕看到一个被生活磨去所有光彩的林夏,那会彻底摧毁我心中最后一点关于青春的美好念想。
西边的菜市场离我家不远,穿过两条老街就到了。正是上午买菜的高峰期,市场里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自行车的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浓郁的烟火气。我穿着便装,一件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但常年军旅生涯塑造出的挺拔身姿,还是让我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放慢脚步,在拥挤的过道里穿行,目光扫过一个个摊位。卖蔬菜的大婶,卖猪肉的大叔,卖活鱼的年轻夫妇……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也开始冒汗。
终于,在市场最角落的一个位置,我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我,弯着腰给一个大妈称苹果。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T恤,头发简单地用一根皮筋扎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但略显消瘦的脖颈。那个水果摊很小,几箱苹果,几串香蕉,还有一些时令的葡萄和梨,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身上还带着泥点。
“姑娘,你这苹果甜不甜啊?可别是酸的。”大妈挑剔地问。
“阿姨您放心,这都是我今天早上刚从果园拉回来的,保证甜。”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
是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一些,也疲惫了一些。
我停下脚步,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她熟练地称重、装袋、收钱、找零,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那笑容却不及眼底。她的眼角,似乎有了细细的纹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者,在窥探着她不为人知的辛酸。我记忆中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和眼前这件褪色的T恤,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等那个大妈走了,摊位前暂时空了下来。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然后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水杯喝水。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对上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惊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眼神有些躲闪。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千百次幻想过的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以这样一种猝不及不及的方式发生。
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迈开脚步,朝她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林夏,好久不见。”
她似乎也镇定了下来,对我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李伟?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家,回来休个探亲假。”我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水果摊上。
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我……我现在做点小生意。”
“挺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吐出这两个苍白的字眼。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离我们远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间无形的屏障。我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在紧张,或许还有些自卑。
我突然痛恨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如果我不是穿着这身光鲜的衣服回来,如果我不是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出现,我们的重逢,会不会少一些尴尬,多一些坦然?
“你……回来待多久?”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一个月。”
“哦,那挺长的。叔叔阿姨肯定高兴坏了。”
“嗯。”
我们像两个最普通的陌生人,进行着最客套的寒暄。每一句话都点到为止,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的话题。我们谁都没有提过去,也没有问现在。
“那个……你要不要买点水果?”她指了指摊位上的苹果,似乎是想找点事情做来缓解尴尬,“今天刚摘的,很新鲜。”
“好啊。”我立刻点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走上前,拿起一个苹果,假装在认真挑选。其实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拿过一个塑料袋,帮我装着苹果。她的手指修长,但指甲缝里却带着一点洗不掉的泥土的痕迹,手背的皮肤也有些粗糙。这双手,曾经是用来弹钢琴、写粉笔字的,而现在,却要用来搬运沉重的水果箱。
“够吗?”她问。
“够了,够了。”我连忙说。
称重的时候,她低着头,我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不用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老同学见面,哪有让你花钱的道理。这几个苹果,算我送你的。”
“那怎么行?”我坚持要把钱给她。
“李伟,”她加重了语气,直视着我的眼睛,“你要是还当我是同学,就别跟我争了。”
她的眼神很倔强,和我记忆里那个温和的她,判若两人。我知道,这是她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方式。我如果再坚持,就是对她的不尊重。
我只好收回了钱包,接过那袋苹果,沉甸甸的,压在我的手上,也压在我的心上。
“那……谢谢了。”我说。
“不客气。”她又恢复了那种礼貌而疏远的微笑。
又有客人来了,她转过身去招呼。我提着那袋苹果,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我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关心的话说不出口,怕被当成同情;回忆的话更不敢提,怕揭开彼此的伤疤。
最终,我只能狼狈地转身离开。
走出菜市场,我回头望了一眼,她小小的摊位已经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阳光依旧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重逢。没有惊讶,没有懊悔,只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客气得像陌生人,彼此都在用尽全力,维护着那层薄如蝉翼的体面。
我手里提着的这袋苹果,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却也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提醒着我,我们之间,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第3章 雨夜里的三轮车
那次在菜市场的偶遇之后,我好几天都没再见过林夏。我心里很乱,一方面想再去找她,想知道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需不需要帮助;另一方面,我又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到她,让她更加难堪。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我,让我坐立不安。我妈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还以为我是在部队待久了,不适应家里的生活。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天气突然变了。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很快就遮蔽了整个天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瞬间汇成一道道水帘。
我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心里却莫名地烦躁。我突然想到了林夏。这么大的雨,她的水果摊怎么办?那些水果会不会被淋坏?她有没有带雨具?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对我妈喊了一声“我出去一下”,就冲进了雨幕里。
我开着车,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但视线依旧模糊。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水汽之中。我凭着记忆,朝西边的菜市场开去。
到了市场门口,大部分摊位都已经收了,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收拾东西的摊主。我下了车,撑开伞,在市场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角落空荡荡的,只有一地被雨水打湿的烂菜叶。
她已经走了。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我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口,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费力地蹬着一辆三轮车。车上盖着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但显然已经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水果箱。
是林夏。
雨太大了,三轮车似乎陷进了一个水坑里,无论她怎么用力,车轮都在原地打滑。她穿着一件薄薄的雨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我再也无法袖手旁观。我把车停在路边,打着伞快步走了过去。
“林夏!”我喊了一声。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狼狈。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擦脸上的雨水,但手上全是泥。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我路过。”我撒了个谎,然后指着她的三轮车,“我来帮你。”
没等她拒绝,我就把伞塞到她手里,走到三车后面,弯下腰,用肩膀抵住车厢。
“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我对她说。
“李伟,不用了,太麻烦你了,会弄脏你衣服的……”她急忙说。
“别废话了!”我打断了她,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在部队里发号施令的口吻。
她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一,二,三!”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推,同时她也拼命地蹬着脚踏。三轮车晃动了一下,终于从水坑里挣脱了出来。
我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雨水已经浸透了我的T恤,紧紧地贴在身上,裤腿上也溅满了泥点。
“谢谢你。”林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感激,也带着一丝疏离。
“没事。”我摆摆手,看着她被雨淋得湿透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大的雨,骑这个车太危险了。”
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家不远,就在前面那个老小区。真的不用麻烦你了。”
她的拒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我知道,她是在和我划清界限。我们之间,已经不是可以互相麻烦的关系了。
“那你把伞拿着。”我把伞柄又往她手里推了推。
“那你怎么办?”
“我开车来的,车就在那边。”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路口。
她这才没有再推辞,低声说:“那……谢谢你,伞我改天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用还了。”
雨还在下,我们站在巷子口,相对无言。雨声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背景音。我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工作?你的家人呢?那个男人有没有再来骚扰你?
但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问不出口。我怕我的任何一句关心,都会变成对她自尊的践踏。
最终,她对我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我说。
她跨上三轮车,费力地向前骑去。那瘦弱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和滂沱的大雨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三轮车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我回到车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我发动车子,打开暖气,但身体里的寒意却怎么也驱散不了。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她用尽全力蹬着三轮车的样子,她倔强地拒绝我帮助的样子,她浑身湿透却依然挺直的背影。
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了解现在的林夏。我记忆里的她,是那个会在课堂上认真记笔记,会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而微微蹙眉的女孩。她干净、美好、不食人间烟火。
而现实中的她,却是一个为了生计在风雨里奔波的单亲妈妈。生活这把刻刀,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深刻的痕D迹。
我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方向盘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痛恨那个伤害她的男人,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更痛恨八年前那个幼稚冲动的自己。如果当年我没有因为一次失败就选择逃离,如果我能成熟一点,勇敢一点,陪在她身边,今天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回了高三的那个夏天,我站在KTV的包厢里,对着林夏表白。但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我,而是对我笑了。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朝我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就在我欣喜若狂的时候,场景突然一变,我们来到了那个下着大雨的巷子口。她松开了我的手,跨上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头也不回地骑进了黑暗里,任凭我怎么呼喊,她都没有回头。
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停了,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新味道。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再这样坐视不理了。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为了弥补什么,而是作为一个老同学,一个朋友,最基本的道义。
第4章 尘封的信与青春的疤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林夏的近况,我决定再次去找赵磊。只有他,这个一直留在家乡、和我们都有交集的人,才能告诉我那些她不愿说出口的真相。我们约在了一家茶馆,环境比大排档安静,适合谈心。
赵磊看我一脸凝重,给我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问:“你见到她了?”
我点点头,把前几天在菜市场和昨晚雨夜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说得很慢,像是在复述别人的故事,但每说一个字,心口都像被堵住一样难受。
赵磊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李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说句你不爱听的,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什么意思?”
“她吃的苦,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赵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似乎在整理思绪,“你知道她为什么非要离婚吗?那个姓陈的,就是个。刚开始追她的时候,装得人模狗样,开着好车,出手阔绰。林夏的父母当时觉得他家条件好,林夏嫁过去不会受苦,就一直撮合。林夏那个人,你也知道,孝顺,心软,加上当时可能也确实觉得那男的对她还不错,就同意了。”
“结果呢?”
“结果婚后不到半年,那家伙就原形毕露了。生意上的事根本不管,天天在外面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后来染上了。一开始是小赌,后来越赌越大,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林夏为了帮他还债,把自己的工资,甚至她父母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了。可那就是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
赵磊的声音里带着愤怒:“钱没了,那家伙就开始动手。第一次动手,林夏就报了警,可警察来了,他也只是道歉、写保证书,过后变本加厉。林夏的父母知道了,气得住了院。林夏也是在那时候彻底心死了,铁了心要离婚。”
我听得拳头紧紧攥起,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无法想象,林夏是怎样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的。
“为了争女儿的抚养权,她什么都不要,房子、车子,全都给了那个渣男,只求能带走孩子,跟他彻底断绝关系。可那些放高利贷的,哪管你离不离婚?找不到男的,就来找她和她女儿。她没办法,只能带着孩子不停地搬家,工作也换了好几个。在二中当老师,工资固定,根本不够开销,还要应付那些人的骚扰,怕影响学校,她就自己辞职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忍不住问,“我们这么多同学,总有人能帮上忙的。”
“她怎么说?”赵磊苦笑了一下,“她自尊心多强啊。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尤其……是不想让你看到。”
“我?”
“是啊,”赵磊看着我,“李伟,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表白失败后,一声不吭就去当兵了。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俩就这么过去了。但有一次,我去她家,无意中看到她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个铁盒子。盒子里,装的全是你当年写给她的信。”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电流击中。
“那些信……她都留着?”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封都没扔。”赵磊说,“我当时也挺惊讶的。后来跟她聊过一次,才知道,其实当年,她对你不是没有好感。只是那个时候,大家都太年轻了,马上就要高考,各奔东西,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是个很理智、也很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她不敢接受一份看不到未来的感情。所以她拒绝了你。”
“她跟我说,她以为拒绝了你,大家冷静一段时间,上了大学,或许还有机会。可她没想到,你那么决绝,直接就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给你写过信,寄到你家,想跟你解释,也想问问你在部队的情况。但是……”赵磊顿了顿,“阿姨把信退回去了。阿姨可能觉得,是你为了她才去当兵受苦的,心里有气,不想让你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我呆住了。这件事,我爸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一直以为,我的离开,对她来说,是毫无波澜的。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为了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耿耿于怀。
原来,不是的。
原来,我也曾是她青春里的一道疤。
“后来,她考上大学,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应该也挺孤独的。再后来,毕业,工作,被家里催着结婚……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赵磊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你没有走,或者说,如果阿姨没有把那封信退回去,你们俩……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我无法回答。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悔恨、心疼、自责,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被伤害、被拒绝的人,所以我理直气壮地用八年的时间去证明自己,去等待一个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可我从来不知道,在我转身离开后,她也曾试图向我伸出手。是我,是我们所有人的阴差阳错,共同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在见到我的时候,眼神会那么复杂,态度会那么疏离。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我不仅仅是一个老同学,更是一个代表着“过去”和“遗憾”的符号。我的出现,就像是在提醒她,她曾经有过另一种选择,但她错过了。而我这身光鲜的军装,和我看似成功的人生,与她此刻的困境相比,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她不是在躲避我,她是在躲避那个无力改变的过去。
“她现在住在哪里?带着孩子,安全吗?”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赵磊告诉我,林夏现在租住在城西的一个老式居民楼里,那里租金便宜,但环境很差,人员也杂。她白天出摊卖水果,晚上还要去做几份钟点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她的女儿叫暖暖,上了一家最便宜的私立幼儿园,因为林夏没时间接送,孩子常常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
“她爸妈呢?”
“她爸前年脑溢血,现在半身不遂,一直在家休养。她妈要照顾老伴,身体也不好。林夏从来不跟家里说自己有多苦,每次回去都报喜不报忧,还硬塞钱给他们。”
我沉默了。一个人的肩膀,到底能扛起多大的重量?
从茶馆出来,我感觉天都变了颜色。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我路过了我们的高中,红色的教学楼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静。我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步,只为了能在经过主席台时,多看一眼那个正在和同学说笑的女孩。
我也路过了那个KTV,霓虹灯已经亮起,进进出出的都是年轻的面孔。我仿佛能听到,当年那个声音颤抖的自己,在嘈杂的音乐声中,说出那句笨拙的“我喜欢你”。
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那些我以为早已模糊的细节,此刻却无比清晰。
我把车停在路边,从储物格里翻出一包烟。我其实很少抽烟,部队里管得严。但此刻,我迫切地需要尼古丁来麻痹自己。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我人生的转折点,是穿上军装的那一天。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人生的真正转折,是在我错过那封信的时候,是在我选择用逃避来面对失败的时候。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林夏的拒绝,而是输给了自己的懦弱和偏执。
烟雾缭绕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让林夏一个人扛下去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跑。
第5章 暖暖的画与漏雨的房
我决定去看看林夏和她的女儿。
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她一定会找借口拒绝。我向赵磊要了她家的具体地址,然后去商场买了一些东西。我给孩子买了一套画笔、画本和一些益智玩具,又给林夏买了一些营养品和生活用品。为了不让她觉得突兀,我还特意买了一大袋米和一桶油,这样看起来更像是老同学之间的普通探望。
她住的地方是那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砖混楼,楼道里没有灯,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和小孩的涂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霉味。我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五楼,找到了最里面那扇掉漆的木门。
我抬起手,犹豫了很久,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岁左右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林夏。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不说话。
“小朋友,你好,我找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妈妈在洗衣服。”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这时,屋里传来了林夏的声音:“暖暖,是谁啊?”
“是一个叔叔。”
话音刚落,林夏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系着一条围裙,袖子高高挽起,手上还沾着泡沫。当她看到我时,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局促。
“李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问的赵磊。”我坦白地说,然后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我回来也没带什么,就随便买了点东西,来看看你和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上,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我不能要。”
“林夏,”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是来同情你的。我就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来看看你。这些东西,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同学。”
我把那天她对我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侧过身,让我进了屋。
屋子很小,大概只有四十平米,一室一厅的格局。客厅里堆着一些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水果空箱,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小的折叠床,应该是她睡觉的地方。唯一的像样家具,是一张旧书桌,上面摆着几本书和一个小台灯。整个房间虽然狭小,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家里乱,你随便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然后去给我倒水。
那个叫暖暖的小女孩,一直躲在妈妈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蹲下身,把给她的玩具和画笔递过去,笑着说:“暖暖,是吗?叔叔送给你的礼物。”
暖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妈妈。林夏对她点点头,她才怯生生地接了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叔叔。”
我趁着林夏去厨房的功夫,打量着这个房间。墙角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水渍的痕迹,墙皮已经有些脱落了。窗户是老式的木窗,玻璃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用透明胶带粘着。
这就是她和女儿生活的地方。
林夏端着一杯水出来,看到我在看那片水渍,眼神黯淡了一下,解释说:“楼上防水没做好,一到下雨天就漏水。跟房东说了好几次了,也没人来修。”
我接过水杯,心里沉甸甸的。
“妈妈,你看,叔叔送我的画笔!”暖暖已经开心地拆开了礼物,拿着画本和画笔跑了过来。
“快谢谢叔叔。”林夏摸了摸女儿的头,脸上露出了几天来我见过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很温暖。
“叔叔,我画画给你看好不好?”暖暖仰着小脸问我。
“好啊。”
她就趴在小小的茶几上,认真地画了起来。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她。林夏则去阳台继续洗衣服。阳台也很小,放下一个旧洗衣机后,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了。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着,和暖暖画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屋子里的气氛 strangely peaceful. It felt like a real home, despite its shabbiness.
“叔叔,你看,我画好了!”暖暖举着她的画给我看。
画上是两个手拉着手的人,一个大人,一个小人。大人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小人也穿着裙子。她们的身后,是一座大大的、彩色的房子,房子旁边有太阳,有花,有草。
“画得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道,“这是你和妈妈吗?”
“嗯!”暖暖用力地点头,“这是我和妈妈,这是我们未来的家。妈妈说,等我们挣了好多好多钱,就去买一个这样的大房子,不会漏雨,还有暖气。”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画上那座被暖暖用所有鲜艳颜色涂满的房子,再看看眼前这个阴暗、潮湿、破旧的出租屋,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这时,林夏洗完衣服走了进来,看到暖暖的画,她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她走过来,蹲下身,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暖暖真棒,我们以后一定会有这样的大房子的。”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假装看风景,把空间留给她们母女。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做了一个更加坚定的决定。
我不能只停留在送米送油的层面。我要帮她,从根本上改变她们的处境。
等林夏情绪平复下来,我走回客厅,对她说:“林夏,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她抬起头,眼睛里还有些湿润:“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除了探亲,部队也给了个任务,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一些情况。我有个战友,退伍后自己创业,开了家公司,做农产品生鲜配送的,现在规模做得挺大,专门给市里几家大超市和酒店供货。他们正好缺一个负责采购和品控的人。”
我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谈公事:“我觉得你很合适。你现在每天跟水果打交道,对行情、品质都很了解。而且你又是师范大学毕业的,有文化,做事肯定比别人细心。这个工作比你现在摆摊要稳定,收入也高得多,而且是坐办公室,不用风吹日晒。你……愿不愿意去试试?”
这当然是我的谎话。我根本没有什么战友在这里开公司。但是,我可以用我的关系和资源,为她创造出这样一个机会。
林夏听完,完全呆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
“为什么……要帮我?”她问,声音很轻。
“因为我们是同学。”我说,“也因为,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工作,暖暖也值得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这不叫帮忙,这叫人尽其才。我只是提供一个信息,去不去,决定权在你。”
我把话说得很坦然,尽量不给她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她沉默了很久,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子里只剩下老旧冰箱发出的嗡嗡声。
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挣扎和一丝希望的光。
“李伟,”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如果我去了,这份人情,我将来怎么还?”
“那就努力工作,把公司做大做强,以后给我那个战友多发点分红。”我笑了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至于我,等我下次探亲回来,你请我吃顿饭就行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从她家出来,我感觉自己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虽然我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麻烦,我要动用很多人脉,甚至可能要欠下不少人情,才能把这个“公司”和这个“职位”给落实了。
但这一切,都值得。
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帮助她的方式,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为她提供一个平台,让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站起来,找回属于她的尊严和人生。
这比我穿着军装,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军衔,有意义一万倍。
第6章 一份合同与一场告别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动用了我能动用的所有关系。我给我爸打了电话,他虽然嘴上骂我多管闲事,但还是立刻联系了他生意上的一些朋友。我又联系了几个在家乡发展的战友,请他们帮忙牵线搭桥。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个做物流生意的战友,正准备拓展生鲜配送业务,听了我的想法后,非常感兴趣。他缺少一个懂行又信得过的人来负责前端的采购和品控。林夏的条件,简直是为这个岗位量身定做。
我们约着见了一面,我把林夏的情况(隐去了她最艰难的部分)和盘托出,只强调了她的能力、责任心和对农产品市场的了解。战友是个爽快人,当场就拍板,愿意提供一个采购部经理的职位,试用期工资就比她现在摆摊的收入高出好几倍,转正后还有提成和分红。
为了让这件事看起来更“真实”,我还特意让他公司的人事部出了一份非常正式的招聘流程,通知林夏去面试。
面试那天,林夏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色长裤,头发也认真地梳理过。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期盼。我没有陪她去,只是在外面等她。
一个小时后,她从大楼里走出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他们录用我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
“我说了,你很优秀。”我笑着说。
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李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份恩情,太重了。”
“别说这些。”我打断她,“这是你靠自己能力争取来的。以后好好干,别给我丢脸就行。”
那天中午,她坚持要请我吃饭。我们没有去什么大饭店,就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餐馆。她点菜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看价格。我把菜单拿过来,点了两个她爱吃的菜。
吃饭的时候,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松。她跟我聊起了对新工作的设想,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对生活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她说,等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她要先去把欠亲戚朋友的钱还上一部分,然后给暖暖报一个舞蹈班,那是孩子一直以来的梦想。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教室里,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比我拿到任何军功章都要来得强烈。
我帮她把水果摊剩下的水果处理掉,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卖给了收废品的人。当她拿到那几十块钱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陪了她无数个日夜的三轮车,眼神里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告别的决绝。
我知道,她是在和过去那个艰难的自己告别。
时间过得很快,我的探亲假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林夏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出来见一面。我们约在江边,那里是我们高中时经常散步的地方。
晚风习习,江面上波光粼粼。她已经去新公司上了一周的班,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她换下了那件褪色的T恤,穿上了一件得体的连衣裙,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显得她整个人精神焕发。她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变得自信而从容。
“这是给你的。”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
我立刻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她说,“我知道,那个工作是你帮我找的,你肯定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关系。这些钱可能不够,但你必须收下。李伟,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馈赠。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更应该有来有往。”
她的态度很坚决,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看着她,突然就笑了。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林夏。她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拯救的弱者,她只是暂时被生活绊倒了。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我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那个信封。“好,我收下。就当是你请我吃饭的饭钱,不过这顿饭有点贵。”
她也笑了,笑得很好看,像江面上荡开的涟漪。
我们在江边走了很久,聊了很多。我们聊高中的趣事,聊各自的大学生活,聊这些年的变化。我们很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起那段失败的表白,也没有提起那封被退回的信。那些青春的伤疤,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明天几点的车?”她问。
“早上八点。”
“我……去送你吧。”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爸妈送我。你还要上班,别折腾了。”
她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好。那你……到了部队,给我发个信息。”
“嗯。”
分别的时候,我们站在路灯下。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伟,谢谢你。真的。”
“不用客气。”我说,“以后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暖暖。”
“我会的。”
我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这一次,不再是那个在雨夜里单薄而倔强的影子,而是一个充满力量,走向新生的背影。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第7章 远方的信与脚下的路
回到部队,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紧张和忙碌。高强度的训练,繁重的任务,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家乡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遥远的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林夏寄来的一封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那种最传统的手写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我熟悉的笔迹。
我回到宿舍,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不长,信里,她没有说太多感谢的话,只是用很平实的语言,告诉了我她的近况。
她说,她已经顺利通过了试用期,并且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老板和同事的认可。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清了一部分债务,也给暖暖报了舞蹈班。她说,暖暖第一次穿上舞蹈服的时候,在镜子面前转了好久好久,开心得像个小天使。
她还说,她已经从那个漏雨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带电梯的小区房,虽然不大,但干净明亮,暖暖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张小床和一张可以画画的书桌。
信的最后,她写道:
“李伟,谢谢你让我知道,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可以期待的诗和远方。以前,我总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才会把人生过得一塌糊涂。但现在我明白了,人生就像一场长跑,一时的跌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是你,让我找回了这份勇气。”
“我现在每天都很忙,也很累,但心里却很踏实。因为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自己和暖暖,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这条路或许还很长,但我不会再害怕了。”
“你在部队,也要多保重身体。勿念。”
信的落款,是“你的老同学,林夏”。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窗外,是嘹亮的军号声,训练场上,是战友们震天的呐喊。我看着信纸上那娟秀的字迹,眼前浮现出林夏带着暖暖在新家里忙碌的场景,浮现出暖暖穿着舞蹈服翩翩起舞的样子。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终于明白,这次回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不是一次衣锦还乡的炫耀,也不是一场弥补遗憾的救赎。它是一场迟到了八年的成长。
我成长了,不再是那个因为一次失败就否定自己、用偏执来武装自己的少年。我懂得了,真正的强大,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有能力去守护和帮助那些自己在意的人。
林夏也成长了,她从生活的泥潭里挣扎出来,洗去了满身的尘埃,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方向。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栀子花,而是一棵在风雨中扎根,努力向上生长的树。
我们都走在各自的路上,为了各自的责任和梦想而奋斗。我们之间,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些青春年少的悸动,早已被岁月磨平。但我们之间,却有了一种比爱情更深厚、更坚固的情感。那是一种见证了彼此最狼狈和最勇敢的模样后,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祝福。
我拿出纸笔,给她回信。我没有提任何关于过去的情愫,我只是告诉她,我在部队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工作,照顾好暖暖。我还告诉她,我替她感到骄傲。
写完信,我走到窗前。远方,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红色。我知道,在那个我称之为“家乡”的地方,有一个我牵挂的朋友,她正在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地生活着,把那些曾经的波折,都踩成了脚下坚实的路。
而我,也要继续走好我脚下的路。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或许,就是对她,对所有像她一样努力生活的人们,最好的守护。
第8章 军装与白裙
时光荏苒,又过了几年。
我已经从副连长升为了连长,肩上的责任更重了。我和林夏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偶尔也会通个电话。我们的通话内容,大多是关于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她会跟我讲她公司的新业务,讲暖暖在学校的趣事;我也会跟她分享一些部队里有趣的见闻。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老朋友,分享着彼此的人生,也见证着彼此的成长。
她的公司越做越大,她也从当初的采购部经理,做到了公司的副总。她用自己的积蓄,在市里买了一套不大但很温馨的房子,彻底告别了租房的日子。暖暖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画画和舞蹈都拿了不少奖。
我爸妈在电话里,时常会提起她,语气里满是赞叹。我爸有一次喝了点酒,在电话里对我说:“儿子,你当年那点事,是爸不对,爸不该总拿出来说。林夏那姑娘,是个好样的,有骨气。”
我听了,只是笑了笑。
那一年,我因在一次重大演习中表现出色,荣立了二等功,部队给了我一个比较长的假期。我再次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这一次,我的心境和上次截然不同。没有了近乡情怯的紧张,也没有了想要证明什么的执念,只有一种淡淡的归乡的喜悦。
到家第二天,林夏开车来接我。她开的是一辆普通的国产车,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后座上还放着暖暖的小书包。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化着淡妆,自信而优雅。
“李大功臣,欢迎回家。”她笑着对我说。
“林总,亲自来接,真是受宠若惊。”我也开着玩笑。
我们都笑了。那种感觉,自然而然,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隔阂。
她带我去了一家新开的餐厅,环境很好。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我发现,她的眼界和格局,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困于小城情爱里的女孩了。她跟我聊市场,聊管理,聊孩子的教育,目光里闪烁着智慧和从容的光芒。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吃完饭,她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开车带我去了江边,停在了我们上次告别的地方。然后,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我。
“送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连衣裙。
我愣住了。
“你这是……”
“还记得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当年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穿的就是这样的裙子。这些年,我总在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个KTV包厢,我或许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她继续说:“但是,生活不能重来。我们都错过了那个最青涩、最冲动的年纪。后来,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是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手,但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怜悯的弱者,而是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的尊严和机会。李伟,你让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真正可贵的,不是他有多成功,而是他的善良、责任和担当。”
她顿了顿,看着我身上的军装,又看了看手里的白裙,缓缓地说:“这件军装,是你用八年的青春和汗水换来的。而这件白裙,代表着我最想回去却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今天,我想把它送给你,算是……给我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
“我们之间,有过遗憾,有过错过,但现在,我更珍惜我们这份超越了爱情的友情。李伟,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也谢谢你,在我最糟糕的时候,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
江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站在那里,目光清澈,笑容坦然。
我看着她,看着她递过来的那件白裙,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她这是在用一种最温柔、也最决绝的方式,为我们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做了一个最体面的告别。
她已经彻底放下了。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好,我收下。”我说,“也谢谢你,林夏。你让我明白了,成长,有时候就是学会接受遗憾。”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心结,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在我心里,她也一直是我前进的动力。最初,是为了证明给她看。后来,是为了守护像她一样的人。她是我青春的终点,也是我成长的起点。
探亲假结束后,我回到了部队。那件白色的连衣裙,我没有带走,而是把它留在了我房间的衣柜里,和我那些军功章放在一起。
它们一个代表着我戎马倥偬的青春,一个代表着我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它们都在提醒我,人生路上,我们不仅要奋力向前,也要懂得与过去和解。
我和林夏,终究没有成为恋人。但我们,却成为了彼此生命里,最无可替代的那个人。这就够了。
来源:有趣的青山Myn2hxq
